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有到最后关头,胡世荣还想保全那几棵树,卖树那是逼不得已的事情。一万九千元虽多不多,虽少又不少,对于一个普通家庭,差不多二万元还着实不是一个小数目。他把所有的亲戚一网打尽的想了个遍,想来想去还是到胡中大伯的儿子胡景成那里能借到二万元钱,亲戚系统里最有钱就是他了。胡景成大学毕业后在环保局工作,九十年代初辞职下海经商,八九十年代正是下海经商的热潮,在那个年代敢于弃之铁饭碗而下海的人最后还是尝试了改革开放胜利的果实,至今把握中国经济命脉的正是当年下海经商的这拨人。胡景成十足一个爱把面子撑到外面来的人,每当逢年过节回老家总喜欢在乡亲父老面前夸耀一番,有些过分地把自己吹捧得毫无人道,吃了多少珍馐百味,喝了多少洋XO,都用吨来计算,并掀起衣服露出肚皮,让父老乡亲看他圆圆的肚子就是XO肚,出的汗都是XO的味道……他虽这么说,但乡亲们从来没有得到他的一点好处。
第二天胡世荣早早就吃过晚饭,他打电话胡慧让她给个电话景成,他要去找他。胡慧回话说景成晚上在家,并告诉了详细地址。胡世荣晚上换上一套干净的衣服骑着自行车往城里赶。出到城里转转悠悠的,找了半天才找到泰园花园门口。
“给我站住,干什么的?”门卫保安吆喝了一声。胡世荣的装扮很是朴实,十足一个农村人,花园里肯定没有这样的人,有也是打杂或保洁工人,保安也是会看人的,有时也会认真执行任务的。
胡世荣刚想进入去,被他这一呼喝就怯怯地卡在门口。他退出来几步,淀出卑微的笑容说:“请问这是泰园花园吧?嘿嘿,我进去找人的。”
“干什么的?”保安有些不耐烦地问。
“我是来找人的,嘿嘿。”
保安还是听不清楚:“什么?”
“我是胡蝶村的,没干什么的,嘿嘿。”
“啥蝴蝶村,麻雀村的,不认识。”
胡世荣有些不高兴这家伙这样说话,听他口音就是个外地人,但还是平心静气的说:“怎么不认识呢?胡蝶斗牛场没去看过也听说过吧?”
保安还是很不客气的说:“我看那干嘛,我只看我的口袋,也没听说过。说,来干什么的?”
胡世荣见他说话好不礼貌,他也很不客气地说:“我进去找人的,叫胡景成。”
保安听他说找业主胡总就认真地看了看他,脸上和谐了些,“你是他什么人?”
“我是他亲叔。”
“是他亲叔,那他住多少号楼?”
保安这样一问,胡世荣就一时记不清楚楼号是B号D号还是E号,虽然来时胡慧电话里说是泰园花园D幢2608房,但是这英文字母的东西他记在心头上就乱,也咬不清口音,他有时自己都暗骂,中国人为什么总是喜欢用外国人的东西,为什么不叫1号2号呢?而叫他妈球的BD号呢。胡世荣嘴里念叨着“B号吧。”
保安听了灰谐地笑:“什么B号D号,文胸奶罩呀,再给你一次机会好好想想。”
胡世荣见保安拿他开玩笑,生气了:“不是你说要我报上楼号的嘛,我就顺着你的说法说几号几号,你要说多少幢多少幢,不就没有这回事了。”
“那他住多少幢?”
胡世荣还是很为难:“就B……B幢。”
“那请你回去吧,这段时间小区里的小偷十分猖狂,为了安全起见你还是不能进去。”
保安这么一说,世荣开始急了:“这位伙计,我真的是来找我侄子的,我真的忘记了,你能帮我查一下吗?”他恳求地说。
保安却一本正经的说:“这个我不能帮你查,这里从今天开始要做江海市最出名的安全小区,业主的资料是不能随便透露给外人的,万一来了一个国际间谍,我可担当不起,说不定明天就下岗了。”
“瞧你说的,我是向你打听我亲侄子的住址,又不是什么外人,还国际间谍,你以为你这是哪啊,不就是一个小区吗,有什么了不起。不过你的工作态度我很欣赏,但你也不能这样为难我呀?!”
