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31851700000009

第9章 别了,濑户内海!(3)

回来的路上与去时大不相同,华工们有说有笑。

张巨高兴的朝宋玉珂伸出大拇指,用唱京戏的腔说:“我服了先生了。”

宋玉珂说:“别高兴的太早,事情过分便宜,未必不是凶兆。我看哄散了咱们,他们还是要进行调查。”

张巨问:“那你说还会怎样呢?”

宋玉珂说:“我也说不准,不过战局越来对日本越不利,已经直接威胁到本土了,日本人的行动近来有些反常,咱们格外小心点。眼下要干两件事,一是千万把村冈笼络好,让他能说公道话。二是今天回到车间,就主动要求干彻夜,把白天耽误的活给补上。”

大伙说:“得了,死不死啊,管那个呢!”

宋玉珂说:“哥们儿要嫌给他干多了,以后零碎往回找,多泡点蘑菇全有了。今天这着棋可非走不可。大牙不在活儿干的更好,车间就会为咱们说话。车间主任跟勤劳部不是一股劲。少一个大牙不碍什么事,把咱们全逼急了生产就抓瞎,车间主任就要吃苍蝇!”

大家一回到药品部,就见主任站在办公室门口等他们。主任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穿着打补丁的蓝制服,他把大家叫到跟前,只说:“中日工人有纠纷,报告我们车间,我们会公道处理的,不要打架嘛,把生产耽误了,怎么向会社交代?”宋玉珂捅了一下张巨,张巨就说:“主任先生,我们也不愿中断生产,叫你为难。大牙实在欺侮我们太厉害,无法工作下去。好吧,为了车间的脸面,我们今天自愿加个彻夜,只是请您和兴亚寮联系一下。”

主任一听,马上脸上就有了笑意。连说:“那太好了,我替你们要求,夜间加一顿饭吧!由会社负责,大家放心。”

回到过滤室,只见满地托板和原料,乱七八糟,无处下脚,韩有福一个人靠在刚才大牙躺着的地方睡着了。张巨上去就一脚,把他踢了个栽歪。

“我们为你差点出人命!你他妈的倒吃得饱睡得着,也不收拾收拾,扫除一下。”

韩有福满脸委屈地争辩说:“你没分配我呀,能怨我不干吗?”

张巨一听,火更不打一处来,抓住他脖领子问:“卸完车要装车是分配了的吧,你跑哪儿去了?小虎干慢了点,你好大委屈!你一点不干,把活全推给大伙,这该怎么算?”说着扬拳又要打,看看谁也不劝阻,宋玉珂只好拦住张巨说:“家丑不外扬,有话咱们回兴亚寮再说。”韩有福向来不吃眼前亏,看张巨眼都红了,马上把脸一摸,笑嘻嘻向张巨敬个礼说;“兄弟错了,我赔礼,我道歉!待会吃饭我给全班洗饭盒。”

张巨吃软不吃硬,只好把拳头放了下来,骂了声:“孬种!”

大牙回去养伤,村冈也下班走了。宋玉珂和“硝酸加里”的人留下来一块加班,全车间都是中国人,大家无拘无束,连说带笑,十分快乐。药品部主任,勤劳部,山崎,本担心这一夜干活又会出什么事,骑车来看看。只见灯火辉煌,人声喧嚷,机器轰鸣,倒象干得很紧张热烈。主任还很夸奖了几句。勤劳部和车间主任交换一下看法,认为不象有什么背景,大牙平时对华工确实太苛,为了个一条腿的残废人,得罪一班两条腿的劳动力未必合算,主张这事就过去了。只是山崎不赞成,气哼哼的问:“中国人打了日本人不处理,这还成体统吗?”

勤劳部长说:“当然要处理,只看怎么处理有利生产。”

干到半夜时,活儿快完了,张巨抽身去拿他那慰问袋大米。他本是藏在车间外一个管道沟里的,可是怎么找也找不着了。想来想去,大家去勤劳部时只有韩有福一人在车间,而且早晨他往怀里揣它时他象是偷眼瞧见了。立刻要找韩有福追问,宋玉珂见他骂骂咧咧往屋里走,就问他:“又怎么啦?”

“韩有福兔崽子偷了我的米!”

“你有把握准是他偷的?”

“除去他都上勤劳部了,他不承认我揍出他黄子来!”

“既没当场抓住,算了吧!”

“我许了愿请你们客的,说实话,今天就是为报答你们那天的义气,我才带来的。”

“那我们心领得了,别为这事再闹了,冤仇宜解不宜结,都是中国人!”

“这小子没中国人味儿!”

“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

韩有福心中有鬼,张巨一离车间时他就注意上了。他也溜出来偷看张巨的动静,并且准备着应付办法,张巨要真急了眼,并且认定是他偷的,他就把米拿出来说:“我故意给你挪个地方,开个玩笑的。”米还给他,他就是还怀疑自己偷,也决不致动手打。要是张巨并不认定是他偷的,仅有点怀疑,那就咬住决不承认。没想到宋玉珂把张巨劝住了。他心中算一块石头落了地。

张巨虽听从宋玉珂的劝告,不直接追查韩有福,可心中这气无处发泄。米丢了倒也罢,反正也不是明路来的。可把请客的话说出去,到时候没兑现,这不是在人前栽了吗?停车铃一响,他就跳着脚祖宗三代的骂起来了。发誓说,谁偷了他的米,要不偷偷送回原处,他不光一天骂三遍,骂的他八辈祖宗在坟里躺不住,他还要把这个贼腿敲折了扔到漱户内海里去。众人听了,有替他抱不平,陪他一起骂的,有用眼扫着韩有福偷着笑的。韩有福跷着腿坐在墙角,慢悠悠的拿出个铁盒卷烟抽,心里想:“人不挨骂长不大,看你能骂出什么花儿来了?”

大家在骂声中洗了手,冲了地。渡边千代子推着车送夜餐来了,大家刷的一声就在车前排成了一排。千代子头上蒙了条防空头巾,穿着国民服,活象个布娃娃。她按次序一个个把木头饭盒放在人们手里。虎子个儿最矮,排在最后一名。到他来时,她故意磨蹭着,悄悄问他:“打架了?”

“嗯。”

“你也参加了?”

虎子摇摇头。她把手捂在胸口上,长舒了口气。

她从车子底层,掏出个纸包,悄悄塞给虎子:“祝贺你的生日。”

虎子才想起今天原是三月一日,忙问:“你怎么知道的?”

“有道先生叫我抄你们的登记册,我看见的!”

