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人在吃吃地笑,有的人干脆狂笑起来。其中一个工程师对另外一个人说,声音大到足够让大家都能听到:“他对连接器有一点了解吗?”
有个人说:“真够闹嘴的。”
诺拉看着我,摆出一副同情却又爱莫能助的样子,耸了耸肩。
埃迪?卡布拉尔说:“我真希望有那么简单,呃,亚当。但是专业集成电路不能互换的。它们必须与针脚兼容。”
我点头说:“露西尔的专用集成电路是型针脚阵列,不是跟采用的集成电路排列一样吗?”
戈达德盯着我。
房间里沉默了一会儿,接着是翻纸的沙沙声。
“针脚,”其中一个工程师说,“是啊,应该能行。”
戈达德环视房间,拍了一下桌子。“那么好吧,”他说:‘我们还在等什么呢?”
诺拉含泪冲我微笑着竖起了大拇指。
回办公室的路上,我又抽出了手机。有五条短信都是同一个号码发来的,还有一条上标注了私人”。我接通了我的语音邮件信箱,听到米查姆讨厌的声音说:“我是亚瑟。已经有三天没有你的消息了,这是绝对不允许的。今天中午前给我发电子邮件,否则后果自负。”
我大为震惊,他直接给我打了电话,无论电话是如何被转接的,都是在冒风险。这表明他这次绝不是开玩笑的。
他说得对,一直联系不上我。但是我也不打算再被联系上。对不起啦,哥们儿。
第二条是安托因发来的,他的声音既高又紧张:“亚当,你需要来医院一趟。”这是他的第一条声讯。第二条,第三条,第四条,第五条――全都是安托因的。他的语调越来越急切。“亚当,你到底在哪里?快来啊,伙计!现在就来。”
我在戈达德办公室前停了一下――他还在和项目组的一些成员闲聊,于是我告诉弗洛伦斯:“能不能请你转告我有急事?我父亲出事了。”
还没到我就知道了是怎么回事,当然了。但是我仍然像个疯子一样开着车赶过去。每个红灯,每辆左转的车辆,每个上课时间限速二十英里”的标志――一切都在努力延误我,阻止我在父亲去世之前赶到医院。
我把车违规停在了外面,因为我实在没有时间在医院的停车场里慢慢找车位。我直奔急救室入口,像推着病床的急诊大夫那样砰地一声撞开了门,冲向分诊台。分诊台后那个蠢笨的值班护士正在打电话,有说有笑,显然是在打私人电话。
“弗兰克?卡西迪?”我问。
她看了我一眼,继续聊天。
“弗朗西斯?卡西迪!”我大吼道“他在哪儿?”
她生气地挂上电话,瞟了一眼电恼屏幕,说:“三号房。”
我拼命跑过候诊区,拽开沉重的双开门,冲进病房,看到安托因坐在绿色帘子边的椅子上。看到我的时候他脸上一片茫然,双眼都是血丝,什么也没说。我走近他,他摇摇头:“对不起,亚当。”
我猛地拉开了帘子,我爸爸就坐在床上,眼睛还睁着。我想,你看,你错了吧,安托因,他还活着呢,这个老混球!然而我发现他的肤色不对劲,有点蜡黄色,他的嘴巴张着――这是最可怕的地方。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视线一直离不开那儿。活人是绝对不会这样张嘴的,那是在痛苦的喘息中定格,最后一次歇斯底里的呼吸,愤怒几乎是在咆哮。
“噢,不!”我呜咽着说。
安托因站在我背后,把手放在我肩膀上。“他们十分钟前宣布了他的死―、我抚摸着父亲的脸,他蜡黄的脸颊很凉。不是冰冷,也不暖,只是比它应该有的温度略低几度。他的皮肤摸上去就像雕塑土了无生气。
我感到无法呼吸,就好像是在真空里一样。周围的光线似乎也在闪动。我突然号啕大哭:“爸爸!不!”
