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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奏章之祸

1

宁芝寒留下赵辅亭在家里掌管一切,带着赵辅臻、赵辅玟、管家赵四发以及四个护院武师上京城营救赵岱聪。

程时蕴和程云辉从后面追来,表示要同去京城。程时蕴说,长江一线乱糟糟的,他们恐怕出川不易,她在江湖上好歹有几个朋友可以帮忙。

宁芝寒深深地看着她,心想,就是到这把年纪了,还是不能消除她对赵岱聪的担心。想了想,点点头。

一行人到了县城,与宁子豪汇合后,很快离开了荣昌,到了重庆。正如程时蕴所料,坐船出川十分不易,江上水盗混在天宇会里,普通人根本不敢上船。程云辉去找朋友帮忙的时候,在码头附近,蓝八爷派人来告诉他们一个喜讯:他刚刚救下赵辅承。

宁芝寒等人急忙赶到蓝八爷安排的客栈,果然见到了赵辅承。赵辅承被赵浪、赵涛救得后就往四川赶,但他伤势太重,路上又不太平,一边养伤一边赶路,真是历经了千难万险才转道从湖南走陆路回川。不料,途中又遇到山贼,幸遇蓝八爷的人所救,刚刚带回重庆。

一家人见面,真是又惊又喜。宁芝寒不见赵辅裕,询问之下,赵浪、赵涛闪烁其词,疑心大起,喝令他们回答。

赵浪、赵涛“扑通”跪下,不敢说。赵辅承也跪下去,哀然道:“七婶不要怪他们两个,裕弟带去的人,几乎都……裕弟也……生死不明……”

宁芝寒尖叫一声“裕儿”,眼前一黑,昏了过去,被程时蕴及时抱在怀里。将宁芝寒扶到床上躺下后,程时蕴细问经过,那一幕一幕浮现在眼前,令她痛彻心肺,摇晃着身子跌坐在椅子上。

宁芝寒醒过来后呼天抢地地哭了一场,然后坚强地抹干眼泪,催促大家尽快启程。赵辅承说什么也要一同到京城去,她也同意了。然后,蓝八爷亲自来告诉他们,他已做了一切安排,由哥老会护送他们入京。

为了避开天宇会,他们又绕道贵州边境,经过湖南、江西,然后才从山东到京城,历时整整两月。京城一片繁华景象,天宇会闹得那么凶,京城里照样莺歌燕舞,王公贵族依旧逍遥自在。

宁芝寒、程时蕴心头都不是滋味。十几年前,她们到京城来,也是为了救赵岱聪,那个她们爱了一辈子的男人,似乎真就不让人省心。住进客栈后,宁芝寒跟大家商量如何营救。赵辅承的恩师汪曾倩是朝廷重臣,他们决定首先向他打听赵岱聪的消息。

于是,赵辅承带着赵辅臻、赵辅玟到汪府投递拜帖。拜帖投进去没多久,老管家来请他入内。

赵辅承见到恩师,急忙拜倒,而后介绍了兄弟二人,并送上礼品,说:“天宇会阻道,几省都不太平,没能从家乡带来土特产,就近在京城买了点恩师喜欢吃的东西,望恩师海涵。”

汪曾倩打开礼品看了看,确实是些他喜欢吃又不算名贵的食品,于是笑道:“贤卿若是行贿赂之事,可就莫怪为师的要赶你出门了。”吩咐丫环将食品收起来,再让赵家兄弟落座。

“贤卿此次入京之用意,我已明白,一听说赵大人获罪被拿到京城,我便盘算你到来的日子,比我预估的日子晚了一些。”

“为救我一人,却牺牲了数百人,尤其是我二弟……”赵辅承简要说了说被陷天宇会的经过,说得泪花闪闪。

赵辅臻、赵辅玟连忙起身道:“请大人施以援手,救救家父……”

汪曾倩摆摆手示意他们别再说下去,道:“辅承哪,你叔父赵大人那一份奏章令朝野震动,这是你们都想不到的吧。”

当初,赵岱聪通过总督府送来的那份教化土匪的奏章,一进入军机处就引起轩然大波。当时太上皇乾隆病卧床榻,嘉庆沉浸在哀痛之中,而天宇会的势力越来越大,湖北、陕西、四川三省丢失的州县也越来越多,朝野上下对于如何镇压天宇会意见始终不统一。三省官员中,丢失州县的官员一个个被严惩,也搞得人心惶惶。

