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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韦护(5)

十一

韦护离了浮生的家,一人冷清清的落在马路上,说不出的对于自己的嫌厌。他在心里重重的打自己的耳光,这悔恨又并不像向浮生所说的那些话的意义,是完全懊悔,怎么又会向浮生,那老实人说一些那么疯疯癫癫的话。本来别人并没有觉出你有什么病,若是一解释,反使人生疑了。若是浮生知道了,或是雯,女人总容易了解,说是我,韦护怎么了怎么了,一嘲笑开去,唉,那真糟!他又悔,为什么竟忘了一切,同那么一个小姑娘,多幼稚的人谈讲得那么有劲?真太愚蠢了。他越懊恼,他就越兴奋,又越对这兴奋起着反感。他心里说:“韦护!忘掉这一切吧,让魔鬼拿去,你去想一点别的更重要的事!”

他竟忘记坐车了,走了好久才到家。

那表亲,一个洋行里的办事员,近来因为事情颇得意,已吃得有点发胖了,走到阶边来迎他:“呵,来得正好,你今天迟了好些时呢。我也因为有点事刚回来。好,喊他们开饭吧。”

他颓唐的倒在客厅的沙发上,呻吟的说:

“人有点不好过,不想吃饭。”

房东很殷勤的周旋他,亲自倒了一杯白兰地,说吃了会好点。房东太太也来了,一个虽说颜色稍黑,然而却很健实,又很懂一般太太们的风情的女人。他只好顺从了他们。吃饭的时候,房东仿佛打趣般的正经向他说,他实在应当找一个如意的太太了。房东太太也毛遂自荐的说是愿意帮他忙。然而他只好笑了。说住在这有好主妇的家里,便非常满足,竟忘记太太的事了。若是承情帮忙,也应当找一个像这贤惠主妇一模一样的他才要。男的好像受了奉承,就更乐了,女的则横眉一笑。于是这从未使他稍稍留意的女人,也好像使他心动了。他勉强欢笑着敷衍了一会,才离了那对夫妇,回到自己的房子里来。

照例他抽了几枝烟,但将稿纸摊开好久之后,还不能写一个字。他努力镇压住自己的感情。他疑心完全是因为他走了太多的路的缘故,他想早点睡只是又找不到瞌睡了,而且连书也懒于看。他从那秘密的抽屉中,取出那些珍贵的诗稿来,翻来覆去又看了一遍,觉得有些确实写得很好,有许多都是在前两年所不能体会出的情绪。不过他不愿将这些他得意的成绩拿去发表,因为只能给一伙没有修养的人作嘲讽的谈资的。他重将这些东西收藏后,便再也找不到别的可以混去时曰的事情了。无论在心中他是怎样的在喊着:“明天要发稿呢!难道你存心延期吗?”但他仍然不能执笔。时钟还只到九点半的时候,他就张眼望着天花板躺在床上了。天花板上被那红色的小纱灯反映出许多画着大圆形的黑影,像一个大的、散漫的花朵,他从那些破碎的花辦中,最先看见了一些他的不明显的意识。多么可笑的意识呵,他闭下眼皮来,愿意这影象消灭去,这会使他不由的要生出惭愧之心来的。但是一些另外的,便在他合拢的眼前跳跃起来了。那逝去了的,曾经陶醉过他的甜蜜。唉!怎么这些本已成为毫不可恋的一些影子,也变得很能诱惑人的在扰乱他,而且使他痛苦。他又厌烦的把眼张开,而那丽嘉,一点没有错,太像那姑娘了,简直就是那副神气望着他,像问他要什么东西一样。他心里想:“唉,这到底是什么意思?难道……”接着他便否认了,决不会的。那姑娘决不会把他放在心上的。如果他是一个个人主义者,自由主义者,或是一个音乐家,一个诗人。他都有希望将自己塞满那处女的心中去。然而,多不幸呵。他再也办不到能回到那种思想,那种兴趣里去。他已经献身给他自己的不可磨灭的信念了。而这又决不能博得她的尊敬的。他想起那最初见她时的一切了。她是那样侮弄了柯君,而且那样不胜其讥刺的问到他,“哼,是同志!”若不是因为他是《我的日记》的作者,而他又幸而还勉强应付丁过来,她简直不知早就怎样在显示她的傲慢的技术了。他又重新想过一遍她所说的一切的话,他证实了他是怎样的不能给她以人格上的刺激和满足。但是那眼光,唉,为什么在刚开始时,她就那样仿佛欲吞灭人的望着他。而且今天,更使人疑惑的亲切了起来。他越想,越不解。越不解,就越想,竟至有时忘形起来。他不知所以的在床上滚着,几乎将那小几上放的茶杯和水瓶都碰倒了。