虎子打开一看,是一只染红的鸡蛋,大笑了起来。千代子问:“不对吗?我听说中国人过生日要吃染红的鸡蛋!”

“不,是生了小孩作父母的要请别人吃红蛋。过生日的人要吃面条的!”

“嗨,日本也吃面条,现在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我把鸡蛋吃了就完了,谢谢你!”

千代子笑着走了。她怕走夜路,要赶上和其他送饭的人作伴。

宋玉珂把这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吃饭时指指虎子的兜说:“她给你的?”

虎子点点头。

宋玉珂把虎子拉到背静处,又问:“你们俩相好了?”

“没有,”虎子象被人诬赖偷了东西似的,连脸带脖子全涨红了。“那天我给他妈送了趟东西,她挺感激我。这鸡蛋送我过生日的。你要说不好,我就送还她!”

宋玉珂说:“我又没说别的,你别多心。咱们不是在中国,你年纪还小,我就是怕你学了坏!”

“我不是韩有福那样人!”

“要不是两国打仗,交个小朋友也很正当嘛,千代子这孩子不错,谁都欺侮她!怪可怜的。”

“老宋,你知道他们为什么欺侮她吗?”

“为什么?”

“她哥哥是反战同盟……”

“嘘!”老宋捂上他的嘴,拉他离人群又远了点,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虎子把那天老大娘说的话学给宋玉珂听。宋玉珂一边听,一边点头:“怪不得,我说对她家怎么跟对别的出征人家不一样!这么说,咱们有责任安慰老大娘跟千代子!”

“我不知跟她们说啥好!”

“应当告诉她们,反战同盟是中国人的朋友,受中国人尊敬和爱护的,叫他们放心。”

“不行,那老太太一提共产党八路军就骂,说是赤匪,还说反战同盟是叛贼呢!”

宋玉珂也不知道对这母女该怎样把事情讲明白,并使她们接受,他只是觉得对这反战同盟的家属自己有责任给以安慰和帮助,也有责任把真实情形告诉她们。他嘱咐小虎子找机会多帮千代子点忙。又想了个主意,让虎子用讲故事的办法透露点消息过去。可是虎子也不是好说话的!

“我怕人说我作风不正派!”

“小东西,还拿糖呢——唔,有机会你给她讲个故事!帮助她们转变思想。”

“什么故事?”

“吃完饭我说给你听!”

吃过夜餐,大家七手八脚把现场扫除干净,各自找个角落去睡觉。虎子追着宋玉珂屁股要他讲故事,宋玉珂却打了退堂鼓。他有点封建思想。刚才忽略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这故事是不能讲给当事人的亲属听的。他只推说困了,等有精神时再讲。虎子缠住不放。他又退了一步说:“我保证讲,可今天不讲,等我想好怎么讲的时候再讲给你听。”

虎子赌气不理他,过一会也就睡过去了。

天亮前,药品部主任来,见生产任务完成得很好,叫他们提前下班回宿舍去。

一走近兴亚寮,就觉得气氛有点异样,平日这时正是华工们起床,洗脸,准备吃早饭的时间,应该是一片忙乱,响声不绝,可今天却肃静无声,他们到事务室门口报到,有道出来,一脸的疲惫厌倦,摆摆手说:“到食堂去吧。”

食堂灯亮着,全体华工都立正站在饭桌前,山崎光着膀子,马靴马裤,双手叉腰站在一入口的空地上。

张巨报告说:“药品部十四名全部到齐!”

山崎动也不动,压着嗓子说:“面对大家,一列站好。”

药品部的队伍站好了。山崎怪叫了一声:“全体立正!”

他换了个位置,侧面对着大厅,说道:“你们是征用工,和日本人打架,这是犯上,是纪律绝对不允许的!凡是昨天到勤劳部去的人,本来都应当受惩罚!既然勤劳部格外恩典,我也不再追究,可是你们要记住,今后决不许重犯!”

他往前走了几步,呼的一声转过脸对准药品部的人吼道:“但是对于造成这次事件的祸首,决不能宽容!日本人的尊严是不准侵犯的!”

人们大气也不敢出,担心地把目光集中到张巨身上,张巨把牙咬紧,腮上肉直抖动,浑身都绷起了肉圪垯。

可是出人意料,山崎叫道:“韩有福!”

韩有福答应声:“有。”浑身发起抖来。

“出来!”山崎上去一把揪住韩有福,把他拉到了队前,韩有福面无人色,眼看裤子就湿了,山崎左右开弓打着他的脸问:“干活时躲懒了吗?惹日本工人生气了吗?跟日本女人胡搞了吗……”韩有福左边一歪,右边一歪,连连答应:“是我,是我,是我!”随后山崎把韩有福两手一拉,反身一背把他抡起来摔倒,摔倒后喊他起来,起来又把他摔倒,没一会工夫,韩有福晕过去起不来了,山崎自己到洗脸室用防空水桶提来一桶冷水,兜头泼下去,韩有福抽搐两下,大喘一口气,叫道:“妈呀……”

“起来!”山崎用脚踢着他,伸手又要去背起来摔他,华工中有个上年纪的人不顾一切向前跑了一步,跪了下来说:

“山崎先生,饶了他吧!”

接着又有几个人跟着跪下了,大部分人只是沉默地站着,特别是药品部的人一个没动。山崎仍不停手,不知谁挑个头,大家一起喊了起来:“请山崎先生住手!”一边喊一边朝山崎围了过去。山崎惊住了,心慌的问:“你们要干什么?要干什么?”

这时已到上班时间,会社打电话询问为什么华工没去上班,有道报告了这里的事。勤劳部长作了吩咐,并叫山崎亲自接电话。山崎走后,有道进食堂一看,暗自摇摇头,劝大家赶快开饭,吃完饭该上工的上工,该休息的休息,并喊药品部的人把韩有福扶回宿舍去。

饭端来之后,谁也没心思动筷子,开始还是不自觉的,后来人人都发现别人不吃,自己也决定不吃了。

有道见既没有人吃饭,又没人肯上工,只好再打电话给会社。半小时后,警察署长和勤劳部长在武装警察护卫下坐着摩托车来了。一时空气更加紧张。山崎已回避出去,有道报告了事情经过,两位官长商量了几句,就走进了食堂。有道先说了几句:“我们兴亚寮内部闹了点纠纷,惊动警方来,实在很过意不去,我自己也有管理失当的责任。我们是属于勤劳部领导的,现在就请部长先生训话吧。”

勤劳部长先把整个屋的人从左至右看了一遍,把手一摊说:“我看没有什么大事吧!韩有福犯了错,山崎先生教训他一顿,是应当的。但是处分重了些。山崎先生脾气不好,大家是知道的,难道还不能谅解吗?大家心里不高兴,我全明白,有什么要求,可以提给我,我尽量解决。会社方面是体谅大家的辛苦的,可是上工还要上工,耽误了生产,就不是我能负责任的事了!”

