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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情窦初开

1

赵辅裕信马由缰,百无聊赖地出了西门,上了一条大路。

三月芳菲,正是桃红柳绿时节,沿途山峦苍翠,林木葱茏。田野里,油菜花开得正盛,金黄一地,美丽一地;麦地里,麦苗正抽穗,墨绿一片,生机一片;稻田里,有农人正在插秧,秧苗一行,希望一行;山坡上,农人或播撒玉米种,或见豇豆四季豆长出嫩绿的叶片……

大好春光,文人用来踏青,农人忙着播种,赵、程两家用来打擂台,赵辅裕用来遣散郁闷的心怀,却觉得这明媚春光更让他烦心。他十六岁了,一年前那场械斗,使他受到三个多月的牢狱之苦,这一年来,似乎少了一些往日的冲动,多了几分成熟。家族引以为傲的大夫第在他眼里不过是一座房子,四川总督亲临赵家的巨大荣耀对他来说也不过是来了个客人,就算父亲去年成了名义上的状元,也仅仅是叔伯和兄弟们觉得脸上有光,于他而言,哪是赵家的荣光?

赵家的荣光到底该是什么?这个问题太大,不是他所能想的,反正父亲搞的那一套他不感兴趣,也就不想凑那份热闹。他漫无目的地走,也不知道要走到几时。走着,走着,到了螺罐山脚下。

螺罐山在县城西北面,相距不过十里,山上成片森林郁郁苍苍,有一座宋代始建的寺庙——云峰寺。据传,明太祖朱元璋之孙朱允炆被叔父朱棣夺了江山后,出家为僧,一直在西南一带流亡,期间到过云峰寺挂单。千年古刹,香火旺盛,县城内也能闻到庙里晨钟暮鼓之声。

螺罐山脚下大路旁,有一口深井。据说这里原本无井,有一户人家接螺罐山山泉水出售,给过往行人提供了方便。移民入川前,这一代没了人烟,山泉水似也枯竭,有移民到此垦荒,因此处有一条路通往山里,于是有人集资开掘了此井,那井水总是丰沛,且清凉甘醇。在附近居住的移民靠此井饮用,也更方便了行人。

赵辅裕走累了,下马蹲在井边掬水喝。甜润清爽的井水滋润了他,一股舒爽感袭遍全身。这时,身后一匹快马奔来,马上的人到此后也口渴下马,蹲下后忙着捧水,才喝了一口,赫然发现另一个人,顿时目光讶异,一脸惊愕与惊喜。

赵辅裕喝水时,眼梢瞟到的是一抹白影,敏感地抬头,看到的果然是薛代思,顿时心跳加速,有避开之意,一退之下,差点摔倒。

薛代思说她本来去万灵场看热闹,到处找赵辅裕找不着,便感到索然无味,这才离开万灵场。她诧异地问赵辅裕怎么在这里,赵辅裕支支吾吾不知道如何回答。薛代思又说,县城里几个公子哥儿缠着她给他们讲圣经故事,她觉得烦,就打算回河包场了,没想到在这里碰到赵辅裕。

薛代思见赵辅裕目光闪烁,有点不敢正视她,心头微微泛起一阵波澜,脸蛋上不自禁地飞起两朵红霞。

赵辅裕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在这里,突然看到她,有些惊喜,又有些畏惧,也仿佛此刻才发现,自己漫无目的走的是通往河包场的大路。他站起来想走,薛代思清亮的眸子里似乎期待着什么,追问是不是想到河包场找她。

赵辅裕点点头又摇摇头。“咚——”蓦然从云峰寺传来暮鼓声,他急忙说去云峰寺烧香。

薛代思不容他再找理由,将马缰绳扔给他,拉着他往山上跑。一路走上山,竟然脸不红、气不喘,全没千金小姐的娇弱,也没一般少女的羞涩。

巍峨的山门上“云峰寺”三个字苍劲而古朴,这块匾很显破旧,有几个笔画已断裂开来。或许越是如此,越见云峰寺的沧桑历史,越有信徒虔诚上山礼佛。此刻,云峰寺的僧人正陆续进入五观堂吃饭,香客极少,住在山上的居士倒不少,看到器宇不凡、白裙飘飘的这对少男少女,都投来讶异的目光。

