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在继承了六朝诗歌追求语言形式美的同时,也开创出了自己语言技巧的新天地。这就是将现实生活中的语言提炼加工成富有表现力的艺术语言,把散文中的语言变形剪辑改造为一种新的语言形式,淡化了散文语言的逻辑性和连续性,省去或简化了虚词,使诗的语言更加灵活、精炼、富有弹性、跳跃性,具有了腾跃飞奔的特征,读者好像“处于一种‘若即若离’的中间地带。这种灵活性的语言结构促成了一种指义前的状态,那些字仿如实际生活中的事物一样,在未受预定的关系与意义的封闭的情况下,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可以自由活动,可以从不同角度进出的开阔的空间,让我们获得同一美感,瞬间的不同层次,让近乎电影般视觉性强的事物、事件在我们眼前流出,而我们则仿佛在许多意义的边缘前颤抖欲言。”也就是说,诗中有诸多无言的智慧需要读者去发掘,读者根据诗中的字的排列组合,会有不尽的想象,从而更加丰富了诗中的形象和意义。唐诗的作家们在语言文字组合中反映选择、比较单词,调动语序,以求达到准确,妥贴地把形象或意念具体化。有时是即兴灵感的闪现,有时是反复推敲的艰难对比,其实推敲不仅是对词句的精挑细选,还有对细节的提炼,意境的合成等等。诗是由语言文字这一工具组成的,所以推敲都是以语、词、句、篇来进行。反复推敲就是精雕细琢,表达心象精确鲜明,令人感叹诗人的匠心独运。其实推敲字句的过程中,有时照样会产生灵感,二者的有机结合会有更加形象的效果。唐诗的炼字艺术就很好地体现了推敲与灵感的作用,杜甫、苦吟诗人等对字、词的推敲真到了“语不惊人死不休”、“字字看来都是血”的程度,经过诗人们的匠心独运,诗人的思想感情、内心活动才能变成语言符号的物化结果,呈现到读者面前,供读者欣赏品评。在唐人中对字、词、句的锤炼,已成为每位诗人的自觉追求,一时风气日盛,效果极佳。
唐诗中绝少运用虚词,但又不是不用。如果按诗格要求,诗句中不用虚字词才是正统的,反之,诗中如果用了虚字词,那么就属变体了,这也只是极个别诗人偶尔使然,并非多数。还有的诗人连动词也省略,只是把静态的空间景物排列一起,形成意象叠加的画面,产生一种独特的语言效果。王维的诗中,这样的句子最多。除了很少运用虚词之外,有的诗人也很少用动词,只是把空间意象并列发生,没有情节,也没有动作,又没有时态,这样以来,诗中的意象就带有永恒而普遍的性质了。这种诗化的语言技巧,使语义的多层空间关系和兴象的复义效果有效地表达了出来,表现出的是静态的空间景物氛围,这最易引人联想和想象,读者由此使诗的风致更加丰蕴厚重,余味不尽。
诗的技巧在唐诗中达到了空前的无以复加的高度,这是唐代诗人对语言精警的努力。他们认识到了诗的语言与散文语言的区别,诗的语言要努力使读者变抽象为具体,能够完整地传达人的感觉和心理,时时刻刻感受到物质的存在。所以说,诗中的每个意象都是直观的语言精华,她时刻引领读者在艺术的氛围中徜徉漫步,让读者在艺术的王国里尽情地享受着万事万物的奇妙,从中令读者直视到心中的美丽、臆想中的理想家园。为此,唐代诗人坚持不懈地用语言去体悟和亲身感受大自然,使大自然经过语言的表述和过滤,成为一种艺术化了的大自然,诗化的大自然,理想化的大自然。