我泪眼朦咙地看着父亲,抚摸着他的额头,他的脸颊,他的皮肤粗糙并有些黑汗毛从毛孔里扎出来的红鼻头。我靠向他,亲吻着他愤怒的脸。多年以来,每次我吻父亲的额头或者脸颊时,他几乎没有任何回应,但我却总是深信自己从他的双眼里看到了一闪而过的窃喜。现在,他是真的没有任何回应了,当然了。我整个人都麻木了。
“我希望你能有机会跟他告别的。”安托因说。我能听到他低沉的声音,可我却不能转身看着他。“他又像上次那样呼吸困难,这次我甚至没有浪费时间跟他争吵就直接打电话叫了救护车。他拼命地喘着气。他们说他得了肺炎,可能已经有段时间了。他们还在争论要不要给他插上管子,但是他们连插管子的机会都没有。我一直在不停地打电话。”
“我知道。”我说。
“本来有些时间的……我本想你能来跟他告别的。”
“我知道,没关系。”我强压着悲痛说。我不想看安托因,我不敢看到他的脸,因为听起来他好像在哭,这是我无法面对的。我也不想让他看到我在哭,这当然很愚蠢,我的意思是,如果连你父亲过世了你都不哭,那你肯定是有毛病。“他……说了什么吗?”
“他基本上是在骂人。”
“我的意思是,他有没有――?”
“没有,”安托因过了好久才回答:他没有问起你。但是你知道,他几乎没说什么,他――”
“我知道。”我只希望他不要再说下去。
“他基本上是在咒骂大夫,还有我……”
“是啊,”我盯着父亲的脸,“不奇怪。”他的额头上都是皱纹,愤怒地起着皱,就那样定格,成了他最后的样子。我,申出手来抚摸着那些皱纹,想把它们抚平,但是徒劳无功。“爸爸,”我说,“对不起。”
我不知道自己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有什么对不起的?他老早就该死了,死对他来说比活在持续的痛苦中要好得多。
床另一边的帘子被拉开了,一个穿着白大褂、戴着听诊器、皮肤黝黑的人走了进来,我认出他就是上次那个佩特大夫。
“亚当,”他说,“我很遗憾。”他看起来是真的很难过。
我点点头。
“他的肺炎感染很严重,”佩特大夫说:‘肯定已经潜伏了好久了,尽管上次住院的时候他的白血球指数并没有显示任何异常。”
“嗯。”我说。
“以他的身体状况,这实在是雪上加霜。最后,在我们还没有决定是否要给他进行插管治疗之前,他就心肌梗塞了。他的身体承受不了了。”
我又点了点头。我并不想知道细节,有意义吗?
“其实这样最好。否则他可能需要插上管子再多受几个月的煎熬,你也不会希望他那样的。”
“我知道。谢谢。我知道你已经尽力了。”
“你只有――只有他,对吗?你的母亲已经过世了?你没有兄弟姐妹?”
“对。”
“你们父子关系一定很亲密。”
真的吗?我想。你怎么知道的?这是你的职业医学看法?但是我只是点了点头。
“亚当,你希望我们给哪家殡仪馆打电话?”
我努力回忆母亲过世时办丧事的那家殡仪馆的名字。几秒钟后,我记起来了。
“如果我们有任何可以帮你的,乐意效劳。”佩特大夫说。
我看着爸爸的尸体,看着他蜷缩的拳头、愤怒的表情、瞪得圆圆的眼睛和张开的嘴巴,然后我抬眼看着佩特大夫说:“你能让他闭上眼睛吗?”
殡仪馆的人不到一小时就来了,把他的尸体装进了运尸袋,抬上了担架。这两个人很结实,头发都理得短短的,待人很和善。他们俩都对我说:“对于您的损失我们深表遗憾。”我用手机给殡仪馆主管打电话,麻木地和他讨论接下来要做的工作。他也说:“对您的损失我深表遗憾。”他想知道我会不会有年长的亲戚从外地赶过来、我想何时举行葬礼、我父亲有没有常去的教堂以及我是否希望在那家教堂举行葬礼,还问我有没有家族墓地。我告诉了他我母亲的墓地在哪儿,也告诉了他我很确定父亲买了两块墓地,一块是给母亲的,另一块是留给自己的。他说他会和公墓方面联系。他问我什么时候能过去安排葬礼事项。
我坐在急诊室候诊区给办公室打了个电话。乔斯林已经听说了我父亲出了事儿,于是她问:“你父亲怎么样了?”
“他刚刚去了。”我回答。我爸爸就是这么说的:人们没死,只是去了”。
“噢,”乔斯林吸了一口气,“亚当,我很遗憾。”
我叫她把接下来几天的约会都取消了,然后叫她把我的电话转接给戈达德。弗洛伦斯接了电话:“嗨!老板不在――他今晚要飞往东京。”她悄声问我:“你父亲怎么样了?”