嘉庆也知道,天宇会中有相当一部分是各山头的土匪趁乱起事,想浑水摸鱼,因此,对于官兵抓获的土匪,都是判以重刑,以儆效尤,就是参加匪帮时间很短的土匪被抓获后,也都会重判。赵岱聪却处处为土匪辩白,自是犯了朝廷大忌。

嘉庆初见奏章时就要将赵岱聪法办,是汪曾倩等人一次又一次给他分析,都说赵岱聪只是一个闲散文官,他因立志办学而未获实职,难免书生见识,不切实际。嘉庆听多了这方面的话,渐渐地熄灭了怒火,将那份奏章放置一边不作理会。

前不久,乾隆驾崩,嘉庆雷厉风行地处置大贪官和珅,忙乎了好一阵子。回过头来,发现天宇会的势力有增无减,三省的大小匪帮加入天宇会的更多,将原先天宇会为土地和粮食等民众生计问题与官府作对演变成了烧杀劫掠、无恶不作,有些地方的天宇会将官宦人家的女眷凌虐或奸杀,同时也有无数无辜百姓死于非命,造成难民四处逃生的混乱局面。

嘉庆知道,之所以造成如此局面,是因天宇会接纳了大小匪帮,匪帮已经改变了天宇会跟官府作对的初衷,他们打击土豪劣绅,也虐杀朝廷命官,官宦女眷与百姓家的女儿一样遭受凌辱,连许多幼童也未能幸免。

嘉庆一次又一次要大臣们拿出妥善办法来尽快平息天宇会之乱,有人提到了赵岱聪的那份奏章,这下让嘉庆更加恼火。于是一道圣旨下到四川总督府,赵岱聪就被带到了京城。

汪曾倩所知道的就这么多,赵岱聪确实到了京城,但有没有被关进大牢,却打听不出来。

赵辅承听完前因后果,惊讶极了,他觉得此事十分蹊跷,甚至很反常。嘉庆既然龙颜大怒,要将天宇会之乱至今未平归咎到加入天宇会的大小匪帮身上,那么,赵岱聪那份教化土匪的奏章确实成了导火索,他被押送到京,应该是被打进天牢,怎么可能没人知道他的下落呢?

赵辅臻一听,顿时六神无主,惨然道:“汪大人,您不是位高权重吗,怎么也打听不出我爹的下落?难道他已经被皇上砍了头吗?”

“他若被砍头,必定要经过审讯,这些事都是公开的。”汪曾倩道,“怪就怪在大家都知道他被押送到了京城,却没任何人见过他。四川总督府来的人向皇上交了旨后,又马不停蹄地离开了京城,这也是没有先例的。因此,赵大人到底是生是死,本官确实打听不到。辅承,事情确实蹊跷,你必须跟我说说那份奏章的来历,再思对策。”

2

一听赵岱聪失了踪,宁芝寒惊得目瞪口呆。这人就是在死牢里,总还有一线希望,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这是什么事?她的目光,很自然地投向了程时蕴。

程时蕴急忙站起来往外走,她要和程云辉分头找京城的朋友打听打听,务必探听到可靠消息。

宁芝寒从包袱里取出万言书展开,眼睛里包含着泪水,却努力控制着不让泪水流出来。万言书是临行前李县令交给她的,赵岱聪出事后,李县令紧急组织城内百姓在万言书上签了名或盖了手印,期望能为营救赵岱聪出一份力。

当天夜里,赵辅承又来到汪府,他来征询汪曾倩的意见,是否可以将万言书呈给嘉庆。

汪曾倩看了万言书,又听说仓促之中李县令竟然能找到数百移民、难民以及移民后代在万言书上签名或按手印,非常感慨。要将万言书递到嘉庆手里不是难事,但这份万言书能否在此时出现,却是个问题。赵岱聪到底在哪里都不知道,定没定罪更不清楚,贸然递万言书,会不会适得其反?

