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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16

第二天凌晨,急促的电话铃声响起。万丽起床去接。迷迷糊糊的钟会先听见万丽一声“喂”,紧接着就是万丽悲恸的哭声。钟会冲到客厅,万丽已哭倒在电话旁。原来老家患重病的叔叔走了。

接着就是住在小城的几个叔伯妹妹打来电话,问大姐怎么走。

“钟会去送你吗?还是打车回去?”三妹妹问。

“钟会去送我。你等我电话吧。”不知怎么,万丽就这样说了。说完便把一双泪眼转向钟会。

“又没结婚,我去合适吗?”钟会好像很为难。

“你说什么?”万丽多希望自己听错了。

“我们毕竟没结婚。”

“我们没结婚,你怎么就住在我这里?这你倒觉得合适?我家死人了,你反倒因为没结婚不合适去?”万丽喊起来。

钟会的脸就难看起来:“多大的事?你这么喊干什么?至于吗?”

“还有比死人更大的事吗?钟会我就不信你们家不死人。”

“你好好说话行不行?”

“我没法好好说了!邻居还知道去送张纸呢。你呢?你不是人,你们家的人都一个样子。”万丽豁出去了,大不了鱼死网破。

三妹又来电话了,问什么时候走。万丽背对着倚门站着的钟会,抽抽搭搭地说:“钟会的车坏了,我们自己雇车吧。”

万丽整整哭了一路。跪在叔叔的灵棚前,她觉得自己彻底崩溃了。想起那个老人悲苦寒酸的一生,想到人生的无常,对自己的未来,万丽突然就灰了心。

回来后,万丽在床上躺了三天。钟会每天做好饭,端茶送水。病好后,万丽和钟会进行了一次谈话:“我觉得生活中猝不及防的事情太多,我想我没有能力坚持了。”万丽平静地望着钟会,停了一停,就把那句话说了出来,“钟会,我们分手吧。”

“为什么?”

“你们家人的做事方式我不习惯,接受不了。”

“你又不和他们生活。”

“包括你。”

“也许这次我做得不够。可我对你还不好吗?还没结婚就把工资交给了你。”

一丝虚弱的笑浮现在万丽的脸上:“你哪次都做得好,我们就别再提了,尤其别提你的工资。你知道我图的不是这个。当初我们认识时,你除了三万元的债务还有什么?第一个新年,你说给孩子买衣服的钱都没有,我把年终奖给了你,我提过一次吗?你没房子,我要求过你买房子吗?”

“万丽,我发现你怎么这么俗气。”钟会开始不耐烦。

“是。我俗气,没你高尚。可高尚的你,开口闭口除了工资还有什么?”万丽把目光转向窗外。窗外的蓝天像一块硕大的蓝水晶,有鸟在自由飞翔。

“感情。对你的感情。万丽,你就不能简单点?”

“我怎么样我自己知道。今天我只想说,一个人来自怎么的家庭,便有怎样的家庭印记。正所谓什么样的土地生长什么样的植物。还有,我嫁人,是为了在生活的辛苦面前互相扶持,可我知道,这点,就我目前的现状来说,很难。”

“你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就是除了太复杂,还太浪漫。”

那是一个不眠之夜。

万丽一丝睡意都没有,漫漫长夜给她留下了无尽的想象空间。她想到了很多事情,有自己的,有钟会的,还有钟会家庭的,后来她还想到了钟会的前妻,那个没有工作的女人。万丽仿佛才懂得那个女人和钟会离婚时的义无反顾。

天快亮了,万丽才迷迷糊糊进入睡眠状态。她还做了梦,梦见自己站在水库大堤上,她在那里看到了很多蚁穴,看见有些水珠正从蚁穴渗出来。水越渗越多,接着一片汪洋向她涌来。

她拼命跑,可腿像被什么东西绊住了,怎么也跑不动。

她就在这时醒了过来。

万丽坐起来,坐了很久。反复咀嚼自己的梦,咀嚼出了很多联想。然后是泪水流下来,怎么擦也擦不完。这期间,她听到钟会洗漱的声音,然后是他开门关门的声音。

中午,钟会没回来。晚上十点多,钟会回来了。他怎么也打不开门锁,开始他还以为钥匙的原因,或者走错了单元,忙了半天,才发现锁换了。他呆了一呆,便掏出手机拨万丽的电话。

