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1802000000017

第17章 劳燕分飞

1

赵辅裕完全没料到父母要他娶喻晓钰,当着父母的面,他将卧室里的桌子椅子、瓶子罐子,凡是能拿动的都掀到了地上,最后,连被子枕头也摔在了地上,蚊帐也被他扯了下来。

赵岱聪夫妇退到门边,在他开始摔东西时对视一眼后,一直静静地看着他发飙。

再没有东西可摔了,赵辅裕瞪着血红的眼睛怒视着父母,俊美的脸庞上煞白一片,额头上青筋暴突,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宁芝寒眼里含泪,刚唤了一声“裕儿——”他吼出“你们不是我爹娘”,随后冲了出去。

喻家院子里石榴树下,喻晓钰正心事重重地绣着花。石榴树上开满了火红的花朵,在这片红红绿绿的映衬下,喻晓钰秀丽的脸庞越发娇艳迷人,可是,她清秀的明眸里写着哀愁。

院子另一边的鸡圈里,十几只半大公鸡母鸡相互嬉戏,时而飞起,时而追跑,咯咯咯,叽叽叽,这声音影响了喻晓钰,她不一会儿就要起身去呵斥它们。今日天气阴沉而闷热,天空中乌云散了又聚,聚了又散。

赵辅裕重重地推开围墙大门冲进来,扫视到喻晓钰,跑过去怒气冲冲地叫:“喻晓钰,你给我听好了,我不会和你成亲的。”

喻晓钰乍然受惊,手中的绣绷掉在地上,张皇地看着盛怒的赵辅裕,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紧紧地咬住嘴唇。

赵辅裕风一般来,又风一般去了,他这股风,是狂风,喻晓钰就像那遭风霜吹折的石榴花,片片心花粉粉碎碎地飘落着。轰隆!一个炸雷从她头顶滚过,震得屋顶上的瓦片直响。

喻晓钰默然蹲下去拾起绣绷,轻轻地拍着绣绷上的尘土,眼泪簌簌而落,嘴唇剧烈颤抖。从内心来说,她自小对赵辅裕是有好感的,喜欢看他那副桀骜不驯的样子,更喜欢看他俊美的长相、潇洒的风姿,他的孤傲和贵气成为她心目中高不可攀的少女春梦。

可她也明白,他喜欢的是薛代思,所以在懂事后,就将这种喜欢压抑在心底里,从没对谁表露过。当赵岱聪亲自上门跟喻文正谈起她和赵辅裕的婚事时,她却没有丝毫喜悦,聪明灵秀的她明白,这样的婚姻,有何幸福可言?

现在,赵辅裕专程上门来甩出的那句话,更是一把锯齿刀,她只觉得自己那颗已经血淋淋的心,又被“吱吱吱”地锯着、割着。几个炸雷,几道闪电后,大雨倾盆而下,她也毫无知觉。

赵辅裕也被淋了个落汤鸡,可他站在万灵山山崖上俯视着迷蒙的濑溪河,真有纵身跃下的冲动。在他头顶,炸雷响了一个又一个,闪电划起一道又一道,随时有将他炸死烧死的危险。他知道,父母已经给他聘下了喻晓钰,他要娶薛代思的梦想化成了泡影。

赵辅承和赵辅臻、赵辅玟、赵辅亭找来,山路因大雨而很难走,几人摸爬上山,看到他站的位置,吓得不敢扑过去。兄弟们惊慌地劝解着,他根本不理他们,最后还是赵辅亭出主意叫他去找外公。

宁一恒带着赵辅裕回到大夫第,他以老泰山权威命令赵岱聪同意赵辅裕和薛代思成亲。这一次,赵岱聪毫不客气,强硬地不要老人家过问这件事。宁一恒认为洋教传不传教是赵岱聪的事情,跟赵辅裕和薛代思的婚姻无关。

宁一恒走后,赵岱聪和宁芝寒又吵起来,一个说老头子多管闲事,一个说老人家心疼外孙天经地义。两口子共处了二十年,第一次吵得不可开交。

宁芝寒甩下他冲了出去,赵岱聪再一次重重地坐下,又一拳砸在茶几上。这次出手重,茶碗被震得跳了起来,半杯茶翻倒在茶几上,茶水流淌出来。此刻,在赵岱聪眼里,那带着茶叶特有颜色的茶水像他流不出的眼泪,心海里波涛汹涌,喉咙像被鸡毛给堵住了。

赵辅裕离家出走,几天几夜都没回家。但是,他也没去河包场,而是泡在县城的戏园子里,看一场场武戏。这几天,川剧吉庆班正在演《陈桥兵变》,说的正是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的故事。这是戏班新编剧目,这几天正好面世,一开演就吸引了很多人,尤其是赵大爷几兄弟。不过,赵大爷几兄弟在楼上包间里看戏,赵辅裕则在楼下大厅里,混在人群中,赵大爷等人不知道他在看戏。也是因为赵辅裕失踪,赵岱聪才没心情来看戏。

舞台上的赵匡胤是一张红脸,他威武、智慧,可谓有勇有谋,一代帝王经过演员的精湛演绎,更在赵辅裕心里埋下一颗轰轰烈烈干一番事业的种子。可是,想到自己婚姻大事不能做主,他怎不气恼?谈什么建功立业?说什么开天辟地?