赵辅承请求恩师带他进宫面见皇上,汪曾倩道:“让我斟酌斟酌吧,你的官印丢了,现在是活了命回来,是否恢复你的官职还未可知,须得慎重。”

这样的等待虽是一种痛苦的煎熬,但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事情倒真是怪,程时蕴和程云辉找遍了京城的朋友,以及几个在京城富户家担任保镖的程家弟子,也打探不到赵岱聪的消息。宁芝寒等人在客栈里心急如焚,度日如年。

这一晚,赵辅臻从噩梦中醒来,出了一身大汗。他梦见父亲被押到菜市口,一刀下去,父亲的头滚出好远,鲜血飞溅,痛得他大喊一声“爹——”顿时惊醒。默默哭了一会儿,他想到了万言书,他决定带着万言书去闯宫,父亲的性命等不起啊!万言书放在赵辅承身上,于是,他摸到跟他同住一个房间的赵辅承床前,从他枕头下拿走了万言书。

次日天还没亮,赵辅臻带着万言书一路打听到了紫禁城。有做早市的小贩告诉他,要是不认识路,就看那些八抬大轿到什么地方,跟着去就是了。因那些八抬大轿都是上早朝大臣的轿子。

果然,赵辅臻看到好几乘八抬大轿,便远远地跟在后边到了皇宫门口。他举着万言书跪下,门口的守卫来抓他,他苦苦哀求:“我是四川省重庆府荣昌县的移民后代赵辅臻,是三品奉政大夫赵岱聪的儿子。我带着万言书来求见皇上,差大哥,麻烦你帮我通传一下吧。”

守卫哪里肯听他的,当场要将他当刺客砍死。赵辅臻躲过了一刀,看着又有两乘轿子走来,又高喊不停。

走在后面的轿子停了下来,轿帘掀开后露出汪曾倩的脸,他叫过一个守卫去询问出了什么事。听说是赵岱聪的儿子在此求见皇帝,他先是皱眉,继而点点头,吩咐守卫别难为赵辅臻。

赵辅臻继续跪在那里,每看到一乘轿子走来,就哀求一声。他喊得声音嘶哑,天也渐渐亮了,这时远远地传来宁芝寒等人的喊声。恰在此时,宫里出来个小太监跟守卫说了句什么,两个守卫便一左一右架起赵辅臻进了宫门。

宁芝寒惊骇地看着那一幕,双腿一软,跌了下去。

赵辅臻被一路架着拖着在皇宫里转来转去大半天,然后才被放在一座殿前。皇宫是什么样子他根本没看清,也因被人架着走得很快,搞得他晕头转向。他被甩下后,殿门口的太监板着脸尖着嗓子叫他老实待着,不许乱走,也不许东张西望。他来求见皇帝,却并不知道闯宫是死罪,也没有心情四处张望,只抬头看到大殿门楣上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三个字:养心殿。

他等了好久,肚子饿了不说,还憋着一泡尿找不到地方解决。实在憋不住了,他上前几步想问太监哪里有茅房。刚张口,那太监就横了他一眼,低声且严厉地叫他别乱动。

赵辅臻只得后退到刚才的地方低头站着,死命憋着尿。又等了好久,才见一队太监簇拥着一顶暖轿走来,停下。身穿龙袍的嘉庆向大殿走去,那龙袍,赵辅臻还是认得的,戏台上见过嘛,于是匍匐在地,忙不迭地举着万言书,颤抖着声音道:“皇上,我是赵岱聪的儿子赵辅臻,我爹……”

嘉庆看了他几眼,进了养心殿,吩咐太监将赵辅臻带进去。赵辅臻进来后,又匍匐在地,哭出声来:“皇上,我爹是冤枉的呀,他一辈子呕心沥血,把我们家族赚的钱都拿去办学,我们家被土匪害得很惨,他怎么会跟土匪有勾结呢?皇上,我爹……”

嘉庆身边的老太监吼他住口。

“别吼他,让他哭吧。”嘉庆竟然没有生气。

赵辅臻救父心切,也不大懂得面见皇帝的规矩,只是凭着父子天性的感情,哭诉着父亲几十年来如何克服重重困难让移民后代读书的往事。他亲眼所见的,亲耳所闻的,作为儿子对父亲的敬仰和依靠,通通以他的方式哭了出来。最后,他悲痛地喊:“……皇上,我爹年老了,禁不起打,皇上真要定他的罪,我替父受罚可好?终身监禁也行,砍头也行,让我爹回家吧,呜呜……”

赵辅臻的哭诉不是做戏,也没有事先准备过,就是救父亲的目的让他不顾一切了。他这一哭,竟把嘉庆给哭懵了,他似乎从来没看到一个成年男子哭成这个样子,既好奇又心酸。乾隆驾崩才几个月,这哭声勾起了他作为儿子对亡父的怀念,因而神情渐渐哀伤起来。

