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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我们的军长(8)

冯良冀说:“我知道,您从小学徒,1949年后才跳级进大学,此后又干了多年非本行的工作,仅仅这么几年就取得如许成绩。令人高兴,令人欣慰。”

沙舟说:“我回去,一定打听一下另一位沙舟先生的下落,有机会时让他给你去信,既是费先生的学生,跟费先生打听,他总会知道,我想他的成就一定会比我大。”

冯良冀问:“费先生还好吗?听说他不久前到英国讲学去了,他身体还行吗?以前在贵州爬山,他就要手拿个气筒不断给自己打气的!”

“您认识费先生?”

“不认识,不认识。听说,听那个沙舟说的。”

服务员进来报告,酒菜已经摆好了。盛怀远就让大家到隔壁房间入席。席间,冯良冀喝了几杯茅台,脸上有了红色,心情、兴致也好了些了。便问沙舟,灯市口有一家酒店,专做公鸡牌“绿豆烧”,现在还有没有?从“绿豆烧”说到“莲花白”、又由莲花白说到茅台。他说早年到贵阳喝茅台吃狗肉是大享受,茅台有清茅赖茅之分……沙舟对于酒是外行,而且没到过贵州,就只有听他介绍。说过酒,又说戏。他说李元春的猴戏他没看到。台湾的猴戏不行,看猴要看郝振基杨小楼,最次也得是李万春。李万春是跟载涛学的,有传授。这冯老人原来是个戏迷,盛怀远也会拉会唱,说得高兴,盛怀远拿出弦来,冯良冀唱了一段“坐宫”,真正余派,苍老醇厚。可惜悲凉了点儿。

大家要沙舟唱。沙舟不会唱京戏,想了半天,硬着头皮说:“我唱个吧!这歌是我小时候学的,因为就一句词,所以没忘。”

他唱的是“团结就是力量!”这个歌冯良冀也会唱。又因为这是借用的一首欧洲民歌的曲调,这曲调冯婉如、盛怀远也熟悉,所以沙舟刚唱了两句,三个人就都跟着哼。起初是轻轻的哼,慢慢的就大声合唱,引得两个送菜的女服务员也笑嘻嘻的站在门口看,唱完六个人一块鼓掌。脸上红通通,心里热烘烘,那股警惕、拘谨、猜疑的影子从这小屋中终于消散了。

分别的时候,冯婉如叫了车。想把沙舟送回旅馆,她们父女再回去。沙舟推辞。冯良冀说:“你先坐车到旅馆门口等我们,我陪沙舟先生走几步。”

汽车开走了。他们俩走了一段,冯良冀说:“沙舟先生,我有件事想求你帮忙。不知方便不方便?”

沙舟说:“您请讲。”

冯良冀说:“说来话长,咱们长话短说。我所以非来东京见那位沙舟不可,是因为我欠着他一笔债务。我人老了,没时间再等了,不能背着债上阴间,我想把这笔款子托您带给他,或者买成图书资料、办公机器由您转交。”

沙舟说:“老先生,我并不知道那位沙舟在哪里。要找不到他呢?要是他不在了呢?”

冯良冀说:“您转赠给学校、研究所,交给国家就是了。”

沙舟说:“太仓卒了,您让我考虑一下,再答复您可以吗?”

冯良冀答应说:“可以,我知道,这也许太不自量了。”露出黯然的神色。

他俩走到旅馆门口,冯婉如从停在路边的车子里钻出来招呼说:“爸,沙舟先生到了,您上车吧。”

冯良冀伸出手来告别,说:“祝您一顺百顺、发达兴旺!”急急钻进车子,沙舟冲他摇摇手,对冯婉如说:“您告诉老人家。我回去立刻找费先生打听沙舟的下落,打听到马上写信告诉您,您能不能留下个香港或日本的朋友的地址,请他把消息转告您!”

冯婉如说:“好的,现在不方便,明天我打电话和您商量好了。”

沙舟回到旅馆,觉得比白天更精神了。他知道这样是睡不着觉的,便索性坐在灯下读稿子。这回读得非常顺,那股熟练顺溜劲又回来了。他打电话告诉中元,明天的发言他自己来。

沙舟第二天发言非常成功。他一上台,就看见冯良冀穿着中式小褂,坐在一个角落里,连连向他举了举手。演讲完了,在掌声中走下台时,冯良冀远远的双手抱拳、拱了三拱,散会后沙舟到门口找他,他却不知去向了。

整整两天,电话都没来。沙舟临离开东京的头一天晚上,服务员从门缝塞进一封信来。

从字迹看,是女人写的:

“……听了您的演讲,家父很高兴。叫我写信给您,衷心的祝贺,他说,内容虽说不上有什么重大发现,但由此可见国内学术空气之发达纯正。知道这一行还有人搞,而且远比以前有组织、有成就,他就放心了。”

“这次到东京,多次打扰您,非常抱歉。想来您会体谅老人的苦衷。”

“至于寻找另一个沙舟之事,您不必徒劳去麻烦费教授了。据我所知,家父并没有一个盟弟叫沙舟,费老也没这样一个学生。费老可能有过另一个学生,天资聪慧,学业有成,本来对他抱很大希望。后来,由于中国复杂的历史进程、和他本人的懦弱糊涂,作了件难为他人原谅,也不被他自己原谅的事。他从此离开了费老,离开了正常的生活轨道,他写文章、做生意攒下不少钱,钱越多他越发觉得心里发空,以至后半生总处于自怨自艾和自抱自弃的状态中。有心会见同行而无勇气,存意报效自赎而少魄力,便作出些可笑的举动来。上一代人的许多思想,非我所能理解,略作介绍,以释疑团。不管可怜也好,可笑也好,念其年迈昏庸,来日无多,您总会原谅的。种种原因,不便以真实名姓奉告,那临时借用的称号也不必再重复了。祝您有更大成就、更灿烂的前途。祖国统一可期,想来我们这代中国人,当不会重演这种悲剧了!”