“他刚刚去了。”我迅速接着说:“我显然需要请几天假,希望你能提前向转达我的歉意――”
“当然了,”她说,“当然了。请接受我对令尊故去的吊慰。我肯定在登机前会来办公室一趟的,我确信他一定会了解的,别担心。”
安托因走进候诊区,看着外面,显得很迷惑。“现在你想让我做什么?”他柔声问。
“什么也不用,安托因。”我答道。
他迟疑了一会儿,说:“你要我现在就把我的东西清走吗?”
“不,不用。不着急。”
“事发突然,我没有别的地方――”
“你可以在那儿想待多久就待多久。”我说。
他不停地把重心从一条腿移到另一条腿。“你知道,他的确常谈到你。”他说。
“噢,当然。”我说。他显然是因为告诉了我父亲在临终时没有提起我而感到内疚。“我知道的。”
他低低地笑了一声:“并不总是些好话,但我想那就是他表示爱的方式,你知道吗?”
“我知道。”
“你父亲,他是个脾气暴躁的老家伙。”
“是啊。”
“我们颇花了些时间才能相安无事,你知道的。”
“他总对你发火。”
“那只是他的方式罢了,你知道,我并没放在心上。”
“是你在照顾他,”我说,“这对他意义重大,尽管他并不说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最后的这段日子里,可以说我们关系很好。”
“他喜欢你。”
“那我就不知道了,但是我们关系很好。”
“不,我认为他很喜欢你。我知道他是喜欢你的。”
他顿了一下。“他是个好人,你知道的。”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你对他真的非常好,安托因,”最后我说,“‘我知道这对他意义重大。”
有意思的是,自从我第一次在父亲的病床前大哭之后,我身上的某个开关就被关掉了。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再也没哭过。我感觉自己就好像被压了一夜的胳膊,麻木、刺痛、不听使唤。
开车去殡仪馆的路上,我给艾莲娜的办公室打了电话,只收到了她的语音邮件,说她不在办公室”但是会经常查收声讯。我记起来她现在在帕洛阿尔托市。于是我打了她的手机,只响了一声她就接了。
“我是艾莲娜。”我爱极了她的声音:柔和圆润中略带沙哑。
“我是亚当。”
“嘿,笨蛋。”
“我干什么了?”
“难道你跟女人上床之后不应该给她打个电话,让她不为自己的放荡感到不好意思吗?”
“天哪,艾莲娜,我――”
“有些男人甚至会送些鲜花,”她接着认真地说:‘我个人并没有过这样的经历,但我在杂志上读到过。”
她说的当然没错:我没给她打电话,这的确很无礼。但是我应该告诉她什么呢?实话实说?告诉她我没给她打电话是因为我就像琥珀里的小虫一样被凝固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告诉她我不敢相信自己会如此走运,找到一个她这样的女人――她就像我的痒处,让我忍不住要去挠――而我却觉得自己完全是个可恶的骗子?是啊,我暗想,你在里读到过男人都是如何贪图享乐的,但是宝贝儿,你根本无法想像。
“帕洛阿尔托怎么样?”
“挺漂亮,不过你可别想这么容易就转换话题。”
“艾莲娜,”我说,“听着,我想告诉你一我有个坏消息。我的父亲刚刚去世了。”
“噢,亚当。哦,真抱歉。哦,上帝啊。我真希望我能在你身边。”
“我也是。”
“我能做些什么?”
“别担心,什么也不用做。”
“你知道……什么时候举行葬礼?”
“过几天。”
“我星期四才能回去。亚当,真抱歉。”
接着我给塞斯打了电话。他也说了些差不多的话:“噢,天哪,伙计,真遗憾。我能做些什么?”人们总是这么说,这样的确能让人心里舒服些,但是你会开始想,有什么可做的呢?不是吗?我不是想要份砂锅菜,这事儿远没有这么简单。我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没什么,真的。”
“伙计,我能从律师事务所请假出来。别担心。”
“不,没事,谢谢了,兄弟。”
“会有葬礼吗?”
“嗯,应该吧。我会通知你的。”
“保重,兄弟,哈?”
然后我手中的手机又响了。米查姆连招呼都没打,他的第一句话就是:“你******去哪儿了?”
