抒情往往离不开声响、画面和情感体验,而情感体验总要投射到声音或画面上,形成声情并茂,情景交融的象征表现,为此,抒情往往又从声与情、景与情的关系入手分析研究。诗、乐、舞在原始社会是一体的,这就是为什么中国古代诗歌可以入乐歌唱。唐代诗歌以抒情为主,都有音节和谐的音调和节奏,是最接近音乐的文学类型,有较高的心灵自由度,同时,抒情与音乐有联系,但又有区别,诗中的抒情声调的高低、长短、强弱是模糊的,词义是具体的,稳定的,而音乐的声调的高低、长短、强弱是明晰的,意义是不稳定的。在诗歌中,声和情调、节奏与情感变化相和谐,就景与情的关系而言,有诗是无形画,画是有形诗之论,唐诗与画相通相连,苏轼评王维诗与画说:“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唐诗大多诉诸听觉与诉诸视觉相结合,凭借想象,使诗的效果更丰润,为此,唐诗中的情景是互相融合的,是被赋予抒情内涵的自然景物画面,这是诗中景,也就是融情入景,诗中景就有了灵性,情趣盎然。诗中情是由景象征性地表现出来的具体情感过程。诗人千变万化的情感很难用具体的词语直接表现出,而是要借助于景物的描写表现其感受。正如王夫之所说:“不能作景语,又何能作情语邪?……以写景之心理言情,则身心中独喻之微,轻安拈出”。(《夕堂永日绪论内编》)景与情是不可分离的,王夫之说:“神于诗者,妙合无垠”(《夕堂永日绪论内编》)情与景共生,情景相融是唐诗的最高境界。
诗人在写景中,通过想象,可创造出脱离于自然景物的绘画美。如杜甫的“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绝句》),就很好地用有生命的、有感情的与无生命、无感情的互相衬托,彰显出更鲜艳的色彩,给读者创造了一幅优美的画境,表现了诗人暂时的萧散情怀。唐诗中色彩字用得相当巧妙,并且很有层次感,所以唐诗的画中诗,诗中画特点很突出。并通过这一特点流露出浓浓的情意。诗人写景是为了言情,为此,诗中的画面都具有浓重的主观色彩。“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王维《过香积寺》),其中除“咽”、“冷”二字之外均写景。“咽”写水流之动,“冷”写人之感,都是诗人主观感受的体现,赋予了它情感体验,这就是“化景物为情思”,这种通过感觉化、情感性的词义给景物赋予了主观色彩,正是诗中画的特点。其实,诗也好,画也好,都是要表现事物精神的,也就是写物要传神,就可写出真景物。写出事物的“神”已失去事物原本属性,而是诗人心与物妙合的结果,也就是人常说的“缘情体物”。“空翠湿人衣”(王维《山中》)山青树绿,翠色欲滴,仿佛沾湿了诗人的衣裳。这只是一种心理感应作用,并非客观真实,但却真实地表达了诗人对山色的感觉,这就是艺术的真实,也就是诗评家所说的虚实相生法。在唐诗中,真真假假虚虚实实的手法的运用,都是为抒情服务的,景物描写得传神生动,情感表达得就深重浓厚,就动人肺腑,催人想象,就会有“一吟双泪流”的艺术效果。
诗评家们说,唐诗以情取胜,宋诗以理取胜。唐诗的高人之处就是情浓、情真、情厚、情纯。唐诗所写内容不外乎观景、离别、饯行、寄赠、行旅、抒怀、写史等等,这些内容中都含有诗人的情真意切,并相当浓郁。抒情是唐诗最重要的表现方式。就题材而言,唐诗的情以人伦情感为主,大多是忧国忧民的题材,亲情、乡情和友情的题材,山水田园题材,其表现手法是描写和抒情,就描写上说,唐诗简约凝练,大多运用赋比兴的手法,在抒情上是客观化的,以抒情为最;唐诗的抒情往往非常关注意境的形成,由物象到意象到意境,格律、声韵、语言非常严整,整齐美观,抒情大多深沉、婉媚、激昂、变化较大;唐诗的抒情格调是其最重要的特征之一。为此,唐诗不管何种内容,都是“秋风吹不尽,总是玉关情”的情感体验,无诗不写情,无诗不抒情,情是唐诗的根,是唐诗的生命线,没有了情,就不是唐诗了。
唐代诗人继承了中国诗歌言志传统,深受风骚情感表达传统之影响,诗言志一直是古人写诗作文的思维方式,到了魏晋南北朝时期,陆机的《文赋》中提出了“诗缘情”的主张,为“诗缘志”注入了新的美学活力,使诗歌这一文学样式更加活跃,情与志虽有不同,但言志能无情吗?为此,二者应该是互相比附的,有人说,情是人的自然属性,志是人的社会伦理属性,二者属于两个不同的概念,但我觉得古人写诗言志缘情并没有清晰的泾渭之分,而是互为作用的。言志由情出,缘情也显志。“诗缘志”的提出丰富了中国诗歌内涵,有着浓厚的时代特色。情感是人的本性,写诗不可不抒情,凡抒情诗都有强烈的主观色彩,现实生活中的方方面面,时刻都有人的情感活动,喜、怒、哀、乐无不以情现,所谓“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就说明,诗人在创作过程中,客观外物时刻都会引起情感兴发,在艺术意象的形成与显现中始终伴随着诗人的情感活动。