“咦,看你说话有点意思。”保安脸上有了个笑,对胡世荣有好感了,“好,放你进去,行,拿身份证出来登记就可以了。”
胡世荣摸摸口袋说:“我没带身份证。”
“没带身份证我就帮不了你啦。”
胡世荣一下子急了:“小伙子,你要我怎么地才能进去,我找我亲侄真的有十万火急的事,今天万不得已才找过来的,出门出得急,也不知道这里这么多规矩,回去还走十几里路呐,你们总不能让我没办到事就回去吧!?我花了这么多言语,还这真诚的态度,你们这工作怎么这么不懂人情,这么死板呢!”
坐在里面的保安见他心急的样子就伸个头出来说:“这位大伯,不是我们死板,是这里的规定死板。昨天一个业主白天让人进去偷东西了,好几十万呢,现在要告物业呢,所以你来正是“严打期”,规定没有证件登记一律不能进去,丢了东西,我们可再担当不起。这样吧,要不你打个电话给他,让他出来接你。”
胡世荣听了这才理解保安为什么执行得这么严格:“也没装他的电话号码呀。”
“那要我帮你真的是有点难了,说了半天,你什么都没有,还什么都不知道,三无人员啊,你不会也来偷东西的吧?”站在外面的保安说。
“这位哥,连来这里的路我都找半天,再说我这形象像那样的人吗?”他又想了想,“你怕我偷东西,要不我这自行车抵押在你们这里,这样可以了吧?”
“不行,谁要你这辆破自行车。”
保安就是不给他进,胡世荣这下就真是狗急跳墙了,他狠狠地对保安说:“你们不放我进去,你信不信我撞死在这?”
保安不答理他。
胡世荣就把自车往地上一摔,要往保安亭撞去。保安没想到他来真的,赶忙扯住他说。“嘿呀,要死也不能在这死呀!算我服你了,还没见过你这么老还这么横的人,真是奇葩,算了,今天我就做主了,这样吧,把你姓名和家庭住址登记上,你就可以进去了。”
其实胡世荣是故意演的,他没办法才使出这一计,并为这一计成功暗暗高兴。心下又是感激这位保安制止住了他,要不他不知怎么办是真撞过去还是假撞过去,他都为自己捏把汗。
这世界陷害与反陷害,算计与反算计的事情太多了。前些日子电视上都说了,SH市某某人在银行柜员机取钱密码被拍摄到了,结果卡里的钱被盗贼掏空了10多万,电视还说城里今天又发生了什么什么事,这个年代,心不设防不行啊,胡世荣出门在外警惕性很高,决不能把自己的资料泄露出去!但迫于无奈还是写了,但却留一手把住址故意写错了,防备起来。这样他的心才踏实些。
走进花园里面,天差不多黑了,花园里的灯这时亮了起来,看着灯火辉煌的花园,胡世荣感到的不是美丽而是浪费,一些灯火不是照在路上而是照在花上树上,很是可惜!花与树是明亮了,但电就浪费了。进入到花园里,望着直矗入云的高楼,世荣往顶层看去有些眼花,心理又禁不住彷徨与心慌。保安让他一直走转右就是D幢了,到了D幢他却迷糊了。底下是个停车场,一排排灰色白色红色的小车摆放在那里,却没有放自行车的地方。真是不出门不知道呀,现在的人这么有钱了!都换上了这样的交通工具。昏暗中的胡世荣像贼头一样看了看四周,心想把车放在哪才合适呢,就随便找个角落放,可刚要上锁,这时一个保安往这里走来,拿着对讲机远远地指划着,吆喝起来:“那里不能放自行车。”手里的对讲机又画向另一个方向,“放到后面去。”
放好自行车后,胡世荣看看四周有没有楼梯上26楼,却没有发现。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这时看到一个美丽的少妇拉着一个小孩的手从电梯门口走了出来。胡世荣心想这大概就是电视上看到的电梯了,就赶忙走过去,到了电梯门正好关了。自己虽然在石界打拼多年,但坐电梯还是大姑娘坐桥头一回!在电视上看着不就是一上一下的,可自己真正坐起来就难了。来,不急,先试试,高科技嘛,要研究研究,看到门旁的三角按扭,按一下。咦,门开了,胡世荣装着大胆走进去。进到电梯里又发现电梯门旁有排按扭,一看,—1到32,胡世荣糊了,心说,怎么会有—1层的?地下也有人住?再仔细看看,怎么又少了4,14,还有24?这时门自动关了,搞不清楚数字的胡世荣不禁慌张起来,心想,这电梯坐不得,万一坐错了出不来怎么办?于是胡乱地按着按钮,门被他胡乱地按开了,他几乎是跳了出来,吓出了一身冷汗,还是走楼梯一层层找稳妥点,但楼梯在哪个位置?又没个人问的,刚才保安又离开了,哎!胡世荣暗叹一口气,心说:“自已傲气一生,在雕石界独挡一片天,没想到今晚竟阴沟里翻大船。”
最后还是给世荣找到了楼梯,找到2608房,但他不是按门铃的,是敲门的,只是他不懂而已。
“哎唷,二叔,气喘吁吁的,你走楼梯上来的?来,快进屋坐。”
胡世荣喘着气说:“你怎么住这么高呢?二叔到你这来一趟真是太不容易了,无事不…不攀三宝殿哪!”