唐诗中对语言的追求,其实是一种艺术的追求,因为诗是语言的艺术,是“与精神(灵魂)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的活动,闻一多说:“中国的文字尤其中国诗的文字,是一种紧凑非常——紧凑到了最高限度的文字,像‘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这种句子连个形容词动词都没有了,不用说那‘尸位素餐’的前置词、连续词等等的。这种诗意的美,完全是靠‘句法’表现出来”。庞德惊喜万分地说:“用象形构成的中文永远是诗的,情不自禁的是诗的,相反的,一大行的英文字却不易成为诗”。以上论述,均说明了汉字文化表意的优势,汉字本身就是一首含蕴丰富的诗,她来源于大千世界的各类物象,既有相对的独立性,又有直观性,还有令人玩索的情趣性,又互相交互,彼此相关,互相交织联系,意义灵动自如,说明她与宇宙万象联系非常紧密,所以,她能包罗万象,容下大千世界的万事万物,她指陈事物就丰富多彩得多,意义就厚重得多,内容指向就灵活自如得多。
唐诗语言是建立在古汉语基础上的,古汉语的特点就是语序间是松散的,又是藕断丝连的,缺乏时态语,表面看似乎欠精确,但她打破了语言逻辑理性的桎梏,为诗人创作大开方便之门,使唐诗更加形象、生动、巧妙、传神。为了追求形式上的工整,合乎韵辙,语序可以随心所欲的颠倒,从而产生一种新的语序排列,产生一种新的语序意义,给人以耳目一新的感觉。在修饰语和动词谓语缺失的情况下,产生一种平行的物象背景,诗人就在这种物象背景下,漫步游走,并与之产生亲密无间的沟通交流,于是就产生了美妙的诗境,所有的背景材料都在诗人的情感笼罩之下运走,甚有机趣。王维的《田园乐七首》其五就是一典范之作。“山下孤烟远村,天边独树高原。一瓢颜回陋巷,五柳先生对门”。诗中每句三个词组,都在这词组并列的语序中彰显了宁静的意境。诗人让这些意象有层次地布画,既有空间感,又有层次感,画境极为美妙,具有意境浑成的特点,读者通过境去感悟意,领会到诗人的追求。像这样的诗句,王维的诗中很多。王维最善于写景,并且最善于写静寂之景,这些静寂之景大多为名词性词组,没有任何修饰性词语,如“乡村扶桑外,主人孤岛中”。(《送秘书晁监还日本国》)“荆溪白石出,天寒红叶稀”(《山中》);李白的“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送友人》);刘长卿的“青山数行泪,沧海一穷鳞”(《负谴后登干越亭作》),司空曙的《喜卢纶见宿》“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发人”。温庭筠的“凫雁野塘水,牛羊春草烟”(《渚宫晚春》),这些诗人们的诗句都极善于状写眼前之景,并且都有无限凄感,摆列布阵都极为巧妙,把唐诗的机巧有效地表达了出来。
另外一种现象是,用几组主谓词组或动宾词组并列一起,词组间并无关联词连接,同样能造成鲜明的画面,如王维的《田园乐》其六:“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其中的词组都能给人以生动地观感。能表现出浓郁的春的气息,顾况的《过山农家》:“板桥人渡泉声,茅檐日午鸡鸣。莫嗔焙茶烟暗,却喜晒谷天晴”。诗中的词都缺少主语,名词性词组并列一起,绘声绘色,由物及人,传神入微地表现了江南山乡焙茶晒谷的劳动场景,以及山农爽直的性格和淳朴的感情。张继的《枫桥夜泊》:“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都是主谓式结构排列,也没有任何逻辑说明,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几对词组语法关系非常淡,关联不明显,但每一位读者都能理解它的含意,这是因为汉语是我们的母语,传统文化的熏陶使人们已完全淡化了语法关系,汉语的超分析性已被传统文化所湮没。但是,这两句诗却生动地表现了旅人身处幽寂清冷秋夜的独特感受,既有孤独的无奈,又有对沿途风光的欣赏,这种复杂的情结在十四个字中形象地体现了出来。这就是汉字文化的魅力所在。这些情意的理解离不开读者的想象和发挥。方东树说,诗的理解应该“文法以断为贵”、“蹊径绝而风云涌”、“古人文法之妙,一言以蔽之,曰:语不接而意接”。(《昭昧詹言》卷一),说明唐诗中闲言虚字的省略,同样能造成画面的重叠、文意四射的艺术效果。