“我的父亲刚刚过世了。大约一小时前。”
电话里一阵长长的沉默。“上帝,”他说,然后又突然想起来似的生硬地加上,“听到这个消息,我很遗憾。”
“是啊,”我回答。
“真不凑巧。”
“是啊,”我说,然后我的愤怒突然爆发出来,“我说过让他等等的!”接着我按下了挂机键。
殡仪馆的主管还是当年操办我母亲葬礼的那个人。他很热心,也很和蔼可亲。他的头发有几块有点儿黑过头了,蓄着一把直立的大胡子。他叫弗兰克――“跟你父亲的名字一样。”他说。他把我领进殡仪馆,里面看起来就像简陋的乡村小屋,铺着东方地毯,有些深色的家具。中间是个大厅,旁边有几间房子。他的办公室既小又暗,有几个老式钢制文件柜,还挂了些船和风景画。这个人一点都不矫揉造作,似乎真的很关心我。弗兰克说了些他父亲过世的时候的事儿,那是六年前,他说那段日子对他来说非常痛苦。他递给我一盒面巾纸,但我根本用不着。他在为如何在报纸上发表讣闻做笔记――我暗自奇怪,谁会看呢?有谁会真的关心呢?――我们决定了该采用什么样的措辞。我努力地回忆爸爸过世了的姐姐的名字,还有他父母的名字,我这辈子见他们的面加起来还不到十次,而且只是叫他们爷爷”、“奶奶”。爸爸和他的父母关系很所以我们很少见面。我对爸爸漫长而复杂的就业经历有点记忆模糊,我可能忘了一所他曾经工作过的学校,不过那些重要的学校我都想起来了。
弗兰克问起父亲的从军纪录,我只记得他在某个军事基地参加过基本训练,从来没有去哪儿打过仗,而且他对军队深恶痛绝。弗兰克问我希不希望在父亲的棺材上放上国旗,作为老兵,父亲有权享受这份荣耀。但我拒绝了。爸爸才不会希望自己的棺材被盖上国旗,他肯定会破口大骂,会说这样的话:“你他妈觉得我是谁?庄严地躺着的约翰?肯尼迪?”弗兰克又问我希不希望军乐队在葬礼上吹葬礼号,父亲也有权享受这个。他还向我解释说现在已经没有真正的号手了,他们一般都是在墓边放磁带代替。我说,不,我爸爸也不会想听葬礼号”。我告诉他我只希望他尽快安排好葬礼和其他一切事宜。我希望它赶紧结束。
弗兰克给举行过我母亲葬礼的那家天主教堂打了电话,预订两天后举行葬礼弥撒。据我所知,不会有外地赶来的亲属了。我们亲戚中惟一活着的就是一个他从没见过的阿姨,以及我的几个表兄妹。有几个人我想应该算是爸爸的朋友,尽管他们已经多年没有联系了,并且都住在本地。弗兰克问我有没有希望父亲穿着下葬的衣服,我说他可能有,我得找找。
接着弗兰克带我到楼下展示棺材的套间。它们看上去都很大、很俗气,要是老爸看到了,一定会笑话它们。我记得母亲过世的那段日子里,有一次他慷慨激昂地说殡仪行业只是在偷窃亡者家属的钱财,他们如何对棺材漫天要价,而棺材最后总是得埋到土里的,要那么好的棺材有什么意义呢?还说他听说他们总是在人不注意的时候用便宜的松木棺材把贵重棺材偷偷地换了。我知道那不是真的――我是看着母亲的棺材被埋进土里的,我不认为他们能骗人,除非深更半夜地来把它挖出来,我实在不太相信会发生这种事情。
出于这种原因――至少这是他的借口――爸爸给妈妈挑了一具最便宜的棺材,上了色的廉价松木,看起来像是红木。“相信我,”母亲过世之后我在殡仪馆里哭得一塌糊涂的时候他对我说,“你母亲不赞成浪费钱。”
但是我不会这么对他,尽管他已经不在了,我怎么做他都不会知道。我开保时捷,住海港家园”的大公寓,也能给我的父亲买一口好棺材。当然,用的是他一直鄙视的我的工作所得。我挑了一口看上去很高雅的红木棺材,它还有个叫记忆保险箱”的东西,是个小抽屉,你可以在里面放些死者生前使用的东西。
几个小时后我开车回家,蜷缩在我从来不收拾的床上,进入了梦乡。那天晚一点的时候我去了爸爸的公寓,翻了翻显然很久没有打开过的衣橱,找到了一套看上去很廉价的蓝色西服。我从来没见他穿过这套衣服,衣服的双肩上都积了一层灰。我还找到一件礼服衬衫,但是找不到领带――我想他从来都没系过领带――于是我决定拿我的给他。我在房子里找了找他可能愿意陪他下葬的东西,一包香烟,或许吧。
之前我一直害怕来这儿会睹物思人,害怕会忍不住哭起来。但是我来到这里,看到老头子只留下这么点东西,只觉得深深地悲哀――淡淡的香烟味、轮椅、呼吸管和苏丹式躺椅。在房子里痛苦地找了半个小时之后,我放弃了,决定在记忆保险箱”里什么也不放。就让它象征性地空着吧,干吗不呢?
