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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山雨欲来

半夜醒来,谢帆发觉自己病了。

这几年气候越来越不正常,全球气温都上升,“厄尔尼诺”肆虐,专家们给出的一个个缘由,前两天已到“霜降”的节气,本是冬天来临的时节,可北洲市的气温还在三十摄氏度徘徊,大街上个个短衣短裤,夏天似乎没个头了,将秋季排挤得无处容身。昨天气象台发了低温天气预警,可今天的气温依旧还是二十七摄氏度,怪不得民间有句话流传:气象台的预报,信不信由你,准不准由天。

下午有老同学从广州过来,哥儿几个好久没凑在一起,格外兴奋,谈论起象牙塔内那段青葱岁月,仿佛就在昨天,几杯酒一下肚,个个满腔热血,挥斥方遒,指点江山,不知不觉间酒便喝多了。谢帆回到家里,简单洗个澡,往床上一躺便睡了过去,等他被窗口呼呼涌入的寒风吹醒时,身体已是一阵阵发冷,脑袋沉得像坨铅,喉咙如火烧般疼痛。

看来天气预报还是准的,就是慢了一天,谢帆勉强支起身来,把窗户关上,倒了满满一大杯水喝下,将整个人埋在被窝里想捂捂汗,可症状却越来越严重,毫无半点减轻的迹象。他身体向来很好,一年到头没几次头疼脑热的,但只要一病就如山倒,烦人得很。迷迷糊糊地撑到闹钟响起,他只觉额头发热,头痛欲裂,浑身无力,看来感冒找上门来了。

又躺了半个小时,谢帆估计今天的状态没法再上班,便拿起床头的手机,给总裁郭耀先和人力资源总监何士强发短信请病假。很快有系统信息回复,提示郭耀先手机关机,信息无法送达。这倒是意外,按领海集团要求,所有中高层管理人员必须保持二十四小时开手机,是郭耀先上任后定下的规矩,他是身体力行,几年来谢帆还是第一次遇到他关机的情况。只是此时身体实在难受,他没力气多想,又昏昏沉沉地躺了下去。

过了几分钟,手机响了,谢帆看了一眼屏幕,是集团副总裁邓汉文的来电,他不能不接。邓汉文的语气有点生硬,要按照以往,都是亲切地称他小谢,但今儿却只简单地说:“谢助,生病了?”

虽然在病中,但谢帆心细如发,留意到这细节,忙说:“感冒了,低烧,待会儿去医院看看。”

邓汉文以一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九点半公司要开紧急会议,所有高层必须参加,不得缺席。你坚持一下,赶紧过来,开完会再去医院也不迟。”

谢帆的脑袋还没被烧糊涂,心知有特殊情况发生,挂了电话撑起身体换衣服,又喝了两大杯水,洗了把冷水脸,渐渐让自己的脑力运转恢复过来,同时一股疑惑在心中升起,重要会议肯定得提前通知,可周五下班时还无声无息,而且高级别的会议向来由自己主管的总裁办公室负责组织,现在自己却被蒙在鼓里,到底是什么会议如此紧急而神秘?

拿起手机时,一个念头猛地在他心头闪过——郭耀先破天荒地关机,难道……

想起这里,谢帆再也不敢耽搁,拿了件大衣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就冲下楼,他全身发软,没力气开车,便拦了辆的士,多给了师傅点钱,要求他以最快的速度开车。等他赶到公司会议室时,正好九点二十六分,财务总监温华通、生产总监徐明德、媒介总监刘长川、项目总监邱辉彦、采购总监林庆怀、人资总监何士强依次坐在自己的位子上,只是正中那靠背椅上正抽着烟却不是郭耀先,而是主管工商的副市长李元茂,旁边是市委组织部王副部长,集团两位副总裁邓汉文和甘霖分伴左右。

看到病恹恹的谢帆进来,邓汉文示意他坐下,抬手看看表,低声对李元茂和王副部长说了几句,两人点点头,邓汉文清清嗓子,宣布会议开始,由王副部长讲话。

王副部长将烟头拧灭,咳嗽一声,他的表情严肃而沉重,说出来的话,就像千钧重锤,击打着每个人的耳膜,震得谢帆忘记病痛,聚精会神地倾听着,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北洲市最大的国有企业,领海集团总裁郭耀先已被北洲市纪委双规调查。

上周五,郭耀先还出面接待兄弟城市的商业考察团,在会上“传经布道”;十天前,他刚接受市电视台的专访,对着镜头侃侃而谈;半个月前,他还连任市工商联主席,据说将被推选为下一届的全国人大代表;风头之劲,根本没有一点要出事的迹象。可随着王副部长的一锤定音,谁都知道,掌舵领海集团六年之久的郭耀先时代已然落幕。像郭耀先这种级别,尤其是对企业有举足轻重影响的干部,纪委一般不会轻易动,但只要出手,肯定相当有把握。

会上的气氛极为沉闷,在座的高层们脸上仿佛戴着面具,任由心中波涛汹涌,脸上却木无表情,只有王副部长低沉的声音在室内回荡。

一把手落马,自然有人惶恐和害怕,但更有人欢喜,有人期待,这是职场常态。权力大洗牌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把握不住机会,在洗牌过程中不能获得利益,甚至还被淘汰。所有人都已经迅速调整思路,注意力集中为一个焦点:谁来接任?