沙舟急忙打电话找盛怀远,问他可知冯氏父女住址,盛怀远说:“走了,回台北了,昨天在羽田机场来过一个告别电话。”

84.9.6北京

八大王

一九四三年春节,组织上叫青原和他的本家叔叔带着几口猪,几十只鸡和白菜粉条,到“友军”防地去慰问。

这一带地方因为穷,向来出三种人:土匪、大兵和难民。许多人从家乡逃难到关外,找不到别的营生做就给军阀当兵。当了些年兵没熬上去,可学会了使枪弄刀,又联络了些当兵的朋友,一旦被另一个军阀打垮,他们就拉上山当匪,这些人回到了家乡,还断不了秋收之后临时拉个杆,到胶东等地富裕县份抢他两起,回家过个肥年。等一开春,把枪拿油布包好往房后一埋,驾起牲口还种他的麦子。“七七事变”一打响,国民党中央军跑了,日本兵未到,就象下过雨后的狗尿苔,忽拉一片那邻近几县就拉起了几十个“团儿”。十来个人七八条枪也称“团儿”,头儿自封为“司令”。什么“黑半天”,“三江好”,“胖罗汉”闹闹哄哄,乌烟瘴气。“杀富济贫”“抗日保民”“替天行道”“守土卫家”什么旗也扛。实际上杀人越货的也有,包娼包赌的也有,坐地收税的也有。他们之间也三天两头闹磨擦搞吞并。后来日本军队来了。打垮一批,投降一批,往南跑了一批。再后来八路军开到了。消灭一批,收编一批,最后就剩下了“八大王”一支。

八大王姓卞,叫卞远程。是P县城北人。家里原先是个中等户。所以他上过几年完小。他母亲死的早,后娘是个落道帮子,跟本村一个贩牛的明来暗去。卞远程在城里住校上学的时候,他爹得了病。后娘跟牛贩子商量着趁势往他爹碗里下了包红矾,把老头结果了。本族的人到城里给卞远程送信,让他回家奔丧。他没回家,一跺脚下关东当了张大帅的护兵。张宗昌坐济南那年他回来了。这时,后娘已经带着家产正式嫁给了牛贩子。他找个小店先住了下来。半夜摸回村里,跳墙进了牛贩子家。一句话不说,掏出匣子枪见喘气的就打,一口气打死牛贩全家大小五口,然后放火把房点着,从此远走高飞。“七七事变”后他不知从哪儿奔了回来,拉起一个团。称作“卞一军”。

这“卞一军”打着“守土安民”的旗号,在P县城西扎下营盘。经过几起几落,到一九四三年竟扩大到有三百多支枪。卞远程能在这乱世纷争的局面中撑住局面,自有他一套作法。头一条是他确实抗日。日本军队当真派来征剿,他化整为零往四周跑,日本军队拉出大队去东乡扫荡打八路军,他又集中起来攻城边的据点,烧车站的仓库。伪军里有的也想抗日,可是受不了八路军那艰苦奋斗的穷生活。卞远程就拉拢、策反、吸收他们入股。其二是按他的“政策”安民。他的“政策”是兔子不吃窝边草。每年到胶东、河北抢他两场,绑几个大票来筹军饷。而在他所盘踞的家乡,除去收粮收草、勒财主们脖子要“抗日款”,收过路客商的“买路费”,对贫苦小民倒能做到不偷不抢,公买公卖。自然这也是相对而言,和“八路军”有本质区别。第三是他也搞了个“统一战线”。中央军也好,八路军也好,只要不打他,他绝不挑衅。这些队伍若从他的地区附近经过,事先得有联络。一旦通了气,他在路边摆酒,摆肉,放成筐的鸡蛋、成袋的馍馍。甚至红信封里装上慰劳款奉交带队的官佐。但绝不准你跨入他的疆界。慰问品二百步之外配备一道散兵线,弓上弦,刀出鞘,机枪枪口瞄准了过路的客军。

他占的地盘不大,能量也小。日本人把主要精力用来对付八路军。中央军已撤到鲁中鲁西,对他只能羁縻不能强攻,而我们则对抗日力量实行统战政策,所以他有了生存空间。

一九四二年“五一大扫荡”,日本军队也派了一股去扫他。他来不及转移,只得在苇塘边上背水一战。伤亡很大。他自己也挂了彩。日本人看他剩的人枪不多,就停下火派人进去劝降,答应给他皇协军团长的职位。他把来人杀了,人头吊在马脖子上,往马屁股上浇了一瓶擦枪油,点着了火。那马一惊,从苇塘跑了出来。这一招自然使日本鬼子大惊失色,可也引得苇塘起火。正当他处于绝境,一股八路军武工队正从附近经过。了解到这情况,认为应当共同对敌。就从日本军队背后开起火来。并派人绕过火线,把八大王接应了出来,这武工队长就是宋贵斌。

八大王脱险后,又把队伍整顿起来。宋贵斌却在一次战斗中腿上负伤,被日军俘虏了去。日本人用了许多刑罚,宋贵斌都没草鸡。八路军想了多少办法都没能把他营救出来。就派人和八大王联系,问他有没有门路,八大王说:“知恩不报非君子!老宋的性命包在我身上。”他的办法也极简单。只不过趁伪县长去省城办事的时候,派了几个手脚利落的弟兄进城跳墙进到县长家里,用绑票的办法把伪县长的老太爷和大太太堵上嘴,绑上手,装在粮食口袋里用小车推出城来。过了两天,派人给伪县长送去一只戴金环的耳朵和戴玉石斑指的大拇手指。附带一封信:“七天内不放宋贵斌,就把你老小的人头送上。”伪县长用了什么办法不知道,反正到五天头上派人把宋贵斌送了出来。

因为有这点因缘,叫宋贵斌作代表。叫宋青原当临时勤务员,则是看他出生在天津卫,一直在那长到十二岁。经多见广,人又灵透,便于观察情况和应付复杂场面。

八大王防地和我们的游击区中间,隔着一片干旱的沙河。宋青原和他叔叔宋贵斌换了便衣,一个长袍毡帽,腰中扎个搭包,扮作买卖人,一个短打扮,头上戴块羊肚手巾,装成随行小伙计。带着四辆小车,几副挑担。半夜就出发,由一班战士护送。天亮来到沙河边上,大家停住了脚,就见河对面沙岗上有人按暗号摇晃白手巾。宋贵斌还了暗号,让战士们原地留下。把自己的手枪和青原带的两颗手榴弹也解下来交给班长。吆呼车担向对岸走,这时对岸也走过来几辆车,几副担。双方在河中间停下来,对方一个姓夏的副官就过来和宋贵斌对口令。那夏副官穿一身青布裤袄。斜背条二把盒子、挂着尺多长的红绸。对完口令,举手在呢礼帽上行个军礼。说:“贵军义重如山,司令竭诚欢迎,也叫我带来点压车的东西,让他换着装车吧。”于是两边推车的,挑担的各自卸下自己的东西装到对方车上、担上。八大王送来的是纸烟、洋酒和百多斤海盐——那时根据地遭封锁,盐是珍贵物儿。

两边礼物换完,宋贵斌吩咐挑夫小车回去。夏副官就牵过两匹马来,让宋贵斌和青原骑上,朝对岸去。刚上了沙岗、就见一队扛枪的人排列整齐,带队喊声“敬礼!”各自把枪举了起来,原来他们是按日本操典排练的。只可惜枪支牌号太杂,长短不齐。每个人的打扮又各不相同。有棉袄外边鼓囊囊套件纺绸长衫的,有马裤上边配了件大襟棉袄的。日本军装,团龙马褂。争奇斗胜。

副官喊了声:“出发!”