第五天时,赵岱聪来看戏了,可是戏还没看完,他却跑到后台去叫班主停止演这出戏,改演《斩黄袍》、《下河东》,这两出戏都是讲赵匡胤是非不明被臣子教训的故事,这样才能警示后人。

随后,吉庆班加紧排练《斩黄袍》,临时换上《望娘滩》。

《望娘滩》是川剧的经典剧目,讲述的是一个叫聂郎的孩子给财主割草时,偶然发现一颗宝珠,那宝珠见钱生钱,见米生米,聂郎母子用这些钱米资助乡亲度荒年。财主知道后,强行索要宝珠,聂郎情急之下吞下宝珠,之后口渴难耐,喝干了濑溪河的水,并变成一条蛟龙,喷出江河水,翻腾起滔天巨浪,淹没了财主庄园。蛟龙舍不得与母亲分离又不得不分离,二十四次回头张望母亲,形成二十四个滩口,人们称之为“望娘滩”。

戏台上,两个伶人将聂郎母子的生离死别演绎得淋漓尽致。赵辅裕看一场,就感动一场,也不知是第几次看这出戏了,但他从没哭过,这一次,他完全进入了情节,仿佛自己就是聂郎,看得泪水滚滚。

2

大夫第为赵辅裕的婚事翻了天,缠拳庄因程云珠的闹腾也翻了天。这位大小姐自小任性蛮横,师兄弟们宠着她,两个哥哥护着她,父亲和姑姑也疼着她,爱着她,从小到大,她要什么都会得到满足。平时,只要家里有人说赵辅裕的坏话,她都会帮着他说话,大家只以为她是小孩子脾气,从来没有往那方面想,毕竟两家的积怨实在太深。现在冷不丁地曝出她想嫁给赵辅裕,程家还不砸了锅?

程时庆的反对是必然的,打也打了,骂也骂了,不顶用,宝贝女儿依旧要死要活的。程时蕴劝也劝了,也不管用,为此又伤心又懊恼。段胜一直喜欢程云珠,总是顺从她、捧着她,这下心里也不是滋味,对赵辅裕更加仇恨起来。程云辉也劝过了,各种利害关系都阐述清楚了,程云珠还是央求哥哥带她出去找赵辅裕。

在妹妹苦求下,他答应了,于是在一个夜里瞒着家人,偷偷将她带出缠拳庄,来到大夫第外。

程云辉敲开大门,跟值夜的赵家家丁知会后不久,赵辅裕出来了。程云辉将他带到附近的暗影里,这才告诉他程云珠找他有话说。赵辅裕一听,转身就走,根本没有见她的意思。

程云辉请求他亲口跟程云珠说不喜欢她,以让她死心。赵辅裕走过去,程云珠激动地扑向他,这是她第一次大胆地表现出渴望他的怀抱。

赵辅裕闪身避开,直截了当道:“程云珠,我不喜欢你,你别做梦了。”说完转身就走。

赵辅裕走得那样干脆,那样无情无义,深深地刺伤了程云珠,她恨他心里只有薛代思。忽然,她撇下程云辉跑了。程云辉正跟赵辅裕低声说话,猛然听到妹妹跑走的声音,也只是以为她气得跑回家了。他回家后发现程云珠根本没回来,着慌了,忙带着几个师弟悄悄地寻找。

天刚露出鱼肚白,程云珠到了河包场,正值薛代思带领唱诗班的孩子在唱圣歌。洋教教堂的大十字架非常刺激程云珠,她有功夫呀,飞身跃起抓住十字架用力一扯,居然给她扯下来了。然后,她长驱直入,冲进了教堂。

教堂里正面墙上,有耶稣和圣母玛利亚的塑像,上百根蜡烛照出的光亮,照亮了教堂,上百个大大小小老老少少教民挤在这间不大的教堂里虔诚地祈祷着,薛教士已升格为这个活动点的神甫,正低声祷告:“……万能的主在你身边,他用慈爱的眼睛注视着你,给你温暖和爱……”

