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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祸起萧墙

1

赵岱聪怀着无比喜悦的心情从皇宫里出来,迎接他的却是晴天霹雳。刹那间,眼前金碧辉煌的皇宫急速旋转起来,脑袋里像灌进了汹涌澎湃的长江水,冲击得他无着无落。他两眼发黑,双膝发软,原本健壮的身子竟不堪重负似的,落叶般朝地上飘去……在他将要倒地时,一双裹着水绿色衣袖的胳膊一把将他托住。

托住他的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一身劲装打扮,眉宇间透着一股子傲然英气,俊秀的脸庞凝着一层飒爽,星目流转,含怒带怨,却似恨不得将赵岱聪搂入怀中。管家赵四发急忙将赵岱聪从她手里接过去,说了声:“程姑,信已送到,多谢了,请回吧。”然后扶着赵岱聪走了。

程姑名叫程时蕴,虽已三十五岁,却如二十来岁青春、清爽。依她的脾气,定要将赵岱聪拽到她这边来,但见从皇宫里出来的人不是参加殿试的贡生就是达官显贵,她这身江湖气息浓烈的打扮显得十分突兀,宫门口的侍卫正警惕地望着她呢。

赵岱聪脸色煞白地回到考生们集体居住的客栈,脚步虚晃地进了房间,一屁股坐在凳子上。赵四发给他倒了杯茶,他端杯子的手一个劲地抖。程时蕴带来的消息着实惊着他了,脑海里还停留着殿试时乾隆皇帝及众大臣给他们出题的情景,但他胸有成竹做试卷的画面被一阵刀光剑影给覆盖:一群少年挥着棍棒刀剑与另一帮人拼杀在一起……“咣当”一声,他心房发颤,仿佛看到几个头上淌着鲜血的少年被推进监牢……

很快,赵岱聪和赵四发背着行李走出客栈大门,赫然看到一辆马车。程时蕴站在马车边,一照面,先开口:“原以为进京赶考于你不过是小菜一碟,没想到在京城待了一两个月,弄得都没人形了。”她朝马车努努嘴,“估计你现在也没法骑马赶路,上车吧。”

赵岱聪心头掠过一丝温暖,默然上了车。程时蕴说得不错,三十五岁的赵岱聪两个月前离开家门时,那真是意气风发、踌躇满志。对于这次参加春闱,他信心十足,为赵氏家族光宗耀祖的愿望即将实现,心情怎不激动?他长得俊朗,风流倜傥,正是戏台上的白面书生模样,举手投足文雅洒脱,那条长辫子垂在背后,总会随着他手摇的荣昌折扇轻轻摆动,漂亮极了。

然而此刻,也许是一场场考试消耗了体力,也许是程时蕴带来的消息给他的打击太大,他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萎靡,眉头深锁,脸色惨然。

程时蕴娴熟地跳上车,车夫一甩鞭子,马车便跑了起来,赵四发则骑马跟随。程时蕴坐在车内,目光灼灼地看着赵岱聪。他赶紧躲开她的目光,呐呐道:“你还是骑马吧,孤男寡女的……”

程时蕴心头有些愠怒,本想讽刺他几句,想到他此刻的心情,便气恼道:“我原不该这么性急地来送信,等你的家人把信送来,至少要晚十天半月,不至于你一出皇宫就得到这消息。我两个多月不见你,我……”话没说完,她毅然钻出车子,坐在车夫身边,抓过缰绳,喝了一声,“驾——”马车跑得更快了。

此刻,赵岱聪心急如焚,也心酸不已,程时蕴半为送信半为看他的情意,让他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一路上,全靠老江湖程时蕴打点一切。她有一身武艺,惯走江湖,亮出她荣昌县万灵场缠拳庄程家人的身份,打尖住店,多半会得到特殊照顾。

赵岱聪确实虚弱,走了八天,竟还生起病来。此时正在山东与湖北交界处的一个小客栈里,赵四发一早起来,发现赵岱聪全身火烫,慌忙向客栈掌柜打听哪里可请到郎中。

初夏的清晨微有寒意,窗外树上滴落的露珠发出轻柔的“沙沙”声,雨丝般的寒意透过窗棂,侵入赵岱聪的脸,他禁不住哆嗦起来,牙齿相磨发出“咯咯咯”声。

程时蕴从冷水盆里拧好一块帕子贴在赵岱聪的额头上,数落道:“有多久没生病了?好几年了吧?你看你,背着给你们家族光宗耀祖的包袱,拼命读书不说,又把那么多移民子弟收进你们家私塾去读书,你真不嫌累呀!你哥哥们都反对,你还是一意孤行,我就说你这人太拧了……哎哎,别动别动。你管好你们赵家的私塾也就罢了,偏偏你这人爱管闲事,又费心费力地重建喻家的尔雅书院,弄那么多移民子弟去读书有啥意思?”