“是不登三宝殿,二叔你还读过几年书的嘛。”
胡世荣进屋,他一生从未见过这等高雅的房子,像进宫殿一样,自虑衣衫旧损,很不相称,不禁自惭形秽。于是坐到沙发椅上故意在说话上提高格调,与之相衬,“二叔读书那时候要不是你爷爷得病,我也不会高一就退学了,说不定参加七七年高考上大学就有我的份呢!所以这知识就是学了一大半,就卡在这里了,如果学下去这知识也就学全咯。”
胡景成憨笑说:“二叔,你那时候的高一毕业就相当于现在的大学毕业生啦!就你这本事,村里也没几个人比得上你的。”
这时胡景成的老婆招敏从卧室走了出来,还一边织着棉毛衫,一只哈巴狗也跟了出来看看是谁来了,见到陌生的胡世荣就“嗷嗷呜呜”起来。胡景成习惯性的厉声喊道,财富,自己人。听胡景成叫它“财富”胡世荣心想怎么给条狗起这样的名字?该不会想钱想疯了吧!这辈子他对狗没有什么好感,尤其是这种狗,富贵命,日子过得轻松自在,比人活得还要好,一点不符合中国忍辱负重吃苦耐劳的传统美德,还不分好人坏人乱媾吠。都说狗仗人势,这话不假,一向以来都是贵宾出现在胡景成的家里,今天胡世荣的到来给打破了以往的格局,从没见过这么黝黑的脸皮穿着如此简陋的人,狗就不习惯了,“嗷嗷呜呜”几声后,瑟缩到主人身后藏了起来。连狗都不习惯了,那招敏就更不用说了,见到是二叔脸一下子沉了下来,就差点没板起来,只牵强地叫了一声,“二叔。”语气却很冷。
胡世荣看出来了也听出来了,他知道招敏不喜欢农村,邋塌、破败、道路泥泞,也看不起农村人,衣衫褴褛,土脸灰头的。自从结婚后破天荒地只跟胡景成回过一次老家,就那一次也足够让她刻骨铭心的了。那天下着毛毛小雨,胡蝶村里流放的两头猪很撩躁地打起架来,估计是为了争食。两猪一阵厮杀,结果A猪打不过B猪就拼命逃,B猪还不肯放过拼命地追,大概要让它输得心服口服,结果由巷战扩大到村战。胡景成与招敏从城里回来,刚到巷口就碰个正着,招敏惊慌失操,来不及闪躲,被吓倒在地上,结果裙子被弄脏了,胡景成只能袖手旁观地看着招敏在几个乡亲面前出糗而爱莫援手。面对村民的咯咯大笑,招敏很是羞愧、狼狈、难堪。
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跟着回农村了。
“二叔你喝点什么,饮料还是茶水?”胡景成问。
胡世荣说:“一路过来还真有点渴,开水就行,喝饮料不怎么习惯。”
“要不喝茶吧,我这有很好的茶。这些茶都是朋友送的,让你也尝上一尝。”胡景成一边说一边准备煲开水泡茶,却发现茶几下的水桶没水了,就去厨房装水。
招敏打从房间出来,看到胡世荣之后,脸上严然没有一点表情。胡景成去打水的功夫,客厅异常安静,胡世荣想抽根烟,缓和下局促的气氛,但看到这么雅洁的房子,再加上这情形又实在不敢抽。战战兢兢的想着说些什么好呢?可一时又想不出什么,便顺道问:“小天呢?”