赵辅裕在千手观音座前双手合十,闭上眼睛祷告。好奇佛教的薛代思没有进门,她站在外边,那双灵活的眼睛不受约束地到处巡视,为千手观音的金碧辉煌而咋舌不已。赵辅裕拜完了,又被她拉着各个殿宇转悠,她却都没有进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他们都觉得饿了,有沙弥领他们去五观堂吃了斋饭。下山途中,她问他拜佛时求的什么,他简单地说为母亲求平安。她问他是否现在回家去,他说不知道。

薛代思大大方方地握住他的手,说:“我陪你吧。”她柔软的小手在他手上,一股异样的暖流袭遍全身,令他禁不住战栗起来。不过,那不是恐惧,而是无比愉悦的感觉。薛代思看他老是绷着脸,便叫他笑一下。他便笑了一下,山林的月光下,这个笑容很朦胧、很美。

薛代思赞道:“看嘛,你笑起来的样子更帅气,以后别绷着脸,多笑笑才好。”说着,调皮地在他脸蛋上亲了一口。他有点措手不及,还没享受到那种美好,那感觉就消失了。

赵辅裕的心情完全好转,虽然是黑夜,心中却充满阳光,他们先回到荣昌县城,找了间客栈住下。两人一人一间房,彼此道了晚安,然后蒙头大睡。可是,赵辅裕那颗心平静不下来,背着家人和一个少女单独外出,这是平生第一次,新鲜感刺激着他的神经,翻来覆去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他们打马上路,前往古佛山。

古佛山在清升场境内,与隆昌县交界的这座山,最高峰叫三层岩。古佛山连绵起伏,山上苍翠,山下农田肥沃,很多移民在这一代开垦置业,将清升场发展起来。

清升场附近有一座罗汉寺,起源于唐朝前期,武则天当政时期已形成相当规模,最盛时僧侣有上千人。清初时,这一代荒凉极了,罗汉寺毁坏严重,经过移民中佛教信徒努力,一次次捐资修缮,罗汉寺又恢复了不少,如今固定有几十个僧侣在此礼佛。

这一次,赵辅裕如脱缰的野马,和薛代思在山上玩得十分愉快,他们比赛爬山、采花、摘果,又将采来的蕨菜等野菜拿到农人家去煮来吃。他们借宿在一户农人家里,吃了许多没有吃过的野菜以及赵辅裕打猎得到的野兔、野鸡等山货。

宁芝寒忙了一天,累得快散架了,但还是发现赵辅裕没回家。她没往心里去,知道这孩子不喜欢这种热闹,猜测他是到县城大舅舅宁子豪那里寻清静去了。赵辅裕第二天晚上也没回家,宁芝寒找几个侄子询问,但谁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第三个晚上还是没见到儿子,宁芝寒便悄悄派人到缠拳庄去打听,得知他没去程家,她赶紧坐轿子到土楼。

听说赵辅裕不见了,宁一恒也急了。

赵岱聪忙得昏天黑地,对儿子失踪之事毫不察觉。

2

三层岩顶上,种着成片的茶树。三月,也是采茶的季节,因此,许多农家少女背着茶蔸采茶。

这里的人既不认识薛代思,也不认识赵辅裕。薛代思为了去万灵场找赵辅裕,特意打扮得很朴素,只是那头大卷发不好收拾,编成了一条粗辫子,倒也有几分村姑模样。不过,她肤色奇白,眉眼与一般的少女有异,依然引人注目。加上赵辅裕风姿翩翩,两人混在一起采茶,真是鹤立鸡群。