总之,这是事实,丽嘉已一反旧日狂狷的态度,她很坦然的同他谈过她自己的无聊的生涯。讲过一切像是属于大众的希望,她很信仰他,她并不暴躁,而且她并没有将他视为一个她所歧视的人。韦护再三想,他实在没有拒绝她的理由。她实在可以做他的一个好朋友。他有许多思想只能给她知道,那些脑筋简单的人是不配了解的,而且也只有她的那些动人的态度,才能引起他有裸露出衷心的需要。他要将她搂过来给她一个拥抱才好。他最后放胆的想“她真可爱”时,他就用力的向空中那幻影的嘴唇上大大吻了一下。

十二

这时丽嘉也正在被一种矛盾的思想所纠缠。她觉得她自己简直是太不懂事了,为什么要向韦护,一个初次相识的人,将自己的一切生活上的不满足给他瞧,使他在这裸露的天真的人格上任意观览,将一些不正确的(就是说并没有真正了解)概念了去。他一定看出她实在很柔弱,很贫乏;也许现在正同人说到她,且嘲笑起一切女人来了。她不安的向和衣斜躺在床上的珊珊说:

“珊!你为什么老不同我说点亲热话,是不是有点生我的气?我真值得你恨的。你看我会将韦护当成那样一个朋友看,我实在太不顾虑和太不矜持了。你晓得的,我并不是说人应当虚伪点,只是不应到处向人发牢骚。能了解你的呢,他还给你点同情(然而这也够可耻),否则,只能给人拿去做笑谈了。尤其是我们,一个没有职业的姑娘,真该留心给人的印象是不能太坏的。任人恨也好,恼也好,怕也好,只是不要让人看不起,可怜可欺就好了。珊,你说呢,是不是我今天太老实了?而且到底一一唉,你看韦护到底是怎么一个人?”

珊珊也有珊珊的烦恼。她比她朋友稍微大一点,百事都忧郁一点。在人情上,她自然比较的周到。她有一颗玲珑的心,她能使人越同她住得久,越接触得深,越能发现她的聪明和温柔的韵致,然而在表现上,无论她怎样锋芒,也及不到她朋友的这方面的天才。她有一种中国才女的细腻的柔情,和深深的理解。她只说:

“你,相信我吧。我不会对你说假话。你并没有什么不对。你欢喜哪样就哪样。我只是有点不舒服。我实在无生你的气的理由。”

“为什么你还是这样态度?而且你不答复我的话?我要你说那‘韦先生’是怎样一个人!”她跳到珊珊床前去,她将自己的脸去遮住珊珊的视线,她不肯让她再逃避开去。

珊珊坐起身来,握住她的手说:“嘉!我不希望我们将别人讨论得太多了。他与我们有什么相干?而且,韦护,我真不能了解他呢。也许他是好的,他是对的,他比一切我们相熟的人的见解都高明,但是我们何必这样无穷尽来说他呢?你说你悔,你不该将他看得太亲近了,然而这样不疲倦的老研究着他,不更觉得是将他的意义更看得不同了吗?我不反对你任何提议,我只不愿他,韦护,来占领我们整个时间。我看你从转来到现在,他的影儿都没离开你脑子的。”说到这里她便笑,用手去抚摸丽嘉,“这真不值得!”

“真的,我仿佛老不能忘记他。这确不值得,确值你来笑。不过他太会说话了。你未必能否认这一层。想想看,在我们初次见面,他就能将我们的顽固的心,用语言融洽了下来。而且在今天,喂,他那种态度和话语,我几乎疑心只有他能了解我了。你几时看到我曾同一个什么初次见面的人谈到这些话,固然是由于我太不检点了,然而,却也因为他有引起我说这话的兴趣和需要啊。现在,这些都已经成为过去了。我将如你所说的‘不值得’,我不愿再多想到他。”

珊珊不愿再继续这谈话,故意扰开些,慢慢便说到浮生,珊珊说他是好人;丽嘉承认,且说他很可爱,但是她永不会爱如此的男人,只有能为好母亲的雯才能同他住。她说:“你看那傻样儿,有时真使你觉得他可爱,可是,这是不关紧要的。若是这是你爱人,成天当着人这样,给别人笑,你可真受不了。我喜欢他,因为他有许多特别的地方使你不由要发笑。我也将他当一个好朋友,因为他真是诚恳极了。只是,我们真难了解,他只将我们看做一群天真烂漫的小孩子,但永不能知道我们究竟是怎么一个人。”

话说到这里便停顿了。仿佛想起:“谁能知道我们究竟是怎么一个人?”