电话里传来服务生友好而耐心的声音:对不起,您拨打的号码是空号,请查证后重新拨打。

§§重回伊斯毛道

我是下午四点一刻到达伊斯毛道的,中间在岗根乌苏倒了一次车。

岗根乌苏车站是个小站,有两条铁路线从这里交叉。铁路的一边是起伏的山丘,另一边是开阔的草甸子,散落着几十户住家。除了几个等车的,并不见村人。几棵矮树,野花零星四散着,三五头黑白花色相间的牛在房舍间的空隙处啃噬着青草,一只母鸡,带着一群鸡子,咕咕咕地在草丛中寻找着美餐。八月末,草原深处的天气有些凉了。我等了约半个小时,去伊斯毛道的大巴来了。

大巴先顺着草甸子行驶,一共上了两个缓坡,又向东拐了一个弯儿,路的左边是一片湿地,右边是一片白桦林。再往前走,就进入伊斯毛道境地了。伊斯毛道是岗根乌苏草原的腹地,早在前几年被地质专家鉴定为欧式草原。草甸子更宽阔,掺杂着团团矮树,山丘起伏,从山腰延伸下来的白桦林密不通风。大巴沿着土路,傍着白桦林的边缘走。过了色楞河,视线骤然开阔,满眼都是黄灿灿的金莲花,没头没尾。金莲花过了,又是一片蓝色的马莲花。马莲花的尽头,葱茏的树木深处,炊烟袅袅。伊斯毛道到了。

我下车时,太阳正好斜照,逆光将一道道山梁打出了高光轮廓线,明暗反差,渲染了一种朦胧美,宛如一幅幅古希腊油画。在我童年到少年的记忆里,每年都要去两回伊斯毛道。第一回是年初,第二回是暑假。伊斯毛道是我妈的娘家,虽然那时我姥姥和姥爷都已过世,但伊斯毛道的人热络,比哪里的人都更有亲戚味。像我姥爷活着时那样,每年正月初六,我姥姥家的人准赶一辆马车来接我们,风雪无阻。伊斯毛道离我家六十多里山路,天麻麻亮就得套车,上路,常常是太阳落山了才到。拉车的白马,经过长途跋涉后,鼻孔长得特别大,喷着白色的热气。来接我们的那个人我叫五舅。他是我妈的堂叔伯弟弟,因为那匹脚力好的大白马是他的,而且也只听他的话,就总是他来接。五舅那时三十出头。我妈说,在伊斯毛道,谁家有事都找五舅。

这天冷的,能冻掉耳朵。五舅一边卸车,一边对我说。嘴里发出嘶嘶嗬嗬的声音,眉毛和贴在额头上的头发都挂着白霜。

那你的耳朵呢?九岁的我问。

在这里。你摸摸凉不。五舅蹲下来,摘下帽子。不能使劲啊,冻了的耳朵,一使劲碰就会掉下来。五舅歪着头说。

我赶紧移开伸过去的手。晚上,躺在被窝里,还担心五舅睡觉时压掉耳朵。几次坐起来往躺着五舅的炕梢看。第二天醒来,第一件事儿就是去看五舅的耳朵。每年五舅来,我就格外高兴,他给我做冰车,还在天黑下来后,跐着梯子去给我掏鸟蛋。

这次去伊斯毛道,是随一个剧组去草原排风光片。拍摄组在另一个旗县,和伊斯毛道隔一道山梁。也许是人到中年,起了怀旧情结。我利用短短的空间,真奔伊斯毛道。我大舅已去世。大舅妈带着三岁的小孙子在家。表哥和表嫂在后沟摘杏。大舅妈见了我,哭起了我大舅,小孩子看奶奶哭,也跟着哭,嚷嚷着要找妈妈。大舅妈呵斥了几次,小孩子都不肯听。我也正想去后沟看看,三个人就出来了。

