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静温和,沉默淡雅,他是温吞。
今天过年,今天,他生日。
默默看着外面,雪花飞扬,孩童嬉戏,骑着竹马在那追逐打闹。
鞭炮声噼里啪啦,似给寒冬带来些生气。
“二十八岁了啊。”他把手揣在袖中默默感叹。
岁初,是一个大吉的日子,但是生于岁初的他,并没有如出生时批得的卜辞中所言:
千载学得圣人言,众曲寡欢无所怨。
一日梦得天下事,独眷苍生不眷仙。
这是个上上的卜辞,预示着他一定会成一个上上的人。
但他只是个读书人,名温吞性温吞的读书人。
或许,他连普通读书人都不如。
十五六岁的时候,他考中秀才,前去乡试。
才十五六岁啊,他当时是何其惊艳,何其瞩目,全镇唯一一个秀才,一个十五六岁的秀才。
他走到镇口,几乎所有乡亲都在冲他微笑,假意或真心,但他看不出。
走前,他问了村中走出最远的柳大哥,省府在哪里,柳大哥指了指前方,转身离去了。
可是,温吞没有看见他眼中嫉妒的色泽,和嘴角的笑容。
南辕北辙,他走到乡试省府时,时间已过十日。
他慢慢走至府门前,坐在门口石阶下,低头却不哭泣。
他只是想了想家里,父亲母亲殷切的眼睛,想了想村长颤巍巍的手杖。
那双眼睛前几天还为他赶路的盘缠着急而流泪,那根手杖在他小时候还轻轻打过他。
然后,转身离去。
他自然在村中备受责骂,柳大哥在他走后,扬言他断定温吞不敢参加乡试,连门都不敢进。
只有他知道不是这样。
但是事实就在眼前,他乡试落榜了,因为他根本没参加考试。
哭泣的父母请当差的一遍又一遍地查,只有一个回答,没有名叫温吞的秀才参加乡试。
于是,他成了“懦夫”。
而他,再也没有钱去考试。
母亲在悲伤过度下离世,父亲现在也垂垂老矣,他每天也得如寻常人家一样,打草,放牛,然后在房间里用冻裂的手写字读书。
但是他不怨别人,邻里乡亲的,就那样吧。
徘徊在街市上,灯笼卖地正热,他凑上去想看看。
“去去去,你个懦夫秀才,买个什么灯笼?家中的饭还愁着吧。”旁边的人推了推他,将他挤出人群中。
朝中有法规定,不可折辱有功名在身的人,违者死罪。
但他不想告别人,别人也就享受着欺负读书人的乐趣。
走着,走着。
不远处有老道爱吃鸡,不知何时搬来的,但比他出生早就是了,号称经天纬地无所不算,但是别人找他算的时候,他总是掐了掐指,摇摇头“你这我可算不得,泄露天机,死罪死罪。”
但是在他出生时,破天荒地找他父母给他算了算,还给他取了现在这个名字。
“嘿,温小子。”正想着,忽得有只油腻的手拍来,拍在肩上擦了擦。
温吞也没动怒“啊,道长怎么在这?”
那邋遢道人抹了抹嘴角的油渍“明明是你小子一直在我这观前站着。”
“啊,是这样吗?”温吞看了看周遭,只有脚下还算光洁,鞋周围已铺上层层白雪,他大概站了不少时间。
“打扰您清修了,温吞这就离去。”温吞拱手作揖,甩了甩袖子上的雪,欲迈步离去。
这时,又是一只油腻的手拉住温吞的胳膊:“别别,进来坐坐吧,大过年的,观里太冷清,也嫌无人陪贫道聊聊。”
在道人的强拉下,温吞不好折了道长面子,走入内室。
内室中干干净净,只有几个牌子,上供着天地人三字,中间还有一人名字,叫做陈有为,大致是什么道教天尊之类的,但却是俗名。
没有三清,没有蒲团,没有丹炉,没有道童,但是却给人肃穆的感觉。
“饿吗?”道人将一盘油腻的鸡放在茶几上。
“不不不,谢谢道长。“温吞缓缓摆手。
“喝点茶吧。”道长回身从别处拿过来两盏茶。
“武夷岩茶,还是贫道在武夷修行时采的。”
“也好,谢谢道长了。”
温吞端起杯盏,抿了一小口,没什么特别的味道,只有一种淡淡的香味,仿佛随时会消散,但却在瞬间化成永恒。
放下杯盏,温吞真心称赞:“好茶!”他没喝过什么好茶,但是这滋味是他最喜欢的。
“是啊,时隔那么些日子,也就只有这茶能让我想起过去的时光了
各自陷入各自的回忆中默默想着。
静静坐了些时间,道人忽然开口:
“温吞?”
“道长有什么事?”
“想学道么?”道长搓了搓手,仿佛有些冷。
“不想。”温吞从未像今天这么干脆。
道长似冷得更厉害了,搓手的速度愈发地快“为何?”
“志不在此,修道独善己身,贤者兼济天下。温吞虽驽,仍不愿成那独善其身的人。”
“温吞,可愿学兼济天下的法?”
“不想。”这次回答地更为快速。
道人继续问:
“为何?”
“济得是什么天下,救得是什么百姓,温吞尚无定论,道长虽有兼济天下的法,终究不是温吞的法。温吞的法,自然也不是道长的法。”
道人大笑,挥手拍去。
“不如离去,不如离去。”
隐约一点光芒于温吞胸腹间点亮。
“另外,生日快乐。”道人的话隐约在耳畔回响。
再睁眼,已是到了观门,正对着对街巷道,回首望去,尽是断壁残垣。
地上似有鸡骨,飘来一片纸落入温吞手中。
上面写着: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
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温吞看了看手中的纸,望了望眼前的观。
将纸撕碎,踢了踢碎石。
他很想告诉道长,这是慧能的菩提偈,他是和尚你是道士,你拿佛语说什么道理。
这是,梦吗?
温吞举起手掌,捏了捏拳头,胸中涌出一丝热力。
真的,是真的,真的是真的。
他学了最不想学的道,入了最不愿入的门。
他还是很想和那个吃鸡的老道说说话,于是他喊了出来:“说不修就不修,你强迫我作甚。”
又有纸飘来,上画了一张笑脸,不等温吞撕掉,就自己碎成粉末了。
他忽然很想骂人,但是他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