但是话仍然继续下去,她们说到雯,又说到毓芳。她们意见总还能一致,然而态度却不同。珊珊无论如何,对于同性的宽容,较她朋友能大些。

直到夜深了的时候,眼皮提不起,瞌睡来迷了,才终止了争辩。丽嘉糊糊涂涂的脱了衣,爬进床的里边去。不久,便只听到那微细的匀整的呼吸了。

珊珊没有睡着。她愿意认真念点书,可是不知从什么地方努力。这位教授讲一点翻译的小说下课了,那位教授来讲一点流行的白话诗,第三位教授又来命他们去翻一点不易懂的易经和尚书。到底这有什么用?她本来对文学很感到趣味,谁知经先生这么一教,倒反怀疑了。还只听了一个星期的课,便仿佛感到很无聊了。她不能再像往日一样能和丽嘉毫无忧心的游荡。她看见她朋友在那么兴奋的谈了一回话之后能那么香甜的睡去,她真认为是可羡的事。她异常爱惜的将被替她再盖好一点,又闭着眼,数那匀整的呼吸去试着睡,好久,才稍稍睡着去。

不过一会儿天就亮了。弄里响起一些铁轮的车声,赶清早装运垃圾的,珊珊醒了。她很难受的辗转着,头又晕,眼皮又重,她需要睡眠,却又不能睡,她只好张开眼来望天色。天色已由蒙蒙的,变成透亮了,一定是好天气。房里还有一盏夜来忘记捻熄的电灯,讨厌的黄光照着。珊珊不愿起来关,又合眼躺下了。她不知挨了多久,听到楼下客堂的钟响了七下。她觉得应该振作,应该上课去。于是她起身了,摸摸索索的做着一切事的时候,才把那酣睡的丽嘉扰醒。于是这小房的空气全变样了。她总是感到有浓厚的兴致,给予珊珊许多向前的勇气。她蜷坐在被窝里,用愉快的声音赞美珊珊的柔细的发和那又圆又尖的下巴。她常常好像刚发现一样惊诧的问她:“珊!真怪,怎么你的发会那么软而细,你小时一定没剃过的。真好看,像一个外国人的头。而且,你照一照镜子哕,那小下巴简直和沙乐美的一个样子,那皮亚词侣画的。唉,我真爱它呢。我也得有那么一个就好。哼,明天把这丑的削了去。”等不到别人答应,她又叫起来了:“呀,好香呀,你看这盆桂花都快谢了,却还香呢。唉,珊,我说又快要买菊花了,只是菊花我并不喜欢。”

她就这样常常同珊珊成天讲话。当她睡足了的时候,更高兴。她在珊珊面前毫无忌惮,有时还故意扰得珊珊不能做别的事,她就快活。她又在想法使珊珊缺课了。因为珊珊到学校去后,她太寂寞。但今天珊珊是下了决心的,她柔声的向她说:“我要走了,八点钟有课。你无事,可以多躺一会儿。起来看看书,我就快回来了。以后我们想个法子,不要这样空玩就好。嘉,我们已不小,我们得凭自己的力找一条出路。我对我们将来还有一点意见,等我回来后我们再谈。”于是她一点也不觉得有体贴朋友寂寞的必要,快步出去了。