谢帆的视线转动,暗自注视着两位副总,他想捕捉点蛛丝马迹。邓汉文紧抿着嘴唇,神情专注,手指无声地在桌面上轻扣着,他在集团十一年,辅佐过三任老总,做了七年副总,资历比郭耀先还长,在现任高层中无人可比,在集团排名中,属于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而甘霖则靠在椅背,神色从容,显得胸有成竹,嘴角甚至带着些许若隐若现的笑意,眼神灼得发亮。谢帆甚至觉得,他是全场最轻松的,或许还是唯一知道内情的人。

王副部长端起杯子,慢慢地喝了口茶,将杯子放回桌面的刹那,他一字一顿,“在郭耀先同志接受调查期间,为确保领海集团的正常运作,经市委研究,决定由甘霖同志暂时代理总裁职务,负责领海集团的管理工作。”

所有人的表情立刻起了变化,邓汉文的眉头不自觉地向中间一拧,随即松开,眼光有些失落,像是望着远方,但显得有些空洞。甘霖一副平和的样子,似乎早就知道果实唾手可得,收获是自然而然的事。其他人更多的是迟疑。的确,如果要在集团内部提拔,那邓汉文无疑是最有资格的人选,他几乎主管过集团所有部门,对方方面面了如指掌,劳苦功高,深孚众望。甘霖虽然和他平级,但他还是年轻了点,只有三十五岁,而且是个“空降兵”,来公司一年,也没什么突出的业绩,论资历、功劳、声望,两人根本不在一条水平线上。不过,在场的人也都清楚,甘霖有一点优势是邓汉文无论如何赶不上、比不了的,那就是他的背景。

这一点优势,就有着决定性的力量。谢帆发自心底地暗叹一声,禁不住打个冷战,刚刚隐去的头痛又发作起来。他想用手去捂额头,揉捏两下太阳穴,可他知道,这时做任何动作,都可能被解读为其他含义,于是只能强忍着,用力拉了拉衣服,强自打起精神。

王副部长讲完时,邓汉文已显得若无其事,又请李副市长做指示。李元茂先是表达市委、市政府对领海集团的关心,继而肯定甘霖的能力,希望在座的各位不要受郭耀先案的影响,配合好甘霖的工作,使领海取得更大的成绩。说到最后,他转向甘霖说:“甘总,和大家说几句。”

甘霖坐直身体,先用目光环视会场,有点睥睨四方的味道,随后中气十足地开口说:“感谢市委对我的信任,我一定全力以赴,做好工作,让领海集团的发展迈上新台阶,不辜负市委、市政府的重托,对得起一万两千名领海员工的期望。”

这是典型的甘霖风格,要换邓汉文来讲,他不会忘记加上“在座各位同事的精诚协作,共同努力”这句话。参加会议的全是集团位高权重的精英人物,没有这帮人的支持,你能在领海这艘庞大的巨舰上玩出朵花来?不管私底下怎么斗得你死我活,但在正式场合,该给的面子、该表的态度、该玩的谦恭,邓汉文向来面面俱到,滴水不漏。但甘霖不管这些,或许是背后的靠山太过强大,他从来都是锋芒毕露,盛气凌人,郭耀先在位时,也以强势著称,两人经常针尖对麦芒,会上拍桌子的事常有,只是官大一级压死人,仗着多年的经营和正职的先天优势,郭耀先还是能压制住他,只是没想到笑到最后的,始终还是甘霖。

手机在口袋里嗡嗡震动了一下,谢帆打开一看,是媒介总监刘长川发来的信息,只有四个字:暂时代理。

谢帆抬起眼帘,看看会议桌对面若无其事的刘长川。是的,毕竟只是代总裁,性质上属于过渡,虽然甘霖领先一着,但只要一天没有正式任命,这盘棋还有的是变数。平静很久的领海集团高层,即将迎来的,恐怕是一场暴风雨的洗礼。

回到办公室,谢帆倒杯水,吃了两颗速效感冒药,头部的痛楚总算减退许多,就是感觉精疲力竭。这病早不来,晚不来,偏偏在最敏感的时候来了个如山倒。郭耀先倒台,甘霖上位,刚刚变天,正是谣言满天飞,个个睁大着眼睛,等着重新站队,哪个中高层领导请病假休息,不管真病假病,供人联想、传闻的空间那可就大了。既可以说是对新领导不满,故意软抵抗,也可以说是心虚有鬼,怕受到郭耀先的牵连急出病来,不管传哪种,总之不会有好话,只有被动。再加上身为郭耀先的助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谢帆也被双规协查,那可真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自古以来,这种事情最令人们津津乐道的不是真相,而是想象。

想想也真是可悲,职场中人连生病请假的权利都没有,不等谢帆感慨完,门被推开,甘霖出现在门口,开口就问:“病了?”

谢帆条件反射地站起身,哑着嗓子说:“感冒了,有点发烧。”

甘霖扬扬手,示意他坐下,一边说:“让行政部安排司机送你去医院看看,开点药或者打个点滴才好得快。”

谢帆指指桌上的药片,“不麻烦,刚服过药,感觉好多了。而且我最不喜欢去医院,总感觉去那没病也能查出病来。”

“我来接手,一大堆工作等着,看着头疼,你可不能在关键时刻倒下,千万保重身体。”甘霖开始转入正题,意味深长地说,“真想不到老郭会出这事。”

谢帆沉重地点点头,他清楚甘霖不是来发表评论,自己没必要急着表态,急于见风转舵,落井下石,反而落了下乘。只听甘霖接着说:“总裁助理是智囊,兼管着总裁办行政部,是公司的********,你又是公认的笔杆子、大才子,对上上下下的情况非常了解,人才难得。”他停一下,毫不遮掩地注视着谢帆,加重语气,“我们在工作上的配合很顺畅,我希望以后的合作能更加愉快。”