薛代思在弹钢琴,唱诗班唱着圣歌:

万福玛利亚

你充满圣宠

主与你同在

你在妇女中受赞颂

……

程云珠从中间留出的狭窄过道上穿过,因速度太快,教民们居然没发现。及至她突然抓住薛代思给了一顿拳脚,众人才惊醒过来,祈祷的停止祈祷,唱歌的停止唱歌,先是惊骇,然后围拢过去。

薛代思骤然被打,脑袋昏昏然的,连打她的人是谁都没看清。

程云珠边打边警告:“不许你再找赵辅裕,否则我见你一次打一次。”

眼看教民们蜂拥而上,程云珠迅速甩开薛代思,跃身从众人头顶掠过,当教民们惊慌地涌向她时,她已经脱身而去。薛代思虽然被打,幸好都是皮外伤,脸上胳膊上背上到处青紫,脑袋昏眩着,被薛教士和另两个修女送回住所休息。

薛代思被打后,薛教士感觉受了奇耻大辱,要她说行凶者是谁,声言一定要为她讨回公道。薛代思不想把事情闹大,就说不认识。

程云珠能飞檐走壁,是有武功的人,荣昌身怀武功的女人多半在万灵场程家,薛教士不肯善罢甘休,亲自到万灵场打听。

程云珠回家后什么也不说,只是把自己关在房里生闷气。薛教士在万灵场到处打听如此这般的女孩,许多人一听他描述就知道是程云珠,但因他是洋教的人,便都推说不知道。这消息很快传到程家和赵家,赵岱聪狐疑不已,赵辅裕却没当一回事。

这夜,赵辅裕昂然冲进父母卧室,梗着脖子道:“爹,我最后问你一次,让不让我娶代思?”

“不能!”赵岱聪斩钉截铁道。

赵辅裕便不再多说一个字,也不将一脸悲伤的母亲放在眼里,傲然转身走了,他回到自己房间里收拾东西准备离家出走。宁芝寒心里苦,一边要维护丈夫,一边心疼儿子,那父子俩的心情她都能理解,但那对父子似乎一点不理解她的心情。

宁芝寒默然站在儿子的房门口,看着他收拾好包袱,拿起宝剑,转过身来。她哀伤相望,模样凄楚不已。赵辅裕心头泛酸,跪下去叩头道:“娘,孩儿走了,不能侍奉你了,你原谅孩儿吧。”

“裕儿啊,爱情是很重要,但人活一世,除了爱情,还有亲情血浓于水啊!你留下来,让娘再想办法好不好?”

“我走了,大家都省心了。”

躲在门外的赵岱聪又气又痛地冲进来,母子俩的对话他听得明明白白,心里恨儿子不懂事,为爱情冲昏了头,也怨妻子心太软,明显有支持儿子行动的意思。他硬邦邦道:“逆子,你给我记着一句话,今日若走出家门,这辈子就永远不要回来!”

赵辅裕霍地站起来,一抹眼泪,傲然道:“不回来就不回来!”

赵岱聪真正气坏了,他跨前几步,冷不丁地从赵辅裕手里抽出宝剑,指着他道:“你要敢离开我赵家,就表示不再做赵家的子孙,那——那老子一剑结果了你……”

赵辅裕反而挺身上前,争锋相对:“好,你杀了我吧。”

父子俩僵住了。一个眼睛里喷射着火焰,一个傲然挺立,没有丝毫屈服的意思;一个心里痛得滴血,一个满胸满怀的愤恨却发作不得。父子俩一样的性情,倔强、固执,不肯服输,不肯低头。赵岱聪心里真不是滋味,为什么偏偏是亲生儿子不能理解他为移民办学的做法呢?

宁芝寒急坏了,抓着丈夫劝,不听;拉着儿子劝,不听。她抓了这个抓那个,那两个她最亲的人眼睛里都腾腾地燃烧着熊熊大火,那一触即发的态势,让她心惊肉跳。她用力要夺下赵岱聪手中的宝剑,他用力推她,将她推得一个趔趄。

宁芝寒站立不稳,趔趄后又反弹回来,不偏不移撞在宝剑上。

那一瞬间,三个人都惊呆了,都觉得天旋地转,也都觉得像在梦里。

赵岱聪握剑的手在颤抖,宝剑穿进宁芝寒身体的事实让他无法接受,也让宁芝寒恍若梦中,她不知道疼痛,因为心已痛得麻木了。

赵辅裕惊骇地喊了声“娘——”扑过去搂住她,赵岱聪骇得慌忙拔剑。“噗——”一股血箭喷射而出,溅了赵岱聪一身,几滴鲜血溅到他脸上,有一滴正好落在他唇上,顿时,舌尖触及的温热黏稠的咸味将他惊醒,他慌忙丢了宝剑去抱宁芝寒。