出村子,向北走,过乌尔吉穆伦河,前面出现两座山,夹在中间的就是后沟。后沟被表哥承包了,前几年种上了杏树。两个坡都是半人高的杏树,结满了山杏,红的,黄的,绿的,密密匝匝地挤在每个枝丫上,很让人担心它们一不小心就会被挤掉。表哥还是老样子,憨憨地笑着,递过来一颗烟。表嫂则快言快语:听说你媳妇是演员?啥时候领回来,让我们过过眼瘾。正说话间,大舅妈悄悄地捅了捅我后背,小声说,看,那边,你五舅妈。

我扭过头。沿着沟沿走过来一个中年妇女,双手抱着一把镰刀,头上裹着厚厚的围巾,半袖,裸着胳膊,下身包一条被单样的东西。一个人走着,自言自语,偶尔能听到一声笑。她不时停下来,长久地向身后看。夕阳落在乌尔吉穆伦河里,水面上跳动着金光。她走得更近些,我认出了,果然是五舅妈。白净,大眼睛,和当年不同的是,眼神呆滞。显然,五舅妈也看见了我,呆了呆,就微笑着走过来。

五舅妈!我叫了一声。

五舅妈站住了,不错眼珠地看着我,并不回答。

她疯了。大舅妈小声告诉我。

我心里一沉。

五舅妈说,是老三吧?和小时候不一样了。娶媳妇了吗?

十多年没见面,她竟然还认得我!我老老实实地告诉她我儿子五岁了。她眉开眼笑,再问,你妈身体挺好吧?我说挺好。眼眶里热了一下,惊讶她疯了,还惦记着我妈。没想到,她又问起了我的两个哥哥。原来她什么都记得。我一一说了,五舅妈频频地点头,微笑着端详着我,又静静地站了一会儿,才抱着镰刀,慢慢转身走了,边走边唱:黑啦啦啦黑啦啦,天空飘彩霞,大地开红花……

你五舅出事儿后,她就疯了。大舅妈看着五舅妈的背影说。

五舅出事儿了?我问。

嗯。大舅妈点点头说,两口子都是好人,可好人没好报。

我的第一个五舅妈在生燕子时难产而死。燕子十二岁上,五舅成了一门子亲。女方就是刚才的这个五舅妈,带着一个十四岁的患心脏病的儿子来生。别看五舅妈是继母,可比亲妈还疼燕子,什么活都不让燕子干,几年下来,就把燕子养得白净秀气,一双手伸出来,十指尖尖,像水葱。记得我小时候去住姥姥家,三姥爷家的小舅总是说:“燕子,把手伸出来,给他们看看。”燕子就大大落落地把手伸出来。我们男孩子是不在乎的,嘿嘿笑着,伸出自己脏乎乎的小手飞快地看一眼。我的那几个表妹就不同了,个个涨红了脸,把手藏在背后,使劲攥着。燕子十九岁那年结婚了。男人在城里上班,来依斯毛道串亲亲,看中了燕子,准确说,是看中了燕子的手。结婚的第二年,燕子给五舅送来一笔钱,说给哥哥治病。五舅又另外张罗了一些。这年的年末,五舅和五舅妈带着来生去省城医院做了心脏搭桥手术。又过了一年,有人给来生提亲。来生当年就结婚了,一年后,来生九斤的胖儿子呱呱坠地。

你五舅和你五舅妈苦尽甜来啦。那时,我记得母亲总这样说。

这以后就出事了。回到家里,表哥告诉我。

原来,五舅当年为了给来生做手术,张罗的那些钱中,有五千元是从一个叫秃盖的人手里借的。在伊斯毛道,只有秃盖手里有闲钱。秃盖早年做过工程活,虽然每到年底总有要钱的人守在他家不走,可不影响他放高利贷。那些人耗不过他,总要回去过年嘛。秃盖放给别人的高利贷是五分的利息,给五舅的是四分。