在唐诗中,还有一种诗句根本不符合汉语正常的语序习惯,形成词语倒装。错综歧义等手法,语言的连续性节奏不复存在,这是为迁就格律的需要,从而造成的拗奇句现象。唐诗中这种现象很普遍,如王维《过香积寺》:“泉声咽危石,日色冷青松”。应该是“危石咽泉声,青松冷日色”。韩愈《春雪》:“舞镜鸾窥沼,行天马渡桥”。李洞《赠曹郎中崇贤所居》:“药杵声中捣残梦,茶铛影里煮孤灯”。李颀《送魏万之京》:“朝闻游子唱离歌,昨夜微霜初渡河”等都是这种拗奇句。除此之外,唐代诗人最善于用色彩字,并且把色彩字放在句子开头,其目的是给人以鲜明突出的视觉效果,强化视觉的形象性和具体性。唐代诗人中,杜甫最善此道。“老杜多欲以颜色字置第一字,却引实字来。如‘红入桃花嫩,青归柳叶新’是也。不如此,则语既弱而气不馁。他如‘青惜峰峦过,黄知橘柚来’,‘碧知湖外草,红见海东云’,‘绿垂风折笋,红绽西肥梅’,‘红浸珊瑚短,青悬薜荔长’,‘翠深开断壁,红远结飞楼’,‘翠干危栈竹,红腻小湖莲’,‘紫收岷岭芋,白种陆池莲’,皆如前体。若‘白摧朽骨龙虎死,黑入太阴雷雨垂’,益壮而险矣。”这段论述,说明以杜甫为代表的唐代诗人对色彩字的妙用。这些色彩字的恰当使用,为诗歌增色添彩,显示出了独特性。句子也就有了壮健挺拔的力量,一种新奇之感油然而生。另有李贺色彩字的运用,能产生一种强烈的刺激,在浓厚的色彩刺激下,令人感受到斑驳绚丽的画卷,在烘托气氛中,给人一种富有质感的强烈印象。对暗示情绪,引发联想,都有极为重要的作用。
由此看来,正常语序的打乱,突破语法窠臼的诗句,为唐诗带来了不同的美感,激起了历代人的探讨和研究,他们的独特语言形式为诗歌增强了灵活多变,言外言、意外意的张力,诗境的空间、时间和跨度感,诗句的回旋曲折顿宕得到了有效的表现,各种意象的独立性,视觉性交相映照,其意义或意境因暗示,隐晦而无确解,并体现了原汁原味的本真状态。极大地张扬了唐诗的艺术潜能,这种不合语法规范的诗句,正是这一潜能产生的桥梁。千百年来,历代的士子草民都从这些不合常规的独特语言中汲取了营养,欣赏到了无穷无尽的美,获得了心性的愉悦和快感,这就是唐诗语言的力量。
唐诗语言的推敲运用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这已是人们的共识,有的字的运用,真有点石成金之效,这就是诗眼,就是唐诗的炼字。唐诗中的炼字、炼词、炼句、炼意非常普遍,字斟句酌,生动形象,简洁优美是唐诗炼字、炼句、炼意的效果。下面专门从这几方面谈谈唐诗的语言艺术美,以增强读者对唐诗语言的认识。
一、炼字
在唐诗中,尽管炼字很普遍,但又各有不同,每一位诗人都在字句上下功夫,效果也各异,这与诗人的性格、学识、功力、艺术追求、嗜好及内心世界以及创作个性都有联系。唐诗中,我们不难发现,每一个诗人都有自己的字词圈子,如李白喜用白、电、月、梦、江、河、海等字;孟浩然喜欢用清字,王维喜欢用空山、白云、悠悠、渺渺等字词;李白所用字都与他飘逸飞腾的想象,壮阔雄伟的气格相关;孟浩然用清字使其诗有着清雅淡泊的心境和清风明月的清凉境界,如他的“野旷天低树,江清月近人”(《宿建德江》),“落日清川里,谁言独羡鱼”(《西山寻辛谔》),“松月生夜凉,风泉满清听”(《登鹿门山怀古》),“荷风送香气,竹露滴清响”(《夏日南亭怀辛大》),“清”字透露出了诗人那清寒凄愁的心情。李白曾称赞其诗说:“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赠孟浩然》),杜甫也说他“清诗句句尽堪传”(《解闷十二首》其六),这些评诗足可证明,孟浩然诗中的清字在当时已被大家所欣赏。