宁芝寒捂过伤口而鲜红的血手紧紧抓着赵辅裕,嘴唇蠕动着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

3

薛代思弹着钢琴,脑子里想的是赵辅裕;教娃娃们唱圣歌,眼睛看到的是赵辅裕;就是在祷告的时候,那耶稣塑像也变成了赵辅裕。

被打之前,薛教士还一直希望拿女儿的婚姻达成自己的目的,现在则放弃了这个计划,因为他看中了李县令的儿子。李少爷比薛代思小两岁,且对她很是崇拜,常和其他几个少年偷偷地跑到河包场看薛代思。要是和李县令结成亲家,有父母官暗中支持洋教传教,赵岱聪怎么也阻挡不了吧。

薛教士正式跟女儿谈判的时候,薛代思表面上冷静,内心里却翻江倒海,知道自己这边的路也被堵死了,剩下的就是和赵辅裕私奔这条路。她假意答应父亲,然后找了个借口离开河包场,并带走了仅有的积蓄。

在螺罐山脚下那口古井边,她和赵辅裕相遇了。两人各骑着马匆匆前行,几乎同时发现对方,也几乎同时喊对方的名字,然后马头靠拢,两人的手拉在一起。

古佛山莲花湖依然清澈透明,周围依旧苍翠葱郁,蜻蜓、青蛙还是那样快活地飞呀跳呀,仿佛不知忧愁为何物。但在这片葱绿中,还有大煞风景的枯枝和败叶,枯枝就算在树上,也已失去生命,败叶则被风雨打进了泥土,露着焦黄而破烂的身体,艳羡着青草与绿叶。

两人将马拴好,手拉手走出树林,突然情不自禁地拥抱在一起。亲着,吻着,赵辅裕赫然发现她额头上有两处淡淡的青紫,急忙慌乱地撩开她的衣袖,发现胳膊上也有几处青紫,一下子明白她被程云珠打了。

薛代思为他受伤,让他心痛而又心碎,心愧而又心悔。他不能跟她说不能带她走的话,更不能说分手的话。母亲那一撞,伤到了胸部,伤口很深,那鲜血淋淋的场景吓坏了他。昏迷前的宁芝寒紧紧抓着他的手,什么也没说,却胜过万语千言,让他震慑、战栗、后怕,自己的任性差点要了母亲的命,这怎不让他心胆俱裂,也愧悔自己太自私。他怎会不明白母亲想说又说不出的话,若是自己的幸福要以母亲的生命为代价,他这辈子还能活得快活吗?

那一刻,母子亲情代替了一切,在宁芝寒昏迷的刹那,赵辅裕迸出一句:“娘,我不走了,我陪着你……”

赵辅裕紧紧地搂着心上人,用哭音道:“代思,你为我受苦受委屈了,可是,可是——我对不起你,不能带你走了。”

薛代思转身坐到草地上哭泣,心内柔肠百结,肝肠寸断,她不能逼他抛弃母亲啊!

赵辅裕自认是顶天立地的男人,天不怕地不怕,然而在现实面前,依然软弱无能。宁芝寒苏醒后想了很多很多,作为母亲,儿子一辈子的幸福大于一切,因此,她非但不阻拦他,反而催促他早一点离开,同时嘱咐他这样、嘱咐他那样,对他说,作为男子汉,不能让心爱的女人受苦,要承担起未来所有艰辛日子的责任,一个女孩子愿意跟一个男人私奔,她更是将自己的一生交托在他手上。宁芝寒说,薛代思是个好姑娘,你要好好珍惜,不能辜负她。

对宁芝寒来说,让儿子带着心上人离开万灵场是最好的办法,既不拆散这对小情人,也不给薛教士任何机会,那就免除了移民教育与洋教传教的新一轮冲突。

她忍痛放儿子离开的举动,虽然得不到丈夫赞同,但赵岱聪不能无视妻子内心里这份深重的苦楚。他是明白的,赵辅裕真的带薛代思私奔的话,薛教士一定不会善罢甘休,可能还会做出更意想不到的事情来,对他来说,薛代思何尝不是他的筹码。不过,明白归明白,他终究默认了宁芝寒的决定。

宁芝寒受伤后,赵辅裕夜夜做梦都会梦到《望娘滩》里母子生离死别的场景,而他和宁芝寒就会化成戏台上的母子。白天,宁芝寒撞到剑上血淋淋的一幕,也总是在他眼前挥之不去,他不敢想象若那一次母亲就此死了,自己会怎么样。因此,无论他如何渴望爱情和自由,也舍不下母亲,宁芝寒越是不阻拦他离开,他越是走不出这份母爱的牵绊。