带队的敬个礼,发出口令:“向右转,开步走!”

那个穿大襟棉袄的人从怀里掏出个喇叭,穿日本军装的从树下搬起个大洋鼓挂在胸前,就吹打起来。

“嗒嗒嗒嘀,达达嗒嗒达……”

“咚咚咚!咚咚咚咚……”

吹打了里把路,就停了鼓乐。夏副官和宋贵斌并辔而行,说些闲话。一进村子就又吹打起来。引出一群群的老乡,紧靠着墙根。挤成一团,满脸惊奇的看这支队伍。他们既不象鬼子队伍进村,逃得连人影也不见;也不象根据地过队伍,人们亲热的挤到大队两边说说笑笑。他们既不靠近,也不躲开。说亲热不亲热,说惧怕也不惧怕。保持着冷淡的敬畏。队伍若歇下来,自有办公人送茶敬烟,老百姓也仍是远远的看着。

半晌午时分到了司令部驻地马圈子。

这马圈子本来只有一户地主宅门,十几家佃户居住,庄子不大。参谋长穿一身呢子军服,带了一排人列队欢迎,就从村口直排到了司令部门口。这一排人全是短打扮,短家伙。一色的黑洋布棉袄,呢子礼帽,从上半截看挺整齐。宋贵斌老远一看就下了马,和参谋长鞠躬寒暄。参谋长伸手让他前边走检阅队伍。他这才看见队伍的下半截。这下半截可就五光十色了。裤子有呢子马裤,甩腿夹裤,还有大缎子套裤。鞋有踢死牛洒鞋,日本马靴,尖头皮鞋和纳了云朵的老头乐。司令部门口两个哨兵,倒是整齐的灰布军装,打着绑腿。两支大盖枪,还上了刺刀。

院子分两层,外院只有三间南屋,沿墙放着两根扒了皮的大圆木。圆木上坐着五六个穿便衣背匣枪的跟班。一见参谋长陪宋贵斌进门,就虎地一下全站起来。有立正行礼的,有进去通报的。参谋长指指宋青原对那些人说:“这是友军的弟兄,你们好好招待。”话声一落,有个跟班的就拉着宋青原的手,把他让进南屋。

这时里院就传出了一叠连声的呼唤:

“司令出迎了,司令出迎八路军宋代表。”

招待宋青原的护兵和宋青原一起都回身往月亮门里看。从堂屋出来六七个人,为首的一位矮胖身材,貌不出众。戴一副玳瑁架水晶养目镜,留着一字胡。有五十岁上下年纪。上身穿出风的猞猁小皮袄。第二个纽襻上戴着金表链,下身穿深蓝湖绸丝棉裤,用一双一指宽的黑色菱角带扎着裤脚,脚下白袜子,黑大绒骆驼鞍棉鞋。若不是在腰间隐隐露出白朗宁手枪的皮套,看去完全是个“瑞蚨祥”的二掌柜。身后跟着的几个人,却都是长打扮。有外边套了马褂,有的套着坎肩、有敞着大襟纽襻、卷起袖口,故意露着出风的皮毛。

宋贵斌摘下帽,连着点了几下头。穿短打扮留一字胡的人双手把拳揖了一揖,马上抢几步走下台级,拉住宋贵斌的手说:“久违,久违。辛苦,辛苦。多谢八路军首长垂青。”一边又问参谋长:“随代表来的弟兄们呢?”参谋长说:“就一位亲随,让到副官处休息了。”一字胡马上说:“告诉下边好好招待,不要怠慢了客人。”

于是一簇人寒暄着进了堂屋。

这里青原就问招待他的护兵:“中间那位就是八大王?”

护兵说:“就是我们司令,你看和和气气的,一恼起来杀人不眨跟。那枪法简直是神了,抬手打飞鸟,说打头不碰尾巴。”

宋青原说:“这模样我看着好面熟。”

护兵说:“日本人到处画影图形悬赏他的脑袋,济南报纸上登过他的照片。”

宋青原说:“对了,我大概在报纸上见过。”

这时当官的都进了堂屋,外院的护兵们就挤到屋里来看这个八路军。

这三间南屋,沿北墙搭着两铺板炕。窗台上放着些手榴弹、子弹壳,靠南墙钉了二十来个木橛子。挂着步枪子弹带,只在迎门有个满是油垢的小桌,两条粗粗拉拉的长板凳。护兵们进来,见青原坐在板凳上,就都面对着他坐到炕沿上。有人向青原递烟,青原说:“谢谢,不会。”另一个就对那送烟的说:“人家八路有纪律,不抽烟不喝酒!”

敬烟的那个说:“当兵吃粮,就图个舒服痛快,烟酒都不动,活着还有个什么乐子呢?你们也不许玩娘儿们吧!”

另一个兵就说:“好容易来了个八路军的弟兄,咱打听点那边的正经事呢,你问许不许玩娘们!也不怕人家笑话!”

这几个当兵的,有三十多的,也有十几岁的。有浑身匪气的,也有还带着农民的朴实相的。大家问这问那,青原就借机宣传八路军的抗日主张,减租减息和三大纪律八项注意。有几个人听着不入耳,哼起****的小调在一边擦枪。有的就抬屁股走了。那个敬烟的倒是兴致挺高,站在一边笑嘻嘻的听着,不时插上一句不着边的粗话,惹得大家一阵阵笑。忽然在门口站岗的一个兵闯进来了,大声骂道:“小六子,你娘拉个×的光在这儿卖嘴,换不换岗啦!我这腿赁给你了,总为你站着?”

小六子说:“你把下半截全赁给我还差不多!”

那站岗的放下枪就来抓小六子。眼看着要打起来,堂屋门口夏副官喊:“司令请八路军那位弟兄到上房来。”

这场火并暂时压下了。青原整理整理一下衣裳,大步走进了上房。

这上房是两明一暗的格局。里间门口挂着白门帘。外间新吊的顶棚,四壁一白落地。迎面墙上挂着幅中堂,画的是“秋郊牧马图”,两个穿古代衣服,头戴毡笠的人骑在两匹马上,赶着几匹马在山谷间闲荡。两边配着洒金地的对联,上联写“跃马横枪拒顽敌千里以外”,下联对“秉烛议阵操胜算帷幄之中”。题款是“远程卞司令雅嘱。春节冒舒文敬书”。沿墙有条案茶几。中间红漆圆桌上摆满酒菜,那群穿长袍的正陪着八大王宴请宋贵斌。

青原在门口站住,参谋长就站起来说:“弟兄,司令命令我敬你一杯酒。你一路辛苦了。”

青原看看宋贵斌,鞠了一躬说:“谢谢司令,可我不会喝酒。”

这时那留一字胡穿皮袄的八大王就大声说:

“我知道八路军的规矩,讲的是官兵平等。我这儿还没这个习惯,没来得及设你的座位。敬你一杯,表示尊重贵军的平等作风。小弟兄,赏个脸吧!”