薛代思不知道喝的茶是从这树上采下来的,因此异常兴奋,但她又说喜欢喝咖啡。赵辅裕问什么是咖啡,她说咖啡就是咖啡豆磨成的粉,经过加工后,可以煮来喝。她又说咖啡味道有点苦,许多人喝不惯,而她和薛教士喝的咖啡都是从法兰西运来的,好喝极了。赵辅裕问法兰西在什么地方,她说法兰西是西方的一个国家,去那里的话,要漂洋过海。她是在法兰西出生的,六岁时回国,然后就被带到四川来了。她说她很喜欢法兰西,不喜欢广东,更不喜欢四川。

薛代思一家来四川传教,生活很艰苦,她喜欢喝的******交通不便常常断货,又通过传教士从广东带来,有时候没保护好就过期变质了。她常跟薛教士吵着要回广东去,甚至渴望去法兰西,父亲都不同意。

不过现在因为认识了赵辅裕,所以开始喜欢四川了,说着就俏皮地侧头看着他,说以后有机会可以带他去法兰西。赵辅裕脸一热,心跳得特别快。

毕竟是还未成年的孩子,薛代思就算见识多一些,也不会明白洋教在四川传教对赵岱聪倡导中国正统教育有多大的冲击力,也不明白她的身份和赵辅裕有多么对立。情愫已在两人心中生成,情窦初开的年纪,哪里控制得了自己的心?

黄昏,他们各自枕着胳膊,躺在草地上,仰望着云朵飘逸的天空,沐浴着夕阳光辉。薛代思说认识他这么久了,就看到他这几天很高兴的样子,问他为什么总是不快乐的样子。赵辅裕说他想快乐,可他快乐不起来。

赵辅裕说:“我们赵家在湖南老家的时候,我太爷爷这一脉已经衰败,老是被家族里其他人欺负。到我爷爷时,我们家可算穷困潦倒,逼不得已才起了移民入川的念头。不过,因为家里穷,没有盘缠,拖了好些年都没有起行。”

薛代思翻身起来,手肘撑着草地,托着脸看着他:“后来怎么有钱入川了?”

“我爷爷无意中结识了我太外婆,她给了我爷爷一笔盘费,鼓励他入川创业。后来,我爷爷就带着我爹跟伯伯们,走了一年多,才到万灵场。”

“原来你们家发展得这么好,都是你太外婆帮助的嘛。”

“我太外婆可不会轻易给人钱,她从来不养懒人。我们家到了万灵场后,她只借给我们家一笔钱安家,土地要自己去开垦。后来,程家用火烧圈地的法子帮我们家,结果出了意外,烧出了近千亩地,我们家不收那么多地,程家非给不可,两家的仇就这样结下了。”

“那是程家太小气了。”薛代思想了想,又道,“你爹当官了,你怎么也不高兴呢?”

赵辅裕又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说:“我不喜欢读书,他总逼我读书。程家老是针对我们,他总是忍让,我不喜欢他那样子。”

“你将来想做什么?”她好奇地问,“我那天见你大哥主持诗文大赛,很风光呢。我觉得你主持的话,会有更多人喜欢。”

“我认为男人想要顶天立地,就要带领千军万马驰骋疆场,甚至像我先祖那样,不光建功立业,还能建立一个王朝。”

薛代思没想到赵辅裕的志向如此远大,点头说:“嗯,就像法兰西历史上的查理大帝,那才有气魄。”

他跳起来,张开双臂,豪情满怀地道:“像我先祖那样,开疆拓土,成一世霸业,受万民景仰,能青史留名。”

薛代思爬起来从背后抱着他,将脸蛋贴在他背上,柔声道:“你一定能成为大英雄。”