其实甘霖向来过于傲慢,和谢帆只能算是普通的工作往来,谈不上有多少私交。只是谢帆很注意在高层领导间的平衡,尤其是三位老总,无论对谁,他表面上都保持着工作上的良好配合,一碗水端平,不偏不倚,是典型的不粘锅,谁也说不清他属于哪一派。也正因为如此,甘霖上任后第一要拉拢的目标也是他,至少他在班子会议上有一票,而谢帆父亲的影响力,任谁也无法忽视。

虽然心中了如明镜,但对方毕竟是当下领海集团的最高领导人,该给的面子不能不给。谢帆放慢语速,以显得态度庄重,“放心吧,甘总,我一定尽力配合您的工作。”

“那最好。”甘霖神色一松,站起身笑着说,“本来今晚想找你吃个饭,顺便商讨公司未来的发展计划,但看来你没状态,就改天吧,好好休息,有事多联系。”

目送甘霖离开,谢帆闭着眼睛,养了会儿神,刚想开始看文件,“咚咚”两声敲门,邓汉文的秘书林晓君进来,将两盒药放在桌上,“谢助,知道您感冒,邓总让我送点药过来,他上次去日本出差时买的,见效很快。”

“那怎么好意思,谢谢邓总。”从早上开始,奇怪的事就没个停歇,一波一波,如潮涌般扑腾而至。待林晓君走后,谢帆拿着药在手上端详,像拿着块烫手的山芋,摇头苦笑。他给邓汉文发条短信致谢,短短半个小时的会议,让诸多人的角色和心态都发生转变。甘霖会议一结束就来看自己,邓汉文安排秘书送药,这些重视程度不用半小时就会传遍公司,并会添油加醋地在不同人的耳边吹响,给他们留下不同的想法和印象。谢帆只感到脑袋更沉,正在这时,一阵响亮的铃声将谢帆震醒过来,是老妈的电话,“中午回家吃饭,你爸有事找你。”

老爷子的消息还真灵通,谢帆倒了杯水,一口一口慢慢喝着,他在考虑的是,在已经开演的大戏上,自己到底将扮演什么角色?傀儡?路人?小兵?冲锋陷阵的大将?抑或是运筹帷幄,笑到最后的老帅?

谢帆父母的家就在领海集团老厂的宿舍内。虽然厂里很多人都搬到北洲市新区,但谢家却一直固守,只为一份感情。谢帆的父亲谢国栋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就进了领海集团的前身——北洲市第一食品厂工作,从小小的工艺员做起,一直干到车间主任,生产部经理,厂长。九十年代初,食品厂为摆脱低廉的代工地位,大力进军高档领域,改名为领海集团。谢国栋顺理成章成为首任总经理,他主打的“海风”果汁饮料,凭着独特的口味和真材实料的品质风靡一时,之后推出的纯净水、矿泉水也是连战皆捷,一跃成为国内饮料品牌中的前三甲,为领海集团的发展奠定了坚实基础。谢国栋在一把手位置上待了八年才退下来,先是到市发改委当副主任,现在又在市政协当常委,要论对领海集团的历史贡献,他认第二,没人敢认第一。一转眼八年过去,领海集团先后换了邹凯和郭耀先两任总裁,和谢国栋打江山的元老们要么离开,要么退休,他的影响力日渐减退,但瘦死骆驼比马大,声望还在,否则以谢帆三十三岁的年纪就当上领海集团总裁助理,进入集团核心决策层,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正因为大半辈子都在为领海的事业奋斗,谢国栋自觉已和领海融为一体,对领海的情况极为关心,甚至让人觉得热心过头。古语有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就算人再有感情,再有地位,既然离开,就该留下舞台,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恋恋不舍,心有不甘,继而指手画脚,只会让后来者有活在前人阴影下的感觉,长此以往,双方必定矛盾丛生。接班的邹凯就是不堪谢国栋频频指手画脚,愤而反击,但谢家在领海集团的势力远比想象中强大,在一大班老臣子的软抵硬抗下,被架空成光杆司令,失去指挥和控制权,任期未满便黯然下课。而第三位总经理郭耀先则聪明得多,他表面上对谢国栋推崇备至,不时登门请教,对参加工作没多久的谢家独子谢帆着力培养,步步提拔,换得谢国栋的支持,继而暗中出手,一步步将关键岗位的谢家班换掉。等谢国栋从位高权重的发改委调政协养老后,郭耀先已在不露声色之间完成权力新布局,从而让领海集团进入他的时代。此时,纵有天大的意见,谢国栋也只剩下吹胡子瞪眼的分儿,失去了翻天覆地的能量。不过对谢帆,郭耀先还算够意思,一年前便提升他到总裁助理的位置,也算对功勋卓著的谢老有个交代。

谢帆进门,刚把手提包手下,从厨房出来的母亲只看了他一眼便问:“生病了?”

“小感冒,不碍事。”谢帆摆摆手。

听到他的声音,谢国栋从书房里出来,迫不及待地问:“郭耀先的事,有什么说法没?”

“只知道是双规。”谢帆坐在沙发,无精打采地回答,“但具体什么案情,还不清楚。”

“不会牵涉到你吧?”谢国栋语气中透着担忧,紧盯儿子。

“不可能,我和他就是工作上有往来,真有些违法乱纪的事,轮不到我去接触。”谢帆坚决地说,“爸您别担心。”

“那就好。”谢国栋松口气,兴致勃勃地说,“拔出萝卜带出泥,很多人睡不着觉,尤其是那些抱错大腿的。”

“那得看郭耀先到底犯了什么案,牵连有多大。”谢帆说,“不过人事变动势在必行。”

“你看你,儿子都病了,还有心思谈公事。”母亲边忙着给谢帆倒水,边埋怨老伴儿。谢国栋一顿,等谢帆喝口水,接着又问:“会上的任命,你怎么看?”