十三

剩下丽嘉一个人蜷坐在被窝里,带点失望的惆怅,想到她朋友,仿佛有点恼她一样,但随即谅解了:“为什么要缺了课,在家里陪我玩?既然是诚心老远跑了来,又花了那么多的听讲费。自然,她是对的,我太自私了。”于是她又笑了,斜身靠在枕头上预备再睡,忽的想起珊珊说的“你无事,可以多睡一会儿”来,不免有点惭愧。但是她转念一想,未必去坐在讲堂上听别人念两段书,便算得是什么事,而且到底上了课的人会有什么与自己不同?她不能相信去上课便有什么了不得的意义。她始终找不到兴趣能在课堂中呆坐,她说(在心里说):“与其在那儿受闷,宁可独自躺着乱想。”她便又很安心的躺着了,而且乱想。她想了许多,将毫无关联的事接在一处。事情并不精彩,又不重要,不过她却感到很有趣。从某一种事体联想开去,一秒钟里便有许多不同的影像旋回过了。但是常常不拘在某种事体中,忽的会跳出一个影子,像韦护;她接着去审视那影子时,便又模糊了。她几次都这样叫,几乎叫出声来了:“怎么我老记不清他那样儿,到底那眼睛,那鼻子怎么生法的?”然而她真记得,那眼的光,探求的,那笑容,那么做得毫不懂拘束的呵,并且那态度,她就从没遇到有比他更动人的。自然,他并不是美好得很,高贵得很,或是豪爽得很,他只是那么一种不带酸气的倜傥,微微带点惹人的沉静,就全凭这个来打动人的心。丽嘉又温习一遍他所说的一切。没有错,他将她的意思引申了,他补充了许多她未说出和未想到的话。他又说他的意见,那全与她一样,只是更具体,更确定,更将她引向他了。她竟会想起:“珊珊也决不会能知道我如此之深的。”她再去想别人,便都觉得俗气了。她只愿再见他,即使说一点小到比什么还可笑的事,也可以从他那里得到极满意的解释。她跳起身预备跑到浮生家里去,在那里准可会到韦护的。有一种直觉,使她断定,若是韦护不逃避她,那他一定也要不断的往这里来。她不觉笑了。她笑她自己所料的决没有错,她又笑自己太急了,但是她仍然急急的穿衣服,要早早的到浮生家去,或是别的地方去,这小房子不能使她逗留了。正在这时呀的一声,门大开了,露出珊珊的头。珊珊望到她那慌慌张张的样子便问:

“急什么?你要怎样?”

她有点不好意思,仿佛被别人窥破了什么秘密似的,倒身在床上大笑起来,她说:“你晓得的,我预备出去玩,这房子太寂寞了,你又不在家,我真无聊透了!”

“既然想玩,我陪你,只是到什么地方去?”

她不便说出浮生家,而且现在浮生家里也无味,既然珊珊回来了,她是可以不出去的,所以她懒懒的答道:“我也想不出地方。”

珊珊会意的一笑,坐到床上去:“那就不出去,还是我们来谈谈,我缺了两个钟头课,就是为不放心你。”

“呵,你太好了!依我看,你不必去了吧。”

“我的意思是我们两人都去’,你,得找事做。我呢,你不去,我也坐不牢,总惦记你太寂寞了,怕你心焦。而且,嘉,我真需要你给我兴趣和勇气,我自己常常都觉得奇怪,百事一有你那样高高兴兴的在旁边,我才更感到那事的意义。若是你一反对,我好像也灰心了一样。自然,这怪我太不能忍耐了。只是,嘉,我不是说你,你不免有点任性,若像你现在这样玩,你将来一定要后悔的。我只希望你能同我一块念书,我好,你又何尝不好。”

丽嘉做了一个难看的怪样子打断了这谈话。她有一种最不愿意的事,便是想到她眼下最需解决的问题。她厌倦了学生生活,无耐心念书,然而又无事给她做,她又不愿闲呆着。她有许多不成理由的理由,没有一个人能了解她,原谅她的。她也想过,但是她所想的都是梦,她知道行不通,所以苦恼得不愿讲到这事了!她一听珊珊说到这里,便忍不住要皱眉,不过一旦珊珊看见她怪脸后,她便觉得很对不起她,所以她随即笑着道:

“唉,又来了!你不是已经说过吗?明知无效果,还要来碰钉子,看你这人哕!我,你尽管放心,我不愿负你不能安心念书的责任。好,珊,你既然缺课回来了,我们还是出去玩玩吧!”

但是珊珊却仍旧要将话题继续下去。她说,不错,她曾劝她一同上学校,不过意义完全两样的。以前呢,她完全是自私,她愿她朋友能为她作伴。但现在,她是为着她朋友着想的。她肯定的责问她:“你敢说我们能懂些什么?虽说处处我们都显得很聪明,我们同别人谈讲艺术,谈讲种种问题,以及一切细小的日常生活,而且我们还是多么做得看不起那些谈讲不来的人。但是,到底我们思想的根据在哪里,我们到底懂了那些没有?没有呀!我们没有潜心读过几本书,我们懂的全是皮毛。我们仿佛是在骄傲,然而却一定有许多内行人在讥笑我们了。这些呢,过去了!我们本来是太幼稚了。我也原谅这些,只是现在,嘉!我们都已经有二十岁,而且,看一看这社会,是不是还能准许我们游荡,准许我们糊涂?我们总得找出一条路来。但是,我不敢说,不多读点书,会能找到一条顶正确的路!”