我回到自己的公寓,挑出了一根我最不喜欢的领带。这根蓝白色条棱纹的领带看上去就让人心情阴郁,因此我根本就不觉得可惜。我不想再开车回殡仪馆,于是下楼让门卫找人把领带快递过去。
第二天要守灵。我提前二十分钟到了殡仪馆。空调开得有点儿冷,空气里还飘着空气清新剂的味道。弗兰克问我是否想私下向父亲表示尊敬”,我说当然了。他指了指中央大厅那边的一间房间。当我走进房间看到敞开着的棺材时,我好像被电击了一下一样。父亲躺在棺材里,穿着那套廉价的蓝色西服,系着我的蓝色棱纹领带,双手放在胸前。我的嗓子一堵,但是那种感觉立刻就消失了,我并没有悲伤到流泪――这很奇怪。我只是觉得自己整个人跟被掏空了一样。
他看起来一点也不真实,不过尸体都这样。不知道是弗兰克还是谁给他化的妆,化得不赖――没扑过多的咽脂之类的――但他看起来还是像图索德夫人蜡像馆里的蜡像,不过是比较逼真罢了。一旦灵魂离开了躯体,无论多么厉害的殡仪从业者也不可能妙手回春。他的脸呈现出不自然的“肉色”,嘴唇上好像稍微抹了些棕色的唇膏。他看起来不像在医院里时那么愤怒了,但是他们还是无法让他显得宁静安详。我清想他们已经尽力抚平他眉间的皱纹了。他的皮肤现在已经冰凉了,比在医院里时感觉更像蜡了。我迟疑了一会儿,还是吻了他的脸颊。感觉很奇怪,不自然而且不干净。
我站在那儿看着这个肉体躯壳,这被废弃了的外壳,这个曾经装着我父亲那神秘而又令人恐惧的灵魂的容器。我开始跟他说话,因为我想大概每个儿子都会跟他们死去的爸爸聊聊。“好吧,老爸,”我说,“你终于还是走了。如果真的有来生的话,我希望你在那儿比在这儿要快乐。”
突然间我为他难过起来,在他活着的时候我以为自己绝对不会有这种感觉。我记得有几次他看起来真的很开心:小时候他把我放在肩上的时候,有次他的球队得了冠军的时候,他被巴塞洛缪?布朗宁学校雇用的时候。只有这样的几个瞬间而已。但是他很少笑,除非是苦笑。或许他应该服用些抗抑郁剂的,或许这才是他的问题所在,但是我很怀疑。“我并不怎么了解你,爸爸,”我说,“但是我尽力了。”
在整个三小时里几乎没什么人来。有几个我的高中同学,有两个朋友带来了他们的老婆,还有我的两个大学朋友。爸爸的姨妈艾琳来了一会儿,说:“你父亲有你这样的儿子真是走运。”她有点爱尔兰口音,抹了那种浓重的老年妇女香水。塞斯很早就来了,一直陪着我,待到很晚才离开。为了逗我笑一笑,他说了些老爸的旧闻,爸爸当教练时著名的轶事,那些在我的巴塞洛缪?布朗宁同学之间广为流传的故事。有个叫佩利的笨孩子,有次爸爸用符号笔在他的面罩中间画了一条线,画过制服、延,申到那孩子的鞋上,接着在球场的草地上画出一道笔直的线一直横跨过整个球场――尽管笔在草地上根本没留下痕迹,然后爸爸对他说:“你沿着这条线跑,佩利,明白了吗?这才是你要跑的路。”
有一次他叫暂停,走到一个叫斯蒂夫的球员跟前,一把抓住他的面罩说:“你是傻子吗,斯蒂夫?”然后,不等斯蒂夫回答,他就猛地上下拉动面罩,搞得斯蒂夫像个玩具娃娃那样不停地点头等是的,我是,教练。”爸爸尖着嗓子模仿斯蒂夫的声音说。球队的其他人觉得很逗,都大笑起来。“是的,我很蠢。”
还有一天他在一场曲棍球比赛时叫暂停,大骂一个叫莱斯尼克的孩子,说他动作太粗暴。他抓住莱斯尼克的曲棍球俸说:“莱斯尼克先生,如果我再看到你戳人家,”――他猛地把球俸往莱斯尼克的胃部一捅,那孩子立马就吐了――“或者顶人家,”――他又用球俸用力撞了一下莱斯尼克的胃部――“我就废了你。”莱斯尼克吐出了血,然后开始干呕。没人笑了。