赵岱聪抓着她的手,含糊不清地说:“你、你不明白……”

“我啥不明白?”程时蕴瞪圆眼睛抢白道,“你教书就教书吧,有你举人老爷的名头,尔雅书院虽然艰难,办得也还有些名气啦……可你又不甘心一辈子当教书先生,心心念念还要当状元。当状元就当状元吧,一心一意走仕途也没错,偏又要管洋教传教的事……你这人,就是不知道想想自个儿值得不值得,人家传人家的教,你管人家是开免费诊所还是免费学校,有人愿意入洋教,关你什么事?你看你——何苦来哉?”

赵岱聪一阵冷,一阵热,一会儿发抖,一会儿无力动弹,程时蕴的数落他还不得嘴。赵四发请来一个郎中给他把了脉,开了方子,说他风寒入体,恐怕几天也不能痊愈,一定要卧床休息。

晚上,赵岱聪还是没有退烧,嘴唇干裂得厉害,程时蕴一会儿喂水给他喝,一会儿用湿帕子沾水浸润他的嘴唇,每个动作都做得十分轻柔细致,让赵四发插不上手。赵四发知道,只有不在老家万灵场,他们才能如此亲近。

他们自小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但赵家与程家是死敌,他们不能结合。他另娶他人为妻,她却没嫁人,抱定做老姑娘的决心,不管万灵场的人如何看待,她都我行我素。他们有情却守礼,他背负为家族光宗耀祖的重任,她处处数落他却处处帮他,这个具有侠义心肠的女子,这个一副江湖儿女胸怀的女子,这个敢爱敢恨的女子,这个不能不屈服于家族的女子——怎不让他心怀愧疚、绵绵遗恨?

夜深了,赵岱聪又醒过来,禁不住握住程时蕴的手。程时蕴心底里的柔情弥漫开来,微笑道:“好好养病吧,这是天意,你要不是病了,哪会跟我这样亲近?再说,你们家发生的事也急不得,在荣昌,你至少是举人老爷,在你回去前,县太爷不会对他们怎么样。”

“蕴儿,换个活法吧,我们今生无缘……”

“有缘没缘,我说了算。”

一丝甜蜜,一丝苦涩,一丝温暖,潺潺地交织在赵岱聪心海里,缓缓流淌着。他的眼神飘忽着飞向黑暗的天空,岁月化成江河水,在漩涡里轮转、激荡……

他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六岁男孩跟随父母和六个哥哥走过大荣桥,他们那一脸菜色深深吸引了一个六岁女童,她手上捧着两个叶儿粑,原本津津有味地吃着,忽然瞪着流口水的男孩,似乎没怎么考虑,便将另一个叶儿粑递给男孩。

好香啊!男孩来不及剥掉裹叶儿粑的粽叶,就一口咬下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女童睁大灵秀的眼睛看着男孩“贪婪”的模样,情不自禁地将还没吃完的另一个叶儿粑递了过去。

随后,女童将男孩拉到桥头一个卖叶儿粑的摊子边,豪气地说:“大娘,给他包十个叶儿粑,记我们家账上。”

男孩感激的目光迅速穿越时空,定格在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女身上:她总喜欢用武术招式在一个瘦弱而俊美的少年身上“演练”;或将他正看的书打落,然后又捡起来逗着他;或将剑架在他的脖子上冲他“凶神恶煞”;或突然踩着他的肩膀飞跃到树上,然后俯视着他狼狈地跌在地上得意地“格格”娇笑……

2

万灵场有一条静静流淌的河流,名叫濑溪河,这条从大足中傲山发源的河流蜿蜒向西经泸县注入长江。天下河流都向东,濑溪河独独向西流淌,注定沿河流域积淀了独特的景致与人文风物。

明末清初三十多年的战争,导致四川人口锐减,为复苏四川,康熙三十三年正式下《填川诏》,号召各省、各级官府组织百姓入川,为此给予各种优惠政策,安抚入川移民恢复生产,安定生活。因入川移民多为湖广几省的农民,史称“湖广填四川”。