宋贵斌说:“既这么着,青原同志少喝一点。祝咱们抗日军人精诚团结。”

“好!”八大王虎的站了起来说,“咱们大伙同饮。”

青原从参谋长手中接过杯子,轻轻抿了一口,辣得“哈”了一声,脸立刻红了。大伙都笑。八大王盯着青原看了半天,没有坐下。青原发现八大王注意看他,不由得也看了八大王一眼。八大王忽然离位说:“你姓宋吧?”

青原说:“是啊!我叫宋青原!”

“爷们!巧遇啊!”八大王离开桌子,摘下眼镜,走到青原面前,“你真不认识我?”

宋青原笑起来了:“怪不得我刚才远远一看就觉得面熟!原来是程伯伯!”

“摆椅子、摆椅子!”八大王一面吆呼传令兵,一边向桌上的人说,“这是我大侄子!在天津我们住过对门。他跟我那狗子同学,还是小朋友呢!”

夏副官抓住酒壶,挨次满上酒说:“再喝一杯,祝贺司令跟这位弟兄喜相逢!”

这时外院吵起来了。奶奶祖宗一通乱骂。八大王问道:“外边怎么回事?”

夏副官出去看看,回来报告:“有两个弟兄因为换岗不按时打起来了!”

八大王说:“押进来!”

宋贵斌和青原交换下眼色,都有点不安。外边响了一阵脚步声,又静了下来。八大王并不理睬。夏副官等着又喝过一轮酒,这才报告:

“把人押来了,等司令吩咐。”

“裤子扒了,预备军棍。”

外边又是一阵忙乱声。一会夏副官把一头方一头圆的军棍双手请过来了,八大王挽挽袖子,谦恭的对宋贵斌说:“家法不严,叫你们见笑。”就提着军棍出了屋门。那些陪坐的赶紧也随了出去。宋贵斌和青原也只好跟着走到门外。这时一个当兵正反坐在那个小六子背梁上,按住他的两手。八大王抡起军棍,狠狠的朝扒光了裤子的屁股上猛打。每打一下,那小六子都喊一声:“司令开恩,司令开恩。”

打了有二十几军棍,屁股红了,肿了,冒血丝了。陪同的人才纷纷讲情。

“司令,饶了他吧,大好的日子别让他搅了。”

宋贵斌跟上去说:“司令,看在我的面上饶了他吧!”

八大王停了手,面不改色的说:“谢谢宋代表。”

小六子说:“谢谢宋代表讲情。”

八大王说:“还有那一个呢?”

站岗的那兵早就吓的没了人色,扑通一声跪下就给八大王磕头。八大王说:“拉下去,冲这熊样儿,叫值星连长多打他几棍子。”说完带头回到屋里,洗洗手,接着喝酒。宋贵斌和青原早已没了吃喝的兴致,也只好勉强陪着。

吃过饭,夏副官把宋贵斌和青原送到客房去休息。

屋里剩下两个人时,宋贵斌才问青原:“你跟这个土匪司令怎么还有老交情呢?”

青原说:“交情不老,不过是三四年前的事。”

一九四〇年,宋青原家住在天津河北一条小胡同里。他爹失业后去营口码头上找工作,只有他妈带着他在天津。

青原家斜对门,住着一家姓程的邻居,男人在外地做买卖,家中也只有一个女人带个孩子。那孩子叫程冠东,和青原同岁。并且在一个小学校,一个年级同学。

青原的爸爸在营口当了脚行,每年只有辽河封冻后才回来,住不上一个月,还要回山东老家看望祖父。然后从青岛搭船回营口。冠东的爸爸却是开春后回来,中秋节前又走。所以两家尽管挺熟,可双方的男人却从未见过面。

青原的爸爸,是个目不识丁的卖力气的人。一回到天津,就扎在屋里不再出门。学校里开“家长会”、“联欢会”他总叫青原娘去,自己从不到场。青原拉他去,他总说:“爸爸这一年累的太过余,没解过乏来,让我歇歇吧。”其实他是觉着自己粗手笨脚,不会说话。又没象样的衣裳。怕在众人面前给儿子招来轻视。

程冠东的爸爸每次回来则天天早出晚归、东奔西忙,很少在家。但学校开“家长会”、“联欢会”却一定到场,他是个极守旧老实的人,嘴上留着一字胡,脸色总带着忠厚平和的笑意。夏天从来是灰布长衫,白袜布鞋,戴一顶纱帽翅儿(天津人管瓜皮帽叫帽翅儿),开“家长会”他从不发言,只是毕恭毕敬的听老师介绍情况。开“联欢会”他坐在后排,一心一意地充满喜悦地看孩子表演。而无论什么会到散场时他都要找到校长和老师,摘下帽翅来深深的鞠躬致谢,很腼腆的说:“我常年不在家,孩子又不懂事,叫先生们多操心了,多操心了。”大概由于对家长的印象好,程冠东学习成绩也比青原强。老师们很有点偏爱冠东。对青原不仅冷淡,而且还常因为他卫生不合格,学习成绩差,责罚他和挖苦他。青原因恼恨老师而波及同学,和冠东就常常口角。口角激烈了,两人就厮打。冠东虽比青原聪慧,可没青原壮实。有次打架被青原朝裆上踢了一脚,他疼得蹲在地上半天站不起来,只扶着墙干嚎。青原一看事不好,一溜烟跑回家再不敢出门。他母亲发现这孩子一反常态,吃过饭不溜出玩反而乖乖的帮着干这干那。干完活不用人催就铺开仿纸写大楷。就觉得有点不对。追问他说:“你今天怎么了?淘什么气了?”

“没有!”

“不对,你说实话。不说实话我查出来打烂你的屁股!”

“我……”

“跟人打架了?跟谁?”

“冠东,他先打我……”

青原母亲想起方才听到对门院里有哭声,马上变了颜色,立刻整理一下衣服上程家去,一进门就听见哎哎哟哟的叫痛。屋里围着三四个邻居。会接生的胡老娘正用黄表纸沾着烧着的白酒揉擦冠东的腿根。青原娘扒头一看,那孩子的****已经肿得象个小茄子。急得连声说:“这是怎么说的?他婶啊,这是怎么说的?我那个畜生回来一句没讲,把孩子打成这样我都不知道!”

冠东娘眼睛早都哭成桃儿了。可还强笑着说:“他宋娘,小孩子就跟小狗小猫似的,今天恼了,明天好了,您认什么真哪!准是冠东惹了他了,不惹他,他能动手打吗,您别在意!”