“很正常,他是尹成易前秘书,市长跟前的红人,这层背景,谁比得过他?”

“邓汉文能服气?”谢国栋冷笑着说,“他甘心当千年老二?”“胳膊哪能拗得过大腿?就算他再不服,也只能认命。”

“那可不一定。”谢国栋有点失望,摇着头在儿子身边坐下,“说这话就证明你还嫩,早上的任命,其实味道太多,邓汉文应该品得出。”

谢帆没开口,等着父亲发表高论。谢国栋兴致勃勃,将仔细分析了一上午的结论道出:“如果真要让甘霖上,何必来个暂代?就算郭耀先案没查实,暂时不能免去他总经理职务,但先任命甘霖为常务副总管全局,不是更名正言顺?现在还是副总,职务和级别上和邓汉文没两样,你说这代表着什么?”

“尹成易的能量,还没大到让市委正式任命甘霖上来。”虽然状态不佳,但父亲说的,谢帆早上就想过,只是他不想说。在教导儿子进行斗争时,谢国栋的精神状态,仿佛又回到当年纵横驰骋,指点江山时,所以在父亲面前,谢帆乐意当听众,让一头叱咤风云的老虎,进入暮年后,继续享受少有的激情时刻。

“尹成易毕竟不是********,他和沈惠琴的争斗,又不是秘密。”谢国栋的眼睛眯成一条缝,但依然从中射出一道精光,“你觉得沈惠琴会那么轻易就让政敌的女婿当上市里最大国企的一把手么?连个第二把手的任命都不给他,这只是两人博弈的结果罢了。”

“所以邓汉文还有机会?”

“肯定,市长又怎样?总不能直接来管领海吧!只要甘霖开展不了工作,业绩提不上来,邓汉文再一运作,大把机会取代他。”谢国栋说,“这点邓汉文应该心里有数,以他的根基资历,要给甘霖使绊简单得不得了,接下来就是两人大干一场。”

说到这,谢国栋缓过口气,指着儿子说:“这将是你最好的机会。”

“我的机会?”谢帆装着不解,“他俩之争,我能有什么机会?”

“当然有机会。”对儿子思路之迟钝,谢国栋有点恨铁不成钢,要不是看他抱恙在身,几乎就要骂上两句,“要想赢,最重要的是什么?其他人的支持!甘霖有任命,邓汉文有资源,半斤对八两,谁能发挥好优势,谁就能领先。他们下一步得拉拢中高层,尤其是班子会议的成员,增加自己的票数和实力,而只要他们一动,你也可以和他们进行利益交换,比如最简单的,不管最终他们两人谁上,副总的位置总要空一个出来吧?”

虽然年纪大了,但谢国栋的思路一点也没退化,只要有关领海集团,他就像打了兴奋剂,条理清晰,切中要害。只是在谢帆看来,现在的领海,早就不是以前他一呼万应的时代。而且自己能交换,其他高层何尝不能交换?而且,父亲还忽略了一点,就是郭耀先原先的势力派系,这才是最有价值的基本盘,树倒猢狲散,谁能将他们接收,将是壮大实力的最佳途径。至于自己这中间派,他们顶多是拉拢,但绝没到要拿出重要底牌来交换的地步。

“还有一点,就是郭耀先突然倒台,甘霖在中间出了多少劲。”谢国栋意犹未尽,“他玩得太绝,不给人留生路,别人也不会让他好过。”

母亲把饭菜端上来,“吃饭了,你们爷俩别一聊就没个完。小帆,你可很久没带婷婷来看我们了,小鬼头不会把爷爷奶奶忘了吧?”

“这星期吧,我把她带过来。”谢帆的心绪波动得厉害,没有半点食欲,勉强吃了半碗饭,便放下筷子,“你们慢吃,我先去休息。”

刚走进房间,手机的信息提示音响起,发信人是潘依彤:“我请一段时间假。”

潘依彤是郭耀先的秘书,按集团人员编制,所有总裁和总监秘书都归总裁办管理,向谢帆请假是正常程序。只是这班秘书仗着有领导撑腰,一般不拿这规定当回事,需要请假时,往往和领导说一声便好,很少拿总裁办当回事。郭耀先上午才出事,潘依彤中午就来请假,其中的意味可就深了,特别是两人的关系……

谢帆坐不住了,回拨过去,提示关机。难道她已经在接受调查?郭耀先到底犯了什么案,又还要牵出多少人?谢帆心中发凉,合着眼睛,却怎么也睡不着,甚至感到更加难受,但能做的只有两个字——等!撑!

这几天来,领海集团成了个大舞台,热闹非凡。尤其是基层员工,茶余饭后平添不少谈资,个个变身灵通人士,仿佛有千里眼,顺风耳,一大堆充满想象力和别有用心的小道消息此起彼伏,令人啼笑皆非。中层方面则相对低调,互相交流,打探消息的不少,但限于位置,他们知道的大部分止于皮毛,只能观望着上面的动作,打着自己的算盘,相机而动。至于那些原本和郭耀先交情最深的人则惶惶不可终日,一有风吹草动便心惊胆战。真正低调的,反而是在九楼、十一楼办公的高层们,尤其是万众瞩目的甘霖和邓汉文,没有任何动作。星期一的会议,就像在他们中投入一块石头,虽然激起一圈涟漪,很快就消弭散尽,而他们的沉默,又给了其他人充分想象和传播的空间。