《填川诏》发布前,荣昌县总人口只有七百多人,县衙里常有老虎出没,街面上房屋破败,田地里荒野一片,真是处处荒凉,处处饿殍,就连土匪强盗也劫夺不得。《填川诏》发布后,福建客家女子宁徙(见《填四川》)举家入川,在万灵场带领移民战天斗地,艰苦创业,建立了大荣村,后又从农业转为商业。宁家数代扎根万灵场,宁徙成为移民楷模,受到乾隆皇帝的嘉奖。

大荣村便在濑溪河畔,至今,宁家的客家土楼依然是濑溪河畔一处坚不可摧的景致,也是荣昌移民艰苦创业的见证,更是移民入川落地生根、开枝散叶、恢复四川生产的典范。

宁家土楼历经数十年而不倒,宁家人虽大多在外经商,但宁徙最小的儿子宁一恒坚守大荣村,在县城里开有数家商铺,垄断了荣昌的折扇、夏布、陶器外销。宁一恒坐守荣昌,将这几样商品收购运往宁家在重庆、成都、广元、万州等处的商号,以便于销往全国各地,可谓声名在外、富甲一方,令人津津乐道。

离大荣村不过数里,有一个万灵村,在一片广袤田野里,有一座赵家大院,门楼高耸,屋瓦青黛,楼与楼错落有致,屋与屋紧密相连,建筑既有湖南民居风格,也融合了四川民居特色,鲜见雕梁画栋,却见气势恢宏,古朴厚重。

赵家大院背靠山头,坐北朝南,沃野万亩皆是赵家的田产。

黄昏,万灵场的天幕格外昏暗,濑溪河被一层看不见的雾气笼罩,水面平静如镜。从濑溪河到宁家土楼,田里葱绿葱绿的,四月里的稻秧泛出令人舒心的绿来,山坡上的麦地或金黄一片正等待收割,或已经收割而垄坎显得杂乱,间或有农民正顶着昏黄的天空赶着收割。

这是丰收的景象,也是移民定居的希望。

但土楼里传来一男一女的争吵声,男的怒气横生:“……赵家有人进了监牢,程家也有人进了监牢,我宁家可没人进监牢,天大的事情不是有你男人吗?别来找你老爹!”

“我男人不是没回来吗!”

“他会回来?男人一出家门,就像脱缰的野马,你让程家女人去送信,还想他早日回来?”

“说来说去,你就为程姑去送信生气,你一把年纪了还计较这个,真不像我爹。”

“滚!”男的更怒,“你纵容你男人跟程家的女人相好,我吃饱了撑的要管你们赵家的闲事?滚!滚回赵家去!”

少顷,从土楼里出来一个风姿卓然的女子,她是赵岱聪的夫人宁芝寒。她眉黛如画,眸子清亮,精致的鹅蛋脸,令人赏心悦目。左眉心那颗红痣,在端庄典雅中平添了几分妩媚,加之身材匀称,举手投足一派大家闺秀风范,虽已三十二岁,还是五个孩子的娘亲,却更显少妇风韵。

此时的宁芝寒显出几分憔悴。算算日子,赵岱聪该回来了,难道真如爹说的那样,让程时蕴去送信是一个错误?当初,程时蕴找上门说由她去京城送信,理由也很充分:她是练武之人,程家交际广,沿途有江湖朋友帮忙,马匹更换方便,她辛苦一点,能提前几天赶到京城。

宁芝寒坐上轿子,寂寂然往万灵村去。黄昏的天幕更暗了,视野所及的距离越来越近,压得她心头发闷发慌。回到赵家大院,侄子赵辅承正在大门口焦急地等候,一边扶她下轿,一边道:“七婶,辛苦了。”宁芝寒在赵辅承的搀扶下默然走进厅堂,一大家子也在翘首以盼。

赵家十三岁以上的男孩子有八个,除了赵辅承,七个都被关进了县衙大牢,赵岱聪六个哥哥及嫂嫂想尽了各种办法都不能把孩子们救出来。十七岁的赵辅承是赵家第三代长孙,因没能看管好弟弟们而备受父辈呵责,同时也更自责。

赵家本来寄希望于宁一恒,因为他在李县令面前说得上话,宁家在荣昌的名气和影响,至今无人能及。宁一恒也不是没有想办法,但这次事件涉及洋教,李县令根本做不了主。事情发生一个月了,如今连四川总督海刚都觉得是个烫手山芋,既怕惊动朝廷,又实在没有妥善办法。