冠东就在床上喊:“我没惹他!他看我功课比他好就眼红,总欺侮我……”

“别胡说,小心你爸爸回来揍你!”

可是邻居们数落一顿青原的不是。打了不要紧,不该连个信也不送,要不是胡姥姥在街上碰见,冠东不知要在那墙根蹲到何时。

青原娘连声道歉,回家去把青原拉来给冠东赔不是,又上街买了一大包吃食送来慰问冠东。拿出几元钱让冠东娘请先生抓药。冠东娘说什么也不收这钱。吃食也只收了一半,另一半叫拿回去给青原吃。青原娘见冠东家摆设、衣装都透着富裕,谅人家也不把这点花费看在眼里。就多说了几句赔情的话,满心歉疚的辞了出来。

这一年过了端午,青原爹就没打信来,而且除去节前收到一次钱,一两个月也没来钱。青原娘今天眼跳,明天耳鸣,越来越悬心。请了几个瞎子算命。有说在外财星不顺的,有说犯小人的。只有张瞎子手拿把掐的说:“您放心,七月十五不见信,八月初一必见人。到时候我来讨喜钱!若是说的不应,您撅我的马杆。”

七月十五既没见信,算命的也没来讨喜钱。青原娘神不守舍,就一早一晚手拿条帚疙疸打窗框,叫道:“青原爹呀,回来吧!”——老辈相传,这样一叫在外的亲人就想家。

恰恰八月初一这天清早,青原爹推门进来了。青原娘头一眼看去,以为进来个要饭的。刚想说:“要饭怎么上人屋里来?”青原爹叹气说:“佛爷保佑,总算到家了。”她这才从声音认出他来了。一见这皮包骨头、破衣烂衫的样,她浑身软成了一摊泥,好半天才憋出一句话来:

“小人他爹,你这是怎么了?”

“叫日本抓劳工了,我是跳火车逃了出来。没敢再靠近铁道线,我打关外走回来的。”

青原娘问:“你这副模样在胡同里没碰见熟人吗?”

青原爹说:“天刚亮,碰得见谁呀?就是在胡同口碰见个穿大褂、留胡子的人,我没见过,不象是邻居!”

青原娘说:“那就好。你先别出门。我给人做针线,才收了点手工钱,今天就去扯布,赶着做身裤褂。你在家烧两壶水,里外的都洗洗。等剃头挑子过来,叫青原叫进家剃剃头。都打扮好了再见人。天津卫这地方眼皮子浅,要看见咱这副落魄相会嘀嘀咕咕。谁家丢了东西就往咱身上想。舌头板子压死人,一落到那个份上咱就没法在这儿住了。”

青原娘忙了一整夜搭上半天,把裤褂做上。可是还没来剃头挑儿。青原爹试新衣的工夫,门外响起来三弦声。三弦弹的是《天涯歌女》,刚一煞尾就喊一句:“算灵卦!”

“哟,是张先儿!”青原妈说:“就是算出你七月十五没信,八月初一准见人的那位。”

青原爹说:“信他胡诌,叫他碰巧了。”

这时瞎子就在门口又吆呼了一声:“这院的奶奶,我算的灵不灵啊?您是给喜钱还是撅马杆呢?”

青原娘忙说:“先生、借您的吉言了,早给您预备下茶钱了。”

青原娘塞在瞎子手里两张零票儿。先生谢了一声,立刻又弹起弦子来。这回弹的是“小两口逛灯”,一边弹一边高喊:“算灵卦,没这么灵的了!批八字,推流年,揣骨圆梦……”

晚上,青原娘狠狠心买来二斤白面一把韭菜,给青原爹包饺子。馅还没拌好,门外又有了人声:“有人在家吗?”

青原娘一愣,和青原爹交换下眼色,让青原爹躲到里屋去。平日她带孩子在家,很少有男客来访。这人来的蹊跷。见青原爹躲好,这才回话:“谁呀?”

“我是对门冠东他爸爸!来看看宋大哥。”

“哎呀,他程伯伯,快进来坐。”

青原娘赶紧把冠东爹让进屋来。青原爹一听是找自己的,也就从里间屋迎了出来。青原娘这时才红着脸对青原爹说:“前几个月,青原淘气,把人家冠东打伤了,小卵包肿成这么大,我怎么送药钱他大婶子都不收啊!”

“还有这事?”青原爹说,“我临走怎么嘱咐的?叫你把孩子管好!你看……”

“老兄老嫂,快别提这件事了。”冠东爹把一盒点心、一个新书包放在桌上,说:“我就为这个来的。我那孩子爱惹事,我是知道的。小孩在一块,谁还不碰谁一下子。冠东自己碰伤了,哪能赖在青原身上?倒叫大嫂破费不少,我知道了实在惭愧。过节了,就给孩子买了点小东西。早就想送来,可不方便。知道大哥今天回来了,我这才厚着脸皮来请安……”

青原爹想起来,在胡同口遇见的正是这个老程。

青原爹妈赶紧推辞。冠东爹脸都红了,呐呐的说:“我知道东西少拿不出手去,可老邻居了,能不赏脸吗?”

说话间青原进来了。他爹说:“你打了冠东,程伯伯倒给你送东西来了!那有这个理!还不谢谢。”

青原说:“刚才我跟冠东在一块玩,他告诉我了。谢谢伯伯!”

程伯伯拍拍青原的头说:“好孩子。记着,以后别打架。吃亏的长在,明白不?从小逞强惯了,大了就难免惹祸,那时候再想作个守法的良民也不由你了,知道不知道?”

青原拿着新书包到里屋去摆弄,青原娘仍然去拌馅。两个男人就说起话来,青原爹说:“老程兄弟,我听你口音离我老家不远。”

冠东爹说:“我是P县城南的。”

青原爹说:“你看是不是,我是东乡。咱们一个县,你出来多少年了?”

冠东爹说:“我是民国九年逃荒出来的,一晃二十多年没回过家了,咱那一带怎么样?”

青原爹说:“我去年回去了一趟。苦哇!我们那一带是八路军的根据地。八路军是不错,减租减息,合理负担。可日本鬼子这扫荡太厉害,叫你安生不了!城圈周围,大小据点,是日本人天下。那儿是亡了国了,更不能提!”

冠东爹问:“我们那边怎么样呢?”

“跟我们搭界的是西北乡,那里叫卞一军占着,这个卞一军既不属日本,也不属于八路军,还不属于国民党。”

冠东爹问:“他属于谁呢?”

青原爹说:“他就属于他们的司令八大王。”

“这八大王是个好人还是个孬蛋呢?”