对唐诗的钟情深受前人诱导,建安文学的风骨精神,以及强烈的人生态度极大地影响了有唐一代,兴寄风气大盛,使诗风健朗浩盛,其生活追求也对唐人熏染很重,六朝诗的形式美又从声律谐美上给唐诗以导引,这样以来,唐人是踩着前人的肩膀去创作诗歌的,他们一开始就起点高,没有走弯路,而在完善和成熟上进行探索,以达到成熟而健康的发展,最后走向黄金大道。唐诗的情胜有着传统基础,又有着生活基础,他们承继着前人的文学道路并发扬光大,尽善尽美,把唐诗推向了艺术高峰,他们的生活环境以积极向上的心态面对现实又给诗歌增进了凌然盛气,使诗歌中充满了激情。从另一个角度讲,唐诗中的情是诗人精神的体现,他们的生存环境得到了空前的变化,建安、正始时期那生命苦短,命不保夕的苦痛和压力减轻了不少,那种残酷的、不人道的杀戮给人的恐惧感消除了,所以他们的心态渐趋平稳,并且积极投入到仕进之途,为社会、为人民、为国君、为朝廷效力。施展自己的才华,表现自己的才能,至于痛苦的生命折磨感已淡然物外了,这在唐人中表现得非常突出鲜明,初唐四杰、李白、杜甫、边塞诗人群体概莫如此。
一、唐代诗人的独特心态
客观自然是有限的,人们探寻其奥秘,就是为了进一步了解认识这个有限的时空,但是,它又是无限的,因为时空周而复始没有穷尽,何时为终,何时为始,谁也难以判断,我们说它有限是相对于另一个神秘的域场而言的,那就是人类的心灵场。人类精神现象的产生以及对心灵世界的研究,在文学中有充分的表现,但对她的研究还处在初级阶段。文学作品为我们研究人类心灵世界提供了可能,展示了一个又一个平台,把这一心灵世界的丰富性,深刻性通过具象画面一一展示出来了。唐诗对这一世界的展示可谓具体而深远,对后人的感染力相当大。那么,诗人们是以怎样的心态去开垦这一领地的呢?
唐代诗人的精神世界是丰富多彩的,心态是积极向上的,与任何时代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这一独特的心理世界被关注,是唐诗的新面貌、新创造。初唐时期“四杰”横空出世,他们对宫体诗的不满,以及匡时济世,建功立业的人生理想和热情在诗中都有所表现。他们作诗重视真情实感,面对社会不公,他们疾恶如仇,面对不平,他们敢怒敢言,勇于表达自己的心声,诗中壮伟之势,给人一种慷慨悲凉的感人力量。正如王勃所言:“高情壮思,有抑扬天地之心;雄笔奇才,有鼓怒风云之气”(《游冀州韩家园序》)。这种壮思和气势,在卢照邻、骆宾王的七言歌行中,表现得尤为显著,他们视野开阔,神采飞扬,性情激越,抒情味相当浓,表现出从来没有过的洪钟大吕之声。初盛唐之交的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一诗,首先从物换星移的时序变化中引发联想,推及到男女情爱及人生易逝的敏感反应,为人们提出了困扰人生的一个永恒主题,即有限与无限的问题。内容新,画面诗情与宇宙意识及人生哲理融为一体,创造了情景交融的诗境。时空的无限与生命的无限相交织,显得形象而和谐,把春、江、花、月、夜的美景渲染得空灵而又朦胧,进而深入到对人生、宇宙的深邃的哲理思考。诗人把美的景和美的情尽情渲染抒发,产生了令人高山仰止的美丽诗境,闻一多评这一首诗是“诗中的诗,顶峰上的顶峰。”(《唐诗杂论·宫体诗的自赎》)与其格调内容基本相近的是刘希夷的《代悲白头翁》,同样抒发了时空次序的变化与人生命运的关系,情调极为浓厚。初唐诗的抒情情调的昂扬,为整个唐诗开了一个好头,是开风气之先的时代。初唐诗既情调激昂,有对生命认识的模糊迷茫,有对现实人生不遇的心灵痛苦,但又有着激昂情怀的抒发,压抑不住的飞扬气概,又有神秘而纯洁的美好的展示,所以,有了这么多的多彩画面,后人给予了极高的评价,他们的诗歌创作为盛唐诗的黄金时代的到来打下了坚实的基础,铺平了坦途。