“是啊,”我说,“他是个有意思的家伙,不是吗?”现在我只想让塞斯别说了,幸好他住嘴了。
第二天早晨举行葬礼,塞斯紧靠着我坐在教堂长椅上,安托因坐在我的另一侧。主持葬礼的牧师是个显得很高贵的银发老头,看起来就像电视上的牧师,他是约瑟夫?努茨神父。弥撒开始之前,他把我拉到一旁,问了一些有关父亲的问题一他的“信仰”、他是个什么样的人、靠什么谋生、有没有什么嗜好之类的。我真有点儿被问住了。
教堂里大约有二十个人,其中一些并不认识我爸爸,只是定期来做弥撒的教区居民。还有一些是我的高中和大学同学,几个邻居,还有一个隔壁老太太。有个是爸爸的朋友”,多年以前他跟老爸同在基瓦尼俱乐部工作,直到后来老爸因为件鸡毛蒜皮的事辞职离开。他甚至不知道爸爸已经病了一段时间了。还有几个我隐约记得的表哥、表姐。
塞斯和我,以及教堂和殡仪馆派来的几个人充当护柩者。教堂前摆了一些鲜花一我不知道从哪儿弄来的,不知道是有人送的还是殡仪馆提供的。
葬礼弥撒是那些长得不可思议的仪式中的一种,不时地需要起立、坐下、跪下,或许是为了不让人打瞌睡。我感觉精疲力竭,晕晕沉沉,还有点震惊过度。努茨神父称爸爸为弗朗西斯”,有几次叫他的全名弗朗西斯?塞维尔”,仿怫这表明父亲是个虔诚的天主教徒,而事实上老爸是个毫无宗教信仰的人,他惟一跟上帝扯得上关系的时候就是骂人的时候。神父说:“我们对弗兰西斯的离去感到悲伤,我们对他的故去感到痛苦,但是我们相信他已经与上帝同在,相信他去了一个更好的地方,相信他跟耶稣复活那样开始了新生。”他还说:“弗朗西斯的死亡并不是终点,我们仍能和他在一起。”他问道:“为什么弗兰西斯在最后几个月里饱受病痛的煎熬?”接着他拿耶稣受难来做了回答。他说:“耶稣并没有被苦难征服。”我没太明白他想说什么,不过我也没认真听。我在神游太虚。
葬礼结束时,塞斯拥抱了我一下。安托因也用力地握了握我的手,抱了我一下。看到安托因这个大个儿的脸上滚过一滴泪水,我颇感震惊。在整个仪式上我没有掉一滴眼泪;那一整天我都没哭过。我觉得麻木了,或许已经痛过了。
艾琳姨妈蹒跚地走向我,用她那双松软而又满是寿斑的手握住我的手。她鲜红的唇膏抹得乱七八糟,肯定是抹的时候手一直在抖动。她的香水浓到我不得不屏住呼吸。“你的父亲是个好人。”她说。她似乎从我的脸上看出了我不想流露出来的怀疑,于是说:“他不是很习惯表达自己的感情,我是知道的。他不太会表达。但是我知道他很爱你。”
好吧,如果你坚持这么认为的话,我暗想。我微笑着向她道了谢。爸爸在基瓦尼俱乐部的朋友是个体格笨重的男人,跟他年纪差不多,可是看上去却要年轻二十岁。他握住我的手说:“我对你的损失深表遗憾。”连琼斯一怀亚特电信的码头搬运工――也带着老婆埃丝特来了。他们俩也都对我的损失深表遗憾。
我正要离开教堂、坐上豪华轿车跟着灵车去墓地,突然发现教堂最后一排坐着一个男人。他是弥撒开始后才来的,教堂里灯光昏暗,而且他又站得太远,所以当时我没看清他的脸。
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
是戈达德。
我简直不敢相信。我既震惊又感动地慢步走向他。我微笑着感谢他能来,戈达德摇摇头,挥了挥手示意我不必谢他。
“我以为你在东京。”我说。
“噢,管它呢,亚太分部又不是没让我一而再再而三地等过。”
“我不……”我怀疑地支支吾吾地说,“你另作了安排?”