许久后,他见赵辅臻伏地哭得声嘶力竭,这才给老太监丢了个眼色。老太监拍拍他的肩膀,叫他别哭了,说皇上要问你话呢。赵辅臻如梦初醒,急忙止住哭声,抽噎着抬头望着嘉庆。因眼睛里有泪水,看不真切,急忙用衣袖擦眼泪揩鼻涕,然后才慌乱地将被泪水打湿的万言书递给太监。

嘉庆接过万言书放在龙案上,说:“赵辅臻,不管你爹有罪无罪,你这个儿子都是他的骄傲,也是他的福气。朕从来没有见过一个儿子这样为父亲动情的,着实让人感动啊!好了,万言书放在这里,你回去吧。”扭头对老太监说,“派人好好送他出宫。”

赵辅臻懵懵懂懂地谢了恩后,由太监送出了紫禁城,一出城就看见焦急万分的母亲。宁芝寒一把抱住他,一汪泪水却说不出话来。他们迫不及待地问赵辅臻有没有见到皇上,知不知道赵岱聪的下落,等等。这个问,那个问,赵辅臻不知道该回答哪一个问题。何况,他此刻脑袋还是发懵,也不知道该怎么说。

众人回到客栈。赵辅臻渐渐平静些了,这才将经过细说一遍。听说他在皇帝跟前痛哭,再次为他捏把汗。

程云辉见程时蕴默然走到一边去坐下,便走到她身边,将手搭在她肩胛上,以示安慰。程时蕴眼里闪着泪光,眼前浮现起赵岱聪被打得遍体鳞伤的模样,顿时觉得心上掠过一阵难以言状的痛楚。

3

宁芝寒、赵辅承到汪曾倩府上等消息。

黄昏时分,汪曾倩才回府。他脸上带着笑容,对宁芝寒道:“夫人教导有方,生了个好儿子啊!赵大人之事闹得沸沸扬扬,皇上那脸呀,这些日子都是阴晴不定的,谁都不能提赵大人的名字。令郎的孝心深深感动了皇上,他不但仔细看了万言书,还将那份奏章重新拿来字斟酌句地看。下午,又召集群臣商议此事。”

宁芝寒急忙客套道:“那孩子不懂事,多亏大人斡旋,才不至于惹怒皇上。”随后又问,“大人,拙夫那份奏章,如何惹来如此灾祸?还请赐教。”

汪曾倩肃然道:“赵大人针砭时弊,提出‘教化土匪’的问题。”

“教化土匪?”

“他在奏章里列举了各种好处,但不能否认天宇会之乱中匪帮之祸。现在,湖北、陕西、四川三省都有天宇会在闹腾,看这局势,似有蔓延到他省之态,能否教化土匪?若是教化,又如何教化?哪些可以教化?哪些不能教化?教化的效果如何?诸多问题,没人能给出一个理想答案。”

“他真是……”宁芝寒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模样,“为移民办学就办学吧,怎的又提出教化土匪的问题了?他……唉,他真是异想天开哪。”

“恩师,皇上有没有说我七叔被关在什么地方?”赵辅承急问。汪曾倩摇头,宁芝寒忧虑不已。他又道:“恩师,是否表示皇上会重新审视这个案子?”

汪曾倩道:“应该是的。赵大人那份奏章,不只是陈述四川教化土匪的问题,而是朝廷如何看待匪帮与天宇会问题,这已经不是针对四川的问题,必须慎之又慎。辅承,你做好准备,皇上可能随时会召见你。”

晚上,万灵宫里烛影婆娑。赵辅承获救的消息传来后,林娇偷偷地哭了几场,这阵子悲悲喜喜的,心头总觉得郁结着什么,脸上就失去了往日温婉而又灿烂的笑容。看到她强颜欢笑的模样,嘉庆很心疼,说:“爱妃是在为赵岱聪担心吗?”她慌忙摇摇头。“你呀,对家乡的每个人都怀着那么深的感情,真是少见。”

林娇正在调制一杯清淡爽口的蜜茶,慢慢地用汤匙搅着茶,做出一副感叹的样子道:“臣妾还记得当年赵家六个孩童被李家寨土匪绑票的情景,土匪指定要赵岱聪亲自上山送十万两银子,没想到他一个文质彬彬的读书人,真就去了。”

“他们家的孩子被土匪绑架过?”嘉庆惊讶。

“是呀。那伙土匪每年逼着赵家给他们两万两银子,不给的话,便抢劫万灵场的老百姓,而且专拣有孩子在赵家办的书院里读书的人家抢。那些年,赵家说是富贵,其实日子过得蛮艰难的。”

林娇将调制好的蜜茶端起来喂给嘉庆喝。他呡了一口,她急忙问:“味道如何?”