张巨要举手,宋玉珂按住了他。好半天过去,华工们没一个人说话。无可奈何,警察署长出面宣布说,他从维持治安、确保生产的立场,作以下决定:打伤的华工送医院治疗。“药品部”的人加了一夜班,今天放假。其余的人立刻上班。中午给大家加一碗饭,作一个好菜,请大家立即执行。不然就请警察押送了,说着警察们全副武装走了进来。

华工们妥协了,在警察监视下离开了食堂。

躺到床上,张巨埋怨宋玉珂:“既闹到这一步,为什么还不豁出去讲讲条件,要他们今后不许打人。”

宋玉珂说:“他们是来找带头人,来抓人的,法西斯那有听取奴隶意见的事?只能软磨,不能硬斗。经过这次一斗,他们总会有所顾忌,表面会对我们松一点。可内里说不定更紧,战局越对他们不利,他们会越凶狠,我们可别大意!”

陆虎士和高桥静子走进眼镜店,房屋还是那么大,可是琳琅满目,成千上百各色玻璃的镜片,被灯光照得珠光宝气,近门处有一个一人来高的柱形货架,伸出几百个挂钩,挂满廉价处理的眼镜。只这架上的眼镜就比当年全店的货色多几倍。架后站着一个留长发,穿紧身衬衫的青年人,彬彬有礼的招呼说:“欢迎你挑选点什么?”

“请问,”陆虎士满有把握的说,“这是吉田先生的商店吧?”

青年客气的说:“您弄错了,我姓大谷。”

“哦,那么以前是吉田先生的产业?”

“我从我父亲手里才接过这间店来。我父亲是从喜多家盘过来的。”

“您这店后边有家姓渡边的吧?隔壁是澡堂,再过去有一家吴服店……”

“不,我后边是滚地球的球场,再过去是‘菊正宗’清酒批发处,旁边是‘金鸟’牌蚊香专卖店,从我记事就是这样,没有姓渡边的。”

陆虎士说声:“多谢!”扫兴走出店来。已过了十分钟,这次车又延误了,他没有兴致再在椿岗街上留连。和静子商量,索性到车站候车室去等候下一班车。

下一班车在四十五分钟以后到。候车室里很清静,电视机前坐着几个人在百无聊赖地看电视屏幕上一个女人正咬着一块牛排把眼睛睁得溜圆,象是看见河童出世似的大叫着:

“这么好吃!怎么搞的?原来放了天厨调味剂……”

随后是“警视厅”的人在山梨县公路旁检验一具被谋杀的男尸。解说员在屏幕一角露出头来说这人是被他后妻杀死的。后妻经营的商店破产了,要用他的尸首去骗取保险金……

他们俩找了个远离电视机的角落坐下来。静子要求虎士再讲一点那个反战同盟的事。

虎士想起了宋玉珂。宋玉珂答应给他讲的故事,直到回国之前才对他讲。所以他没能讲给千代子听。

受伤的反战同盟,就是那个戴眼镜的鬼子同志,在胡楼包扎以后转送到邻村一位老中医家埋伏疗养。老中医只和老伴两人过日子,有个独生女嫁在外村。他家象所有当地的人家一样,也挖了一个地洞,白天他们把这反战同盟的同志藏在洞里,晚上把他扶出来在院子里放风。他们不知道这个外国人叫什么。村长把人送来时,只说:“他姓藤,就叫他老藤吧。”

这天女儿走娘家来了,女婿提着一串香油馃子,拿着一篮白面馍馍,女儿盘腿坐在驴背上,怀里抱着三个月的娃娃,离村老远就有人来报信。老夫妻喜出望外,打酒杀鸡,招待娇客。可女儿从小跟父母长大,对于老人眼角眉梢一喜一怒是全看惯了的,一进门就觉着他们有点过度的热情,过度的紧张。好在这里的规矩女儿住娘家,女婿当天必须告辞,熬到太阳偏西,女婿骑驴出了村口,女儿就发话了: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爹妈跟我两条心啦!”

为娘的忙过来问:“妮,你刚到家我跟你爹喜都喜不过来,又在哪点惹了你?”

“你们有事瞒着我。”

“没事。”

“咱家的鸡怎么剩下三只了?姑姑头呢?老芦花呢?”

“卖了打洋油换盐了。”

“被窝褥子也打油换盐了吗?怎么少了一床麻花被?”

妈妈接不上碴了。老爹抢过来说:“咱们根据地,长流水地过队伍,谁家不借出条被子给同志们盖?”

女儿不说什么了,可心中仍然半信半疑。她以为娘家摊了什么事,破了财,老人心里忧愁不愿告诉她,住下去三天五日,不怕不从妈妈嘴里套出来。

乡下人怕熬油,日没而息。白天骑驴赶路,身上乏困,女儿早早把西厢房收拾干部,带着孩子睡下了。睡到半夜,翻个身醒来听到院里有动静,唉,当真出鬼了,老头老妈真跟自己存两条心了。她舔破窗纸偷眼看出去,黑地里老爹正扶着一个汉子一瘸一拐的来回溜。只听那汉子压着嗓子呻吟,却没说话声,女儿笑了。根据地的人这些事是听惯看惯了的,她只笑老爹保密太认真,连自己女儿都不相信。

老爹还架着那人溜,女儿觉出村里什么地方有响动。根据地为了抗日军队行动保密,杀光了全部的狗,敌人从此不能从狗吠声发觉我们的部队在那里运动。可敌人也利用这一点组成了夜间奔袭队。几十人一队,骑着自行车,突然进入到根据地的边沿村落,搜捕抗日军民。老爹耳背,没听到什么,老藤也听到脚步声了,他抓住老爹,用手指指门外,只一眨眼工夫邻近已有人拍门,喊叫。

老爹急忙架起伤员往屋后走。女儿跳下炕,推门跑了出来把老爹和老藤吓了一跳。

女儿说:“敌人都到门口了,你那洞在房后,再钻还来的及吗?”

老爹说:“总不能在这儿等着!”

女儿推开老爹,埋怨着:“这么胡涂,还想瞒着我干事呢!”她抢过伤员胳膊就往西厢房里架。进到屋里,往炕上一推:“钻被窝里去!”一声喊叫,孩子吓醒了。女儿把孩子抱起来,用奶头堵上孩子嘴,催着说:“快呀,什么时候了,你还顾得上封建!”