这件事就这样拖延着。

宁芝寒没吃晚饭,在卧室里抱着一岁多的小女儿琳儿喂饭。不谙世事的孩子可能觉得饭菜不好吃,吃一口吐一口,一连吐了几次,宁芝寒“啪”的一巴掌打在孩子脸蛋上,孩子“哇”一声哭了。

赵辅承正好进来,见状急忙抱过琳儿,拍拍摇摇地哄着。宁芝寒鼻子一酸,眼泪滚了出来,伸手去抱琳儿,孩子竟不跟她。

宁芝寒让赵辅承走后,一边哄拍着琳儿,一边任眼泪簌簌而落。于公,赵岱聪不该阻挡洋教传教;于私,他不该和程时蕴……难道他会被情所迷,置儿子和侄子于不顾吗?

宁芝寒耳边回响着父亲的话,她翻来覆去睡不着,眼前老是晃动着赵岱聪十五岁时的模样,那样俊美、潇洒,那样卓尔不群、高贵优雅。很少出门的十三岁的宁芝寒和他在大荣桥上擦肩而过的刹那,她脸色绯红、心如鹿撞,因为紧张而差点一脚踩空掉进河里,幸亏他及时抓住了她的胳膊。他灿然一笑,轻轻说了句“小姐小心了”,便翩然而去。她却一直捂着狂跳的胸口跑回土楼,许久平静不下来。

那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听过很多关于他努力读书的故事,也听过不少他和程时蕴两小无猜的故事,可她自此无法将他的笑容从心里抹去,直到他们洞房花烛夜,他挑开她的盖头,展露给她的依然是笑脸,她的心才踏实下来。

琳儿已睡熟了,宁芝寒点起蜡烛披衣下床,拿起绣绷来绣花。绣着绣着,却绣不下去了。绣绷上是给琳儿绣的肚兜,准备给孩子这个夏天穿的,图案是可爱的燕子,却慢慢地化成了一只鸳鸯,继而一只幻化成两只,继而幻化成赵岱聪和程时蕴的脸。

她忽然觉得,似乎真的不该让程时蕴去送信。

3

荣昌县城很繁华,街道两边的黄葛树郁郁苍苍,店铺林立,各种商品琳琅满目;大街小巷,挑担卖凉粉凉面的、磨剪刀的、戗菜刀的、剃头的,卖麻糖、麻花的,在街边支个棚子卖抄手、铺盖面的,补锅的、补碗的、卖艺的,卖豌豆粑、盐茶蛋的……因为是赶集日,街面上热闹非凡。

从康熙发布《填川诏》至今近九十年,整个四川已经基本恢复生产,虽然还有三三两两移民入川,但近些年很难开垦到田地。这一时期入川的移民多半选择了经商,或者给已发家致富的先期移民及其后代做工帮佣。

九十年来,早期入川的移民经历数代,从家乡带来的各种手艺与本土融合,荣昌的折扇、夏布、陶器、白猪、卤鹅、黄凉粉、凉面等渐渐发展起来,后期来荣昌的移民更将这些特产发扬光大,因此,每逢赶集日,荣昌县城总是一派繁忙景象。

县衙监牢外那条街,此刻冷冷清清,街面上也有小贩吆喝着招揽生意,却不敢高声,否则会被监牢大门外的守卫喝止。到监牢探监的犯人家属进进出出,也没有谁敢高声说话。在这里,每个人都低眉顺眼,不但要给守卫笑脸,还要给好处才能进去。

一辆挂着粉色纱帘的马车停在大门前,帘子掀开后,从车上下来一个十分标致的少女。她长得娇娆可爱,身材纤瘦婀娜,圆圆的脸蛋上红扑扑的,穿着白色衣裙,一头天然大卷发在一举一动中极富动感,有一种异样的魅惑。她不像满清女子那样梳头,倒有几分西洋女子的洒脱,走哪儿都引人注目。她不说不笑的时候,也露出两个可爱的小酒窝,走到守卫跟前,掏出几两碎银子塞过去,微微一笑,守卫便放行了。