丽嘉始终摆出一副玩笑的样子,不将那些话当正经话听,时时找她朋友闹着玩。又打岔去问一些不关紧要的话。到后来,看到她朋友太认真了,不好不理她,只好点着头,其实她还是希望这些能早点结束的。但是当她听到她朋友发出那么一些责问之辞时,她忍不住很气愤了,她大声抗争着:

“错了!你简直错了!也许这能应用到你自己身上,可是你不该将我和你说在一起。我要告诉你的是:你既然知道这社会已不准你再游荡,那,也就未必还能准你读书!你说,年纪大了,要找条出路,但是你认不清那最正确的,所以你要靠书来帮忙,但是书太多了,路也因为书更多了,你将更认不清你应该选择的那条路,你将永远走不上一条路的。人只是应该向前走,走不通了,再来,那才会有一条真正的路,你不是几次都感叹你太不懂得什么了么?你不是觉得你对于一切问题,都只能讲点皮毛么?但是,读书吧!读那些白话诗吧,你就会懂的!哼!不行,我告诉你,这一切都得实实在在去经验。你不懂这个社会,你便读尽天下的书,你仍然只是一个误解!唉!得了,我们不讲这事了,你看你还那般像演讲似的来教训我,我会不会觉得有笑你之必要?吓,珊!我真要笑了!”

她便纵声的打着哈哈。第一次,她将朋友当做了敌人。

另外那个被嘲笑的,自然也把脸变红,她不能忍受这无礼,她坚持着她的意见,她要纠正那错误,她不惮烦再解释且申斥她了。

慢慢的,都忘记了那重要的一点,只在寻求一些精彩的深刻的讽刺,互相抛过来,要打击对方的心。

珊珊说不出的难过,这局面真不是她能臆想的,她纯粹一副好心,她抱着希望的;然而现在呢,她不图在她们的友情中,会产生这可怕的事实来。她真想痛哭了,但是她忍着,她骂她恼恨的那人。

丽嘉更是充满了愤恨。她原来是很快乐的,现在却为她朋友扰乱得不堪了。她觉得她实在应离开这不愉快的地方。她跳步的冲出这小房的门,她走了,然而却故意做了一个极可恶的样子留给她朋友。

十四

外面洒满了金色的阳光,天气像初春。丽嘉仿佛一个被放的囚奴,突然闯入了这世界。她用一种奇异的、狂欢的心情来接触一切。她不断的嘘唇,迎着风快快的向前走去,那清凉的微飓,便频频去摸那脸颊,或是很快的抹了一下便跑走了。她举眼去望天,正有许多团的白的耀眼的东西在那蓝色的天海中变幻着。她仿佛自己也轻了好些一样,只想飞腾起去,脚步换得更快了,像要离开地面似的那么跑了几条马路。马路上都异常安静,即使在白天,也没有很多的行人和车马。她想起适才的争执,简直觉得那是太愚蠢和丑陋了。她捡起一片被秋风吹落在地下的枯黄的叶,像是很珍惜的把玩着,随即便又不经意的抛下了,风将那树叶吹到好远去,她又去捡另外的。她想起珊珊来,看见她红着眼睛,额上有两股细的青筋暴露出。她想:“唉,我怎么能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对待我,她许久来都在爱护我的。”但即刻又转念道:“自然,只怪我太粗暴了。”她又想起过去的一年,不正是这时候吗,她们刚跑到南京,成天在北极阁、鸡鸣寺这些地方乱跑,那时她们还没有丢弃绘画,她常常将她喜欢的色调去染污那白纸。她曾有许多自己满意的作品。那时珊珊没有别的信仰,信仰便是她。没有别的兴趣,兴趣亦惟她的兴趣是从。而且她以她的聪明,她的豪迈,她的热情,吸引了一些朋友,她们终日都沉于欢乐中。现在呢,散了,都忘了她,干各自的事去了。珊珊也一样,她只信仰读书,而且她蛊惑了那些人,现在还想来强迫她。她怎能不生气!过去的一时的热闹,使她迷乱,仿佛她应该争回那失去的王座,她不能寂寂寞寞的生活。珊珊的话,也有一部分理由,她说:“这社会已不准我们再游荡了。”对,我们得找事做,我们要钻入社会去,我们要认清一条路。她决计了,她不一定要同珊珊在一条路上走的。珊珊喜欢那些书本子,她就去读书,无论结果怎样。她自己愿意干一点事,她就去找事做,不必在家里使珊珊不安。现在珊珊一定被她气哭了。她知道珊珊是比她多感伤的。她无论如何不能在街上瞎跑了。她要转去看看她朋友,向她解释,向她道歉,这真的不值她们来闹得心里难过的。她掉头在朝来的路走回去,才发现已离家好远了。她正预备雇洋车,迎头却有部洋车停下了,车上走下一个满脸都是笑的人:

“啊,怎么在这儿,要到什么地方去?”