赵辅裕感受到她的气息,放下胳膊转过身来,第一次轻轻抚摸她的脸蛋,然后情不自禁在她额头上亲了一下。

宁芝寒没有将儿子失踪之事告诉丈夫,她丢下所有的事赶到县城,要宁子豪派人四处找寻赵辅裕的下落。赵辅裕和薛代思玩了几天后回来,依依不舍地在施济桥分手的时候,被宁子豪的手下发现,将他带了回去。宁子豪将赵辅裕送回赵家大院交给宁芝寒,又将她拉到一边,悄声说了手下看到的一幕。

宁芝寒惊愕极了,眼前浮现起薛代思依偎在赵辅裕怀里,两人共乘一匹马的情景,她几乎能想象这对少男少女在这几天里有多么开心快乐,更能理解儿子在心仪的少女面前有多么释放心头的压抑。一瞬间,她觉得手脚冰凉,鼻子发酸,背上冷汗直冒。她如何不能理解儿女情愫,但是,儿子为什么偏偏喜欢上洋教的人?

知子莫若母嘛,也许只有宁芝寒明白儿子的叛逆源自何处,他身上流淌着帝王将相般的血液,从生下来就显得与众不同——小小年纪,过早深沉,眼界高远,心思凝重,不甘自家在湖南原籍时被族人欺负,也不甘自家在四川被程家欺负,他什么都不说,她却知道他心里藏着一个惊天动地的梦,那个梦,超出赵家诗书传家的范畴,甚至相悖逆。所以,与其说是程时蕴把他带上了习武之路,不如说他天生喜欢“武动人生”。

宁芝寒如鲠在喉,心里难受极了。

3

参加乡试的几个学生中,年纪最长的刘思成中举了,这消息传遍万灵场,尔雅书院几乎沸腾起来,而同时参加乡试的赵辅承竟没有中举,这多少出乎赵家意料。正因为家人的厚望遭受打击,赵辅承心头更是难受,被父亲训斥后,他默然出了家门,来到平时晨读的地方,一个人坐在那块大石头边哭泣。

这一夜,原本老早就出来的一弯月亮不知何故缩了回去,天空黑压压的,几乎伸手不见五指。若非路径烂熟于心,从家里摸黑走到这里,不知要摔几次。

此刻,赵辅承心里就如那夜空一般,看不见丝毫光亮,直觉得自己这辈子如毁了一般,真是没脸见人了。从发榜之日起,或者说从知道刘思成中举那一刻起,他原本颀长健美的身子骤然间矮了一大截,瞬间失去了前些日子的意气风发。回家后,对于家人和书院先生的询问,他唯唯诺诺,不敢有丝毫辩驳之词。

不久,赵家大院许多人打着灯笼四处找他,赵六爷夫妇更着急,大家分头去找,走得很远,唯独没想到孩子们晨读的地方。没多久,赵岱聪和宁芝寒也知道了,忙也跟着寻找。

赵辅承在后山上望着那星星点点寻找他的火把,连死的心都有了。最后,他自己回了家。等到赵六爷回家看到儿子好端端的,又是一通训斥,无非就是怪他不懂事,害得家里兴师动众找他,惹人笑话。

第二天,赵辅承和往常一样带着赵辅臻、赵辅玟、赵辅亭等弟弟们去尔雅书院的时候经过大荣桥,被从后面疾步走来的程云朝等几个程家弟子差点撞到河里。他刚要怒斥程云朝耍横,对方却先讥讽:“连个举人都考不中,神气什么?”