嘉庆接连喝了几口,然后握住她的纤纤玉手,笑道:“爱妃这双手越发有灵气,凡是你调制出来的茶,都好喝。”见她娇媚地笑了,便喜悦道,“爱妃多笑笑,朕心里才觉得暖呢。”

“这杯蜜茶,可是感谢皇上眷顾臣妾的乡亲而特制的哦!”林娇娇滴滴地又喂他喝蜜茶,“若非皇上眷顾,赵岱聪恐怕早就没命了。天牢那地方,好人进去都难活命,何况他一个重症病人。”

嘉庆笑道:“爱妃这张小嘴越来越会说话啦!你那一脸眼泪都是为赵岱聪而流,想到他重病在身就想到你父亲,字字句句都让朕心里难受,不给他安排个养病的地方,朕如何看得到你的笑容?”

林娇嫣然而笑,和嘉庆喝着蜜茶,一副缱绻不已的样子。其实,她心里急着想见赵辅承,又怕见到他。赵辅臻闯宫后,她知道赵辅承必定也到了京城,且为救赵岱聪焦虑不已。赵岱聪在什么地方,满朝文武不知道,但她知道,就算不能让赵家人知道他的下落,也要让他们知道他平安才好。

嘉庆睡着了,林娇听着他的鼾声,怎么也无法入睡。想了一夜,她决定试一试,与其偷偷摸摸出宫去让嘉庆产生怀疑,不如大大方方出去。于是,在嘉庆起床准备上早朝的时候,她给他编着辫子,谨慎地请求出宫去见见赵家的人。

嘉庆定定地看着她,没说话。她也不好再请求,默然给他编着辫子。

编好辫子,林娇伺候嘉庆洗了脸,净了手,漱了口,然后给他穿上龙袍。她做这些事的时候始终含着美丽动人的微笑,就是这份温柔妩媚,这份无怨无艾,这份温润恬静,像蜂蜜一样甜在嘉庆心窝,而她的失望与哀愁也就让他怜惜不已。他对任何一个妃子都没有这样的怜惜感情,林娇在他心里,就像一个易碎的瓷娃娃,不忍心拂了她的每一个心意。

嘉庆轻轻抚了抚她的脸庞,柔声道:“赵岱聪的夫人来了,你去见她即可,但不可泄露赵岱聪行踪。爱妃,早去早回。”

林娇很想私下里和赵辅承见面,八年了,铭心刻骨地爱了那么多年,那个在她心里挥之不去的男人如今是什么模样?可是,她私下里出不了宫,也不愿引起不必要的麻烦。现在,求得公开出来见赵家人,她就得拿起妃子的架子,听凭太监先到客栈做好安排。

宁芝寒大为诧异,宫里哪位娘娘认识自己?为什么专程出宫来见她?她听命将所有男人都支使开,好奇而狐疑地等待那位贵人到来。

这次会见,既是公开的,也是秘密的,太监到客栈知会宁芝寒后不久,林娇的马车也到了。她一身春装,外面披着一件素净的海棠花图案绣成的披风,戴着一顶垂着水蓝色轻纱的帽子,遮着脸,在一个宫女的搀扶下款款进了客栈,上楼进了宁芝寒的房间。

宁芝寒跪下见礼:“见过娘娘。”

林娇让宫女出去后,揭开面纱搀扶宁芝寒,含泪笑道:“夫人请起。”

宁芝寒乍然看到她,大吃一惊:“你是……林娇?”

“是我,夫人。”林娇热切道,“多年不见,夫人可安好?”