招敏仍然庸懒地织着她的毛衣,言语亵慢地说:“去他外婆家了。”
“哦。给小天织的吧?想不到你有这门手艺,不错呀。”
胡世荣本是赞美她,但招敏却反而更不高兴了,不答他的话。
胡世荣从入门笑容保持到现在,招敏始终阴冷着脸,他索然没有了笑容,坐在这软绵绵的沙发上如坐针毡,很不舒服。客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像钢筋水泥那样实结。他心想女人真捉摸不透呀!这太热天织起毛衣,过冬还远着呢,我本意称赞一下手艺你竟沉着脸给我脸色看,二叔就来这么一回竟如此待客,还是读过大学,有学问的人?唉,看来今天借钱的事还是算了,这样的人求不得。
胡景成从厨房扛水出来,还一边说:“二叔,胡慧和我说了,说你会过来,但没说什么事,要你这大老远跑过来的,电话里就不能说吗?你看招敏只顾着给财富织毛衣,也不招呼一下,不好意思啊二叔。”
胡世荣才知道为什么招敏的脸板得更厉害了,原来不是给小天织的毛衣,是给财富织的毛衣。你们这些城里人有钱人真是弄不明白哦,把狗叫成财富,还给狗织起毛衣,胡世荣的精神世界总是想不透的莫名其妙。本想说明来意,但话到嘴边还是换了,“没什么事儿,只是太长时间没来过看看你们,看看小天。”
“二叔,你肯定有事来的,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说,咱们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胡世荣沉默了片刻,为了儿子顾不上那么多了:“景成,其实是这样的,今年胡中大学毕业,要找工作嘛,当二叔的想他将来生活好一点,给他找一间好的学校,胡慧帮他找着了,我们都想他如果能回花城中学最好了,但进去要3万块,胡中两个哥和他姐只凑合1万,还差2万,二叔这几年也没攒下钱,所以,二叔想向你借2万块……”
胡景成正要说些什么,招敏听着他二叔来借钱,手里的活停了下来,咳嗽一声,匆忙拉着景成的手往房间里去,俩人到里面私语起来,丢下一个凄迷与憨态的二叔。二叔的心凋萎了,花一样从盛开到弹指间的凋萎。
胡世荣再地道再老实再傻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了。
好一阵胡景成从房里出来,脸的表情改变了为难了,没有开始的热情与和蔼可亲,一副无可奈何苦堪的样子。沉吟一阵,脸上淀出浅浅一笑来,喃喃地说:“二叔,之前胡慧找过我,说了胡中的事,但我只是个普通生意人,对政界的人也不熟悉。有些事情我也是爱莫能助啊。我家的财政招敏她最清楚,刚听她说家里头现金不多了,今年又遇上金融危机,工厂工人又发工资,家庭开支也大。这样吧,我就借5千块,帮不上忙我也过意不去,但实在没办法!二叔你要理解。”
他的笑与言语怎能蒙骗有着丰富生活阅历的胡世荣?无论他脸色怎么苦堪,仍掩饰不了眼神背后那一丝狡诘的神色;无论他言语多么入情入理的圆滑,始终无法掩藏内心中的那一份欺骗。胡世荣也笑了笑,那是一种豁达的笑:“你有你的难处,没事,我二叔能理解,再想想办法,办法总会有的,这5千块也就算了。时间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胡景成脸上有些惭意,说:“二叔,你真有办法?你就拿5千块去用吧!至少没那么吃力。”
胡世荣豪情扬一扬手,说:“真的不用了,我二叔有办法,那么多坎都走过来了,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我该走了。”
胡景成挽留说:“二叔,怎么这么快走呢,再喝点水呀。”
胡世荣再没有心情坐了,坚决地说:“不了。”
胡景成送二叔坐着电梯下来,电梯里很沉静,胡世荣心里装着事却忘了坐电梯是何其的感受。
星月无光,夜风很凉,直扑面。胡世荣强颜笑容早已消失得无形无踪了换上了凝重的脸,在回去的路上脑子不停的在问,人怎么可以这样呢?平时总是在二叔面前言耀如何如何,二叔可从来没求过你呀,求过你吗?压根儿就没求过,两万元对你这样的老板来说也算不了什么?也就是你一两餐饭局的钱,何况这钱是借给二叔,二叔也不会赖你的帐啊,你惧内成这样子?一点男人气慨都拿不出来?二叔都为你感到窝心。哎!真是人情浇薄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