顿时,气血一个劲往赵辅承脑袋上涌,他愤怒地向程云朝挥起拳头。程云朝用胳膊一挡,力道大,震得赵辅承右手虎口一阵疼痛,费力抡起的拳头又垂了下去,然后,他默然往前跑去。

赵辅臻赶忙跑上去跟着赵辅承,赵辅玟、赵辅亭等另几个兄弟则跟程云朝打起了嘴巴仗,程云朝就是欺这几个少年不会武功,嚣张地叫着“来呀,有本事就使出来呀”。性急的赵辅玟真被惹火了,不要命地朝程云朝扑过去,程云朝一闪身,故意要赵辅玟掉进河里。眼看赵辅玟真的往河里“冲”去,赵辅亭等兄弟慌忙扑上去抓住他的衣服,勉强将他拉住了。

程云朝看到赵辅玟等人一副狼狈相,张狂地大笑着扬长而去。

在书院里,赵辅承坐在那里听先生授课,却如芒刺背,总感觉每个人都用轻蔑的眼光在看他,也总觉得背后同窗发出的声音都在指点他,那滋味,真是太难受了。当听说兄弟们因他遭受程云朝欺辱的时候,他心头的屈辱化成了怒火,急匆匆地要去缠拳庄找程云朝算账,却被喻文正给拦住了。

喻文正严肃地开导他,韩信能忍胯下之辱,他作为赵氏子孙,怎么连这小小的侮辱都承受不起?“你没本事用拳头打赢他,还不能用其他的吗?你就这么没出息?”

黄昏时,赵辅承没有跟兄弟们一起回家,一个人拖拖拉拉地挨到很晚才离开书院。刚过了大荣桥,被几个看不清面目的顽童一拥而上给按住,搜去了他身上的几两银子,还警告他别告诉任何人。

是可忍孰不可忍!赵辅承气愤难当,摸到路边一根棍子,抡起来朝那几个顽童打去,却打空了。他扑上去时,看到一条和他差不多高的人影,那人一把夺了他手上的棍子,一脚将他踢到坡坎下,骂了一句:“读书有屁用!”

赵辅承扑棱棱趴在坡坎下,心里既恨又无奈,他已经听出了那人是段胜。

赵辅承失魂落魄地走到家附近,路边响起轻微的窸窸窣窣声,那声音很熟悉,他急忙加快步子往前走。一个娇小的人影拦着他,压低声音道:“你怎么不理我啦?走,到你读书的地方去,我给你带了东西。”

他被林娇拉到晨读的地方,模糊中看到她打开一个油纸包,一阵扑鼻的卤鹅香味飘散开来。他有些发怔。林娇道:“我知道你不稀罕这个,但这是我第一次学着做的卤鹅,我给你留了个鹅腿,快吃吧。”

“你拿回去吧,我不吃。”他心情坏到极点,一把推开她,因用力过猛,油纸包和卤鹅腿一起掉在地上。

林娇哭了,蹲下去捡起卤鹅腿:“我们家穷嘛,偏我爹喜欢吃卤鹅,买来吃总不划算,叫我学着做。我好不容易学会了,想给你尝尝好吃不好吃,结果你……你瞧不起就算了。”说着就要走。

赵辅承急忙抓过油纸包拆开,抓起鹅腿往嘴里送。

“掉地上,脏了。”林娇急忙抢过鹅腿,叫他坐下,小心地撕掉鹅腿的皮,然后才将肉喂到他嘴里。顿时,有一股异样的感觉在血管里流淌,这感觉如此美好,如此享受。

林娇温柔道:“你七叔本该是状元结果只得了个第四名,连实职的官职都没有,要照你这样,还不抹脖子了?一次考不中考两次,两次考不中考三次,只要努力去考,总能考中的。”

“我觉得丢人嘛。”赵辅承吃着东西,声音很模糊。

“你们家不是提倡读书成才吗?做官是成才,做其他的事就不算成才啦?要是读书人个个都做了官,那账房呀,先生呀,谁来做?再说,你们家移民到万灵场三十年来已发展成望族,我们家来了十多年,至今还是靠养蜜蜂维持温饱,要都像你这样,我们还活不活啦?”

