帐中火影幽重,一片肃杀之气。
尤非转过身来,长长地看了一眼孟珏,“没有想到你竟然还有胆量回到先零来。”
孟珏眸色淡淡,“为何不敢?虽然事有偏离,但与我们原来的目的也可算是异曲同工。孟珏贺喜舅父,杨玉既然已死,我们要谋的事便已成功了一半。”
尤非沉默许久,冷冷道:“若是染姜听到你的话,一定也会觉得你的血已是冷的。”
孟珏的眼底一片清寒,“在母亲被诛杀时,在我走回羌地却被耻笑为小杂种时,在我沉入沧河河底时,孟珏的血便早已冷透了。可是将丽史公主逐出族中的却是舅父,将阿丽雅强娶过来的是跖勒王子,而将无数羌人和汉人拖入这场战争的是先零的愚蠢和鲁莽。”
尤非怒目而向,同样墨黑的眸子却渐渐为一层老泪所掩。他忽然涕泪皆下,道:“我……我对不起丽史……她出生之时,我便起过杀首子的念头……少夫因为我对她的怀疑,一直郁郁在心,直到生下跖库儿,她才稍有宽解。可是……几年后她就病死了……”
尤非忽然的忏悔之语令孟珏颇为惊诧。羌胡一些比较封闭守旧的部落中,的确有杀首子以正血统的习俗,可那是对妻子婚前受孕有疑时的一种惩罚。少夫在尤非危难之时遇到他,又倾心于他,理应得到他无比的珍爱,怎会还有这血脉不清的嫌疑?孟珏微微沉眸,想起骥昆曾说起,尤非是在第二年打败与他争雄的堂弟之后才正式到乌孙迎娶少夫。看来丽史是在这一年之中被少夫诞下的,所以才引起了尤非的猜疑之心。而这猜疑如同刀剑,伤的是恋人的心。孟珏微微眯起眼睛望向尤非,眸中既有不耻也有同情。
尤非又道:“族中人只知道我宠爱少夫,却不知她对我已生了怨念。等到她病死之后,我又迁怒于丽史,总觉得是因为她,我和少夫之间才生了不合。后来各部落间交换质子时,我更狠心将她送到了楼薄……”
孟珏抬目,微微有些困惑。
尤非并未看他,以手掩面道,继续道:“而跖库儿因为从未离开过他的姐姐,自己偷偷跟在牛车后,竟然走了那么远,也跟去了楼薄。”
孟珏默然未语,心中却升起一丝警醒——尤非的忏悔固然难得,然而他却需要将情绪崩溃的尤非引回理性中,方能与他重谈降汉之事。孟珏低头思虑,却听尤非又轻声道:“就是染姜,我也对她不起。起初尤陌与我争王位时,为了获得烧当的支持,的确要逼她嫁给烧当王;我虽带她出逃躲避,后来烧当王表示愿意支持我后,我便也答应了逼染姜嫁给他。染姜这才逃出了草原……如果不是我将她逼走,她只怕也不会陷入汉人的祸事中……”
孟珏愕然,难以置信地望向尤非,却见他素来虎狼之威的面上,皱纹如刻,老泪纵横。母亲从未说起过此事,可在他们落难之际她的确从未想过带着他和弟弟回到先零,原来是因为她曾被自己的兄长出卖过。孟珏身后的手不自觉地握紧。可是为了先零也为了汉,他还是要与这个他称为舅父的人商议降汉之事。孟珏微微沉眸,将所有的愤恨与怆然压在心中,
孟珏再度抬目时,眼中只余一潭无澜的墨黑。而尤非竟也恢复了平静,眼中带着一种重负已释的安然,他缓缓道:“所以,孟珏,你来谋我的性命,我只当是我欠染姜的,到了还她的时候了。”
孟珏忽然明白尤非并非因为丽史的事而情绪失控,乃是在他们去延尕岭的这两天两夜间,在闻听了丽史和阿丽雅的噩耗后,已经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方才将积于心中的悔恨一一说出,乃是在为他的决定作铺垫。
果然,尤非又道:“我已想过降汉的事。汉人决不可能放过我,与其投降之后受辱而死,不如自行了断。”他目光如炬地看着孟珏,眼中的确没有一丝畏惧,“但是,在我死之前,我要将先零的王权交于我儿手中。”
孟珏沉默良久,问道:“舅父准备传于哪位王子?”
“跖库儿。”
虽有预感,孟珏还是有些许惊讶。从去年秋天到现在,跖库儿的确在先零部族的各项事务中一点点地展露锋芒,然而他之前毕竟是个年纪尚轻的“闲”王子,比不得跖勒在族中的势力广布,恐怕一时难以服众。
尤非见孟珏沉默,又道:“我告诉你,便是要你助他。”他停了一下,又道,“这是我献人头于汉人的条件。”
孟珏蹙了蹙眉心,道:“敢问舅父为什么舍跖勒王子而选择小王?”