“我这一辈子学到的极少的几件事之一,就是要先做最紧要的事情。”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明天会回公司的。”我说,“可能得下午才能去,因为我大概还有些事情要处理――”
“不,”他说,“不忙,慢慢来。”
“我没事,真的。”
“对自己好点,亚当。没有你,我们也能撑一小会儿。”
“这跟―跟你儿子的事儿完全不一样。我的意思是,我的父亲已经患上肺气肿好久了,其实……这样的结局更好。他想走来着。”
“我明白那种感受。”他低声说。
“我是说,我和他没那么亲密,真的。”我环顾了一下昏暗的周围、一排排的长木凳和墙上金色红色的油画。我的几个朋友站在门口附近,等着跟我说话。“或许我不该这么说,尤其是在这儿,你知道吗?”我悲伤地笑了笑,“但是他是那种很难相处的人,脾气暴躁,这反倒让人不觉得那么悲伤了――对他的过世。我并没有完全崩溃。”
“噢,不,这会让人更难受,亚当。你会发现的。因为你对他的感情太复杂―7”我叹了一口气说:“‘我不认为我对他的感情那么――曾经那么――复杂。”
“以后你会发现的。那些白白浪费了的机会,那些本可以有所不同的事情。但是我希望你记住:你的父亲很幸运能有你这个儿子。”
“我不认为他觉得自己――”
“真的。他很幸运,你的父亲。”
“我不知道。”我说。突然之间,我体内关上了的阀门毫无征兆地垮掉了,那道坝崩溃了,我的泪水直涌了出来。我为我的泪流满面感到不好意思,于是我脱口而出:“很抱歉。”
他,申出两只手放在我的肩膀上。“如果你不会哭了,你就已经死了。”戈达德说。他的眼睛也湿润了。
现在我像个孩子那样号啕大哭,既觉得丢人同时又松了一口气。戈达德的双臂环着我,把我紧紧地搂在怀里,而我则哭得像个傻子。
“我希望你知道,孩子,”戈达德轻声说,“做什么?无精打采地在公寓里闲逛?我并不是那么沮丧,尽管我感觉很痛,就好像身上的一块皮被硬生生地剥掉了。我需要回到人群中去,而且或许,因为爸爸已经过世,和戈达德在一起能让我得到些安慰,他越来越像个父亲了。我并不是神经过敏,但是自从戈达德出现在葬礼上,有些事情发生了改变。我再也不为自己在特莱恩公司所谓的真正任务一我在这里真正的原因”――而感到矛盾或者左右为难了,因为那再也不是我留在这儿的真正理由了。
至少我自认为已经尽了职责、偿清了债务,以前的事也应该一笔勾销了。我不再为尼克?怀亚特工作了。我已经不再回复米查姆的电话或者电子邮件。有一次我甚至收到了一封朱迪丝?波尔通发来的语音邮件。她没有说自己的名字,但我马上就听出了她的声音。“亚当,”她说,“我知道现在这段时间对你来说很艰难。我们对令尊的故去深感悲痛,请接受我们的吊慰。”
我能想像出朱迪丝、米查姆和怀亚特三人战略会议的情形,他们一定都对他们摆脱了控制的风筝感到愤怒不已。朱迪丝会让他们不要逼得那么紧,毕竟他刚刚死了亲人;怀亚特会满口粗话地说他才不管,快要没时间啦:而米查姆则会比他的老板更加粗暴地说他们一定要给我点颜色看看,让我生不如死;然后朱迪丝会说,不,我们必须采取仁慈的方式,让我试着联系他吧……
她在消息里继续说:“但是尽管现在情况一团乱,你也一定要与我们保持联系,这一点至关重要。我希望我们都能积极、坦诚地对待彼此,亚当,但我需要你今天就跟我们联系。”