他连连点头,确实觉得林娇说得有理,看她平时不多言多语的,劝起人来还一套一套的。赵辅承真觉得汗颜,这么浅显的道理本就明白的,怎么落到自己头上就受不了呢?鹅腿吃得差不多了,他才想到该给她留点,便将剩下的喂到她嘴边,说:“对不起,快吃完了。”

她笑吟吟地咬了一口,嚼了嚼,待咽下后才说:“你说好吃才真的好吃。”说着,又从衣袖里摸出丝帕给他擦手。

也许是林娇的安慰,也许是自己真想通了,这一夜过后,赵辅承精神好多了,一大早叫起弟弟们,该上私塾的上私塾,该上书院的上书院。在下大荣桥的时候,又碰上林娇和她父亲一起背着几罐蜂蜜送往城里。林娇娇小的身子背着两罐蜂蜜的样子,令人非常注目。她太漂亮了,可她穿着太朴素,更像是某个大家族逃出来的小姐在此受难。

赵辅承几兄弟有意无意地让了路,林父给几个赵家少爷打了招呼,催着林娇快走。林娇走过时冲赵辅承莞尔一笑,那笑容美极了。

今日是万灵场赶集的日子,濑溪河里繁忙极了,渡船来来回回搭乘着赶集的百姓,货船上的货物堆积如山,船工们忙着点货,劳力们忙着上船下船转货;河边摆放着许多装鱼的篓子、筐子,活蹦乱跳的濑溪河特产翘壳、母猪壳等鱼比比皆是,讨价还价声不绝于耳;曲曲弯弯的街上热闹极了,蒸叶儿耙的蒸笼、翻滚着铺盖面的大锅里,腾腾地冒着热气;街边小摊上那些凉粉、凉面,黄得精致,黄得透亮,黄得令人馋涎欲滴。背背篓的,挑担的,卖菜的,卖米的……小贩的吆喝声,熟人的招呼声,孩子的哭声笑声,等等,此起彼伏,远远望去,错落的街道虽然狭窄,却拥挤着一派小镇的繁荣与富庶。

林父和林娇背着蜂蜜从街上穿过,爬十八梯的时候,碰上了程云朝,他刚刚从月青楼里出来。原来,这条高低错落的街道有一段刚好铺设了十八级石梯,当地百姓便将这里称作“十八梯”。

这十八梯一带是风月场所,仅有的一家青楼叫月青楼,有十几个姑娘。在白银滩码头上劳作的客商和苦力,常会在此作乐。此时,月青楼关着门,街上的嘈杂声似乎丝毫影响不了楼里的男男女女。

程云朝故意拦着林娇,林父知道惹不起这个小霸王,便好言相求请他让路。程云朝伸手要摸林娇的脸蛋,吓得林娇慌忙朝父亲身后躲,差点一脚踏空,背上的蜂蜜罐子也差点摔了。

程云朝还待调戏林娇,周围的百姓纷纷指着他嘀嘀咕咕,但谁都不敢出声阻止。程云朝吊儿郎当地斜视着林家父女,一副“老子不让路,看你们往哪里走”的架势。

正在这时,赵辅承从尔雅书院里出来去赵家茶馆,因离上课的时间不多了,他脚步匆匆,一头撞在程云朝背上。定睛一看,不光看到程云朝,还看到林娇父女,见程云朝那个架势,顿时明白了八九分。他快步跑下去挡在林娇面前,怒视着程云朝。

程云朝狂傲地道:“咋的,想英雄救美呀?看你娃有没有这本事喽。”说着一脚踢向赵辅承的胸口。他料定赵辅承会闪开,他那一脚是缠丝拳里很厉害的一招,被踢中的话,就是有武功的人也会受伤。

赵辅承却不闪不避,他必须保护林娇,受再重的伤也在所不惜。林娇惊呼起来,赶紧去拉赵辅承,却怎么也拉不动,赵辅承喷射着怒火的眼神坚定极了。林娇和林父一起拉他也拉不动。