“独个汉人比不过我们羌人刚勇,但整体却强过我们。先零的新头人须得是个了解汉人长处的,再不让先零吃这种亏,败这等仗。”尤非叹道,“跖库儿小时就从少夫那里学过不少汉人的东西,他这几年也多次游走汉境。我小儿强过我,更强过他的两个哥哥,他就是少了些历练罢了。”
孟珏心下微惊,却也叹服尤非并非只是一个愚蠢自大的悍夫,也有他的观察与思量。
尤非见他一时未语,又缓缓道:“当然也有我的私心,我欠少夫的,欠他们姐弟的……如今只能还在我小儿身上了。”尤非轻轻长叹一声。
孟珏心下了然,回道:“舅父鉴察新王人选,用心良苦,孟珏钦佩。只是让我辅佐小王的事恐怕不妥。族中人现在已视我为眼中刺,恨不能杀之而后快。我来辅佐小王,会适得其反。”
尤非看了一眼孟珏,笑得有些诡冷,“我是要你助他做王,并不是要你辅佐他。”
孟珏顿了顿,心底隐隐一暗。
“孟珏,”尤非微微提高了声音,“你会带着我的人头回到汉人将军那里,条件是汉人不再攻打我族,并且支持先零的新王。我先零在羌人中独大的地位,汉人也不能干预。我与汉人的这些交换,都不能让跖库儿知道,免得他以为他的王位是我以性命换得的。”
孟珏道:“孟珏来羌地,本就是为了止息战火。杨玉已死,如果舅父愿意舍命,赵将军就有了足够的理由,向汉庭请求收兵。至于支持新的先零王和先零在羌地的地位,恐怕不是一个赵将军一个武将能够左右的,孟珏难以向舅父承诺此事。”
尤非冷笑道:“你会想出办法承诺此事的,因为你带我的人头归回汉地时,云歌还会留在族中。”
孟珏骤然抬目,眸子似曜石一般寒光幽闪,“大王为了先零族人,视死亡如草芥,何等英雄气概。却为何要以一个弱女子为质,不怕污了自己草原勇士的威名吗?”
尤非冷冷道:“我不能将我身后族人的命运系在你空口的许诺上。留下她,是对我族人负责;还有一半,是为了我小儿。云歌若离开羌地,我恐怕跖库儿神伤,无心为王。孟珏,我要你助他得到他想要的女人。”
孟珏的眼眸寒如坚冰,“我不允。”
“你没有选择。”
“没有选择的是先零。汉军已经在山外集结到位,很快就会一寸一寸地搜山清剿。先零凭借山岭的这点优势很快就会荡然无存。”
“我先零可以全部战死至最后一人。”
两对同样黑得让人透不过气的眸子互瞪着对方。没有人注意到帐底的帐帘微微摆动了一下。
半晌,孟珏调开眸光,低声道:“云歌从来不是旁人能左右的,她若愿意走只怕谁也拦不住。即使她现在不能走,将来她若要离开跖库儿,也是舅父身后的事了。”
尤非也沉下眸子:“身后的事我管不到,现在的事我说了还算。明日我会在族人面前将羊头权杖交与跖库儿,后日一早你便可以带着我的人头离开这里。我会让我的贴身护卫送你出族,甚至一路送出羌地。我会跟族中人讲明利害,保证他们不会在你出羌之前击杀你。但是,”尤非停了停,抬眸望向孟珏,“在我将人头交与你之前,你与云歌,还有与我小儿之间必须有个了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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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霞似锦,万丈红光为聚集在尤非的帐前残破人马一时掩去了那衰败的气息。
先零的四位女释比手持香柏和铜杖在帐前的空地上跳着金羊舞。鼓韵雄浑,画角低鸣,尤非身着全副裘甲,头戴羊兽金冠,手执象征着王权的金羊权杖,在展婼的搀扶下从帐中而出。
所有人都右手扶肩,跪下身去。只有云歌还望着那几个释比舞者当中的空位出神。这舞本应由节若领舞,然而领者已去,只剩她们四名伴舞者了。一旁的骥昆拉了拉她,又在她恍然俯身之际,伸手撑住她,以免她动作过急扯了肩部的伤口。不远处的孟珏看在眼中,神色苍茫。
替代节若的新释比开始吟诵穹经。
跖勒已经知道了尤非的决定。这是失去阿丽雅后对他的又一重重击,也难怪他独自呆在帐中饮酒,没有出现在这权杖交接的仪式上。先零所剩的贵族族人对于尤非的王位抉择虽有异议,却也并不反对这个初露头角的小王子。跖库儿原本就是是草原上一等一的勇士,是他们的骄傲,他虽缺少历练,假以时日却必能成为他们的一代贤王。
最老的几名族中长老,对尤非在交接权杖后的安排,也隐隐明了。那个一直被传为汉人细作的染姜公主之子,自从延尕岭回来,便被尤非力排众议召于帐中,深谈至夜。而仗打到这个地步,确实也就只有献颅投降和同归于尽两条路可走了。尤非既未向全族做视死如归的动员,也未曾派人向其他部落求助。其实他的选择一望而知。他们倒是对那个叫云歌的女子的去留有些看不清楚。跖库儿对她的倾心虽然有目共睹,尤非却在跖库儿战败后几乎要将她拿来问罪。而后她跟去了延尕岭,却并没有跟她的哥哥离去,带着伤回到了先零。这个早晨,她又在族中老嫫的精心装扮下盛装而出,伴在跖库儿的身旁。
穹经已经唱毕。跖库儿起身拉着云歌的手走向尤非。尤非也站起身,将金羊权杖横于手中。骥昆全身匍伏在地,行羌人全礼,而后双手擎过头顶从尤非的手中接过权杖。展婼也转身,从身畔侍女的手中接过一支金玉华盛簪在云歌的额前。岭上的羌人们长啸忽起,震山慑谷。这啸声中即有对新王的致敬,也有一丝欢愉——权力的交接意味着战事就要结束,他们回到帐中与失散的亲人重新团聚的日子已经近了。
孟珏在那啸声中转过身,向着那初升的金轮望去,溶金的辉光抚过他山河起伏的面颊,映在他的黑眸之上,却仿佛永远也照不进他的心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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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作品相关”中发有一篇关于生僻字的说明。怕你们又没看到,特别说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