白衣少女进去没多久,又一个少女骑着白马风风火火地赶来。看年纪,她和先前那个少女差不多大,一身红裙分外妖娆,圆鼓鼓的大眼睛颇有些凌厉之光,眉毛稍微有点粗,下马时动作敏捷,走起路来脚步有力,甩动的胳膊也有一股子力道。她握着一条缀着一块翠绿色玉圈的马鞭,径直走到守卫跟前,大大咧咧地说:“我要进去看我哥。”

守卫不让进,她火了,道:“本姑娘每次来都给了好多钱,有完没完了?这次偏不给,让我进去!”说着便往里闯。

红裙少女名叫程云珠,是程时蕴的侄女,万灵场武学世家程家缠丝拳掌门人程时庆的掌上明珠。程家的主业是广收门徒,一批一批的移民子弟拜入程家学艺,学成后有的行走江湖做了侠客,有的给各大户人家做护院,有的入了镖行,有的从军,有的还进入衙门当了捕快,因此,程家徒子徒孙多不胜数,尤其在四川,走到哪里都可能遇到程家的门徒。

在监狱里,一群少年被分别关在几个牢房。赵家七个堂兄弟被关在一起,同时被关的还有二十几个在尔雅书院读书的移民子弟。程家被关的人更多,有三十几个。这群少年已经被关一个多月,他们刚进来时,个个狂躁,现在大都萎靡不振,对能否出去几乎绝望。

阴暗的监狱笼罩了这群少年血气方刚的心,一个多月前那场惊天动地的械斗,曾经成为他们心目中的壮举。事情的起因到底是什么,他们谁也说不清楚;械斗的目的何在,也无从知晓。为朋友,为兄弟,忍不下怒气,受不得侮辱,痛快淋漓地打了一场,结果把自己打进了监狱。骂了,咒了,哭了,也怕了。进来后,许多人的家人托关系走门子来看他们,带来的除了食物,更有责骂。

十五岁的赵辅裕完全遗传了其父赵岱聪的相貌,俊朗不凡,风姿翩然。那眉眼,那眼神,那神态,活脱脱就是赵岱聪二十年前的样子。不过,赵岱聪身上总带着那股与生俱来的文气,也有一种别的家族所不具备的贵气,这种文气与贵气让他风度翩翩,更加迷人。赵辅裕身上也有这种贵气,却少了几分其父的文气,多了几分张扬的武气。仔细看就会发现,赵辅裕的目光里有一种天生的叛逆,那是蔑视一切的傲然,甚至是唯我独尊的傲气。

赵辅裕是赵家唯一习武的人,不管全家人如何反对他习武,也不管赵岱聪如何想尽办法要他承担起赵家诗书传家的重任,他都嗤之以鼻,大凡小事处处悖逆其父,坚决地与赵家的宿敌程家二公子程云辉结成生死兄弟,一派江湖气息,一腔桃园结义的情怀。

赵辅裕在众兄弟中是当仁不让的领头人,就是在赵辅承面前,他也高高在上,从不肯低眉跟兄弟们说话,开口就是命令式的腔调。此刻他坐在牢房的草地中央,另外六个兄弟围着他,只要不睡觉,天天都保持这种阵势。

在右边的牢房里,也有一个出类拔萃的少年,他宽眉大眼,脸型宽大,颇见不凡,目光冷峻刚毅,有一种与这个年龄不相符的成熟感。他只比赵辅裕大一岁,却处处像老大哥,没有赵辅裕身上的贵气,却比赵辅裕更多几分江湖气。他就是程家二公子程云辉。

和程云辉关在一起的还有两个少年,常常爆粗口骂娘的是他大哥程云朝,这个动不动就教训人、自认老子天下第一的少年,从进来开始就没停过骂人,骂了洋教的龟儿子又骂狱卒,骂了程云辉又骂其他被关的师兄弟。其实,不管他骂不骂人,十八岁的程云朝脸上都显出几许横肉,用老百姓的话说——“此子天生是惹是生非的坯子”。

另一个少年却少言寡语,他长相斯文,看起来弱弱的,不说话还好,一说话便阴阳怪气,那双略小的眼睛里的光总显得暗弱,只有在看到程云珠的时候才会大放光芒。他叫段胜,程时庆的徒弟,和程云朝同年。

赵辅裕瞥见那抹白裙卓卓的纤细倩影飘然而至,心上又抖了一下。每次看到那对可爱的小酒窝,他都有心抖的感觉。但他没动,也不管兄弟们看到那个女孩时嘀咕些什么,目光又落在那对小酒窝上。