说时迟,那时快,一条人影快速将赵辅承推开,硬生生替他挡了那一脚。来人是赵辅裕,他受了一脚,跟着拉开架势,明知打不过程云朝,还是无所畏惧。

程云朝还想耍横,发现围观的人都为赵辅裕叫好,也许知道众怒难犯,于是甩下一句“你给小爷等着”,蛮横地拨开人群走了。

林父向赵氏兄弟表示了谢意后,拉着林娇匆匆走了。林娇眼里含着泪,走出了市集,那眼泪也没有咽回去。

当天黄昏散学后,赵辅承被赵岱聪叫到大夫第。他低眉垂首站着,等着挨训。赵岱聪却温和地说:“承儿,听说你这几日受了程云朝不少奚落,还受得住吗?”

赵辅承低头不语。

“一时挫折不算什么,一时受辱也不算什么,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才能磨练意志,你明白吗?”

“孩儿明白了,下次一定争取中举。”

“哎,你还是没想明白呀。中举不中举都没关系,七叔要你明白的是自己肩上的担子,学会从挫折里站起来,这才是我们赵家人。”

“孩儿记下了。”

“另外,你爹有意给你定一门亲,他不喜欢你跟林家那女娃走得太近。”

赵辅承如当头一棒,顿时惊愣当场。

4

赵六爷中意的是花卉儿。

随着林娇一天天长大,出落得花朵一般的女娃却无论如何入不了赵六爷的眼,那女娃无论穿什么样的朴素衣服,都觉得她太过娇媚,这让过来人的赵六爷总觉得,那是个招蜂引蝶的主儿。何况林家家世贫寒,根本不能与赵家匹配。

花云峰是荣昌名流之一,海棠苑声名远扬,茶楼里聚集的多是文人雅士,当赵六爷知道花云峰有意跟他结亲后,就看中了花卉儿。花卉儿的理财才干,正是他想找的儿媳妇。

赵辅承没有中举本已深受打击,家族重担压在肩上,那是何等滋味?婚姻大事自古父母做主,他秉承孝道,对此也没有异议,但他不喜欢花卉儿,内心里等着林娇长大。他知道赵家说话最管用的是赵岱聪,于是跪在他面前请求不要给他说亲,表示要努力读书光耀门庭,最后发誓:“不中举,绝不娶亲!”

赵岱聪将赵辅承的想法和誓言跟赵六爷说了,他表态说自己支持赵辅承先立业再成家。他心里其实对林娇颇有好感,那个家境贫寒却勤劳善良的女娃很讨人喜欢,她的容貌也配得上赵辅承,才学上差了些也不要紧,能够好好操持家务成为赵辅承将来的贤内助,未尝不可。这方面,赵岱聪跟宁芝寒交换过意见,夫妻俩意见统一。

此后,赵辅承再看林娇的眼光,饱含着一种急迫的期待,既期待自己能早日中举,也期待林娇快点长大。十五岁的林娇因发育得早而显得成熟,但毕竟年龄小,要成为他的贤内助,他还得下功夫教她读书。

其实,林娇跟他已经学会了很多字,凡是女子能读的书,也读了不少,不过都是在忙完了家务后偷偷地读书。

于是,两个人偷偷见面的时间更多了。

赵岱聪在县城修建的书院也在桂花飘香的时节动工了,这个书院取名为“棠香书院”,根据荣昌古时候海棠香国的美誉而来。这座书院建在城北濑溪河畔,过了河就是花云峰的海棠苑。

然而,在棠香书院动工的那天晚上,万灵场十几户百姓家遭到匪人打劫。这十几户百姓家都有孩子在尔雅书院读书,很明显,这是蓝九爷在报复赵家。更甚者,有七个学生被匪人劫持,留下话让赵岱聪拿银子到李家寨赎人。一人一千两,少一个子儿或拖一天日子,就给肉票收尸。