我把她和米查姆的消息都删掉了。他们应该会明白了。最终我会给米查姆发封邮件正式切断我们之间的关系的,但是眼下,在事实真相水落石出之前,我认为最好还是吊着他们。我不再是尼克?怀亚特的风筝了。
我已经给了他们需要的东西,他们会认识到不值得浪费时间死抓着我不放。
他们可能会恐吓我,但是决不能再逼迫我为他们工作。只要我记住他们其实没什么能使的花招,我就能摆脱他们。
我只需要牢牢地记住这一点。我能摆脱他们。
第二天早上,我还没进特莱恩的停车场手机就响了。是弗洛伦斯打来的。
“想见你,”她说,听起来很紧急,“立刻。”
戈达德在自己的办公室里间,除了他还有坎米雷堤、科尔文,以及我在烧烤聚会上见过的企业发展部高级副总裁斯图尔特?卢瑞尔。
我进去的时候坎米雷堤正在说话。
“……不,据我所知,那个狗娘养的昨天带着已经拟好了的协议书飞往帕洛阿尔托市。他和希尔曼一起吃了顿中饭,到吃晚饭的时候他们已经在协议书上签了名了。他和我们出的价一块不差――我是说,一分也不差――但是用的是现金!”
“怎么可能发生这种事情!”戈达德勃然大怒。我还从来没见他这么生气过。“老天!签署了协议,不能与第三方交易的!”
“协议定在明天签――我们还没有签订排他性交易协约。这就是他为什么会这么着急赶去的原因了,这样一来他就能在一切成为定局之前与他们成交了。”
“你们这是在说谁呢?”我一边坐下,一边轻声问。
“尼古拉斯?怀亚特,”斯图尔特?卢瑞尔回答说,“他刚刚背着我们用五亿美元现金买下了公司。”
我的心一沉。我知道这个名字,但是我想起来我不应该知道它。怀亚特买下了?我大吃一惊。
我一脸疑惑地转向戈达德。
“那是我们正在收购的公司――我跟你说起过的,”他不耐烦地说,“我们的律师马上就要确定最终的购买协议了……”他的声音越来越小,然后又越来越大,“我原来没想到怀亚特竟然有那么多现金!”
“他们恰好有近十亿的现金,”吉姆?科尔文说,“确切地说,是八亿美元。因此,五亿美元差不多是倾其所有了,因为他们负债三十亿,每年至少需要支付两亿美元利息。”
戈达德猛地拍了一下圆桌。“真******该死!”他怒吼道,“怀亚特要这样的公司到底有什么用?他没有怀亚特把自己的公司这样置于危境之中根本一丁点意义都没有,除非他的目的只是想搞垮我们。”
“而他做到了。”坎米雷堤说。
“看在老天的分上,没有毫无价值!”戈达德说。
“没有就完蛋了。”坎米雷堤接道。
“或许他知道了页目。”科尔文说。
“不可能!”戈达德说道,“就算他知道了的存在,他也没有掌握它!”
“如果他的确掌握了呢?”斯图尔特?卢瑞尔提醒他说。
房间里一阵长长的沉默。
坎米雷堤缓慢而严肃地说:“我们对采取的保护措施是国防部授权政府承包商处理机密资讯时使用的安全措施。”他死死地盯着戈达德说:“我是指防火墙、安全许可、网络保护、多级安全通道――所有为人所知的措施都用上了。它完全处于静锥区(无线电台附近的无信号区――译者注)。绝对不可能泄露出去。”
“好吧,”戈达德说,“可是怀亚特还是知道了我们的谈判细节――”
“除非,”坎米雷堤打断说,“他在这里有内线。”他似乎突然想到了什么,看着我说:“你以前为怀亚特工作,是吗?”
我感觉到血涌上头,为了掩饰,我装出愤怒的样子。“我以前在怀亚特工作!”我厉声说。
“你还和他保持联系?”他问道。他的目光似乎想扎进我的身体。
“你在暗示什么?”我站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