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黑白无常。
茅屋在竹林间，竹林在山坡上。
用竹子搭建的茅屋前有一张石桌，石桌上居然有酒有肉。
判官走进了茅屋，孟婆没有。
她居然在石桌前走了一圈，然后又坐了下来。
现在她正在喝酒，一大碗酒。
她喝的很快，浪费的也很快。真正进到她肚子里的酒很少，大多已顺着她干瘪的下巴，一直滴到她的胸前的衣服上。
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她根本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
因为她高兴，真的高兴。
这世上能够真正令人高兴，愉悦的事本就不多，为什么还要停下来？
但她现在却停下来了，用一种很奇怪很奇怪的姿势停了下来。
她居然将一大碗酒直接扣在了自己头上，一张没有几颗牙齿的嘴张得很大很大，嘴里居然还有一片切的很薄，很均匀的猪肝。
这个举动以前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就算你将刀架在她脖子上也不会停下。
但现在她却停下了，不仅停下了，看她的样子好像还很奇怪。
判官这几年略显发福的脸，此刻已经变成了和孟婆嘴里的猪肝差不多一个颜色，绕着桌子一圈，然后才坐下道：“你确定要将酒碗顶在头上？”
孟婆道：“本来不确定，现在确定了。”
判官道：“是不是很舒服？”
孟婆道：“不舒服。”
判官道：“哦？”
孟婆道：“本来我是想将自己打晕的，只是没想到你出来的比我想象中的快。”
判官道：“为什么是晕，而不是死？”
孟婆道：“因为我听到过一句话。”
判官道：“你说。”
孟婆道：“只有懦弱的人才会求死。”
判官道：“你认为自己很坚强？”
孟婆道：“不，我一直都不这样认为。”
判官微笑。
孟婆突然叹了口气，道：“因为任何人只有了将自己打晕的念头，都不会是一个很坚强的人。”
判官道：“这世上会说话的人很多，而且通常都很有道理，可是他们都忘了一点。”
他用一双比铜铃还大的眼睛，盯着孟婆，一字字道：“你知道是哪一点？”
孟婆当然知道，她没有说。
她决定用行动来证明这一点。
就在她准备起身时，判官突然道：“你要去哪儿？”
“黑白无常在哪儿，我就去哪儿。”
“你知道他们在哪儿？”
“不知道。”
“你确定要去？”
“因为我知道，道理不是说出来的，是做出来的。”
“你知道就好。”
“我一定不会告诉别人。”
“我很生气。”
“看得出。”
判官摇头道：“不，你看不出。”
孟婆道：“我看得出你很生气，不是因为黑白无常的失踪。”
判官突然笑了，很凄凉的笑。
他将孟婆头顶的酒碗取下，倒满，喝光，然后才开口道：“说来听听。”
孟婆突然提高了嗓音，道：“你之所以生气是因为你嫉妒。”
判官的脸色突然变了，变得愤怒。
“你在嫉妒我陪黑白无常睡觉。”她的声音嘶哑，她的话刺耳，她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你现在一定想说，这些话我完全没必要说，最好装糊涂，假如我刚才要走，你一定不会阻拦，因为你比谁都希望能尽快找到黑白无常，比阎罗王还想。”
她说到了他的痛楚。
如果阎罗王是个血气方刚的男人，一定不会让你一个女人在他面前说出这番话之后，还能坐下喝酒。
最少也该发发脾气的。
这世上本就时常会有些奇怪的人，在做着奇怪的事，也时常会说出一些大家都憋在心里，想说而又不敢、不能说出的话。
或许是孟婆，或许是判官，可是除了他们自己，又有谁能明白他们心底那份能让他们说出的冲动呢？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都没有吵得不死不休，争得面红耳赤，打得头破血流，他们能经常在一起的次数还很多很多很多很多，因为他们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
无论天涯海角，他们都要找到黑白无常。
这世上有很多事情都是这个样子的。
无论你是谁，无论你在哪里，总会有一个目的，让本来不是很友好，势同水火的两个人走到一起，越走越远。
四月廿七，雨。
细雨如酥，温柔的就像是情人的手。