被打劫的人家聚集到大夫第,要赵岱聪出面让李县令再次出兵攻打李家寨,救出孩子们。几个性急的失去理智,吵闹着要赵家赔他们儿子。有一个年长的移民因被劫的是他老来所得的儿子,哭得更厉害,还说:“如果我儿子平安回来,坚决不读书了,读书有啥用呀?还是让孩子到程家去学武艺吧,起码可以保护自己嘛。”

赵岱聪好言安抚住大家,随后到县衙找李县令商量救人。李县令十分为难,说去年冬天那次剿灭蓝九爷不成,那伙匪人好像又增添了不少,重新在荣昌、隆昌两县劫财劫物,十分猖狂,谁都奈何不得。现在这种情势下,唐兵绝对不会出兵的。

赵岱聪再一次恨自己没有实职,逼不得已又想到程时庆。如今的程时庆名气比从前更大了,那次武林大会在缠拳庄召开后,他这掌门人可算风光了一回,来者无不夸赞他武功好、人品好。这几个月来,他常常外出以武会友,大大地扩大了程家缠丝拳的影响。他不在家的时候,由程时蕴当家作主。程时蕴当家主事毫不含糊,督促弟子们勤练武功,不许惹是生非,平日里极少出门。

赵岱聪听说程时庆不在家,为了避嫌,便让宁芝寒到缠拳庄走一趟。宁芝寒来的目的一目了然,程时蕴几乎没有考虑便痛快地答应:“蓝九爷那王八蛋着实可恨,不灭了他,姑奶奶心头真不痛快。好,我立刻召集外面的弟子回来。”

程时蕴原本以为可以迅速召集数百个弟子,不料,因不是掌门,外县负责武馆的师兄弟根本不买账,回来了几十个弟子,起不了多大作用。

按照她的部署,组织起一支不下五百人的队伍杀向李家寨,定能将蓝九爷一伙剿灭,那才叫永绝后患。但是,外县的程家武馆大多是程家族兄族弟和师兄弟负责,他们或自立门户,或只听程时庆号令,出于对程时蕴的尊重,才回信说了各种不能派回弟子的理由。

更让程时蕴气恼的是,荣昌境内的程家弟子什么都能依从她,唯独涉及到剿灭李家寨就不呼应了,应对她的借口是“师父不在家”。程时蕴没想到在关键时候,自己竟调不动人,气得大发脾气,一连摔坏了好几张椅子。

以段胜为首的众弟子便在旁边嘀咕:“老姑娘嫁不出去,脾气果然坏得很。”

不能出兵攻打李家寨,如何给宁芝寒交代?程时蕴修书一封让程云辉送去大夫第,随后宁芝寒与她在万灵山顶上会合。程时蕴简洁地说了缘由,内疚极了。宁芝寒带回的消息在赵岱聪的预料之中,让程时蕴为难本就让他心痛,如今真让她难堪了,他更觉得不是滋味。

赵岱聪不但要亲自去李家寨赎人,还得由他花这笔赎金,否则,被绑票的人家哪一家都拿不出这笔钱。从修建棠香书院的经费里抽出七千两银子也是很大一笔账,赵六爷首先颇有微词,有那帮别人家出赎金救人不划算的意思。但这意思刚刚露出来,就被赵大爷给堵了回去。

赵岱聪带着四个护院武师和七千两银子上路时,赵辅裕全副武装跟出来,坚决地要跟他们一起去。他想了想,同意了,此去虽然凶险,但让儿子历练历练也是好的。

出了万灵场不远,程时蕴、程云辉飞马追来,他们也坚持要跟随赵岱聪去李家寨。赵岱聪焉能看不出程时蕴心里的担忧,只得点头。

一路上山,还算顺畅,沿途的土匪喽啰知道他们是来赎人的,都显得“热情”,个个脸上笑逐颜开,眼睛里闪着贪婪的光芒。

上了李家寨,刚踏入蓝九爷盘踞的寨子范围,就在寨门处,一支冷箭带着呼呼风声,朝赵岱聪脑袋飞驰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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