谢帆知道,平静只是风雨到来前的征兆。两位副总不可能没有动作,他们只是边等着对方出招,边私下紧锣密鼓地串联。能做到这一层级的人,都见过大风大浪,谁没有驾驭的手段?面子上的和风细雨只是让观众看看,私底下的刺刀见红才见真章,这是不为人知的真正角力。将自己放在明处,一招一式曝光于天下的是白痴,真正的高手,讲究的是蓄势待发,一击即中,一鸣惊人。

周五八点半刚上班,谢帆就接到甘霖秘书的电话,让他过去。他们这班高层,不受考勤约束,时间自由得很,大部分早上十点能到办公室就不错,而除非早上有会议或领导视察,否则是看不到甘霖人影的。下属们都摸清他的作息规律,中午十一点多到公司,然后看股市,三点收市后才开始处理工作,天天晚上有饭局,五点左右就走人。有事要找他汇报,就必须把握好每天这两个小时的宝贵时间。在谢帆的印象中,准时上班,对甘霖来说应该是破天荒的第一次。

甘霖昨晚刚理过头发,看起来精神奕奕,见谢帆进屋,只说了一句,“你通知一下,下午三点开班子会。”

谢帆吃了一惊,公司固定的班子会议每月一次,在第一周的周一下午举行。周五由于大家等着过周末,心不在焉,工作状态不佳,除非极紧急的事情,一般不安排会议。但他还是翻开笔记本,一边问:“要通知会议内容么?”

“没什么具体内容,我刚负责全面工作,一些问题和大家沟通商量,听听意见。”甘霖说得很轻松,“晚上你在沧浪阁定一桌,开完会聚餐,然后再去锦华开包厢唱歌,明天休息,大家正好乐一乐。”

谢帆详细地记下,甘霖点上一根烟,猛吸两口,话锋一转,“上个月的会议,对车间生产设备更新换代的事,没能定下确切说法。这次你怎么看?”

“我们的设备是该换。只是一下投入那么多资金,压力恐怕会很大。我看是不是分批上马,逐步解决。”谢帆想过这事,集团第一到第四车间的机器设备从20世纪90年代中期使用至今,未曾更新,生产效率、质量和自动化程度已完全跟不上业界发展步伐,近年来更因机器老化而故障频发,对产能造成很大影响,不利于市场竞争。郭耀先早就想将其更换成全自动设备,上两次高层会议,专门拿出来讨论过,但并没能取得共识,主要是资金问题,按估算,整体改造的投资,不低于两亿五千万。而集团去年才耗费巨资建成新办公大楼领海大厦,要再拿出这笔钱,近乎天方夜谭。

“那就是说,只要资金能解决,你赞成更换设备?”

“是的,这是好事,能提高公司的竞争力。”

“那会上你可要畅所欲言。”甘霖笑了笑,眼神在烟雾中闪烁着,“我们的想法,不谋而合。”

回到办公室,谢帆翻了翻会议记录,在前两次会上,甘霖并未有何明确表态,模棱两可,而上台后,他就准备推动此事,如果能成,倒真是一笔耀眼的成绩。难怪说屁股决定脑袋,在什么位置就会去做什么事。

把行政部经理黄骅叫过来,谢帆向他交代晚上订餐和唱歌的事宜,末了他特意加上一句,“酒就拿轩尼斯吧。”

黄骅一怔,恍然大悟,暗自佩服谢帆的心细,话里有话地回应道:“没想到连酒也变了。”

郭耀先是部队出身,嗜饮白酒,尤其是高度茅台,对什么红酒、洋酒一概不感兴趣,导致公司每次宴会聚餐,都是清一色的国酒。而甘霖却不喜欢白酒的口味,喜欢喝洋酒。前期他还勉强给郭耀先几分面子,忍着喝了好几次白酒,后来就不管了,自顾自地叫洋酒喝。只是他能自行其是,其他人却不敢跟着干,除了甘霖的几个死党,大多数人还得看郭耀先的脸色,谁也不想在喝酒这种小事上得罪一把手。结果在一片白酒的芳香中,那几杯醇厚的洋酒就成了异类,尤其在甘霖和郭耀先矛盾公开化后,喝洋酒还是喝白酒,成了两派的标志,楚河汉界,泾渭分明。

现在人倒了,白酒的主流地位也保不住了。黄骅和谢帆的关系不错,借着玩笑试探道:“我说谢助,你也打算转换口味,改喝洋的?”

谢帆用力一拍他的肩膀,半真半假地回了一句,“我对酒没研究,白的、洋的、红的、黄的随便喝。”

两人相视一眼,会意而笑,黄骅趁机说:“领导,最近要有啥玄机,可得透点风声给我,兄弟可等着你拉一把。”

谢帆低头继续看文件,挥挥手说:“去忙吧,晚上一定要安排好,嘴巴严实点,别乱唠叨,送你四个字——谨言慎行。”

黄骅走后,谢帆让总裁办的人员开始准备下午的会场布置,又把要注意的细节在脑海中过一遍,这是甘霖第一次主持会议,绝不能出什么纰漏,要是哪里做得不到位,说不定会被认为是故意给个下马威。文员进来,汇报说新拟定的公司报销流程交到财务部会签意见,半个月过去,还没动静,经了解是卡在财务总监温华通手里。还有谢帆上次到北京的差旅费也没批下来。谢帆想了想,说知道了,把手头上的事处理完,走到财务总监办公室,见温华通正靠在椅上闭目养神,办公桌堆满单据和文件,左一章右一叠,杂乱无序。

听到动静,温华通张开眼帘,和谢帆打声招呼,又吩咐秘书斟茶倒水。谢帆看着他疲惫不堪的神情,关心地问:“温总,生病了?”