如家客栈，不打烊。
“一切为了顾客，为了顾客一切”是如家客栈的服务宗旨，这家客栈的老板是位古道热的肠汉子。
“汉子”说的并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而是真正的汉子。这种汉子已经逾越了性别、年龄、身份、地位。
如果你来到如家客栈，你首先要确定两件事：
一、有钱。
二、走投无路。
“有钱”说的是，你口袋里必须有很多很多钱。只限金银，不限珠宝、银票。
山西钱庄开出的银票也不行。
“走投无路”说的是真正的走投无路。
被仇人追杀，被父母抛弃，被朋友出卖，被情人甩……
即使你是个叫花子，只要你口袋里有很多很多钱，就可以来如家客栈。
但你必须要先到前台登记，然后才会有人前来接待你，替你沐浴，替你更衣，还可以享受到你之前从未享受到过的待遇。
在如家客栈你没有名字。
因为这里的客人都有一个即上档次、即高端、即大气的名字——大爷。
只要你是如家客栈的客人，就会有人叫你“大爷。”
客人见了客人也要叫大爷。
“大爷”就应该享受“大爷”的生活，没有任何一位大爷可以例外。
人参、燕窝、鲍鱼、鸡翅，这是如家客栈为每一位大爷准备的早餐。午餐、晚餐，客人随意。
在用早餐时，会有人来替你“准备。”
你可以躺在床上，也可以坐在床上，根本不需要动手，也会有人将丰盛的早餐喂进嘴里。
一滴不剩的喂进嘴里。
在替你擦干嘴上的油渍时，他们都会对你客气的说上一句：“这是如家客栈的规矩，望客人见谅。”
即使你不愿搭理时，他们也会用一种非常客气的语气，向你介绍如家客栈的企业文化：“如家客栈。顾名思义，就是让客人享受‘家’的感觉。每一位客人只要来过如家客栈都会有一点共同之处，不是走投无路，而是发福，胖的发福。这种人走到人群里都会成为大爷，因为大爷都喜欢最奢华的着装。”
“没有一位‘大爷’可以例外，绝对没有。即使你想低调也不能，这是规矩。”
这是他们走出包厢，换一种命令性的语气所说的最后一句话。
直到黑白无常住入如家客栈时，这种奇怪的规矩也没有变过。
他们很想将如家客栈所有人的魂都勾走，带到地狱。
可是他们却不得不享受这种只有“大爷”才能享受的生活。
他们当然已在前台交了钱，办理好了入住手续。
前台的顾客资料上曾做过这样的记录：
姓名：黑白无常。（组合）
入住日期：绝对保密。
入住期限：绝对保密。
入住目的：仇人追杀。
追杀人：孟婆、判官。
追杀原因：在未经少女允许的情况下，将其强奸。（注：此原因绝对合情合理。）
应收金额：白银一千两。
押金：白银四千两
实收：白银五千两。（押金不退。）
注：入住期间顾客一律不得外出，吃、喝、拉、撒一律接受工作人员安排。如有违者，后果自负。
现在我们的两位“大爷”已经用过了早餐，看他们的样子好像很不喜欢这种只有“大爷”才能享受到的待遇。
“如家客栈，这真是如家客栈？”
“是的！”
“家在哪里？”
“就在这里。”
“这里是哪里？”
“如家客栈。”
“很好。”
“本来就很好。”
“不好，非常不好。”黑大爷突然用一种很坚定，很坚定的语气，道：“一个人如果连续说‘很好’通常情况下只有两种可能。”
白大爷在听，过了很久他才问道：“哪两种？”
黑大爷的语气还是很坚定，道：“一种是真的很好。”
白大爷道：“另一种是不是不好，真的不好？”
黑大爷一字字道：“你希望是哪一种？”
白大爷突然不说话了。
本来紧闭着的大门，突然开了。
开门的是两个女人，两个长得非常好看的女人。
长得好看的女人，通常都是很受欢迎的。
奇怪的是，我们这两位大爷好像不太高兴，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样子，铁青着脸，恨不得将刚进门的两个女人生吃，活吞。
“我们是大婆，大小的大，婆婆的婆。”
“因为这里大爷太多，我们只能做大婆。”
她们人长得不一样，说得话却是一字不差，如果你没有看到她们的两张可爱的小嘴在动，你一定会觉得说话的是一个人。
黑白大爷都没有说话，他们的注意力已完全集中在两位大婆的一双纤细，可爱的小手上。
她们的手很好看，却拿了件让任何人看了都不觉得好看刀。
杀猪刀，生了锈的杀猪刀。
刀锋上有缺口。
她们现在在笑，手抚着刀锋上的缺口在笑，然后才用一种甜的腻死人的语气，道：“这把刀是不是很丑？”