老藤不是靠听觉,而是靠直觉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时,大门被人拍得山响。日本腔的中国话越喊越急:“开门,快快的,不开门死了死了有。”

女儿一把将伤员推进炕里,拉着他的衣服说:“脱了,那有穿着褂子睡觉的庄稼人?”

这时老爹已把门打开了,两把刺刀正对着他的胸口问:“八路的有?”

“没有。”

“撒谎死了死了的!”

“你去看哪!”

日本兵打着电筒,搜了上房,把老奶奶吓得抖成了一摊泥。

他们又进入西厢房,马上听见了孩子的哭声、大人的喘息。用电筒一照,一个女人搂着孩子,把头躲在赤着膊的丈夫腋窝下。三人都吓得缩成一团。日军这晚上的任务是专搜那个到据点喊话的日本“叛国者”。中国农村女人的封建思想极浓,决不会和个日本人睡在一个被窝里!他们说了几句下流话,用枪托捣了一下那个幸福的和娇妻爱子睡在一起的男人。一阵风似的走了。他们出门后,伤员就要下炕。女儿说:“别急,谁保他们不再回来?”她自己抱着孩子坐到院里去,摸着咚咚响的胸口。天快亮了,外边已有人赶着牲口下地,伤员这才穿上衣服,扶着墙走到屋外,不顾腿上伤疼,在那年轻的母亲面前跪了下来!

“你这同志,”她抱着孩子,无法拉他,急得直跺脚,“你这是干什么,我们不都是中国人吗,不都为了抗战吗……”

伤员说了一长串感激的话,一边说一边号啕大哭。女儿呆了一阵,奔到上房跳着高喊了起来:“爹呀,你干了些啥呀!怎么弄个日本孬种藏在家里?”

“日本人可不都是孬种!”老爹笑眯眯地说,“他跟咱们一块抗战,腿是叫鬼子兵打伤的!”

天亮了,这里那里的鸡鸣连成一片煦和的晨曲,父女两个把伤员扶进地洞,开始一天的正常生活。妈妈吓病了,每到夜幕降临,女儿就下洞把伤员扶出来,给他洗伤,换药,扶他溜腿。

伤口愈合了。老藤已能拄着棍自由走动。这天天黑之后,一直没有人来扶他出洞。他自己又打不开洞口,非常心急。快半夜时洞口打开了,来扶他的是老头和老妈妈。

伤员问:“大姐呢?”

老太太只是饮泣。

伤员心怦怦的跳起来了,急问:“她出了什么事吗?”

老大爷尽量冷静的说:“日本军队扫荡,把她家房子烧了,丈夫、公婆,谁也没逃出来,村长亲自来把她接走了……”

高桥静子听完,手捂着胸口,眼圈也红了。

她问陆虎士:“这是真的?”

“大部分是真的,核心是真的。”

“我不懂你的意思。”

“别人给我讲的时候,改动了一些地方。我给你讲的时候又改动了一些地方,可是基本事实没改。”

“你不知道原来的事实是什么样?”

“知道。”

“为什么不全讲事实?”

“当事人多半还活着,全讲事实不大方便。”

“我还是不懂。”

“您年纪再大些也许会懂,但也不一定。日本和中国在风土人情、心理状态上的差别还是很大的。尽管西方人把我们列入同一种文化类型。”

扩音器报告,去广岛的列车就要进站,他们匆匆站起来向站台跑去。

新干线取名叫“光”,是形容它快吧。在电影上看到邓小平同志坐在这种车上,列车带着啸声穿过峡谷,快得眼晕,以为坐在上边一定并不舒服。现在坐上,并没有不舒服,也没有觉出那么快,一百多公里,二十分钟到广岛,也够了。当年的火车有这么快就好了,就不会发生那件想起来就叫人心疼的事了。五十公里,十来分钟,山崎是来不及撒野的。

原料船在海上被美国飞机炸伤,“药品部”、“重曹”全停了工。大家成天抡着笤帚,铁锹扫除,人们说,“把明治时代的灰尘都扫光了。”机器上下,犄角旮旯、干净亮堂。但工厂这东西是个活物,得运动,得喘息,得叫喊,得呻吟。现在听不见运转声,看不见管道里喷出来白茫茫的蒸汽,感不到脚下微微的颤动。象灵床上的尸体,越洗刷得干净,打扮得齐整,越使人感到冷冰冰的死气。

空袭警报越来越多,解除警报的时间越来越慢,隔一个海湾,军队的油库被炸毁了。白天黑烟遮住半边天,夜晚火光照得石灰炉变成橙红色的。到处在挖防空洞,竹子成了缺货。山崎跟商店作了笔生意,抽出一部分华工去斫运竹子。

竹山距离椿岗有五六十公里,要坐一段火车,在山上吃中饭。山崎领队去,他叫千代子跟着去做饭。

自从绝食事件后,山崎不大叫喊和打人了。也不再天天上兴亚寮上班,来了晃晃就走。天天都醉醺醺的。传说那个朝鲜女人的丈夫没有死,有人在东京附近的伤兵医院见到他。朝鲜女人吓得要命,跪着求山崎不要再来过夜。这话是食堂的桥本大娘传出来的。桥本大娘总有些离奇古怪的新闻。什么东照宫门柱上雕的木龙少了一条,人们在不忍池中见它在游水呀!四国出现河童,吃了一条牛啊!活灵活现,陆虎子打听过别人,人们说河童样子可怕,可不吃牛;东照宫柱上的龙一条也没少,因为龙和柱是一回事,龙当真飞走,柱子也没了,宫门不倒坍么?所以对于她这次发布的新闻,大家也不太信,因为山崎还是三天两头在那女人处过夜。他手里来去总提着把木头战刀倒是真的不过自从战争迫近本土以来,手里随时提木头战刀的可不是只有他一个。还有人提着钢的,真正的战刀呢。

火车上没有多少人,日本人见到上来一群华工,都避到另外的车厢里去了。山崎占据了靠车门的一个座位,大家就都挤到离车门远远的车厢中部去。山崎带着一瓶烧酒,从上车就对着瓶口仰脖儿,华工们在车厢中部说话,玩笑,甚至用自制的纸牌赌博,他装看不见。因为他看见就生气,可能因为打人太多,上边克了他,他赌气不管不问了。

华工们由于思念祖国故土,也出于生活枯燥无聊,近来发明了一种游戏,看大家谁背出的中国地名多。先是一个省一个省的背,后又发展成沿着铁道线背:“天津、汉沽、塘沽、军粮城……”一个一个地名,在他们听来都是有血有肉,有具体形象不同性格的实体。背的人心里发热,听的人眼圈发红。背的最多的得奖。奖品由背的少的公摊,一人一口饭,或是一块萝卜咸菜。再不就叫胜利者拉一下耳朵,刮一下鼻子。

