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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咏折柳情见乎词 赏梅花醉中得梦

杨升适上盥巾,蓦忆曩事,不觉失声而笑。主人问故,遂略述莫度状,座中皆大噱。瑶叔始尚惴惴,深咎丹初冒昧,继见杨公勿责,心始帖然。丹初徐曰:“宋君仅此一出耳。然吾所授非一人,顾有专习经年,不能一试者。而宋君今夕,竟能敷衍终场,可谓天授,非人力矣。”杨公叹曰:“彼为乃父吐气耳。彼父在日,酷嗜音律,顾能填曲,而不能拍曲,引为憾事。”撷珊卒然曰:“闻叔父固如是。讵……”言至此,杨公截之曰:“孺子奚知者,若叔与宋叔,性情嗜好皆同,汝误听耳。”言已,顾丹初谈他事。撷珊不敢复语。翌日,丹初方收藏陈设,以一身兼顾园宅两处,碌碌不遑。百忙中,忽闻主人呼。亟置所事出迎,杨公已至。持一笺,掩折两端示之曰:“君试猜,此为何人所作。”丹初侧立观之,咏剧诗也。中有咏丹初一绝曰:

“落拓江湖老画师,身兼百艺几人知。兴来起舞呼苍鹘,短簿髯参两得之。”

丹初叹曰:“盛誉不当,令人生愧。特吾短而无髯,譬之参军,殊为勿伦。”杨公笑曰:“吾以为此作綦佳。君串宋江,非戴假须耶?”丹初失笑曰:“然。”吟哦数四,始观其下则为折柳阳关:

“一曲悲歌两黯然,盈盈红泪洒离筵。寻常一样风前柳,谱入阳关便可怜。”

“笳声呜咽角声严,皎日盟犹带泪缄。不信他年甘决绝,弥留一面仗黄衫。”

刺虎云:

”虎头一掷展双蛾,银烛光中按剑歌。三百年来称养士,谁知报国有宫娥。”