不需要过多的语言描述赵辅裕的无奈和痛苦,薛代思什么都明白,他们今生无缘啊!她跳起来扑到他怀里,狂乱地亲吻他的脸颊、脖子:“我们在这里做一次夫妻吧。”

他渴望和她做夫妻,渴望那神圣的一刻,两人纯洁地相爱了几年,至今没有跨越雷池。薛代思受的是西方教育,没有那么严重的贞操观,赵辅裕到底是受传统教育长大的,对于这一点看得很重。在这包含了太多含义的“分别”之际,他的确想得到她的身体,为他们今生的无言结局画一个不完美的句号。

于是,天为帐来地为床,青山作证,湖水为媒,一对相爱的年轻人终于超越了恋爱界限,彼此狂热地剥离了对方的一切遮挡物,把自己揉进了对方的身体里,用那种极度的贴合感受彼此的渴望,用身体的颤动感知灵肉的销魂。

这几天,赵辅裕都沉浸在害怕失去母亲的恐惧里,悔恨自己的任性,无奈地选择了结束自己的爱情。不过,在与薛代思灵肉结合之后,他又强烈地感觉到离不开她。她的容貌和开朗个性让他着迷,滑如凝脂的肌肤也让他着迷。

宁芝寒的伤日渐好转后,赵辅裕到河包场找薛代思时,赫然发现,她没有穿仙子般的白色衣裙,而是穿起了宽大的黑色修女袍。

只几天时间,薛教士公开办起了洋教的免费学校,将几十个幼童和少年分成三个班,由薛代思和另两个修女上课。

薛代思站在讲台上给娃娃们上课,她失去了往日爽朗的笑容,失去了妖娆的风姿,也失去了青春女子的朝气,她变得那样沉稳。赵辅裕站在窗户边凝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当他们目光碰到一起后,薛代思犹豫了一下才出来,没有往日看到他的激动和喜悦,而是安静地看着他,并保持着几步远的距离。

白色的帽檐,白色的衣领,白色的衣襟,金色的十字架,在黑色的袍子上十分刺眼。她的大卷发也藏在修女帽子里,整个人沉静肃穆得让人窒息。他为她这身打扮而惊愣,她微微笑着,那小酒窝似乎已失去生命力,变得僵硬了。

“你来了。”她淡淡道。

“你穿这种衣服不好看。”

“这衣服将伴我终身,因为,我是——修女。”

“修女?”

“我已经发愿了,这是作为修女的必然程序,初愿、暂愿、终身愿,完成这三愿后,我今生就绝财、绝色、绝意了,从此只从事祈祷和协助神甫进行传教。现在,我经过了初愿阶段,正在进行暂愿。”

赵辅裕听不懂她说的这些,却感觉到她不再是以前的薛代思,她长大了,成熟了,稳重了,也陌生了,疏远了。才两个多月的时间,怎么就变了?他伸手去想拉她的手,还没碰到她,她的手已藏到身后,然后她转身飘然而去,空中飘来她最后一句话:“我们的修女,就像佛教里的尼姑。”

他真正呆了,傻了,懵了。

4

薛教士违背当初的约定办起了免费学校,赵岱聪不能不过问这件事。当他到河包场找薛教士协商解决这件事时,薛教士却一定要他去看看那些娃娃读书的模样。赵岱聪站在窗户外,看薛代思教娃娃们读英语单词。

对娃娃们来说,英语单词虽然拗口,但他们还是学得很认真。更主要的是,那些孩子的父母听说赵岱聪来了,纷纷赶来求他不要封杀洋教的免费学校,他们中大多数家庭都很贫穷,娃儿上不起村塾,不花钱就能读书,这是多大的好事啊!

赵岱聪心里打了个大大的问号:阻止洋教开办免费学校到底是对是错?这些洋教教民说得没错,他们穷得上不起村塾,又渴望孩子将来有出息,只要能免费读书,何乐而不为?洋教的免费学校,与他倡导的给家境困苦的移民后代免费学费,不是同样的道理吗?