千代子本来在车中间坐着看他们作游戏,虽然听不懂,看到有人背到一半卡住,说一个不对,再说一个还不对,只好举手认输,叫人拉着耳朵三起三坐,她笑得十分开心。可能这笑声使山崎不快,他把她喊了过去。

虎子本没认为千代子坐在那里与他有什么相干,可她刚一走开,他却觉着冷清起来了。禁不住抬起头往山崎的坐处去寻她。他恰好看见山崎硬按着她的双肩,让她在他身旁坐下。他赌气扭头不看,可是不甘心。头再扭回来时,千代子已被山崎挤到紧贴窗户处,强笑着向他哀求什么,两眼却求救似的朝虎子这边张望。虎子咬咬牙,把头强低下去。过了两秒钟再抬头看,山崎用整个后背挡住了千代子。一只腿把千代子的裙子压得紧贴在身上。千代子在说什么,可是听不清。虎子要求大家说:“静一静,静一静!”

人们不知什么事,可是静下来了,从车那头果然传来了声音:“噢,大叔,谢谢您,别开玩笑了……”

“亲个嘴怕什么,叫我亲个嘴!”

“大叔,您快松手,车上这么多人,都看着呢……”

“什么人?中国人也算人吗?来,大叔喜欢你。”

人们脸上露出惊愕、愤怒、卑视和无可奈何的悲哀。谁都想说什么,谁也找不到合适的话,沉了半天,有个人说:“他们日本人欺侮日本人,咱管不着。”

“别给自己找台阶了!”宋玉珂说,“我们一二十条大汉,竟保护不了一个小女孩,怎么有脸还说风凉话?”

张巨往山崎那边看看,惭愧的低下了头。

宋玉珂把手捏成拳头又伸开,伸开又捏上,看样在打主意。虎子已经忍耐不住了。

车门口清清脆脆传来一声亲嘴的声音,千代子带着哭声说:“大叔啊大叔,我还小呢……”

陆虎子呼的一声站了起来,伸手抄起了他放在行李架上的饭盒,举手朝山崎斫去,宋玉珂眼疾手快,往他手上猛一打,饭盒打偏了,砸在窗玻璃上,咣啷一声,大米洒了满地。车上的人都把头转过来瞧。

山崎扔下千代子,急急走过来问道:“什么事?”

宋玉珂说:“饭盒掉下来,把米洒了。”

“谁,谁弄掉的!”

“报告舍长,是我!”虎子带着挑战的神情说。

山崎并没有发火,更没有动手,只骂了句:“混蛋东西。”转身就走回去。回到座位前,看到千代子逃得没影了,前后一联想,琢磨出点滋味来。立即从椅上拿起木头战刀,直扑向陆虎子,没头没脸的就往下斫。虎子倒了,他又用马靴踢他、踹他。虎子只是用两手搪着在地上滚,既不呻吟,也不告饶。两边的华工动手来拉山崎,山崎醉醺醺的抡起木刀四处打。正乱着,忽然火车吱的一声急刹车停住。山崎倒栽葱跌倒在地上。扩音器叫道:“空袭警报,空袭警报,请大家赶快下车隐蔽!”

人们扔下山崎争着往外跑,趁机对山崎连踩带踢,山崎的酒吓得醒了一大半,木刀也不要了,打开一扇窗户跳下车去寻防空洞。最后剩下宋玉珂把陆虎子搀起来扶下车时,飞机的扫射声已响成了一片,眼看着啪啪啪啪沿着火车道一串火光过去,留下一片弹洞。他们不敢再远走,就近钻到火车底下,在铁轨中间趴了下来。

在山崎踢打他的时候,虎子只觉得一下一下热乎乎,沉甸甸的,并不感到疼痛。趴下后松弛下来了,浑身上下火烧似的疼痛难忍,他轻轻呻吟了一声,想弯过胳膊抚摸一下后背,可是胳膊也疼得抬不起来。正这时,一只软绵绵温乎乎的东西在他背上擦了过来,上下擦着,擦到之处麻苏苏的轻快了不少。他闭上眼享受着这舒适,并不想弄清那是什么。可是那东西顺着背爬上来了,轻轻的几个指头摸了一下他的脸,他吃惊的转回头一看,千代子正满脸泪痕的趴在身边,一面抚摸他受伤的脸,一面不转睛的看着他,刚和他的眼睛一接触,就往他身边紧靠过来说,“我全看见了。”整个头埋在他的背上放声哭了起来。虎子心口通通跳得山响,他想推开她,可不知怎么反抓住了她的手。他胆战心惊的回头去看宋玉珂,老宋却不声不响的朝火车另一头爬走了。

“千代子!”虎子头昏沉沉的,找不到合适的日语词句,费力的、半通不通的说:“别哭,不痛,用不着担心。”

千代子用整个身体摇摇他,还是哭。虎子不再说什么,动了下身子,把被打得满是血痕的脸贴在她泪湿的脸上闭上了眼。

过了好长时间,听到老宋在叫他,虎子把头才从千代子脸边抬起来,老宋在远处招手说:

“两个冤家!有什么要紧话可快说呀,解除警报了!”

千代子问:“什么?”

虎子说:“警报解除了。”

千代子整理一下头发,沉着的说:“明天我值夜班,半夜时你到伙房外边那个防空洞里去,我等着你!”

竹山市的景色是怡人的。

这里只有一条短短的小街,和小街平行着哗啦哗啦响的溪流,小街入口处是一间石头砌的小房子,装着一架木头制的大水车,水车没人看守,径自转个不停。不知是用它春米还是浇田。街上有一家挂着半截布帘的旅店。陆虎子看过一部电影,是讲日本邮政历史的,里边一队队用背架背着邮件的脚伕,在武士们保护下跋山涉水,住的就是这样的旅店。旁边一家挂着朝鲜文招牌的食堂,当门放着白木桌子,桌上放了十几盘煮熟的白薯。街对面一家酒馆挨着一家药店,酒馆还没开门,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穿着鲜丽的和服,在门口一边唱着一边扔包儿,两只手熟练的扔着三个彩色绸包。药店已经开门了,门外地上支着一个双面看板:一边画了个闭着眼的女人头,写着“桃梦”二字;另一边则是专治淋病良药,那“假名”读出来是“五淋拿根”。橱窗里却摆着一只巨大的甲鱼壳,也许是乌龟壳。那意思大概是作完“桃梦”注射“五淋拿根”,人就会象乌龟那样长寿了。