清字的运用,就形成了孟浩然的平淡清远的意境,具有清幽灵动之美。边塞诗人还喜欢用风、沙、石、雪、川、云、红旗等字,这又与他们所写诗的内容相关,正是边塞风光实景的具体体现;刘长卿喜用孤、独;大历诗人喜用月、星;韩愈喜欢用激电、惊雷、怒涛、大波、蛟龙、妖怪、鬼物等字,从而构成令人惊心动魄的一个个意象;柳宗元喜用尖刻峭硬的字。总之,用字与诗人的性情,心理活动,美学审视当有直接关系。选字造语上,唐代诗人是八仙过海,各有其妙,群星耀眼,日月映辉。除了好用一些字词外,唐代诗人最善于炼动词,一句诗中炼就一个恰到好处的动词,整首诗就会灵光四射,情趣盎然,使诗境灵动起来。如孟浩然《过故人庄》中的“绿树村边合,青山郭外斜”。“合”字,“斜”字就体现了诗人炼动词的特点,说自己进入村庄,环顾四周,给人一种清新愉悦的感受,这是近景,绿树环抱,自然而成,别有洞天地府;第二句写郭外的青山相连,村庄依傍在青山脚下,举目四望,一片开阔之景尽在眼前,村庄坐落在平畴而又遥接青山的清幽淡雅的环境中,正因如此,宾主之间才畅快淋漓,无话不谈。《望洞庭湖赠张丞相》中的“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就很好的锤炼了动词,“蒸”、“撼”运用得很奇特壮阔,既描绘出了洞庭湖水的广大宽阔,又写出了洞庭湖的澎湃动荡的气势。上句用“蒸”字衬托出湖水的广阔浩瀚,下句用“撼”字写出了湖水的声势壮观,洞庭湖不仅广大,而且还充满活力。于史良的《春山夜月》中“掬水月在手,弄花香 满衣”的“掬”、“弄”用得很妙,恰到好处的既写了景又写了人,既写照又传神,实乃神来之笔。杜甫《水槛遣心二首》其一中“细雨鱼儿出,微风燕子斜”中的“出”、“斜”表现了诗人遣词用意的精确,“出”字写出了鱼的欢欣,自然得体,“斜”字写出了燕子的轻盈掠飞逼肖生动,鱼和燕子的雨中动态写得传神极了。
其实,在炼动词上,杜甫是最为成功的,也是最为老道的,被后人评赞为一人之下,后人无法更易。如“风起春灯乱,江鸣夜雨悬”(《船下夔州郭宿雨湿不得上岸别王二十判官》)中的“乱”、“悬”,“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旅夜书怀》)中的“垂”与“涌”,“万姓疮痍合,群凶嗜欲肥”(《送卢十四弟侍御护韦尚书灵榇归上都二十四韵》)中的“合”与“肥”,“妻孥怪我在,惊定还拭泪”中的“怪”、“还”,“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中的“凌”与“览”(《望岳》),如此等等,不胜枚举。七言律诗《秋兴八首》第一首中的“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其中“开”与“系”两个动词用得最妙,“开”字既是丛菊开放,又是眼泪抛洒。“系”字既是停船不前,又是心情牵挂难忘。每个字都关合两项事物,更显精妙绝伦。这两个动词的运用,使诗的境界极为动荡,正因为两动词运用的好,这两句就成了全诗的点睛之笔,诗人的羁旅之愁,思乡之情,显得十分强烈。储光羲的《洛阳道》其一“洛水春冰开,洛城春水绿。朝看大道上,落花乱马足。”“绿”与“乱”充分彰显了炼字的特征,一个“绿”字,一个“乱”字,用得极好。一个“绿”字,染绿了“洛水”,染绿了“千门”,给洛阳全城带来了蓬勃的生机。一个“乱”字,实则两用,一写“落花”之“乱”,一写“马足”之乱。写“落花”“之乱”,是极状洛阳的春日花事之盛;写“马足”之“乱”是极状春日游人之多,“绿”、“乱”二字把洛阳春色写活了,使诗的境界全出,这两个动态描写,能唤起人们对洛阳春色的无限遐想,蕴含着诗人的无限情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