小酒窝白衣少女名叫薛代思,在荣昌是个很有名的女孩,尤其在河包场。他们一家入川不是为了土地和财富,而是为了传教,也就是说,他们一家都是洋教徒。按照洋教规定,子女必须入教,薛代思接受洋教洗礼后随父入川,在河包场定居下来,四五年了,他们一家坚持不懈地承担着传教任务。薛代思自小入教,接受的是西方教育,穿着打扮上也很特别,有时候会穿着西方少女的衣服给比她小的孩子讲圣经故事,加上她那头天然大卷发的魅惑,许多少年都拜倒在她裙下,从而加入洋教。

她虽然出名,赵辅裕却从没见过她,直到那次械斗——打斗正酣的赵辅裕突然看到薛代思跑来,那头飘飞的大卷发,那对可爱的小酒窝,一下子抓住了他的目光。一分神,身上重重挨了一棍。他身后的兄弟也一棍子朝薛代思打去,他本能地挥起胳膊挡住,随后迅速抱着她躲开,喝令兄弟不许对她动手。

被关进来后的第二天,薛代思来看他,她毫不隐晦自己的身份,却让赵辅裕呆傻了半天。她道了声抱歉又送上食物,说的话很直接,声音很清脆,口吻很温暖,并表示会常来看他。她为他那次“英雄救美”感动不已,他却为自己心头的颤动又恼又气——莫名其妙地喜欢看她的大卷发、小酒窝,喜欢听她说话的神态和语气,却讨厌她的身份。这一个多月,赵辅裕就是这样既想见她又讨厌见到她。

薛代思抓着木条子朝里说:“赵辅裕,四川各地都有我们洋教的人传教,我们在荣昌传教也好几年啦,我们的教民已有几十个,这是各人的信仰问题,你们别闹事了,好吗?”

“你走吧,以后别来了。”赵辅裕冷冷道。

薛代思还想说什么,程云珠风风火火地进来,见到她,恼火地叫:“薛代思,你这个洋教妖女,还敢来?”

4

程云珠也是那次械斗后才认识薛代思的,她看不惯薛代思那副“妖里妖气”的样子,更看不惯她到监牢来找赵辅裕,前几次碰到她,她都没给她好脸色,还骂她是狐狸精。薛代思却总是笑吟吟的,从不跟她斗气,也丝毫不掩饰她对赵辅裕的感激之情。

程云珠一脚踢到薛代思臀部,薛代思“哎哟”呻吟着跳起来。程云辉急忙呵斥住妹妹。

“踢得好,踢得好!”程云朝兴奋地拍起了巴掌,“这洋教妖女到处讲什么圣经故事,小小年纪就勾引男人,要不是她……”

“程云朝,你嘴巴放干净点!”赵辅裕霍地跳起来,透过木条子怒视程云朝。随后,两人吵起来,平时少言寡语的赵辅裕毫不退让。

薛代思见赵辅裕为她抱不平,心里美滋滋的,嘴角上的笑更灿烂,红扑扑的脸蛋更加可爱。赵辅裕从她脸上收回目光,然后坐下去。薛代思说了声“我改天再来看你”,转身便走。

程云珠冲上去拦住她,薛代思情不自禁朝赵辅裕看了一眼,没说话。程云珠警告她不许再来看赵辅裕,否则打断她的腿。薛代思并没有被程云珠的蛮横吓倒,她给赵辅裕留下一个灿烂的微笑,然后翩然离去,大卷发随她走路的姿势摆动着,煞是好看。不光赵辅裕忍不住目光追随,其他少年的目光也追着那抹倩影,直到她消失不见。

十五岁的程云珠隔两三天便要来一次,传递家里设法救两个哥哥的进展情况。程云朝急迫地问能不能出去了,程云珠摇摇头。顿时,程云朝破口大骂:“他娘的,那些假洋鬼子真不是东西,到处坑蒙拐骗,还跟我们家抢徒弟,老子出去了要他们好看。”

程云辉问:“珠儿,你不是说姑姑到京城送信去了吗?赵七叔回来没有?”程云珠摇头。

“爹爹真的束手无策了吗?”

“爹爹这几天也坐立不安,他所有能想的办法都想了,怎么也打不通李县令的关节。李县令老是说他做不了主,问他到底谁能做主,他又不肯说。”程云珠说话的时候,目光时不时朝赵辅裕扫一下,发现他连看都不看她一眼,心头有点火,却又发作不得。

这时,赵辅承来了。

程云珠跟他一照面,叫起来:“你们赵家不是有能耐吗?怎么到现在也想不出办法救他们出去?”