薛教士喋喋不休地说,整个四川,洋教每到一个地方传教,都会配套地开办免费学校,他到荣昌十几年了,还没有真正开办起来,因此荣昌传教状况不佳,受上级教会组织批评是应该的。但话又说回来,薛教士认为,洋教开办免费学校让贫苦教民家的孩子读书,同样是为四川移民做好事,这是主耶稣赋予他们的使命,赵岱聪没有理由阻止。

此时若强行阻止,必然爆发比上次械斗更可怕的事件来,赵岱聪不能“当机立断”,他需要好好思考这个现实问题。离开河包场的时候,他特意让薛代思送她一程。默默走了好一段路,他才问她是否怨恨赵辅裕。

薛代思温婉地说,她和赵辅裕来自不同的文化背景,不同的家庭,各自的父亲都肩负着神圣使命,在两种截然不同的使命发生碰撞的时候,他们做儿女的,应该体谅父亲的不易,儿女私情与传教、移民教育比起来,那太渺小了。为各自父亲执着进行的大业做出牺牲,是主耶稣在拯救她的灵魂,相信儒教的孔夫子也在拯救赵辅裕的灵魂。

薛代思这番见识,让赵岱聪惊讶不已,这个十九岁的少女,本是容易冲动的年纪,沉迷儿女私情是很正常的事,为何她想得如此透彻?薛代思最后道:“赵大人,我代孩子们请求你不要封杀我们的免费学校,因为他们进不了你们赵家的族塾读书,更进不了尔雅书院,可他们渴望读书啊!我保证我爹只在河包场传教,保证不干扰辅裕的生活。”

薛代思如此深明大义,小小年纪如此胸怀博大,让赵岱聪心头袭上一丝懊悔情绪,这样的品德的确是赵家寻求的儿媳妇该具备的。她无怨无悔地牺牲自己的幸福,坚决地做了修女,既是斩断薛教士要在河包场以外的地方传教的路,也给了赵辅裕做赵家正统儿女的机会。她以一己之悲,换取荣昌境内当前洋教传教与移民教育的和平。

赵岱聪直觉得心头泛酸,嘴里苦涩极了。

一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大夫第终于披红挂彩,迎来了赵辅裕的大喜之日。他在兄弟们的簇拥下,虽然一身新郎装,却是一副冷漠的样子,将喻晓钰迎进了大夫第。欢快的唢呐、鼓声、爆竹声,响遍了万灵场,但对赵辅裕来说,那一切声响只是讨厌的杂音。

洞房内,赵辅裕冷寂得可怕。外面,宾客们猜拳喝令的声音闹得赵辅裕耳鼓嗡嗡作响,他重重地关上新房的门,却还是管不住外头的闹腾。他一步步朝新娘子走去,脚步很缓慢,很沉重。

喻晓钰静静地坐在床沿上,心内却翻江倒海,从盖头下看着他艰难移动的脚步,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早就有新婚夜被冷落的心理准备,但真正到这一刻,还是希望他完全地接纳自己。然而,红烛、红铺盖、红嫁衣,这片耀眼的红在赵辅裕眼里,哪有薛代思那身白裙漂亮。

走到新娘子身边,他站住了,许久不动。旁边端着喜秤的喜婆笑眯眯的,赵辅裕眼前却浮现起薛代思一身修女服的模样,缓缓拿起扎了红花的秤杆,闭上眼,放在了盖头边沿。赵辅裕在转身的刹那挑开盖头,重重地将秤杆摔进喜婆手中的盘子里,头也不回地大踏步走了。

赵辅裕走到门边时,赵辅臻、赵辅亭、赵辅玟、琳儿以及堂兄弟姐妹们蜂拥上来嚷着要闹洞房,赵辅承看到他死板的脸,只觉得心上一痛,急忙招呼兄妹们不要吵闹了。

赵辅裕转身的刹那,喻晓钰的泪腺突然破开,那泪珠怎么也忍不住,在浓妆覆盖的脸蛋上滚滚荡荡起来。

赵辅裕却急匆匆到马厩牵马,出大门时被赵辅承拦住:“裕弟,真就这样撇下晓钰吗?”

“大哥!”他酸涩地苦笑,“你不能理解我吗?”

赵辅承松开拽他的手,眼睁睁看着他走了。

院子里,赵岱聪和宁芝寒目送着赵辅裕离去,他们没有阻拦,也没有挽留。一年的时间了,都没能让他心甘情愿接受这个婚姻,父亲的权威,母亲的柔情,都不能阻挡他离去的脚步。他去见薛代思也好,离家出走也好,赵岱聪都拦不住他。他侧头看看宁芝寒,她叹息一声,会意地转身去了新房。赵岱聪则吩咐赵涛跟上赵辅裕,看他到底会去哪里。

赵辅裕万料不到会在大门外碰上程云珠,她也是一副新娘子打扮,原来今天也是她出嫁的日子,嫁的是师兄段胜。她从新房里跑出来,只是想问赵辅裕一句话:“你告诉我,你有没有一点点喜欢我?”

