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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修辞的浑融(2)

唐诗中,有的比喻不出现比喻词,这种比喻是隐喻。更令人联想、想象,空间更为广远。如李商隐的《碧城三首》其一:用仙女比喻入道的公主。仙女们居住的豪华、服饰的珍贵华美,生活奢侈。冯浩说:“入道为辟尘,寻欢为辟寒”(《玉溪生诗集笺注》),说明她们尘心不断,情欲未泯。颔联把仙女比作鸾鸟,她们以鹤传情书,宋鹤龄《李义山诗笺注》引道源注云:“仙家以鹤传书,白云传信”。鸾凤常用来指男女情事,所以程梦星称此联“处其中者,意在定情,传书附鹤,居然畅遂,是树栖鸾,是则名为仙家,未离尘垢。”(《重订李义山诗集笺注》)颈联暗写仙女们从暮至朝的幽会,尾联写如果太阳永不落,那么仙女们将永远没有幽会之乐了。总的看来,该诗通篇都用隐喻,十分隐晦曲折。

写人间入道的公主,却假托天界仙女;写公主们幽会密约,却只写居处、服饰和周围景物,诗人把要表达的意思没有直接说出,而是利用一些文学手段来表达,读来恍惚迷离,扑朔不清。但是如果我们把三首连读,仔细体味,就会立即豁然开朗。这首诗中想象的天界故事实际上就是人间生活的折射反映,环境居住的华丽、服饰等都是唐代缩影,只不过诗人把故事安排在天庭罢了。罗隐的《黄河》一诗,借咏黄河一离开发源地就开始混浊不清,河道九曲回肠一直通向上天,此处另有寓意,“银河”向来在古诗中指代朝廷或皇室家族,所以这里的黄河通天就是指能通到皇帝身边去的人,这些人能达到此目的,是因为他们不择手段,直接揭露了科考制度的弊端,两个典故的选用,说明贵族们占据显位,世袭不变,士子们只有经他们的援引方可进入仕途。

诗句都在写黄河,却又句句暗射唐王朝,并且十分尖刻,这正是罗隐科考失败后痛苦情绪的发泄。正如黄河水三千年才清一次一样,那谁能等得到呢,那就不劳驾你告诉我这种好消息了。可见,罗隐绝望到何种地步!为此,诗人此后再也没有踏入长安城一步。这种隐喻方法的运用,一是讽刺科举制度,构思极为巧妙,二是句句扣黄河,又句句别有所指,对唐王朝科举制度的揭露可谓痛快淋漓,很有代表性。另如秦韬玉的《贫女》:“蓬门未识绮罗香,拟托良媒益自伤。谁爱风流高格调,共怜时世俭梳妆。敢将十指夸针巧,不把双眉斗画长。苦恨年年压金线,为他人作嫁衣裳。”这首诗写贫家女儿的内心独白:穿衣、家境的不济,早已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却无人上门提亲,本想找个好媒人说合,不由得更加伤心。从外表看自己穿着打扮太怪异;从才能上来说,自己女红很好,决不与世俗的人论短长,那么,个人的终身大事就非常渺茫了,即使这样,自己还认真地为别人做着嫁衣裳。诗中贫女形象,诗人没有过多的描绘渲染,仅抓住她的内心独白的线索生发开去,把她放在社会环境的矛盾冲突中,揭示她内心深处的苦痛。沈德潜评这首诗说:“语语为贫士写照”(《唐诗别裁集》卷十六),近人俞陛云指出:“此篇语语皆贫女自伤,而实为贫士不遇者写牢愁抑塞之怀”(《诗境浅说》)。沈、俞二人所评都道出了诗的比兴意义和诗的真谛。这里全用隐喻之词,良媒不问蓬门女,隐喻了寒士出身贫贱,举荐无门的苦闷哀怨,夸指巧而不斗眉长,隐喻着寒士内美修能、超凡脱俗的高尚情调;“谁爱风流高格调”,隐含着文人墨客的孤寂情怀;“为他人作嫁衣裳”,隐喻着常年为他人出谋划策,屈居下僚的读书人。由此可见,全诗由隐喻倒出了自己的一腔苦水,使诗境更为含蓄隽永。