原来是韦护从办公处回来,很高兴的神气,给了那车夫两角钱,打发他走了。他随着丽嘉慢慢的走。

丽嘉也忘记雇车了,他们讲了许多不关紧要的话。丽嘉指着一个极脏的小面馆告诉他,从前她曾和两个朋友在这里吃过面,只四个铜子一碗。她还买了一斤花雕喝,面馆里给她们一点熏鱼和白菜,她脸都喝红了。馆子外面围了许多人看她们,她的朋友实在受窘不过,强拉着她走了。她们走出面馆,那些看的人便让开一条路,不笑她们,也不同她们说一句话。她带着叹息的望着韦护说:

“总之,大约只将我们当做疯子来看而已,我们决不将我们看做同他们一样的人。”

韦护听着这些话,极感到兴趣。他幻想几个鲜艳活泼的女性,穿着上海流行的学生装,在一个只有小车夫去吃的馆子里,和那些穿脏的破衣的人厮混着,用大碗斟酒,受一群好奇的眼光凝视着;他再回头去望那面馆,好像有点感情似的笑了起来。他问她好不好再到那地方去吃面,他愿意陪她。她拒绝了,她已经懂得了这意味,再去,便无趣了。他又希望她能和他到别的地方去吃一顿饭。她笑了,那态度又变得与从前一样。韦护狠狠的望了她,她才停住笑,但她立即招来一辆洋车,她向他说:“再一一会,”那全个脸都堆满了爱娇,她接着又做出一个嘲笑样子称呼他一声:“韦先生!”不等韦护的答语,便跳上车走了。

韦护心里很不痛快。为什么每当她一说起“韦先生”时,便露出那么一副鄙屑人的态度?她不过是从那些无聊的人的口中捡来这名词,这并没有被嘲笑的理由呀!韦护再举起眼去望她,只见一个蓬得很高很长的发的头庄严的放在一件紫绛色的夹衫上,被车儿渐渐的拉远去了。不知为什么,他又将她原谅了。他笑自己,怎么韦护会被一个年轻女孩逗着。他应该了解她,她实在比别人还敬重他。于是他向着那车轮所向的方向进行,但只走了几步,便又退回了,他决计还是转家吃午饭,等下课后再到浮生家去会她。

果然,珊珊哭过了,眼皮有点红肿,坐在桌边写信,旁边放的馆子里送来的包饭,饭菜都冷了,还没动一动。她已经看见丽嘉悄悄进来了,但不去理她,仍然低着头写信。

丽嘉坐到桌的那方,搭讪的问:“给谁写信?”

“给家里。”

“呵,说些什么呢?”

“不说什么,只要点钱做盘川回去。”

丽嘉认真的问道:“珊!真的吗?为什么?你给信我看,我相信你是在骗我。”于是她将脸色转改来,笑着去赔礼,她要求原谅她适才的粗暴,要求她忘掉这回事,她发誓以后决不给她难受了,她强迫她同意,她又放赖似的定要她笑,最后还乱摇着别人的头,连声问:“说,到底要不要回家?”

珊珊是常常向她让步的,自然笑了,而且还同她谈讲一切她的计划。回家的话,当然是临时编来怄她的。她又问她去什么地方跑了一趟。

她便告诉她刚才的情形,告诉她遇着韦护,两人同走了一段路,她说:“我都想同他去吃饭了,但是一想起你所说的一些话,便马上丢开他,坐车回来了。”

于是两人又和好了,一边说笑,一边将那冷的饭菜放在一口小锅内,在煤油炉上热着,她还取笑珊珊的哭。

吃过饭,她便离了珊珊到醉仙那里去。她梦想那里有许多动人的事做。那里有好些青年,都是同她一样的有许多好的理想,都急切要得到施展生平抱负的机会,都富有热血,商量着来干点轰轰烈烈的事。她不能再闲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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