这位倔强而任性的程家大小姐,在这一年里做了多方努力,不管程时庆有多反对她喜欢赵辅裕,她都不在乎,但赵辅裕将她推拒在千里之外的冷漠与冷酷,实实在在刺痛着她。当赌气选择在他成亲的同一天嫁给段胜后,她还是忍不住跑出来要一个答案。

月光柔和而安静,可他们的心都不安静。程云珠那身灿烂的装扮没有给她的容貌增添任何美丽,寻找她的灯笼火把已经越来越近。

赵辅裕一点不在意她期待的目光,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没有。”然后打马飞驰而去。

程云珠返身一步步朝那片寻找她的亮光走去,她紧紧咬着嘴唇,眼睛瞪得大大的。

赵辅裕连夜来到河包场,到这里后天还没亮,他没去住客栈,而是在洋教活动点外等候。他知道赵涛跟来了,但并不在意。他一直等到天亮,看到洋教教徒陆陆续续进去了,连同男男女女小教徒,几乎没有人不认识他。每个人走过他面前时都会瞟他一眼。然后,薛代思来了,还是那身修女服,还是那副陌生的成熟模样。

但她不敢走近他,泪光闪闪烁烁,她不想让他看见。他笑了一下,说:“我完成家族任务了,可以带你走了。”

她也笑了一下,说:“辅裕,我不懂中国文化,我教孩子们读的是西洋课本。我们要在一起,除非你爹不兴办移民教育,或者我爹不传教,你和我一样,改变不了什么。回家去吧,以后你再来河包场,我不会再见你了。”然后,她跑进了教堂,很快里面传来让人听不懂也听不清的祷告声。

赵辅裕黯然回到县城,牵着马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不想回家,也不想去宁家商行,不想去找程云辉和程时蕴。满街小贩的吆喝声他都充耳不闻,但有一个声音飘进了耳朵里,那是两个还没成年的贼眉鼠眼的人打从他身边经过时说的话:“咱们跟了九爷,日子是比先前好过,今年冬天,又能白白地收到两万两白花花的银子……”

赵辅裕猛地一震,僵硬的表情瞬间活动起来,黯淡的目光锐利起来,整个人,仿佛瞬间长高了一截。他翻身上马,一鞭抽在马屁股上,喝了一声:“驾——”那马便急速出了城。

赵辅裕回到大夫第,在院子里第一个见到的是喻晓钰,她牵着琳儿的手,愣愣地望着他。琳儿喊了声“哥”,他理也不理,更不理喻晓钰,只是冲进三个兄弟房里,却一个也没找到,才想起他们都在尔雅书院读书。

他跑出来,还是没有理发呆的喻晓钰,匆匆出了门,径直来到尔雅书院,不顾先生在上课,硬是将辅臻、辅亭、辅玟三个弟弟拉到濑溪河边练武功。

三个弟弟不喜欢练武,但拗不过他,在他严厉的呼喝下,挥开了没多少力气的拳脚。赵岱聪听得消息赶去,远远地看到那一幕,心头疑惑不已。

同类推荐
  • 原振侠20:劫数

    原振侠20:劫数

    在巴拉圭西部一个水晶矿洞里,一块前所未有的巨大水晶瑙被开采出来。经过X光透视分析后,发现里面布满了七彩夺目的水晶,而其中一条水晶柱,竟然藏着一张像在惊恐地呼喊的人脸。更诡异的是,在发掘后不久,负责开采的矿务师就和这块沉重的水晶瑙,一夜之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水晶瑙消失后,矿洞附近本来不属于地震带的区域,却多次发生强烈大地震,把绵延不断的山岭,瞬间夷为平坦的高原。为了调查这一切,原振侠与超级女巫玛仙不惜身陷险境,竟发现高原之上,出现了一个神秘的图案。原来这一切一切,都和一个全球生物都无法逃脱的劫数有关……
  • 大唐玉环记

    大唐玉环记

    她一直寻找的只是心中的良人,不论是千年之前,亦是千年之后。嫁入侯门的她,一见钟情了他。她笑,她喜,因他是她的良人。却在一朝之内,骨肉分离。他是帝王的子孙,抹不去对权力的野心,哪怕是牺牲了自己所爱之人,也要登上宝座。只是,他错看了她。她绝傲、清高,不容许任何人利用自己半分的情爱。她要的只是一份平淡、恒久的爱。然而,他却把她拱手让人,只为了他的南柯一梦。大唐天子,三千宠爱于一身,承诺用爱来补偿她的一切伤痛。相伴近五载,他对她细致入微,却从不开口言爱,除了猜疑,只有那些浮华的锦衣玉食。一身青衣的少年,总是站在远处望着她,跟着她笑,跟着她悲……为她一句话,入朝为官。在这红墙宫苑里,三个男子与一个绝傲孤冷的女子,该演绎什么样的情呢?而她又该情归何处?
  • 一九八四(奥威尔小说全集)