旅店的主人和两名浓妆艳抹的妇女,早就在门外迎接着。山崎和千代子进了旅店,过了会一个十七八岁,比虎子略大些的学徒出来说:“山崎先生叫张巨和宋玉珂进去。”

这旅店掀帘进去是个土间,穿过土间,一个小小院落,周围一圈都是木头走廊,一溜拉门。门打开就是铺着塌塌米的客房。张巨心想,如果客人住满,所有拉门都打开,早晨起来向四面一看是摆得一圈整整齐齐的脑袋,一定挺吓人。

现在只有北面拉门敞开着,摆了两张饭桌,店主和山崎分宾主而坐。两位妇女分坐在二人肩下,墙边放着三味弦。店主吩咐,两个女人各自捧了一杯酒递给张巨和宋玉珂。山崎大模大样的说:“我们斫的竹园,就是这位老板的,他敬你们酒,你们就喝吧。”

张巨和宋玉珂喝完酒,山崎就交代,由一个学徒把他们带上山去,千代子随他们去做饭,他还有些事务和老板办理,就不上去了,要两人多操心,带好大家。

张宋二人出来时,人们已经散开,有人在药店窗前看那乌龟壳,有人蹲在河边研究那水车的构造与中国水车有什么不一样,更多的人挤在朝鲜饭铺门口买煮白薯,一个朝鲜妇女收钱,一个朝鲜妇女递货,屋内站着个穿旧军装的男人头发很长,满眼血丝,阴沉沉的望着这些人,冷冷的问:“是从椿岗来的吗?带队的日本人是谁?”有多嘴的就说:“是的,舍长山崎带队来的……”别人就拉他一把,小声说:“别跟他闲磕牙,知道他是干什么的?”

张巨看了一眼,对宋玉珂说:“这人我在椿岗见过,我替山崎送大米给朝鲜女人那天,碰见他在那附近转。”张巨多了一点心,还以为他是贼呢!说完,吹一声哨子,人们很快就集合起来了。他把山崎的话交代清楚:“既是叫我跟老宋带队,哥们儿就多捧场,把斫竹子任务完成就算上上大吉。没人监视,咱们乐得自在,可互相管着点,别出事。”

千代子和那学徒抬来一个平底锅。张巨吩咐人去把锅接过来。千代子连说:“谢谢!”学徒却一声不响,他不过十八九岁,比虎子大些。可瘦瘦巴巴,满脸病态。不等人们把锅和工具收拾好,他就催着说:“出发,慢了老板要骂的。”

出了小镇,一侧是稻田,一侧就是山道。小学徒领着大家从一座木桥上跨过小溪。顺着小溪,沿山脚走了一程,就拐上山道爬山了。

山里静悄悄的,只有各色鸟儿,这里一声,那里一声,又似应答,又象独鸣。放眼望去,上下左右,一片翠绿,满是竹林。只沿山道有些开着红色花朵的紫薇,和含苞欲放的“椿”,是日本的“椿”,叶子和花都有点象山茶,不是中国捋下叶来可以腌咸菜的那一种。

转过山腰,看见海了,波平如镜,风和日暖。侧面山腰,有一栋白木黑瓦的住家,纸扉拉开,一位穿红花和服的少妇跪坐在席子上对镜梳头。一只矮脚方头的小狗叫了两声,又懒懒的趴到竹荫下去了。这么幽静、这么清闲,仿佛战争和轰炸都是另一个世界上的事。

他们走到临海一面半山坡上。这里也有一户人家,房屋陈旧了,倒也整洁。小学徒招呼一声,一位六十上下的大娘就迎了出来,嘴里连说:“来了吗,欢迎!”一边向全队人一一鞠躬。大家答着礼,到庭院中休息下来。学徒说这是村上大娘,老大爷打鱼去了,中午回来。讲好了,那鱼就卖给大家做菜。请再派一位帮厨的和千代子小姐留下做饭。他领大家上山斫竹。斫好竹扛到这里,明天会社派船来装运。

这时村上大娘捧出了两串柿干,行着礼说:“山村人家,没什么招待的,吃一点柿干吧!听说中国也有柿子,也晾柿干吗?”宋玉珂感谢着把柿干接过来,分给大家。问谁带着钱,先借出来给大娘。问了半天没人答言,张巨说:“不如把咱们带的米给老太太一饭盒。一锅饭里每人都少一口,没什么可争执的。”宋玉珂把自己带的米给了大娘。大娘再三推让才收下,又一再感谢。大家一边吃柿干一边告诉她,中国把柿子压成饼保存,不是整个儿的挂在绳上晾干。大娘又拿出一把熟白薯干给大家吃。大家说中国都把生白薯切成片晾干,不晾熟的。大娘说:“真有趣,什么都不一样。”宋玉珂说:“我们那里老大娘也很慈祥,这一点跟您一样!”老太太拍着手笑起来了,说:“你真会说话,原来听说来一些中国人斫竹子,我有点害怕呢!中国人什么样啊?男人头上是有个小辫子吧!”大家也笑了。她说她在一本图画书上看见的,四个人抬着一个轿子,抬轿的仆役和坐轿的老爷头上都有辫子。

千代子的手上有魔法,经她抚摸后,虎子伤处虽然还疼,可是轻快多了,爬山他也没掉队。和千代子紧贴过的那半边身体血液流通的比另一边舒畅痛快。被她脸上泪水沾得凉酥酥的感觉象是一直印在那里了。听说要留个人帮厨,他就想留下来,可不好意思跟宋玉珂说,他向千代子使眼色,要她向宋玉珂去讲。千代子扭了一下身子,把手指跷起来,悄悄指指虎子,虎子摇头,千代子撒娇的把嘴噘了起来。

宋玉珂早已看在眼里了,把眉头皱起个圪垯。他决心不把虎子留下,免得惹出祸事,就去找张巨商量:“你看把谁留下给千代子帮忙?”

张巨说:“这还用商量?”扯起嗓子喊道,“陆虎子,你留下帮厨!”

宋玉珂想阻挡已来不及,忙说:“留他合适吗?”

张巨说:“山崎揍的那几下子不轻,叫他干点零碎活养养吧。”

宋玉珂不能说出他知道的情况,又不放心,沉吟着还想找点理由。张巨说:“你怕什么?还怕这一对童男童女配对儿呀!管那个呢!搞他们娘儿们也算爱国!”