为什么?我觉得奇怪。

有一年在蹦蹦兔山打草,中午吃完饭,你五舅下到沟底去灌水,看见了倒在草丛里的秃盖,小腿肿得锃亮,人昏迷不醒。你五舅一看就知道被蛇咬了,背起秃盖就跑,一口气跑了五里地,到了镇卫生所。要不是你五舅,秃盖早就没命了。表哥说。

救过命才减一分?我苦笑道。

还别不知足。秃盖是啥人?把钱看得比命重。那时谁不说,秃盖非死在钱上不可。还真打这话头来了。表哥接着说,就在你五舅做了爷爷不久,秃盖的老婆得了癌症。秃盖是个实际的人,不想花那份多余的钱。丫头桂枝不让了,对秃盖说,是我妈给你守着家你才挣的钱,现今儿她有病了,你凭啥不给她看病。秃盖到底没吵过桂枝。结果,不到一年的功夫,秃盖所有包工程的积蓄都花光了。老婆死的那天,秃盖来你五舅家要钱。你五舅手头刚好有一千,又从别处倒了一千,晚上就给秃盖送去了。你五舅去的时候,秃盖的老婆放在屋地中间,盖一块白布。你五舅对着死人跪下去,磕了一个头,才站起来同秃盖说话。

在表哥慢吞吞的讲述中,我的眼前出现了五舅在秃盖家的一幕。

大姨夫,五舅难为情地把手伸进裤兜,将那两千元钱掏出来,红着脸,递给秃盖,说,大姨夫,这是两千,你先用着。秃盖脸上的表情似乎不痛快,不知道是因为五舅的钱还少了,还是死了老婆。不过秃盖最终也没说什么,接过钱,当着五舅的面,嗤啦嗤啦数了一遍,转身进屋了。五舅跟在他后面,站在地中间,看见秃盖把钱锁进了柜子里。等秃盖再转过身,五舅就眼神谦卑地看着他。坐吧。秃盖说。五舅欠着屁股挨着椅子边坐了。桂枝过来给五舅倒了一杯水,五舅接过水,喝了一口,又一口。一杯水喝完了,也没有走的意思。他在等秃盖给他打收据。可秃盖转身去招呼另一个来吊丧的人了。五舅等了一会儿,瞅着一个空儿,叫了声:大姨夫。秃盖看了五舅一眼,问,还有事吗?五舅张了张嘴,想让秃盖打收据的话都到了嗓子眼儿,可还是被五舅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五舅为啥不让秃盖打收据?我问。

说的就是这个事。你五舅说人家的地下躺着死人,怎么好张口?

五舅也太爱面子了。我抱怨地说。

你五舅的性格,你又不是不知道。表哥说。

是不是因为这样出的麻烦?我又问。

嗯。表哥欠起身子,给我们的杯子添满水,又卷了一根很粗的旱烟,眯着眼,猛吸几口。吞出来的烟雾缭绕着,很像五舅的事。

又过了半年,秃盖相中了邻村的一个寡妇,要去相亲。在伊斯毛道,男人娶媳妇都是要花钱的。秃盖就去了五舅家,说要钱。五舅的脸又红了,搓着手,结结巴巴地说现在手里没现钱。五舅其实是想说出去给他张罗的,秃盖没懂五舅的意思,恼了,站在五舅的院子里,跺着脚骂娘,说,这些年我对你够意思,你还想让我咋样?你他妈的良心让狗吃了?你要是不赶紧还我的钱,误了我的大事,我和你没完。太阳辣毒,五舅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他知道秃盖有高血压的病,不能生气,就涨红着脸,小心地陪着不是,点头哈腰地答应下午一定送过去。