    一九八四(奥威尔小说全集)

    《一九八四》是奥威尔的传世之作,堪称世界文坛上最著名的反乌托邦、反极权的政治讽喻小说。他在小说中他创造的“老大哥”、“双重思想”、“新话”等词汇都已收入权威的英语词典,甚至由他的姓衍生出“奥威尔式”、“奥威尔主义”这样的通用词汇,不断出现在报道国际新闻的记者笔下,足见其作品在英语国家影响之深远。
  • 藏地离奇死亡真相:天葬

    藏地离奇死亡真相:天葬

    民国年间,川中军阀混战,刘文辉的二十四军两个连队上百号人误入人迹罕至的西南藏地林区,不到一天时间,两个连队伤亡殆尽,只有四人存活。误入藏区的二十四军连长王威和军师赵二麻子在林区一处神秘的天葬台旁,意外发现十多年前阿坝藏区一位大军阀的死亡真相……
  • 我这辈子有过你

    我这辈子有过你

    本书讲述了三个始终在爱情里颠沛流离的女人,那么义无反顾地寻觅世间的温暖,那么死心眼儿地爱着她们的男人。胸围与爱情,有着难尽言表的关系。女人的一双乳房温柔地哺育过爱情,也倾心哺育过我们所爱的男人,红尘相遇,枕席之间的妩媚与缠绵,如此烂漫,却也许会归于寂静与荒凉。正如三个女人与她们的男人之间的情缘,缘起而回眸,再见又再见;缘尽而转身,再也不见了。
热门推荐
  • 无价之物

    无价之物

    死亡我来说就是虚无贪婪不过是人的本性。什么人之初性本善?人类有什么善恶之分?什么?你不信?好!我无邪在无价杂货铺等你。等你揭穿人类本性!
  • 学习会变强

    学习会变强

    带着搜索引擎重生的秦风原本只是有一个小目标,结果发现,这个世界似乎有点不太一样……语文老师一言不合就把鲁先生叫出来谈表达了什么样的思想感情数学老师大喊着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然后就把人关入了象限世界化学老师罚站,直接把人石化……秦风感叹,原来这个世界学习就能变强啊!
  • 在你彷徨的时候,总有人在前行

    在你彷徨的时候,总有人在前行

    生活是有需要努力和拼搏精神的。它并不会因为你的“特殊状况”而开绿灯,它不会因为你的迷茫而有所宽容,也不会因为你的彷徨而手下留情。你所能做的,只有抛却迷茫彷徨,拥抱激情洒脱,在人生之路上含着眼泪,忍着疼痛,淌着汗水,奋力向前跑。张天怡邀请你一同奋战于这个世界,让它滋养你的心灵,给你武器、给你力量,然后从容地投入生活。无论路途遇到多少艰难险阻,都要身姿挺拔!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这样读资质通鉴(第3部)

    这样读资质通鉴(第3部)

    青年学子亦可从中学到有别于课堂上的历史讲述,一部一直放在毛泽东床头的大书,一部曾经让毛泽东读了17遍的大书,《资治通鉴》是中国人的管理智慧。这样读《资治通鉴》,是为官者的管理智慧,是企业家的MBA教材,是奋斗者的行为指南。
  • 我能预知死亡

    我能预知死亡

    黄正阳穿越了。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串神秘的数字。每过一天,就减少一点,这让他非常的期待。难道是开大奖?……几天后,神秘数字归零,劫难降临了。原来这串数字的含义是:生命倒计时!!!九死一生渡过劫难之后,他发现神秘数字又出现了。倒计时又一次开始了。
  • 龙魂御灵诀

    龙魂御灵诀

    平凡少年不平凡的修行之旅,燃龙魂,御灵气,战群妖!一朝化龙,九天云动,笑傲苍穹!书友群862762576,欢迎加入!
  • 沐府风云

    沐府风云

    “赠我一副好皮囊,予我一世富家郎!”曾几何时,你我抱怨为何不能生在将相王侯之家!为何不能如他们一般生即富,始则贵!孰知,庄周梦蝶,蝶梦庄周,亦真亦虚,亦实亦幻。生即富,始为贫,不过尔尔,终究虚妄一场。笔下之人,寄托着我一颗生为富家郎的执念。他,沐绍勋,做为一名生即富的权贵,将始终受着现实中始为贫的我的授意,开始一段对于我来说虚幻而对他来说真实的人生。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禁神大陆

    禁神大陆

    我们是被诸神遗弃的,被诸神诅咒的,永远生活在囚笼一样大地上,我不甘,我要逆天改命,打破这千年枷锁,哪怕以身化道也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