“不好说。说他好吧,打家劫舍,包娼聚赌。当兵的碰上过境行人,张嘴就骂,举手就打。不给买路钱别想过去。说他孬吧,可是他倒真打日本。”

“比八路军怎么样?”

“那咋能比,人家八路军是真正的革命军呀!”

“我的老哥,你可真敢说话,这是日本人的天下!”

“咦!这屋里不都是中国人吗?”

青原爹怀疑的看看这邻居,闭上了嘴。

说到这儿,饺子熟了。青原娘留程伯伯吃饺子,他连说家中有事,辞了出去。

过了十来天。听到门外人声喧嚷。青原娘推门看看。停着一辆排子车。冠东爹站在当地指东道西看着几个人装家具行李。她回来对青原爹说:“冠东家象是要搬家!”青原爹说:“自己过自己的日子,管这么多闲事干什么?不过老程家为人挺忠厚,换个邻居可不容易赶上他。”

中午青原放学回来。进门就说:“爹,冠东家搬走了。程伯伯说一会儿要来辞行。”

青原爹说:“你去跟程伯伯说,怪忙的,免了吧,我身上不合适,也不送了。”

可下午程伯伯还是来了。手里提着个坛子。进门就说:“乡亲,我搬走了,来辞个行。剩下这半坛米忘了装车,我也不愿带它,怪沉的,留着给青原熬稀饭吧。”

青原娘问:“您搬到哪儿住呢?”

“日租界和平里二号,有空来串门。”

从此冠东一家就没再见到。这半坛米宋家舍不得吃。直到过年才倒出来做干饭。哗啦一倒,从坛子底滚出二十个银元来。青原娘以为是程家藏在里边忘了的。青原爹又掏掏,掏出个纸条。青原爹叫青原念念什么字。青原看了看说:“这是给我的!”青原爹说:“上边写着啦?”青原念道:“大哥,这是送给青原的学费。”

青原爹说:“外财不富命穷人。咱不能收。”他拿着钱去日租界找了半天。人们说他记错了地名,那里没有和平里,和平里在法租界。青原爹找到法租界。和平里原来不是个小胡同,是一大排红砖洋楼。前边有小花园,后门有包月车。二号的绿色铁门关着。他拍拍门。门上开了扇小窗户,露出个男人脸来。

“干什么?”

“劳驾,打听一下,程先生住这儿吗?”

“走,这儿没有姓程的!”门儿啪的一声关上了。青原爹赌气不再找。

不久,青原爹在天津大连码头找到脚行的活儿,家里生活又有了点起色。可是没过半年,却遭到了意外的变故。端午节那天,有一艘上海来的船出高价要求当天把货卸清。把头贪财包了下来。逼着苦力们从天不亮一直干到半夜。到下工时青原爹累得散了架,肚子饿得前心贴后心。想喝口酒,酒馆关门,想吃顿饭,饭店上板。急着回家,又没有汽车。正在饥火中烧,碰上个卖粽子的推着车回家,还剩有二十来个粽子。他一下全包下来,狼吞虎咽的吃了进去。没进家门就肚子里痛得如同刀铰。到家一头栽在炕上,黄豆大的汗珠顺脑门滚,青原娘吓坏了。给他滚红糖姜水,找邻居弄大烟灰,怎么也不顶用。天不亮雇车,拉他去找大夫。没拉到大夫家人就断了气。把青原爹殡葬后,青原娘连急带累也病倒了。熬到八月初七,也咽了气。剩下青原一个人,只得去投奔舅舅。舅舅家住谦德庄。靠掌旧鞋为生,也是苦人。青原不好坐吃现成饭。天天上街上捡点破纸,拾点布头,帮送煤的推推车,替卖饭的收收碗,挣个毛儿八分,混个饼子窝头。这天刚下完大雪,路上又湿又滑。他帮助一辆送煤球的车上坎。走到李善人花园门口,迎面来了个骑自行车的学生。穿着刚时兴的麂皮夹克,戴着航空皮帽,车把上挂一双崭亮的冰鞋。后架上用带子捆着牛皮书包。煤车赶紧往左边甩,留出右边一条窄道。那学生赶快下来推着车和青原擦肩而过。青原认出是冠东。一阵脸发热,赶紧把脸扭过去冲墙,冠东走过去了,又站住脚,回头看了一会说:“你是青原吧?”

青原不好再躲,就回过头说:“是啊。刚才我没认出你来。”

冠东难过的问:“你怎么这样了?”

青原说父母都已去世,现在寄住在舅舅家。冠东说:“你别为难,我回去跟我爸爸说说,想法帮你找个干活的地方好不?他在外边做买卖,说不定有用人的地方。”

“那敢情好,要能给我找个挣钱的地方,我不忘你的好处。可我上哪儿找你去问回信呢?”

冠东想了想说:“别上我们家去。我爸爸有个怪脾气,不许我带朋友进家。你过几天早晨到教堂前的耀华中学找我。我在那儿上学。”

教堂距谦德庄不过二里路,但那景象却象隔着半个地球。这里看不见低矮的土房,泥泞的小巷,褴褛的乞丐,肮脏的贫儿。连警察都比“中国地”的高大魁梧,这里是租界。柏油马路两侧是花园洋房,常青街树,街上跑的是流线型小轿车、“三枪”,“菲利浦”自行车。路的一端矗立着有三个圆顶、树着十字架的文艺复兴式的建筑,就是有名的法国教堂。“耀华中学”在教堂斜对过,一溜红色砖楼房、带一座欧洲中世纪样式的城堡。看到这洋式建筑,青原已有了几分胆怯,再看出来进去的学生,个个儿穿装鲜洁,气态傲然,又有些反感。他打定主意不上这些少爷眼前找白眼,就远远的站在马路对面守候,过了十几分钟,成群的学生陆续进了校门,这才看见冠东骑车从英租界那边过来。租界上是左侧通行,恰好在青原面前经过,青原叫住了他。

“我也正找你!”冠东说,“你的事我跟我爸爸说了。”

“怎样?”

“他说他那买卖不是你能学的。可你一个人在天津混也不是办法。他叫我劝你回老家去。你们老家现在比以前好过了,叫你去找你爷爷。”

“这主意我舅舅也说过,可凑不出路费来。”

“路费好办,你多咱走告诉我一句话,我给你送火车票去。”

青原回去跟舅舅一说,他舅舅自然是赞成。过了几天,他从冠东手里接到一张火车票、两块钱盘缠,回到了山东。在家乡跟着爷爷种了一年地。赶上八路军扩军,他参军当了交通员。

三点来钟,夏副官来请宋贵斌到司令部谈话。同时早晨接待青原的那个护兵也奉令来陪着青原玩耍。那护兵说:“司令叫我陪你走走玩玩。这地方没什么好玩。正好由西乡来了几个唱小戏的,在军需处院里唱小戏,我领你看看去吧。”

军需处住在村西庙里。护兵领着青原穿巷子走。路过一个场屋,听到屋里人声鼎沸,青原问:“这里边闹什么?”