“岁数大了,晚上休息不好,最近总失眠。”温华通的眼里布满血丝,原本光亮鉴人的额头似乎也黯淡几分,凸出的双眸像极了金鱼的眼,长相极有特色。郭耀先就曾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老温是典型的福气相,由他当财务总监,公司一定年年有余。在公司的班子成员中,温华通年纪最大,但在领海集团的资历却算不上老,他原是一家会计师事务所的合伙人,郭耀先看中他过人的专业能力,三年前专门重金挖过来当财务总监,集团的人都知道,两人穿着同一条裤子,郭耀先出事后,已是传言凿凿,温华通肯定少不了干系,不知从中捞了多少。

看着仿佛苍老了四五岁的温华通,谢帆似乎能感受到他深深的焦虑和恐慌。原本是风和日丽,一帆风顺,眨眼间却漩涡丛生,危机四伏,这种毫无征兆的剧烈变化所带来的巨大精神压力,对未来命运的无助和不安,很容易把一个人压垮碾碎。

温华通从椅子上直起身,却将话题岔开,“谢助,今天找我是有什么事吧?”

谢帆说明来意,温华通拍拍额头,在办公桌上的文件堆中翻了好一会儿,找出一份文件,匆匆看两眼,便签上名字,带着歉意说:“不好意思,最近太忙,落下不少事。差旅费下午一定打到你卡上,耽误你的时间,恕罪恕罪。”

“没事,您日理万机,这新报销流程等着发文公布,我才过来讨杯茶喝,谢谢温总。”谢帆不怒不愠,微笑着说。

温华通给他杯里加上水,一边说:“刚接到通知,下午要开会?”

“是的,开完会还安排了聚餐和唱歌。”

“会议我参加,后面的活动就不去了。”温华通显得无精打采,“实在是状态不好,麻烦你替我向公司告个假。”

“温总,能坚持的话还是参加吧。”看着温华通颓丧的样子,谢帆提醒说,“毕竟是甘总接手工作第一次高层聚会,很多双眼睛盯着,要是缺席,只怕惹来不必要的猜疑。”

“谢谢你的好意,只是现在关于我的猜疑还少么。”温华通苦笑,摇摇头说,“无所谓了,有时间我只想好好休息,何况这些场面化的应酬我向来能避则避。”

谢帆已尽到义务,就不再勉强,手机响了,邓汉文叫他上去。出门后,他想着不久前还意气风发的温华通,短短几天时间便低落衰败至此,心底不由慨叹,命运就是如此玩弄人。职场政治就是这样残酷,不站队而孤军奋战,根本不是集团军的对手,只会事倍功半,慢慢********直至淘汰。可站队也是门高深的学问,每个队伍都有一只领头羊,跟得太紧,上升的速度自然快,可谁也不知道领头羊的风光能维持多久,一旦走错道,失了势,紧随其后摔下来的速度也更快,一如今天的温华通。可要是跟得太缓,虽然安全系数大增,可又很难得到领头羊的赏识,前进效率低下,该如何把握好其中的分寸和尺度,全凭功力,还少不了冥冥中的运气相助。

两位副总的办公室在同一楼层,各据一方,谢帆再上十一楼,邓汉文热情地招呼他坐下,亲自倒了杯茶,“朋友送的碧螺春,你试试,合口味的话,待会儿带两盒回去。”

谢帆连连道谢,“谢谢邓总,只是品茶我一窍不通,好茶给我喝那是牛嚼牡丹,浪费!上次您送的药,效果真好,我吃了两片,第二天就好得七七八八。”

“小日本虽讨人厌,但东西确实不错,注重品质,认真得近乎偏执,不服不行!”邓汉文在谢帆旁边的沙发坐下,漫不经意地说,“下午要开会?具体是什么内容?”

不出所料,邓汉文是不打无准备之仗,摸底来了。谢帆从容地答道:“说是意见征询会,了解情况,定接下来的目标和计划。”

“哦,这么简单?”邓汉文笑眯眯的,但语气却带上疑问。

“主题是这样,还问了两句关于设备改造的事,说不定会谈一谈。”谢帆含糊着又说了这么一句。

“呵,我就说嘛,新官上任,总得找几把火烧烧的。”邓汉文看谢帆端起杯喝茶不接话,便把话题转开,“老领导身体还好?”

“还好,政协的工作毕竟比较轻松,他每天打太极拳、散步,很注重锻炼。”

“那就好,这段时间我事太杂,没去探望,聆听教诲,近期找个时间过去。”邓汉文放下茶杯,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我有今天,是老领导给的机会和平台,他的指点和帮助,我受益不尽,真快啊,一晃眼十年就过去了,我老咯。”

“邓总,您年富力强,按标准,评十佳青年您完全够格,离个老字还十万八千里呢!”谢帆忍不住想笑,虽然邓汉文在班子中年龄仅次于财务总监温华通,也不过四十四岁,在漫漫人生旅途中,哪说得上老呢?只是比起甘霖来,他又大上八岁,这在竞争中,有时倒还真是劣势。

“世界变了,眼光都放在你们年轻人的身上。”邓汉文的目光凝视着谢帆,似乎很感慨地说,“老领导在公司的贡献无人能及,对我有知遇之恩,我们的关系不用说。你是将门虎子,作为老大哥,我一直期望你能为领海做出更大贡献,而能帮得上忙的,我也尽力帮。”