赵辅承一脸跟年龄不相符的忧虑之色,悲伤地看着桀骜不驯的赵辅裕。和洋教的械斗发生后,作为赵家长孙,他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可他又真的无能为力。

赵辅裕似乎想问什么,但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有开口。

程云辉问:“辅承,赵七叔还没回来吗?”

赵辅承摇头。

“他不回来更好。”赵辅裕冷哼。

赵辅承每次来,听到的都是赵辅裕对赵岱聪的埋怨,前几次他都跟他争辩,这一次却一副老成模样,要兄弟们吸取这次的教训,说武力解决不了问题,也怨怪他们太冲动,否则就不会弄到这种地步。他的话还没说完,程云朝首先扑过去要揍他,幸好有木条子挡着。接着,程家其他人也跟着吼起来。赵家兄弟和尔雅书院的学生也就不甘示弱地跟程家的人打起了嘴仗。

程云珠跟着程家人骂赵辅承,赵辅承不得不离开监牢。到了大门外,但见阳光热辣,不消片刻便出汗了。随后,他回到万灵场,走进尔雅书院。狭长而又高低错落的街道,阳光下的青石板泛着青青的光,常年人走马踏的石板中间的凹槽,无声地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万灵集镇依山势而建,挨着濑溪河白银滩,只因此处河床高低落差大,货船必须在此转运,上船下船,在宋朝时已形成水码头,集镇也逐渐形成,为过往的客商、脚夫提供了食宿便利。移民入川过程中,万灵场因宁芝寒祖母宁徙在此带领广大移民艰苦创业而迅速繁盛起来。

尔雅书院在集镇街道高处,恒升门下,因俯视着濑溪河,也俯视着沿山势而下的街道,自有几分威势。书院房屋只有十来间,一楼一底两层,灰瓦白墙,显得古朴庄重。正屋里除了高挂孔子画像,还挂有喻茂坚画像,各教室里也悬挂着喻茂坚教育方面的名言警句。

尔雅书院的建立要追溯到明朝嘉靖年间,从万灵场走出去的刑部尚书喻茂坚告老还乡后,在这里建起了尔雅书院,因他的名气而前来求学的学子很多,从这个书院里走出去的部分学生靠真才实学走上仕途,曾经名噪一时。喻茂坚过世后,尔雅书院也坚持了几十年,明末清初时渐渐走向衰落,最后荒废,连房屋都破败了。移民入川后,喻家作为土著,仅有的几个人又渐渐发起家来,有人农耕为生,有人经商致富,也有人一心只读圣贤书,穷困一生。

喻文正就是一心读圣贤书的人,祖上留给他上万册书籍,在穷困时被迫卖了很多,买书的则是赵岱聪。喻文正一次次考试,却连举人都考不中,家境困难至此,仍割舍不下读书入仕之心。喻文正比赵岱聪大五岁,一个卖书,一个买书,惺惺相惜,渐渐成为了知己。

赵岱聪家境好,资助喻文正读书参加乡试,喻文正连考两次也考不中举人,终于甘心了,受聘到赵家私塾当起了教书先生。几年前,赵岱聪重建了尔雅书院,又让他这个喻家后人当了院长。但大多数学生和家长都不服他,只因尔雅书院建立后的第二年,五个参加乡试的秀才有一个中举,大家这才放心地把孩子交给他。

因为那个学生中举,喻文正终于扬眉吐气了一回,也真正信了宿命论:自己就是教书的,不是做官的。赵岱聪和他一起管理尔雅书院几年,两人可谓珠联璧合,书院已然成为四川为数不多民办书院中的一朵奇葩。赵岱聪上京参加春闱,喻文正希望他成为状元,结果爆发械斗事件,血气方刚的学生哪里肯听他的招呼,一个个挥着棍棒跟着赵家人冲了上去,只有胆小的学生没有加入械斗。

赵辅承来时,喻文正和另一个先生正给学生上课,其实哪里有心上课,留下来的学生没有加入械斗,一方面得到了家人的赞许,一方面也遭到参加械斗的家长们的指责,一个个无精打采的,根本没心思听课。

四十岁的喻文正斯斯文文的,行为举止总比常人慢半拍,瘦削的身躯在这一个多月里更加消瘦。看到赵辅承,第一句话问的是:“你七叔有消息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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