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五的晚上,天空还是飘飘洒洒地飞舞着雨丝。我觉得,在小雨丝里穿行,应该有雨趣而无淋漓之苦的。于是,吃罢晚饭,就对年迈的母亲说:“我要出去转转。”母亲颤巍巍地从椅子里站起来,说:“带上一把伞,下雨别淋着,要感冒的。”一边,她就拄着拐杖去墙角拿伞。我说:“小雨,没事,附近走走就回来的。”母亲心目中,儿子似乎永远是长不大的。
严格意义上说,我离开余姚老家在外讨生活,已经有二十多个年头了。走时满头青丝,现在已是白发苍苍矣。人啊,一上年纪,就会念旧。此刻,我就想去看看曾经居住过近三十年的老屋。虽早就知道,老屋已经被拆了,原址上已建成了天主教堂。但是,我还是想去寻找一丝少年的记忆。沿着姚江,慢慢往东边走去,路上的行人不多,唯有雨丝淅淅沥沥的,还有顽童们在路边愉快地噼噼啪啪地放着炮仗。走入阳明西路,我就在王阳明先生的雕像前,站立许久。我在想,阳明先生有没有在书房里读书呢?他的夜宵一定有碗杨梅烧酒,菜肴是不是其所喜欢的酱爆笃螺蛳和梅干菜烤肉呢?这样胡乱地想着,脚步越过了当年余姚最闹猛的市中心——桐江桥。往前行走200米左右,就到了我的老屋。
老屋虽然被拆了,但是我还是站在那里故作沉思状。
记忆中的老屋,墨色的铁皮大门进去,是一个四合院,右边是我们居住的客厅、卧室,左边是厨房和杂货间。屋檐下,有四根圆圆的柱子。一排的木质房门,上面雕刻着八仙过海、三国演义之类的人物图案。红漆地板很厚重的样子,走上去有一种很温热的感觉——不像现在的大理石或者西班牙地砖,踩上去冷冰冰的。客厅一角,竖着一架谱架,那是我年少时练琴用的,谱架后面的墙上,挂着一把二胡、一把土琵琶。当年,为了不影响邻居的休息,我总是拿“减音夹”来控制琴声,但是那门那墙那花那草,早已经浸透了我这不入调的噪音。晚饭后,一旦父亲有空,他就会与我各自拿起自己的家伙——二胡和小提琴,坐在天井里合奏一些“杨柳青小调”和“余姚滩簧”。母亲通常是大汗淋漓地在那里忙着永远忙不完的家务活,两角辫子翘咚咚的妹妹,便一边帮助母亲干活一边跑调地哼哼着。就在这个四合院里,我愉快又痛苦地度过了青春期。也在这个四合院里,我与江南城的阿军,走进了红地毯的洞房,尔后,我的小名叫“阿根”的儿子也出生了,他在那里无忧无虑地度过了三年,然后就纠结地被我接到身边,开始了更加纠结的求学岁月。
我的身后响起了炮仗声,对于过年,孩子们的乐趣,是无穷无尽的,他们在细雨中欢呼雀跃着,头发与新衣衫早已被淋湿。时光穿越回去,像他们那样大的时候,我们的生活条件虽然不好,但是我们的乐趣,现在的孩子们也是一定体味不到的。老屋虽然被天主教堂代替了,不过,我记忆的残片,丝丝缕缕地镶嵌在马太福音的字字句句间。
离开精神意义上的老屋,我就沿着合宝弄、工人路瞎走,那里的不少地方,都能够勾起我怀旧的情怀,心里就会有一种被推撞拿捏的感觉。最后弯入了虞衙街,这条路还是先前的模样,狭小、悠长。就在这条小街里,虽不曾出现过什么雨帘下的紫丁香般的姑娘,倒是曾经出现过一个姓虞的大官,故名之。出了虞衙街往右,就是当年余姚市政府所在地。