宁芝寒太意外了,她怎么也没想到林娇会做了嘉庆的妃子。她端详着林娇。做了妃子的林娇的确不再是万灵场的村姑,她成熟了,稳重了,雍容华贵中依然清新脱俗,没有富贵生活带来的庸俗之气,言行举止端庄大方,高贵典雅。只是眉宇间,隐着一层深深的哀愁。

林娇见到宁芝寒,就像见到自己的母亲一样,拉着她的手,虽然微笑着,泪珠却串串滚落。

4

林娇成为嘉庆的妃子是偶然的。她进宫时是乾隆当政,那时她只是普通宫女,也没有真正为父亲的贡品梦而做过什么。不管分在哪个机构,她只是勤勉地干活,不怕苦不怕累,常常帮其他姐妹干活,人缘很好。她躲进宫里后,逃离了人世间的非议,却逃不脱对赵辅承的思念,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才偷偷地抹泪。

一晃,就过了几年。嘉庆即位后,大选妃嫔充实后宫,林娇是老宫女,被分到一个秀女身边服侍。那秀女被检查出不是处女,嬷嬷们害怕担责,发现林娇容貌出众,于是让她顶替了那秀女。

林娇入选后,嬷嬷们又强化她学会琴棋书画,后来远远地被嘉庆看选后,就成了“答应”(后妃的一种地位比较低下的品级)。

林娇无心成为妃子,做了“答应”后,依然一副与世无争的样子。因闲得无事,那个春天,偶见几只蜜蜂飞进她居住的偏殿,于是筑巢养蜂,随后蜜蜂越来越多。第一次采得蜂蜜后,她独自调制蜜糖水喝,碰巧嘉庆追逐着几只蜜蜂走来,喝了她的蜜糖水,赞不绝口,同时被她的美貌所迷。

在被嘉庆宠幸的那个晚上,林娇抱着必死之心,说明自己顶替秀女的秘密。结果,嘉庆被她的朴实和率真打动,对她眷爱不已,林娇才彻底“活”过来:天意既如此安排,那就为父亲的贡品梦而努力吧。

当时,正是赵辅承被封重庆知府离开京城的时候。赵辅承考中榜眼又在京城翰林院供职一年多,她一点不知道。当赵辅承被天宇会所俘的消息从嘉庆口中说出时,她悲喜交加,几乎昏死过去。此后,她不知度过了多少个深夜悲泣的夜晚。

宁芝寒唏嘘不已。真是造化弄人,林娇这个自小生活在万灵场的移民后代,竟然阴差阳错地做了嘉庆的宠妃,而她为赵岱聪、赵辅承叔侄又暗中做了那么多事,她有情有义,却显得赵家太无情无义了。

林娇抹了眼泪,说赵岱聪入京途中遭受过天宇会侵扰,又感染风寒,身子很虚弱。入京后,见他只剩半条命了,皇上动了恻隐之心,将他安置在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方便他安心静养。

宁芝寒虽然依旧担心,却总算有了丈夫的消息,心也稍安了。她问林娇是否见赵辅承。林娇说,求到皇上应允出来见她已是不易,未免节外生枝,还是不见为好。她让宁芝寒转告赵辅承,感谢他多年来教她读书、识字、明理。

随后,宁芝寒将林父这些年的状况说给林娇听。林娇泪眼婆娑,最后伏在宁芝寒怀里哭了一场。

林娇从客栈里依依不舍地出来,仿佛觉得背后有一双她渴望的眼睛在遥望自己。此刻,赵辅承并不知道她是谁,她还是觉得,他多么遗恨自己不能跟她见面说话。往事历历在目,岁月确实无情,见了,也是徒增悲伤而已,万一走漏风声,她一切的努力就都白费了。因此,她心内不舍,脚步却走得疾,放下面纱的时候,那眼泪再一次无声滑落。

被安置在楼下一个房间里的赵辅承透过窗棂望见了林娇的背影,她走路的姿势变了很多,但她的身影让他有熟悉感。林娇的车马走后,赵辅承第一个跑上楼,冲进宁芝寒房里问是哪个妃子,宁芝寒想起林娇的叮嘱,便说是她家一个远亲。

三日后,嘉庆在御花园一个池子边召见赵辅承。

行了跪拜之礼后,嘉庆道:“赵辅承,听汪曾倩说,你被天宇会抓获后,这两年一直跟他们智斗,快给朕讲讲当时情形。”

“当时微臣年轻气盛,回乡途中没有掩藏身份,以致身陷天宇会。天宇会抓微臣,正是因为微臣这个身份。起初,他们倒也没有虐待微臣,而是好酒好肉款待着,目的是要微臣投靠他们,帮他们写宣传天宇会的文章、歌谣等,甚至要微臣给他们著书立说。”

“哼!如意算盘倒打得好。”

“微臣见那头领还算有些见识,便天天给他讲道理,劝他不要以武力与官府作对,更不要夺取州县,占据衙署。但是,他不听。他每占据一个地方,首先打开粮仓给百姓分粮,然后杀死土豪劣绅,将他们的田地分给穷苦百姓,就是此举深得了人心,因此天宇会队伍壮大得很快。”