张籍的《猛虎行》、刘禹锡的《望夫石》、贾岛的《剑客》、李贺的《马诗二十三首》其五,刘叉的《偶书》等等,都是通篇为比体,这种比体往往是喻体出现,而本体和喻词不出现,为此又是借喻。《猛虎行》一诗写猛虎在光天化日之下伤害村民,在傍晚时分挡道捕食生灵,因猛虎的淫威,山上的麋鹿不敢出声,这里猛虎肆虐,正是当时御林军的强暴、宦官们的强取豪夺、官吏的赋敛荼毒的借喻,说明当时社会充斥着恐怖气氛,老百姓忍气吞声,如履薄冰的社会现实。“年年养子在深谷,雌雄上下不相逐”。它深刻揭示了恶势力的猖獗,统治者上下勾结,官官相护的唐王朝的阴暗面,是一种人世社会的借喻。猛虎的危害是:靠近虎穴的山村,把农家的黄牛犊咬死,吃掉了,这实际上写的是人中“虎”的残暴。最后一联写豪侠少年对人中虎也无可奈何的现状,其实是隐喻猛虎作恶多端,是朝廷有意姑息养奸,为了平民愤,虚张声势,“空来看行迹”。全诗处处写猛虎,句句喻人事,如果论写人的话,那也只有尾联,但前三联写虎却无处不露出写人的行径,借喻的相当巧妙。《剑客》中宝剑形象显然是托物言志的借喻,“剑客”是自喻,“剑”则比喻自己的才能。

诗人没有描写自己十年寒窗苦读的经历,也没有表白自己超凡的才华和远大的理想,而是运用借喻手段构思全篇,其思想天然地融入“剑”和“剑客”形象里,显示了非凡的艺术功力。《望夫石》一诗,围绕一个“望”字做文章,“望”字重复三次,其诗意逐层加深,前两句从传说入题,“望夫夫不归”是女子化为石的直接原因,“苦相思”是女子对爱情忠贞的表现。“望来已是几千载”比“终日望”更进一步,这种千年如一日的执着,大大突出了苦恋的情怀。第四句写久望如初望,有力地表现了相思之情的真挚和深切,望得一次比一次诗情浓厚,形成层层递进之势。这首诗的望夫石其实是借喻刘禹锡革新失败后,长期遭贬,远离京城,时刻在思念何时量移归京,这种心情十分迫切,诗人就是借咏望夫石来寄托这一情怀的。特别是“望”字的反复咏叹,更加形象地再现了诗人思归的迫切心情,含蓄地表达了坚贞不渝的意志。和他同时遭贬的柳宗元的《与浩初上人同看山寄京华亲故》:“若为化得身千亿,散上峰头望故乡”,与该诗有着相同的寓意,但柳诗直接写“望故乡”,刘诗却是通过写石人“望夫”,巧妙地表达望故乡之意的,显得更高一筹。

为此陈师道称赞说:“语虽拙而意工”。充分说明刘禹锡诗歌深入浅出高度统一的艺术优势。《偶书》与《马诗二十三首》其五都是纯用比体,非常巧妙地比喻了诗人的精神境界,刘叉的“磨损胸中万古刀”(《偶书》)借喻诗人尚侠仗义的情感和傲岸刚直的性格。现在自已胸中正义感、是非感,仍珍藏深处,并未因人生不济而消失,如同万古流传的宝刀,熠熠发光。然而因社会的压抑,公道不彰,所以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满腔正义的思考一直郁结胸中,那把无形的刀,扬善惩恶的正义宝刀,只能慢慢磨损和腐蚀。用“磨损的刀”比喻胸中受压抑的正义感是十分新颖的,之前很少有人有如此比喻的,起码在唐代没有过。这种独特的比喻,显示了刘叉诗的独特风格。朱庆馀的《闺意献张水部》:“洞房昨夜停红烛,待晓堂前拜舅姑。妆罢低声问夫婿,画眉深浅入时无。”这是朱庆馀临考试的头天晚上献给张籍的一首诗,全诗为比体,目的是探探虚实,征求张籍的意见,比喻得非常巧妙。以新妇自比,以夫婿比张籍,以公婆比主考,用人比人,十分新奇,既表现了新妇见公婆之前的忐忑不安,又表现了自己考前的心理。张籍的回答也十分巧妙,也是一首比体诗:“越女新妆出镜心,自知明艳更沉吟。齐纨未足时人贵,一曲菱歌敌万金”。答诗通体为比,把朱庆馀比作采菱姑娘,相貌姣好,歌喉美妙,一定会受到大家的赞赏,暗示朱庆馀不必为考试担心。二人的诗都是比体,朱诗巧,张诗妙,含蓄蕴藉,让人传为千年佳话。