她们居然又说：“两位大爷一定会感到奇怪，一个非常好看的女人，却偏偏要喜欢拿着一把很丑很丑，丑得要命的刀，杀猪刀？”
“因为它不会说话，它之所以不说话是因为它是杀猪刀，很丑很丑，丑得要命的杀猪刀。”
“和人一样。”她们说：“一个长得很丑的男人，在长得很好看的女人面前，通常都是不说话的。”
黑大爷没有动，白大爷却动了，嘴在动。
他长长的叹了口气，道：“你们错了。”他不让大婆开口，又继续道：“因为他们用眼的时候远比用嘴的时候多。”
两位大婆道：“你也错了。”
白大爷道：“哦？”
两位大婆笑着道：“因为你。”
白大爷道：“我？”
两位大婆道：“不错，就是因为你。”
白大爷道：“因为我现在在用嘴，而不是用眼？”
两位大婆道：“白大爷是不是觉得，脸白的男人，通常都不会太丑？”
白大爷居然没有生气，居然还说了句不该在这种场合说出的话。
他说：“至少比黑脸好看。”
这是他说的最后一句话，这句话说完他的人已经倒在了地上。
黑大爷没有动，眼珠子也没有动，嘴也没有动。
他知道，一个人在什么时候该用嘴，什么时候该用眼睛。
他觉得现在正是该用眼睛去看的时候，而不是用嘴去说，他也相信白大爷的下场能够给他带来教训，深刻的教训。
如果现在能动的话，他一定会在白大爷头上踩一脚，让他这辈子都没有机会拐着弯骂人。
两位大婆突然痴痴的笑了，一双月牙儿似的眼睛正在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盯着黑大爷看，好像要看一辈子，然后才说：“你是不是很痒，很难受？”
一个男人，若是同时被两个女人盯着看，而且还是两个长得很好看的女人盯着，一定不会太好受的。
黑大爷的心更难受，难受得要命。
他决定难受死也不开口。
“你是不是脚痒？”
他决定错了。
因为两位大婆在说完这句话时，已经一人一脚踩到了他的脚上。
他的嘴终于动了。
不是说话，是咧开，疼的咧开。
“我们知道。”两位大婆说：“我们知道你想用脚踢人，所以我们就先替你看看，看看你的脚是不是够硬，能不能一脚将一个人的脑浆踢出来。”
“看来你的脚不够硬。”
“除了这一点，我们还看出来了一点。”
黑大爷在听。
两位大婆道：“长得不是很好看的男人在长得好看的女人面前，通常都会采取一种自作聪明的方式来让女人对他另眼相看。”
“你做到了，你是如家客栈的客人中第一个做到的。”他们突然换了一种很恭敬的语气道：“我们有办法让黑大爷变得好看，因为这是我们的义务。”
于是我们的黑大爷就改头换面了。
他正在照镜子。
除了吃、喝、拉、撒、睡他已在镜子前整整坐了七天。
他真的很难相信公孙、欧阳两位看起来很年轻，还和十八岁的小姑娘一样的两位大婆，居然能凭着手里的两把刀锋上有了缺口、生了锈的杀猪刀让他变成一个风度翩翩的少年郎。
他对自己的容貌只满意了一天。
第一天他还是个风度翩翩、玉树临风、手摇折扇的贵公子。
现在他有点儿发福。
一个吃得好，睡得好，又有漂亮女人伺候的男人，发起福来总是很快的。
他想不到居然会这么快。
“这么快”的意思是只用了六天。
他已经有六天没见过白大爷了。
公孙、欧阳是两位大婆的姓氏。
一直到第三天他才知道这两位大婆的姓氏。
“两位如何称呼？”
公孙大婆说：“大爷可以叫我们大婆。”
白大爷当时笑了，道：“两位既然都叫大婆，我喊大婆时，谁回应才好？”
然后他才知道这两位大婆一个姓公孙、一个姓欧阳。
第四天的时候，他只看到了公孙大婆。
公孙大婆用一双保养的很好的手，将他全身上下的纱布解开。
这是他第一次近距离接触她。
直到现在他都能清楚的记得她身上的味道。
不是胭脂水粉的味道，不是花的味道，不是女人与生俱来的味道。
是血的味道。
他没有看到她的刀。
“你的刀呢？”
“不用的时候我会将它藏起来。”
“是该藏起来，我总是觉得一个长得很好看的女人，手里不应该拿一把不好看的刀，有了缺口，生了锈的刀。”
“不是锈。”公孙大婆道：“是血。”
——谁的血？
——是不是白大爷的血？
——不是。
因为他知道，倒在地上的白大爷还有呼吸，是晕倒。
现在他也不用担心再见到孟婆，他相信就算白大爷现在见到他也认不出他。
白大爷现在是不是正在和欧阳大婆在一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