到了盛唐,诗歌更是调高情激而饱满,更为飞动而雄壮,盛唐诗人沿着初唐诗歌发展的轨迹,无论是山水田园,还是大漠边塞,无论达观鸿运之时,还是失意悲悯之时,都有一种博大的情怀,向上的昂扬气概,其情感意绪比初唐更为浓烈外露,更为饱满和激越,这正是他们对初唐诗风的继承和光大,诗中充满了一种生命律动力,充满了对一种鲜活生命体的激烈跃动的体认。在盛唐诗作中,无论哪一流派,都有按捺不住的激情,在书生意气,激扬文字的时代精神的感召下,那一昂扬奋发的情绪彰显了时代色彩,使诗人们的每一根神经都处于昂奋之中。岑参的“万里奉王事,一身无所求。也知塞垣苦,岂为妻子谋”(《初过龙山途中呈宇文判官》)。王翰的《凉州词》“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王昌龄《出塞二首其一》“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从军行七首》其四)。这种昂奋的激情与斗志给人以雄健壮伟的力量。把腥风血雨的惨烈场景写得如此豪迈和浪漫,这是没有过的。有时,诗中尽管有着浓浓的悲悯之情,有着仕途失意的无可奈何,但始终没有低沉伤感的情调,往往是通过艰苦环境和战争的磨砺,意志更坚定、深沉,斗志更旺盛昂扬,表现出戍边将士的豪情壮志和顽强的信念,永不气馁和豪迈精神,一直处于积极进取,与时俱进的精神状态。即使对自然山水、田园风光的描绘也充满着时代的精神力量。如孟浩然的《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八月洞庭湖水涨满,一眼望去,是水天相接,开阔而浩瀚,表现了洞庭湖博大的胸怀。洞庭湖水滋润哺育了万物及生灵,它那雄壮澎湃的气势震撼着岳阳古城,湖水宽广的平面衬托出湖的浩邈而壮阔,并从立体上反映湖水的声势,使这一没有生命力的湖水充满了活力,彰显了个性。诗中对湖水的描写,正是诗人心情动荡不平的反映,后四句的抒情正好说明了这一点。这么辽阔无边的湖水怎么渡过呢,其实此处是暗喻,以渡湖无船暗喻出仕无人引荐和门路,又说明自己生存太平盛世却无缘仕进,于心不甘。最后两句更进一步说明此意,并翻新了“临渊羡鱼,不如退而结网”(《淮南子·说林训》)的典故。全诗不露痕迹地表达了心迹,但又让人体味到用意,不卑不亢,巧妙得体。这都说明他们的精神世界是相当多彩而丰富的,他们的欲望是强烈的,浪漫主 义豪情是无法比拟的。王维的《少年行其一》:“新丰美酒斗十千,咸阳游侠多少年。相逢意气为君饮,系马高楼垂柳边”。诗中描绘长安游侠少年高楼纵饮的豪情,报国从军的壮烈情怀,勇猛杀敌的气概,具有浓厚的浪漫气息和理想化色彩。但这种理想化给人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气息以及诗人诗意化的感受,为我们创造了一种富于浪漫气息的生活情调,极为突出地展现了少侠的精神风貌。诗人的精神气质是昂奋的,诗中的人物形象和基调也是昂奋的,这可说明诗中的少侠形象有可能就是诗人自己风貌的具体亮相。特别是第三句中的“意气”二字用得相当到位,“意气”的内涵相当丰富,轻生报国的壮烈情怀,重义疏财的侠义性格,豪纵不羁的气质,使酒任性的作风,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概,如此等等。这些丰富的内容在诗人的笔下,被描绘得有声有色,极有动作性,戏剧性,把少年形象烘托得栩栩如生,如在目前。
盛唐诗人这种豪侠情调,昂扬情绪,抒情味相当浓郁,让人读了他们的诗会有一股气冲霄汉的激情,有盛唐时代的自豪感,他们这种异乎寻常的心理状态,在任何一个时代都是不多见的,给人一种蓬勃向上的推助力。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每一个人都会有百折不挠、永不言败的精神,每个人的人生都是那么精彩迷人,通达时是意气风发,失意时也是叹气之后的振作。盛唐真是一个独特的时代,盛唐诗人是一个独特的诗意人生群体,这一时代的诗人,每一个人都是一本读不完的大书,研究不透的深邃的命意,他们人生的精彩,带来了他们诗作的精彩和博大精深。这种精彩又像一出戏,各种角色人等在盛唐这个大舞台上写着最美丽的文字,描绘出了最美丽的人生,演绎着形形色色的历史;又像一幅大画,五颜六色,五彩缤纷,鲜艳夺目,流光溢彩。这些人往往正话反说,表现复杂的情绪,如宋之问的《渡汉江》,杜甫的《述怀》,他们复杂的内心体验,有时矛盾对立,有时是变态下的心理感应,有时是移位式的心理衬托,把他们苦况的内心和豪壮的激情纽结在一起,纠结在一起,但始终不失为一种向上的时代精神,带有伤而不哀,悲而不伤的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