先前的通济桥、舜江楼和县衙的“文献名邦”钟楼是“各自为政三位一体”的,现在,那座“文献名邦”钟楼“不翼而飞”了。我走上通济桥,看着舜江楼后面空荡荡的夜空,心里也是空荡荡的。据说,先前考功名的学子,都是经过明清建筑风格的江南直街,恭敬地跨过106级石阶的通济桥,环绕过舜江楼,再进入“文献名邦”钟楼,步入考场去考取功名的。“文献名邦”钟楼所在地,现在是一条叫“秘图山路”的现代化小路,路边多是些时尚品牌的店面。原先的县衙里边,有一座小山,就是秘图山,传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大禹,曾经把治水的图纸藏匿其间,故名之。在秘图山东面,原先有一个荷花池——县衙里挖一个荷花池的目的是很明确的,就是希望官员要像荷花那样洁身自好。记得少时多次曾来荷花池这边玩耍,雨中的荷花开得很有张力,雨点啵啵地打湿了荷叶,荷花池上面就会有一层薄薄的雾烟,一些红色的鱼儿有趣地游走在荷花底下,荷花们就乐得腰肢乱颤。随着城市现代化的建设,“文献名邦”钟楼拆掉了,荷花池被填平了。
据史料记载,我国有“文献名邦”之称的,共有五个地方。孔子的家乡曲阜、孟子的故里邹县、明清时期特多会元和状元的苏州、云南的大理、浙江的余姚。有关余姚“文献名邦”匾的来历,还有一个传说——明朝嘉靖年间时,余姚出了许多文人学士,如一母三阁老、五子六尚书、十八学士三状元等。三阁老中有一个名叫谢迁的,在朝为官清正,很受朝廷看重。有一次,嘉靖皇帝在他的书房里看到厚厚的一叠考卷,大多是余姚考生写的文章,文章写得很好,嘉靖皇帝看了一篇又一篇,心想:余姚出过不少文人,现在又有许多好文章,人才确实不少,便问谢迁:“余姚人都喜欢读书?”“是的,万岁!”谢迁随口应了一句。嘉靖皇帝想到孔子、孟子的家乡,都有一块“文献名邦”的匾额,也想赐一块给王阳明的家乡。不久,赐匾的事就决定了。几年后,谢迁已告老回乡,邻县的赵文华当了文华殿大学士,余姚得了“文献名邦”的匾额,他不服气,但又不敢违抗圣命,就和几个奸臣商量,从中刁难。送匾的时候弄得冷冷清清,并且规定,匾要向里挂,不准朝外挂。所以明朝以来,余姚县衙门的头门口,一直挂着“文献名邦”的匾额,但一直是朝里不朝外的。
那么现在“文献名邦”的匾在哪里呢?有一次,我去余姚博物馆参观,意外地发现了那块被读书人视为“圣物”的木匾,宁静地居于博物馆一角。先前的“匾要向里挂,不准朝外挂”的规定,是没有办法的办法,那么现在是不是可以大张旗鼓地挂在余姚市政府的大门前面呢?然而,我没有在市政府大楼前看到过。乡人之所以不挂,可能再次充分体现了其隐忍和低调的做派。套用现代流行的话就是:挂与不挂,匾总在那里,不多不少。
虽然“文献名邦”钟楼被拆掉了,那块匾也“隐居”了,但是它们在乡人的心目中永远占据着很高的地位。就像一个人的老屋被拆了,但是老屋的一砖一瓦,永远摩挲着旧人的情怀那样。
雨还在继续下着,姚江的水似乎涨起来了,古朴的龙泉山和现代化的高楼,都笼罩在一片迷蒙之中。这座小城是在像我的母亲那样老去,还是像我的儿子阿根那样在长大?一时不好作答。我只是记起了郑愁予的诗句:遗落在那里的,我们的恋啊,像雨丝,斜斜地,斜斜地织成淡的记忆。而是否淡的记忆,就永留于星斗之间呢?如今已是摔碎的珍珠,流满人世了……
2012年2月1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