“兴”在诗歌中运用得相当普遍,并且也非常复杂,有时“兴”本身又含有比,用的比较隐约,所以区别起来较难。有时,它并非单独出现,而是融于其他手法之中,有时又与其他手法交织运用。一般来说,它与比连用的多,赋、比、兴又是三胞胎的孪生姐妹,还有的时候赋、比、兴、象征、想象、双关、衬托,一同登场。总之,“兴”在诗中的表现十分活跃,如我们前面已作分析的《沈下贤》,诗人对沈下贤的凭吊仰慕之情完全是借助于咏叹、想象、幻梦和比兴、象征来表现的,显得虚实灵动、传神,杜甫的《北征》中,第二段诗人登上山冈,描写了战士饮马的泉眼,邠州郊野山水地形势态都有寄托,用对天象的观察方式概括平叛形势,这都是一种比兴。天色好转,妖气消散,象征着叛军的失败;阴风飘来又暗示了对回纥的担忧,诗人以赋为主,有比有兴,正适合反映这么宏大的历史内容,也显示诗人圆熟的创作技巧和艺术才能,《羌村三首》第一首开头就用了比兴手法,表达了诗人归家的喜悦心情。《佳人》中“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牵萝补茅屋。摘花不插发,采柏动盈掬。天寒翠袖薄,日暮倚修竹”。这些描写景物的诗句都是比兴,诗人借比兴赞美了佳人的品质。“竹”、“柏”又象征着佳人的坚强气节。其实这个佳人又比喻自己的不幸遭际,正如清人黄生所说:“偶有此人,有此事,适切放臣之感,故作此诗。”此评是有道理的。《画鹰》先勾勒画鹰的气势,从“画作殊”兴起中间两联对画鹰神志的描绘,又从“势可呼”顺势转入收结,揭示主题。浦起龙《读杜心解》评曰:“起作惊疑问答之势……‘耸身’、‘侧目’,此以真鹰拟画,又是贴身写。‘堪摘’、‘可呼’,此从画鹰见真,又是饰色写。结则竟以真鹰气概期之。乘风思奋之心,疾恶如仇之志,一齐揭出”。可见诗歌是以鹰兴人之志的。李益的《春夜闻笛》“寒山吹笛唤春归,迁客相看泪满衣。洞庭一夜无穷雁,不待天明尽北飞”。这首诗以恍惚北方边塞情调起兴南迁的怨情。借大雁春来北飞,比托迁客欲归而不能归。前两句写春尚未归,有人“吹笛唤春归”,但迁客不胜其悲;后二句用回雁峰传说,想象笛声将春天唤回,一夜之间大雁都北飞了,这是笛声诱发的结果,而春和夜又是兴寄,象征了不幸和企望。诗人从眼前景到传说,从现实到希望,从寒山吹笛到迁客,到洞庭群雁夜飞,这一切景象的叠现,生动地表现了诗人复杂的感情。人留雁归,春回大地而人间不暖,这不尽的怨情,难言的惆怅,全都由景物表现出来了。柳宗元的《酬曹侍御过象县见寄》全是写景,主要用了比兴,虚实相生,  引人联想。沈德潜说:“欲采菽花相赠,尚牵制不能自由,何以为情乎?言外有欲以忠心献之于君而未有意,与《上萧翰林书》同意,而词特微婉。”其言外之意,是不言而喻的。虞世南的《蝉》、骆宾王的《咏蝉》、贺知章的《咏柳》等都是比兴之作。总的看来,凡咏物的诗篇大多用比兴的手法,通过以上诗例分析,就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如司空曙的《喜外弟卢纶见宿》,李益的《鹧鸪词》、刘禹锡的《竹枝词九首其二》,就是比兴兼用的范例。

由以上分析得知,唐诗中的赋、比、兴,一般都连用,单用的不多,赋是为了叙述事件,交待背景,比是为了增强生动性,兴是为了加强含蓄性,三者为诗歌的形象性,艺术性服务,为诗人抒发情感共同用力,唐代诗人发扬光大了赋、比、兴传统,使此传统手法更加光彩照人,凝练一体,使诗歌更加艺术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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