这时陆虎子已经拿起一根竹杠和铁水桶,和千代子两人要去溪边抬水了。千代子说:“请各位把带的米倒在这口大锅里。”宋玉珂把虎子拉在一边,脸上一点笑容也不挂,警告说:“你要老老实实!”

“嗯!”

“望乡台上唱莲花落,你们俩都是不知死的鬼!”

千代子虽听不懂说的什么,却直觉的猜到了大概意思,咬着嘴唇,低下头,偷着抬眼看宋玉珂的面色。宋玉珂转脸看见她,却作了个极亲切的笑容,小声说:“你多关照他吧!”千代子点点头。

两个人一个提水桶,一个扛着竹杠,一声不响往有流水声的山沟走。下了一段坡,身后被竹林挡住了,千代子回头看着虎子,吐了下舌头,两个就格格格格的笑起来。两人谁也不说什么,拉起手连走带跳,不时的互相看一眼,就又格格格格无忧无虑的笑。遇到小沟小坎,千代子故意的缩起肩膀,迟疑不前,要虎子拉着她扶着她。碰上处独木桥,她又不让虎子冒险了,非要自己走过才叫虎子过。不一会来到溪边,水又清又凉,在石头空里绕来绕去。放下竹杠和水桶,两人先手捧着水喝了几口,千代子说:“我出汗了,要洗一洗。”

“你洗吧。”

“你站到小树那儿去。”

虎子听从命令退到了小树下边。

“向后转,不许回头。不,还要用手把眼睛蒙上。”

虎子唯命是听,既不回头也不把手岔开个缝。他真想回头,真想看一眼。他听到背后攉弄水的声音,心也随着那水声跳动,他并不是要看看千代子身体,满足某一种欲望,他还没到那个年龄,还没感到那种诱惑,他好奇,他想看看她为什么不让自己回头,她在调什么皮?可是他把这心气儿压住了,他不愿意对千代子失信,因为她敬重他,信赖他。

不知什么时候搅水的声音停了,他还在猜想她在干什么,刷的一声一股凉水顺他脖子流到了背上,他打个冷战转回身来,千代子手捏着毛巾马上要跑,他一下抓住了她的手,她格格笑着弯下身去,向他求饶,“我叫你哥哥行不行?”“不行。”他握着她的腕子,另一只手伸到她头上,把她头发扑拉乱了。千代子“噢、噢……”笑的接不上气来,一股暖洋洋、带点牛奶味的气息从她的头发里,脖子上散发出来。他不自觉的深深嗅着,浑身的血都热起来了,他低下头去忍不住要亲一下那散出这么诱人的香味的头发和脖子,可刚刚一触到那软软的头发,又立刻把腰直了起来,脸臊的直冒火。他发现自己在干坏事,干下流事,他想起老宋的警告,还想起老家关帝庙上一副对联。那对联是他们老师写的,对他们讲解过那词意:“忠臣孝子皇天保佑,邪男淫女看我大刀!”小小年纪要作邪男淫女吗?

千代子已经感到他的呼吸喷在脖子上,嘴唇触到头发了,用一只手捂上脸,遮住了恐惧和羞涩,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她失望的抬起头来,看到他在出神。

“你怎么了?”

“我们不是在作坏事吧?”

“什么!你!”千代子打了他一拳,象埋怨又象赌气念叨了些什么,又狠狠的捏了一下他的腿。他“哎哟”一声。

“你疼了吗?真对不起!”她跪在地上,双手抱住他的腿,把脸贴在她刚刚捏过的地方。

两个人都冷静下来了,手拉手去打水,打水之前千代子叫虎子也洗个澡,虎子只把上衣脱下,洗了头脸,千代子用毛巾沾上水轻轻给他擦洗红肿并带有青伤的背。千代子淘米的时候,虎子按老大娘的指点在门外挖了个灶坑,坐上锅,把老大娘送来的干树枝、木片点燃了。

米淘好,他们俩并排坐在灶坑前烧火。虎子添柴,千代子抱着腿坐在一边哼着歌,那是四国地方一个小调,嘹亮开朗,不是那种缠绵悱恻尾音拖的很长的调子。

虎子看着她,思想斗争了好一会,试探的说:“千代子,我们俩是好朋友吗?”

“当然是,唯一的,最好的。”

“你相信我的话吗?”

“相信。”

“我想告诉你件事,除去你妈妈不要对人讲。”

“神仙作证。”

他把嘴靠近她的耳朵,有点紧张,可是一字一字的说:“别信人们胡说,你哥哥是个好人。”

千代子一下抓住了他的手,紧张得手直发抖。

“你知道些什么?”

“在中国的皇军,都象山崎那样坏,杀人放火、强奸妇女!可也有些日本人反对他们,对中国人好,是中国人的兄弟,这样的人我亲眼见过。他们就叫反战同盟!”

“可那是叛国,对天皇不忠,给日本带来耻辱。”

“不,千代子,不是这样,烧杀抢掠的日本军队才是日本人的耻辱呢!比如说,一个人打我,一个人保护我,你喜欢谁,就算这人不是你的哥哥!”

“别说了,别说了。”千代子困惑的发了一会呆,“他给家里带来多大不幸啊!我就因为受不了老师和同学的白眼才退学出来找活干的,谁也瞧不起我们。”

“千代子……”

“这些事我弄不明白。我们不管他,我作我的日本人,你作你的中国人,可是咱们俩好,永远好。”千代子撒娇的把头靠在虎子肩上,虎子可怜她,心疼她,想尽快让她明白她哥哥的行为是好的,是正当的,可又没有什么好办法,叹了口气,拉过她的手来想先安慰她一下。

“嘘。”千代子象只小鹿似的伸长脖子仔细听了一会。

听到了脚步声,跑步来的,咔咔咔咔,不是一个人。千代子离开他,要站起来。

虎子不放她的手,似叮嘱又似询问:“明天晚上?防空洞?”