这张牌打得感人,只是用力过猛,反显得太虚。邓汉文跟过谢国栋三年,在他任期届满前一年被提拔为总裁助理,也就是谢帆现在的位置,从此进入核心层,为两年后升副总铺下关键一步,从这层意义上讲,谢国栋的确是邓汉文的贵人。不过这几年来,邓汉文下了不少工夫帮助郭耀先清理前朝遗老,作为高层领导,他也不喜欢有一群老人在指指点点。所以对谢国栋只是保持着面子上的尊重,逢年过节问候一番,谢国栋找他帮忙的两件事,他面子上满口应允,而落到实际上却没半点行动,敷衍的态度明显,气得谢国栋直骂他白眼狼。而对于谢帆,邓汉文是表面上亲热,内里的所谓帮助,彼此心中有数,强力的支持是没有的,但正儿八经的反对也不会,当然,这和谢帆向来对他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从不主动投诚也有关系。

话说到这,谢帆必须配合着给个反应,否则就显得不近人情,他虚与委蛇几句,邓汉文一语双关,“你这位置,我做过。看着你我就像看到自己,年轻人前途无量,好好做,以后我这位置也是你的。”

现在就开始封官许愿,花这么大的力气,邓汉文是下定决心,要和甘霖见真章。当了六年副手,他已厌倦躲在别人的光环下,更何况他自认有能力、有资历坐上那位置。星期一开会后,邓汉文便把自己关在办公室里,压制下强烈的不满和失落情绪,深思熟虑,仔细权衡。按甘霖的年龄和背景,如果本人不想走,再当十年总裁绰绰有余,到时自己已五十四岁,接近职场黄昏。而且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甘霖又不是宰相,肚子里可没有能撑船的宽广胸怀,一旦局势稳定,大权在握,第一个要清除的肯定是自己。所谓权力,任命是任命不出来的,那给的只是个头衔,只有牢牢掌握人、财、事的控制权,才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这方面邓汉文有把握,为了延续职场生命,就算对手背后有强大的靠山,也得趁他立足未稳之际,放手一搏,尹成易再厉害,也就是扶上马,总不能一手遮天。

谢帆告辞后,邓汉文继续泡茶,但甘醇的茶水喝到嘴里,却品不出多少味道,他的思绪被三点的会议牵动着。仗着尹成易这张王牌,甘霖素来锋芒毕露,霸气十足,原本以为上任后有大动作,但这几天却安静得令人意外,终于他要出招了,如何应对,邓汉文陷入思考。

三点过三分,甘霖才走进会议室,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当仁不让地坐在正中间位置上。这在以前是郭耀先的权力,作为一把手,他不愿意等任何人,总是在会议开始五分钟内才到,若有人敢比他还晚到,少不了挨顿训斥。甘霖觉得这套不错,将最高领导的权威展现得淋漓尽致,便依样画葫芦,照单全收。慢慢地喝了口茶,这才开口说:“今天是我负责集团管理后第一次高层会议,近段时间的工作汇报我都看了,下午主要是听听各位接下来的工作安排,商量集团未来的工作计划。会议开始。”

他的话音落下后,会场出现了两三分钟的静默,有人喝水,有人翻着笔记本,有人仰着头在看天花板,还有人自顾自地看着手机,就是谁也没有先开口的意思。甘霖的脸色有点拉下来,视线往谢帆的位置上飘。谢帆知道现在不是冷场的时候,在核心高层中,他这总裁助理排名在副总和总监之后,既然别人封口,一般而言,只能自己打头阵。要么都不发言,等着甘霖点名,邓汉文固然乐见其成,喜在心中,可甘霖下不来台,这笔梁子是结定了。他还没必要引把火往身上烧,便率先开口说:“那我就先谈谈总裁办和行政的工作。”

谢帆侃侃而谈,聊了二十分钟。他开了头,接下来轮到排名倒数第二的何士强,可何士强恍若未觉,装模作样地埋头翻着笔记,会议顿时冷场。该做的已经做了,谢帆也不会越俎代庖,继续帮甘霖解围,那就完全把自己推到邓汉文的对立面去了。谁不清楚何士强是邓汉文一手提拔上来的干将,和甘霖向来不咬弦,他的姿态所蕴含的含义,不言而喻。

甘霖耐着性子,等了三四分钟,看何士强没有任何反应,冷笑一声说:“何总,你没什么要谈的吗?”

何士强唔的一声,将胖胖的脑袋从本子上抬起来,“甘总,我负责的人资工作一切顺利,延续便好,没什么好说的。”

“一切顺利?”甘霖按捺不住,再不拿人开刀立威,只怕接下来只要有人撑腰的,就敢当他这代总裁不存在,他音调拔高,“销售总监招了七八个月都没能到位,这叫顺利?年初定的集团绩效考核方案改进,到目前半个字没有,这叫顺利?生产工人的人员流动率越来越大,这也叫顺利?你这老本吃得再香,不打算往前看,至少也得把手头上的工作做好吧?”

何士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犹要强自辩解,可甘霖根本不听解释,手一摆便硬邦邦地说:“如果你没有准备好,那就去好好准备,周一下午到办公室单独向我汇报。如果到时还没准备好,那我就找准备好的人来汇报,下一位。”

挨了记闷棍,又发作不得,何士强脸色铁青,极为难看。其他高层不敢再怠慢,谁也不想在这会上公然失了面子,多多少少还是说了点。谢帆用心观察,采购总监林庆怀说得最详细,财务总监温华通次之,媒介总监刘长川普普通通,而项目总监邱辉彦、生产总监徐明德则明显带有应付性质,心不在焉,三言两语带过去。

只要会议能进行下去,大家面子上过得去,甘霖就能容忍,也没再发言呛声。邓汉文的势力根深蒂固,哪是一时半会儿可以解决掉的?这次只是试探,甘霖只想借这机会看清,谁是识时务的俊杰,谁又是不知好歹的蠢蛋。