丹初读已,赞叹不置,谓书法秀媚,必为闺阁所作,是必女公子诗耳。杨公正色曰否。丹初曰:“然则难猜矣。惟作者为观剧女宾,则不卜可知。”杨公颔首,展笺之端尾,则下题静漪黄藻求是草,上书静娴贤姊政之。杨公笑曰:“实相告,此兰垣第四女作也。黄夫人为昆山顾氏,素姻词翰。女之诗学,得于母教。吾闻内子言,此女才貌,为四女之冠。”丹初曰:“黄公亦颇誉其才。”言至此,撷珊与瑶叔亦至,围桌而观。杨公谓丹初曰:“诸作颇有思致。惟勿解每剧一章,独阳关乃系两绝。讵深爱此剧,不觉一唱三叹耶。”语已目瑶叔微笑。丹初亦笑曰:“第二绝。不信两字,尤为痴绝,具见演者表情之妙矣。”言次,杨升忽报有客,杨公父子遂出。瑶叔迟疑久之,忽问丹初曰:“黄道何事,乃誉其女于先生,闻者尚有他人否?”丹初直告之。瑶叔变色曰:“先生知我,诚勿与年伯语此。”言已,谆嘱再三。丹初慰之曰:“君何过虑,吾将行矣,乌肯哓舌。”瑶叔愕然曰:“先生将归耶?”丹初黯然曰:“小友勿悲。试思主人厚我,信托过于戚族。人非木石,奚忍言去。特吾事已竟,耻于坐食,义难复留耳。”瑶叔闻言,歘然而出。无何闻传呼送客。主人邀丹初于书室。卒然问曰:“近日有无家报,尊堂谅安。”丹初谨对曰:“老母托福。”杨公即曰:“然则何萌去志。顷闻颖儿言,不胜疑讶。讵以园工已竟,君在此无事可为耶?君误矣。吾家虽寒,岂不能馆一老友。矧吾精力日衰,倦于酬应。家居谈宴,非君不欢。尝与撷儿言,设吾他日不讳,亦当留君于此,综理家事。今吾在,君忍遽去耶?抑细人不慊于君,激而出此欤?”丹初亟曰:“主人言重,安有此事。人生所重者知己。吾亦何忍决然,但求老母无恙,则此身终事主人矣。”杨公喜曰:“若然,方为吾友。”既而忽有所忆曰:“吾有一事,见君辄忘。弟媳撤席之时期,择于明正某日,法事须悔公主座。闻彼开岁后,有雁荡之游,不识能为我少留否?”丹初起曰:“此奚不可。彼云游本无定日,公又为彼寺护法。少留何碍。吾已久别。即尝诣彼,告以公语可也。”及出,遇瑶叔于廊,手野梅折枝一束,笑谓丹初曰:“何如?吾固知年伯之必留。”问其花何自来,曰:“根香草庐。”且言且探囊中巾,拭指上莓苔,翩然入内。丹初识之,巾即水榭所拾者。及归复命,杨公以园梅盛放,折简延宾,为消寒之会。时在寒假期中,赵公等子弟,咸随父兄莅止,可谓少长咸集,极咏觞之乐事矣。乃瑶叔神情顿异,既无兴趣,而于飞觞射覆之际故舛误,罚酒无算,杯至即干,大有白眼望天之概。撷珊喜曰:“豪哉瑶叔。若是方为吾弟。”欲取巨叵罗,与之角饮。诸公子复加怂恿。丹初窃于背后,摇首止之,撷珊乃罢。然瑶叔已觉,低语丹初曰:“借此醉死,宁不佳耶。”然瑶叔酒肠本窄,不及终席,颓卧座次。丹初与福生掖之登楼,酒复上涌,一时呕吐狼藉。加以哭泣,一若不胜其悲者。福生进巾,瑶叔暴怒曰:“碎之,碎之。”言已,齿啮手撕,其态若狂。丹初乃夺巾,抚之令卧。已而炽炭于炉,屏息俟之。俄闻瑶叔呓语,似馥馥相问答,既而吁曰:“冤乎?吾固知物为彼人者,胡为,”语至此遽止。以后语杂,不可复辨。丹初乃烹茗自饮。瑶叔忽扬声曰:“勿信可…于先生。”丹初惊起应之,几覆茗碗于怀。揭帐视瑶叔,已面内而睡,齁声起矣。及归座,阿寿忽至。扬两手向火取暖,谓丹初曰:“先生在此耶。夜膳已具,可以餐矣。”丹初乃出,微问福曰:“阿寿此来何事?”曰:“上房令小环传吾,视彼醉后睡否。”此语殆指瑶叔。丹初颔首曰:“是矣。”既而默念前遇瑶叔,欣然如平日。仅隔两日,又值赏梅盛宴,有何牢骚,悲愤若是。见巾而怒,又何为者?此中必有不可告人之隐痛,借酒以浇之耶。思深神倦,并扃户而忘之。一枕懵腾,晨光满室。庆子方洒扫,瑶叔已入。谓昨夕大醉,重劳扶掖,于心滋歉,而得梦颇怪,维先生为我解之。丹初叩其故,曰:“吾梦见丁氏伯母,令吾与静妹,升一巨树。树本两杈,吾侪各据其一。自顾指臂槎枒,俨然树枝,且开小黄花无数。静妹一惊堕地,斗见一黑物出树后,挟之而去。吾亟跃下救之,而两足似系,额间若被棒击,昏然遂晕,不知阅几时。迨痛定张目,则身在海航,仰见丽日如盘,涌现于碧浪之中。一转瞬间,航已下碇,泊于巨岛之下。一人招吾登岸,即指一华屋,谓予曰:‘此中人待君已久,曷从予行。’昏惘中,疑为静妹遣来,亟往其后。至即推门令入,且呼室中人曰:‘尔所访者来矣。’内有噭应声。窗帏徐起,粉黛微呈,则一十六七丽妹,确非静妹。吾乃回身疾出,足绊于槛而醒。思之心悸,先生以为若伺?”丹初笑曰:“无他。酒能伤脑,致现种种幻像。即以习俗言,梦日为吉。矧君破浪乘风,前程远大可徵,又何忧焉。”瑶叔蹙额曰:“吾何足道,所虑者,静妹耳。试思自高下堕,且为黑物所劫,讵为佳兆。”言次,敏甫适至。谓瑶叔曰:“昨何所苦,惊啼乃尔,讵思乳耶?”瑶叔强笑曰:“孰闻吾哭,兄诚妄言。”敏甫指谓丹初曰:“彼目尚肿,今乃强辨若是,讵不可笑。”丹初亦笑曰:“宋君醉中梦魇,非酒悲也。”三人互语间,撷珊隔窗呼敏甫,并语瑶叔,谓阿母思往园中观梅,吾侪无此雅兴,令弟同行,弟其速往。言已与敏甫同出。瑶叔遂去。及暮叙餐,瑶叔言笑滋欢。丹初深为勿解。以瑶叔温和,未尝歘喜歘悲如是。然而残年向尽,岁事催人,又奚暇及此细故。迨至除夕悬像,独一貂冠无须者,而幕碧纱,镶以镜片,张诸花厅。丹初出入必见,私忖既非寿容,何以幕面。偶询撷珊,答以叔父遗容。因婶氏在日,见之辄哭,是以罩之,今亦未去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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