千代子点点头,又捏了一下他的手。

跑步的人上来了,一二十人,带着枪,是警察。

同类推荐
  • 欧美名著丛书·第三辑(套装共4册)

    欧美名著丛书·第三辑(套装共4册)

    欧美名著丛书精选风靡世界的文学名著,打造影响一生的阅读盛宴。这些永不凋零的文化瑰宝,丰富了一代代读者的精神世界。本套装为欧美名著丛书第三辑,包含《理想国》《雾都孤儿》《坎特伯雷故事》《伊利亚特》共4部。
  • 莫泊桑短篇小说集(英文版)

    莫泊桑短篇小说集(英文版)

    居伊·德·莫泊桑,19世纪后半期法国杰出批判现实主义作家,短暂的一生中创作六部长篇小说、一部诗集、三部游记和三百多篇中短篇小说,是位不折不扣的高产作家,被誉为“短篇小说之王”。莫泊桑与契诃夫和欧·亨利齐名,被公认为世界三大短篇小说巨匠,对后世影响深远。其导师,《包法利夫人》的作者福楼拜,曾这样指导莫泊桑进行“速写”训练:“当你走过一个坐在自家店门前的杂货商,走过一个吸烟斗的守门人跟前,你给我描绘一下这两个人的神情姿态,身体的外貌特征。不但要用画家的白描手法,还要描述他他们全部的精神本性,这样,就使人不至于把他们和别的杂货商和守门人混同起来。”莫泊桑掌握了这一要领。而这就是他的作品成功原因所在。
  • 醒世恒言

    醒世恒言

    《醒世恒言》是明末文学家冯梦龙纂辑的白话短篇小说集,与冯梦龙的另外两本小说《警世通言》《喻世明言》,被后人合称为“三言”,与凌濛初的《初刻拍案惊奇》《二刻拍案惊奇》并称为“三言二拍”。作为古代白话短篇小说的一座高峰,《醒世恒言》收录了宋、元、明时期话本、拟话本共四十篇。《醒世恒言》的题材包罗万象,婚姻爱情与女性命运、功名利禄与人世沧桑、奇事冤案与怪异世界交织,集中呈现了“三言”的思想、艺术的特色与成就。
  • 火高粱

    火高粱

    《火高粱》是一部制高点题材的小说。《火高粱》作者以饱满浓厚的激情浓黩重彩地描绘了制高点初期发生的冀南成安保卫战。全书内容丰富,共分三十八章描写国共两党抗战军队有地方民团等众多人物。
  • 超华丽负分男友

    超华丽负分男友

    超级豪华的圣罗兰私立贵族学院,有一位外貌100分的美少年,他呀——一头如丝般的栗色头发,一双黑曜石般的眸子隐藏在他跋扈的刘海下,像是夏日里最闪亮的星星一般流光溢彩……但是!他超级洁癖,检查房间打扫得干不干净会拿出放大镜来检查;他超级另类,爱好是养奇怪的宠物,还按照自己的审美打扮它,让宠物每天都双眼闪泪光;他超级霸道,发明了奇怪的恶魔游戏,如果有人不小心捡到了一部粉红色的恶魔手机,TA的人生从此就会悲剧;他超级恐怖,驯养女主角为他打比赛,让女主角跟无数肌肉男比力气,只为了赢回他想喝的那瓶昂贵葡萄酒;更可恶的是,他超级自私,如果认定你是他的人,那么跟其他的男生多说一句话都会发火!
热门推荐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女主凶猛

    女主凶猛

    沧月:“没有什么事是一刀无法解决的,如果有,那就换一把刀。秒杀神级灾害的大刀,老娘一共有三把!”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异端复苏

    异端复苏

    如果说穿越是个巨大的阴谋,为什么我们会穿越?敌人是谁?是谁在猎杀我们?回家的路在何方?炼金师?操作巨大炼金造物登临绝巅,你确定这不是高达?什么?还有武道家,以太极劲,四两拨千斤?异能师?喂喂喂,你确定不是变种人乱入吗?这不就是万磁王的能力吗?罗生说,我穿越的这到底是什么世界?我真的能活下去?我只是想回家......
  • 和塞德学长谈恋爱

    和塞德学长谈恋爱

    [塞德里克×原创女主佩西娅。獾×鹰。]-佩西娅蹲在休息室门口,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会被分到拉文克劳,不然也不至于她到现在都无法答对问题进到休息室。-【佩西娅的双标】1.“佩西娅,有个斯莱特林找你!”躺在床上蒙头睡大觉的佩西娅听到后,捂住耳朵,她才不出去,肯定是她哥要质问她为什么没有去到斯莱特林。为了她的耳朵着想,梅林来了她也不出去。而且这事不得问分院帽那个古董帽吗?2.“佩西娅,有个赫奇帕奇找你!”佩西娅连忙起床,在慌乱之中赶紧收拾好自己,她可不想让塞德学长看到自己不完美的一面。“西娅,我这么早来找你有打扰到你吗?”佩西娅连忙摇头,顺了顺自己的长发,“没有!而且不是我们约定好的这个时候去图书馆的吗?”她站在塞德里克身边,却低下头,红了脸。-【佩西娅的成绩】“听说了吗?拉文克劳出了个怪才,偏科实在严重,而且你们知道她偏的哪一科吗?”“我猜是魔咒课,毕竟拉文克劳的院长是魔咒课教授。”“不不不!她偏的是魔药课!”“……”佩西娅仰头望天,她也不想的啊,而且魔药课真的很简单!
  • 快穿之偷心女神

    快穿之偷心女神

    【甜宠,双洁】新一代的神偷接班人,火舞在自己的出师任务中意外身亡。灵魂去到一个神奇的地方,在那里遇见了一个超级萌的小雪球。为了重生和帮助小雪球,火舞毅然决然的踏上了穿梭万千小世界之路。火舞:冷酷总裁,霸道校草,高冷影帝……快把你们的心交出来。各路男神:放心,跑不了,人是你的,心也是你的。呆萌小雪球:“小姐姐,小姐姐,快快快,好多真爱之心,好多能量啊。”火舞扶着腰,无奈道:“乖,让姐姐歇一会儿。”……#敲黑板#(1V1甜宠文,男主同一人,日常宠妻系列)
  • 天使恶魔的蜜糖小妖

    天使恶魔的蜜糖小妖

    一本正经的黎大总裁,在她面前就是只扯不清绕不明的赖皮黎小狗。花天酒地,却总让她扮老婆来打扫战场,也不过是为了,想要见一面她。一场生死盟约,一场车祸。她看着重症监护室里的他,泪流满面:“快好起来,我再也不离开你。”当痴爱变成无奈,拨开重重迷雾,她重新站在他的面前,只说了一句:“我从来没有违背过你的狗血盟约。”
  • 阴局

    阴局

    是怎样的阴谋让一个普通的女孩子在一夜之间变得丑陋不堪,被周围的人视为扫把星、、、、、、
  • 幻想剑修行

    幻想剑修行

    若与剑的相遇是缘份,从此我便许你锋芒绝世无双,与我成行!若与剑的相遇是宿命,自此寒芒冷藏,归于剑鞘!静待末世花落,留下一段传说!
  • 我家青梅又又又捣蛋了

    我家青梅又又又捣蛋了

    那年夏天,3岁的苏小柠在游乐场遇到了一个帅气的小哥哥,谁知小哥哥搬进了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