护兵说:“侦察排住在这儿,他们正玩博,你看看不?”

青原本有观察友军情况的任务,就说:“我见识见识。”

这场屋里对面搭着两铺炕。一铺炕上只有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围成一圈盘腿坐着。中间点了个小油灯。三人各托着一张香烟盒里掏出来的锡纸,嘴里叼个用纸卷的小喇叭。轮流的用纸片从个油纸包里匀一点粉色的末末,放在锡纸里。一个络腮胡把锡纸举到油灯上一烤,那粉末就成了一个小油珠,在锡纸中心转哪转的。他把叼着的小喇叭凑到油珠上方,使劲猛吸一口,那油珠化作青烟全进了喇叭口。他马上憋住气,翻两下白眼,好半天才哈出一口气来,又腥又臭。护兵进门。他刚把这口气哈完。就问:“小喜,上头有事吗?”

“有!”护兵说,“司令说昨晚上张拐子家跑了只母猪,叫查查钻到谁圈里去了!”络腮胡一笑。那女人答了碴:“钻你爹圈里去了,要不那来你这么个私孩子!”

这时习惯了房里的黑暗,青原才看出这女人长的不丑,可披散着头发,棉袄没系扣,只是挽着怀。下身却穿了件在乡下极少见极贵重的毛线裤。

护兵这才介绍:“这是八路军的弟兄,司令叫我领他玩玩。”

那络腮胡倒很讲礼貌。客气的挪了挪屁股,指指油灯说:“玩一口不?”

青原涨红了脸说:“我不懂这个。”

络腮胡说;“老海!长精神的!”

青原说:“不敢来。”

那女人啧啧两声说:“瞧人家这队伍多规矩,象你们这些丘八,个个儿胎里坏!”

那护兵笑嘻嘻的说:“你怎么知道我们坏?”

女人打了他一巴掌。护兵满足了。对青原说:“你不要看玩博吗?站到炕上去看吧。”

对面炕上,围着好大一堆人。最前边一圈坐着四个人,第二圈跪着七八个人,第三圈围着有十几个人。中间摆个炕桌,桌心码着乌木天九牌,一副骰子。四周桌边放着各种赌注。庄家是个麻子,一头大汗、两眼通红,大声在喊:“押,押。”

桌前三个人先放了票子。随着后边的就伸手往上放,有的放两颗盒子枪子弹,有的放一包老海;有喊“三道”的,有叫“孤丁”的。庄家一掷骰,马上鸦雀无声了。一分牌,却又喊成一片,比押注时喊的更凶。先是争着要看牌,随后抢着出主意配对。押孤丁的主张前后配平。押几道的则要求先小后大,争夺吵骂,混成一片,庄家翻牌了,这才急忙配上摆好。到全部亮了底,笑的,骂的,埋怨的,叫好的又嚷成一锅粥。庄家清理了赌注,赢家各抓一些扔到桌角一个小笸箩里。

青原问:“这押子弹赔子弹,压老海赔老海,庄家啥都预备着?”

小喜说:“不,这都折成钱。一粒火儿两块,一包药儿一块。”

青原问:“往那小笸箩里扔是干啥?”

小喜说:“抽头啊!头钱归排长连长分。”

青原看着没兴味,催小喜领他看小戏去。

他们拐出那巷子,穿过大街,来到村西庙里。这庙只有一进,山门后有个画着韦陀的影壁。一到庙门就听见了笑声。转过影壁,看到院里三面都是人。除去紧里边一圈放了几条板凳,几个穿皮袍、大衣的坐着。他们眼前摆了瓜子、糖块、茶壶茶碗。后边的人全站着。虽说一个穿军装的没有,可人人都拿着枪。湖北条、老套筒、单大一、土撅把、鸟枪、火铳各色齐全。穿装打扮也和这枪一样。从大缎子棉袍,茧绸大衫到土布小袄,光板羊皮样样都有。小喜分开人群,领青原挤进圈内。坐在凳上的有一个就是早上在河边欢迎的带队人。一见青原,马上请他也坐到前边来。这时正唱“小上坟”。

这个戏班,总共三个人。一个老头拉四胡。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演唱,这两演员总共只有两身行头。不论唱什么,那女人都是一身大红裙袄,梳一条和普通庄稼妮一样的油亮大辫子,那男人则是一身京戏里武松穿的紧身衣。不过没有罗帽,头上只戴个庄稼人戴的酱色毡帽头。两人脚下全是家做的布鞋。男的那双后跟已经跟鞋底分家了,一走一刮打。女的那双前边开了绽,露着满是泥垢的布袜子。

“哟,我说官家,你骑的那是个啥营生啊!”

“俺骑的是马呀!”

“人家的马四条腿,你那马咋多出条腿来呀!”

“……”

看客们哈哈的笑了!有人喊好,有人大声说:“好妮子,往下问!”

青原在天津看过梆子腔,在八路军见过秧歌戏,却从没看见过这样的戏。他跟小喜打听这叫啥戏?小喜说:“这叫驴戏!可这个班太穷了。不趁驴,这点玩意一根扁担就挑来了。”青原说:“这个妮子才十几岁,说村话咋不害臊呀!”小喜说:“这是个小子装的,戴了个假辫子。”

这两人唱起来倒还不孬,有板有眼。可惜刚听出滋味,夏副官来,说司令叫青原回去。

青原来到司令部,冒冒失失进了堂屋。一看还在开会,宋贵斌正发言,急忙撒腿往外走。八大王叫住了他:“爷们儿,别走,马上就散会,你在边上坐一会吧,呆会请你听大鼓书!”