温华通说完后,会场的焦点便集中到邓汉文身上。从会议开始到现在,他一直没开口,低头看着手机,默不作声。谢帆估摸着他在等甘霖表态,而这态度将决定他要不要讲、怎么讲和讲什么。

如果甘霖有心缓和两人的关系,就会把邓汉文抬上来,请他做点评或指示,毕竟他也是副总;要是甘霖让邓汉文汇报工作,那就表明不把他放在眼里,两人将完全撕破脸皮。

仿佛是知道谢帆的猜想,甘霖揭晓答案,“邓总,也说说你的工作吧。”

邓汉文眼中有道光芒一闪而过,放下手机,从从容容地说:“那好,我就把接下来的工作计划和大家谈谈。”

他刚开讲一会儿,会场的气氛就变了,有几个人想笑,却不得不拼命压着,忍得极为辛苦。邓汉文说起工作上的一个点,然后便带起一条线,最后连起整个面,简单三句话能搞定的,他足足说了十几分钟,从东到西,从南到北,里面全是空话套话,最厉害的是振振有词,总能绕回去。对于领海集团,他实在太熟悉,对存在的问题了如指掌,谈这话题对他来说,就如喝杯水那么简单,张口即来,说个三天三夜都没问题。只是惨了在做会议记录的总裁办小文员,感觉在写又臭又长的论文,手腕酸痛不已,还得连续不断地拼命记录,最要命的是不知哪时到头,真有掉眼泪的冲动。

刚开始,甘霖还能保持耐心听着,但半小时后已显得不耐烦,乌云开始升空,向脸上聚集。从会议开始,这群人的不配合就让甘霖压着一肚火,刚才是存心要给邓汉文一下马威,让他清楚谁是一把手。没想到邓汉文来这招,用一堆废话来表达不满,将自己的杀威棒顶回去。

看着甘霖阴沉着脸,却又无可奈何的样子,谢帆不自觉地摇了摇头。姜还是老的辣,甘霖太小看邓汉文,就算当上一把手,可刚愎自用的毛病不但没收敛,反而越加膨胀,丝毫不懂得忍让和妥协。自己的判断没错,这人绝非可依靠的领导,职场斗争的老辣和火候,他还差得远。而邓汉文呢?他私心太重,面子一套,背后一套,典型的笑面虎,从未以真心待人,只向利益靠拢,看重的是利用价值,这种人,谁敢真为他卖命?

说着说着,邓汉文竟谈起集团未来的发展战略,身为最高层领导之一,他说这个不是不可以,只是这些往往由一把手来说更合适。而且甘霖本来就是要说的,几天来他一直在准备资料,想在会上一炮打响,没想到却被抢在前面,真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痛得要死,还憋屈得要命。甘霖几次忍住拍案而起,离开会议室的冲动,可今天是他首次主持会议,要真搞砸,那传出去可是个笑话,会显得自己毫无领导能力,更遂了邓汉文的心愿。一念及此,纵然咬碎牙,也只能安坐在位置上,听着邓汉文空洞的长篇大论。他知道这里很多人在幸灾乐祸地看好戏,本想装得若无其事,可惜他不是影帝,演技没到家,脸上肌肉绷紧僵硬,用不着照镜子,也知道好看不到哪去。

足足两个小时后,邓汉文才收住声音,很有滋味地喝口茶,意犹未尽地说:“我要说的就是这些,不知甘总还有哪些不明白,需要我补充吗?”

甘霖怒极反笑,“邓总说得这么详细,我还能有什么问题?倒是你还有什么补充吗?反正时间有的是,要不一块拿出来说了吧。”

邓汉文笑笑,“暂时就说这些,会后想到什么,我们再商讨。”特别在最后一句话加重音,显得两人还是平起平坐,只是商讨,而非汇报。

甘霖冷冷一笑,本来要发表总结,可这会儿什么心情都被邓汉文破坏殆尽。他用力压了压火气,用和缓的语气说:“大家说的情况,我都记下了,对集团各部门未来的工作已有清晰的方向,接下来具体的执行措施,我们再商讨。接下来要谈的,是生产车间设备的更新换代,这事已拖了两个月,再拖下去不是个事,今天该拿出个主意来。邓总,上次会议你说考虑不成熟,没发表看法,这次该有高见吧?”

“更换设备是大势所趋,我们的硬件落后,问题有目共睹。”邓汉文不紧不慢地说,“可目前集团资金紧张,拿不出两个多亿,在这卡壳了。”

“如果能解决资金问题,那就该更换设备了,你是这意见吧?”甘霖追问道。

邓汉文点点头,甘霖望望众人,“还有其他意见吗?”

没人开口,换设备从来就不是问题,问题是上哪找钱。甘霖缓缓说:“那好,既然我们已形成共识,那接下来就着手解决资金问题。散会。”他心情极为不佳,急匆匆地走了,连晚上吃饭唱歌的安排都懒得说。

高层们三三两两地收拾东西,等其他人离开后,刘长川走到谢帆身边,诡异地笑着,“晚上这餐饭,该不会是鸿门宴吧?”

“你既不是汉高祖,又不是西楚霸王,怕啥?”

“我是怕有人吃不下饭,喝不下酒。”刘长川拍拍谢帆的肩膀,“咱是小人物,只负责吃喝玩乐。”

“那是。”谢帆附和着,“走吧,时间差不多了,我得先过去准备。”

“别跟得太紧。我看这出戏,悬着呢。”刘长川咂吧着嘴,意有所指,刚才的会议,邓汉文赢了一局,有目共睹。

“我是自扫门前雪。”谢帆淡淡说,“其他人的瓦上霜,不关我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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