嘉庆的脸色阴沉着。

“微臣几次要促成他们和地方官府谈判解决土地和粮食问题都未成功,到后来,他们说微臣顽固不化,便不再对微臣客气了,打骂是家常便饭,又逼微臣拿兵器去杀官兵,或者不给微臣东西吃。再后来,天宇会各路人马抢夺微臣,微臣就在湖北转来转去。”

“你能活着,倒也不易呢。”

“就在微臣快被打死的时候,微臣的堂弟赵辅裕带着荣昌绿营军前来营救,皇上的救兵同时也到了。结果微臣看见堂弟被许多人砍杀,是生是死,至今没有确切消息。”赵辅承说着,眼睛湿润了,急忙抬起衣袖拭泪,又道,“微臣失态了,请皇上……”

“无妨,无妨,你坐下说吧。”嘉庆示意他在身边的石墩子上坐下,“爱卿啊,移民实川百多年来,康熙、雍正、乾隆三朝,入川移民问题都是朝廷大事。朕登基前后,移民入川本已基本停止,四川经过百多年的移民垦荒耕种,面貌改变许多,朕接过大清江山,本以为能为四川松口气了,不料天宇会兴起,天下又乱,导致难民更多,又有难民与官府作对。近年又闻知各地大小匪帮借天宇会之势无恶不作,朕这心里,着实难受哇。”

“微臣明白皇上心中隐痛,是以家叔那份奏章,才会引起轩然大波。”

“有人说赵岱聪十几年来与匪帮暗通款曲,才得以发展赵氏家族……”嘉庆这句话,唬得赵辅承惊慌失措,差点从石凳子上跌下来。

赵辅承慌忙跪倒奏道:“皇上明鉴!家叔不是与匪帮勾结,而是无力抗衡,不得不采取舍财保命的下下策……皇上,家叔奏章陈情教化土匪,并非为凶残土匪说情,而是土匪中绝大一部分是移民后代……”

嘉庆审视着赵辅承的表情,仿佛要从他眼睛里辨别他的话是真是假,沉默片刻,道:“康熙爷号召移民入川创业,前期解决垦荒问题,中期解决安定问题,后期则需解决教化问题,因此,你叔父办学目标,值得推崇。赵辅承,你说说,那份奏章到底是怎么写成的?”

赵辅承将蓝八爷找上门来的经过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

嘉庆皇帝又惊疑道:“你们家怎么又跟哥老会牵扯不清?”

“微臣和婶娘一行若非哥老会沿途照应,恐怕到不了京城。哥老会里,也有很大一部分是移民后代,蓝八爷说,他不希望那一部分人跟着天宇会闹事。”赵辅承言下之意,对嘉庆来说也颇有一种威慑力量,说明赵岱聪那份奏章所阐述的问题,也是哥老会的原因,若引起哥老会“反清复明”采取行动,天下会更乱。

嘉庆皇帝焉能不清楚这层利害关系,深深地看着赵辅承。他这门生,确实比当年成熟多了,于是肃然道:“百万移民入川,百多年来的繁衍生息,人口是增加了,教化问题确也落后了。先帝曾说,在四川办学比任何地方都艰难,要让移民后代有读书成才的思想和理想,难上加难,却没想到你们赵家会跟这么多势力牵扯。哥老会打的是反清复明的旗号,居然也有心向朝廷之人,现实果真复杂啊!”

嘉庆召见赵辅承的时候,林娇一直站在寝宫门口,在明媚春光里,头顶上“万灵宫”三个字泛着金色光芒,那光芒投影到她身上,照亮了她的美丽妖娆,却让她的心更在一个暗影里。她担心赵辅承一言不慎激怒嘉庆,更担心嘉庆一怒之下追究他失陷天宇会的过失。她很想去他们谈话的附近等着,倘若他们冲突起来,冒死也要打圆场保得赵辅承的命。

可是,转念一想,不管他们如何冲突,赵岱聪为移民办学是两朝皇帝支持的大业,不会轻易要了赵辅承的命,要是她出现了,赵辅承震惊之余必定言语失当,嘉庆何等睿智之人,一旦起疑,他才真是没命了。

林娇眼前的春光,幻化为观音菩萨发出的祥光,她双手合十,合眼默默祈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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