青原远远的找个椅子坐下来,听宋贵斌发言。宋贵斌说了些鼓励八大王坚决抗日的话。临末尾缀上两句“希望”。他说:“我们首长希望司令和各位官长,能跟当地百姓更加亲密合作,唯有得到老百姓拥护,咱们才能在敌后坚持长期抗战。具体的说,最好能减轻人民的负担,约束弟兄们的军纪。老百姓为抗日作了许多牺牲,我们既是抗日军人,应当体恤民艰。”

八大王深深点头,几位长袍马褂就纷纷鼓掌。这才笑哈哈的散了会。传令兵马上进来搬桌子挪板凳,带进三个唱鼓书的艺人来。

这三个人是两男一女,这女孩可是个真的,也就七八岁,梳着一双羊角小辫,穿着花棉袄、大绒裤子,绣花棉鞋。一个弹弦子的有五十多了,是个盲人。一个背鼓的有三十多岁,穿着干净整齐,但是一脸烟气。

盲艺人从布套中拿出三弦。摸着椅子坐下定了定音。那男人支上了鼓,先向大家深深鞠了一躬,说:“谢谢各位官长赏饭。”随后就对那女孩说:“你先给爷爷们唱个小曲,伺候得爷爷们高兴,赏给你件花衣裳。”

那孩子就怯生生的朝各方都鞠了一躬,规规矩矩靠着鼓架站住。三弦就弹出个兵营里流传的小调。小姑娘细声细气的唱道:“第一杯茶呀、敬我的妈呀,我去当兵你在家呀……”

这时传令兵走近青原,对他耳朵说:“司令叫你,他在里间屋。”

青原顺着墙根走到里间门口,挑帘进去。屋子里很清静,八大王在靠南窗的炕上歪着,面前放着烟灯烟盘他手托着象牙嘴的枪呼呼的抽大烟。见青原进来,用拿烟钎子的手指指对面空着的铺位。青原就靠炕沿坐了下来。一个泡儿抽完,八大王欠起身端起小茶壶呷了口茶,这才说话。

“看伯伯干这没出息事,你心里笑话吧?”

青原不知怎么回答好。

“你看见我这队伍了?”八大王自嘲的笑笑,“明白当初我为什么不带你来学买卖了吧?”

青原说:“冠东没告诉我你作这个买卖。”

八大王说:“他不知道。连你婶儿也不知道我是干这买卖的。我在天津的户口上写的是绸缎生意。”

青原说:“这些年你都瞒着他们?”

“让冠东知道他爹是拉杆子的,他脸上好看?更别提一露出风声我这脑袋得搬家!”

青原说:“那您何苦呢?要抗日可以上那边干去,当个真正的革命军人!”

“我吃不了那个苦!掉脑袋我不怕,一天二钱油二钱盐我熬不起。再说我还得养家呀!”

“可是前途呢?”

“我五十多了,干了半辈子这个,还能改行吗!叫冠东奔个前途吧!我攒的钱够供他大学毕业,我的心事就了啦。中国这个社会,十年八年太平不了。******消灭不了共产党,共产党也消灭不了中央军,还够我混一阵子的。”

“可您这个队伍……”

“这叫什么队伍?我心里明白。有我在,拢着他们还能跟鬼子转转磨,多少干点对中国人有利的事。我要走了,那就难说了。你回去跟那边的首长透个话,这批人有我在决不能去当汉奸,叫他们放心。可也别指望能调理得跟八路军似的。真要管住他们不抢不讹,不用一个月就跑光了。弄不好还先打了我的黑枪!人家入伙就是奔着分肥来的!”

八大王又抽了一斗烟。参谋长进来了。他就换了话题。问青原家生活怎样,爷爷还在不在?随后从皮带上挂的钱包里抓出一卷票子,给青原带回去添补家用。青原不收。他不高兴了:“怎么,嫌我这钱不干净?”

青原说:“您别生气,我现在是八路军,有军纪管着呀!”

八大王点头说:“也罢,参谋长,你叫小喜把他带的那枝匣子摘下来,送给我这大侄吧!连那两排火儿。”

参谋说:“合适吗?”

“外场点。”八大王冲参谋长作了个眼色。参谋长出去了。八大王说:“你跟他拿枪去。咱爷们就说到这儿,到那边多替我美言几句。”

晚上回到客房,青原把这一切向宋贵斌作了汇报。宋贵斌说:“今天跟他们谈判,提到不许他们再骚扰群众时,几乎闹僵了。这个八大王性格复杂,一下摸不清底,总的看来,倒象还有点正义感。”

第二天拂晓前他们俩就动身回根据地,已经说好不再告别,就由参谋长派的一班人护送他们,大亮到达沙河边,远远就看见八大王带着护兵在沙岗上站着。他两人走近了,八大王迎了下来,拉着宋贵斌的手送了百十步,分手时,郑重的说:“我这人是孙膑的腿,生成了。不过可决不忘恩负义,不会跟八路军为难。我佩服你们一心为国的硬骨头劲儿。也记住你的救命之恩。”

此后卞一军一直和我们保持联系。过了一年,青原随一支部队南下,编入新四军的序列,从此远离山东,再没打听过八大王的消息。

日本投降,解放战争,打南京,进上海,建立人民共和国。转眼间少年成了青年、青年跨入不惑之境。五十年代末期,宋青原利用公出之便,回了一趟故乡,竟意外的在县城附近碰到了八大王。

第一次见面他并没认出来。那是黎明前。他刚下火车,一出站台见满天星斗,一弯残月,一时辨不清该往哪儿走。只见远处有人弓着腰,抱着把竹帚在扫大街,刷拉、刷拉,这声音不慌不忙,不急不躁很有点寂寞凄清。他走过去问路,那人指给了他进城的方向。走开之后,宋青原感到这人有点异常,怎么异常他说不出。当时他在一个电影厂当副导演,正准备拍一部国共两党谈判的故事片。里边有个解放军渡江,一些官僚、政客匆匆忙忙上飞机逃跑的场面。其中有个镜头是一个市民一边打扫门前街道,一边冷眼看那匆匆往南飞去的飞机。他觉这人的外形、气质都挺适合拍这个一闪即过的群众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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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喜欢的你在一起》(原名《暖妻》)红袖添香网总订阅第1名作品,总点击6000万!她是什么时候睡着的?发生的这一切,自己竟然浑然不知。不过还好,那个恶魔不在,房间里就只有她一人。当当:http://t.cn/RUUMgbj亚马逊:http://t.cn/RUUMF7u京东:http://t.cn/RUUxvno浮华盛世之中,谁还会信仰爱情?*她是众人眼中智商低下的傻子,代替二小姐嫁给身份卑微的保镖之子,再门当户对不过了!收敛起横溢才华,只为自己跟妈妈能够平安的生活下去。本以为他会不愿娶她这个傻子为妻……“傻归傻……我忍了?”男人的声音淡淡的,若有若无;却傲慢如帝王一般!苏晓晨无语凝咽。她万万没想到:这个冷若冰霜的男人,竟然会对她这个傻子感兴趣!!!*一句:“我怀了你丈夫的孩子”,便将她活生生的打进了地狱;自己委曲求全得来的婚姻,却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原来,这世间最浪漫的不是“我爱你”,而是“在一起”……可他却给不了她!*他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狂绢着野心睨视天下……却一直难以释怀:是什么让父亲抛妻弃子,屈尊降贵的去当一名保镖?真相,果然有趣……*抚着那张粉雕玉琢的小脸,他心间突的一疼:“乖,快叫爹地。”小男孩儿天真眨巴了几下眼睛,颇有气场的倨傲道:“拜托!我都五岁了,你还跟我玩这种无聊的幼稚游戏?!我爹你可惹不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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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风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