秃盖骂骂咧咧地走了,五舅叫上五舅妈的娘家侄子三桩儿,一起去了一户放高利贷的人家,借了三千元钱,揣在兜里,直接去了秃盖家。秃盖的几个儿子都不养老,老伴死后,秃盖先住在桂枝家,可总是争吵不断,没人知道为什么。到最后,桂枝的男人竟然动手打了秃盖。秃盖只好又背着行李卷,搬回了自己的房子。五舅和三桩儿去时,秃盖正一个人坐在自家的炕沿边儿抽着旱烟看电视,看见五舅和三桩儿走进屋,欠了欠屁股,把烟袋从嘴里移开,说坐吧。可能想起了上午骂五舅的事,表情讪讪地。五舅和三桩儿贴着靠窗边的一个长条沙发上坐了。五舅吭哧了半天,说了几句话,类似开场白,主要意思是抱歉,钱还得晚了,还有一层意思是感谢,说这些年在钱上有难处全是大姨夫在帮忙,从没敢忘过大姨夫的恩情,要不是手头紧,早把钱给大姨夫张罗上了。五舅说这些的时候,脸像一块红布,眼睛不知往哪里看,本来是在对秃盖说话,却老是去瞅三桩儿,好像这些年借给他钱的是三桩儿。三桩儿着急了,偷偷地给五舅使眼色,让他赶紧把钱拿出来。五舅才把话草草地收了尾,磨磨蹭蹭地从兜里掏出钱,依然红着脸,双手递给秃盖。秃盖接了,数一遍,抬起头问,三千?五舅点点头。秃盖的脸就变了,说,你应该都还给我,我可是要娶老婆的,这事不比别的事。

大姨夫——五舅的额头立刻渗出了密密的细汗。别人着急是低头,五舅一着急就喜欢梗着脖子仰起头。五舅梗着脖子说,我不是已经还大姨夫两千了吗?

还我两千了?秃盖一愣,气愤地说,你开什么玩笑?

我大姨过去时,我来,还了两千。五舅又补充一句,就是那天晚上。

秃盖想了半天,说,那你把收据给我。

你没打收据。五舅的头仰得更高,脸上却努力堆满笑,看起来极不协调。

没打收据?秃盖瞪着眼睛盯着五舅。

没打。

不会吧?

真没打。

就算我当时忘了打,事后也一定会写在欠条上的。等等。秃盖手里攥着钱,站起身,走到箱子边,打开箱子找欠条。

五舅终于松了一口气,动了动身子。欠条找出来了,可没有任何标记。秃盖恼了,搡搡打打地把欠条摔在五舅面前的茶几上,再坐回炕沿儿,用攥着钱的手点着五舅,无比愤恨地说,老五啊,没承想你是这样的人。

大姨夫,可不能这样,咱……咱们办事要讲良心。刚刚落下的细密的汗珠又从五舅的脑门上渗出来。

你是说我不讲良心?秃盖的声音很大,五官因为愤怒有些扭曲。

不是……大姨夫……五舅想争辩,可他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正兀自着急,突然看见粉红色的票子从秃盖手里滑落下来,纷纷扑向地面。不知秃盖想去捡钱,还是怎么的,身子往前一倾,就一头栽在了地上。五舅才回过神,一步跨过去,一条腿跪在地上,抱住秃盖,连连喊,大姨夫!大姨夫!

秃盖哼了一声,头一歪,倒在五舅的怀里,任五舅怎么摇晃怎么喊,只紧咬着下唇,脸色铁青,一句话也说不出,后来尿了裤子。

大姨夫!大姨夫!在五舅的喊声里,秃盖的身体渐渐变硬。五舅浑身的汗都冒了出来,他急忙对站在一边的三桩儿喊,快去!去找桂枝!

三桩儿跑出去,去找住在村西头的桂枝。桂枝来时,五舅还抱着秃盖,可秃盖已经死了。五舅的脸蜡黄,汗水把褂子都浸透了。

人越来越多,五舅复读机般一遍遍讲经过。有人说秃盖是高血压突发导致了脑淤血。傍晚天黑时,秃盖在城里包工程的二小子王二壮开着宝马回来了。等到熄灯时分,王二壮说他爹死得蹊跷,要打官司的消息传到了各家各户。人们一觉醒来,事情演绎得越发复杂,说是五舅和秃盖因为那两千元钱发生争执,两个人动了手,有秃盖额头的伤为证。关于秃盖的伤有两个版本,一个版本是说五舅向秃盖打了一拳,而另一个版本是说五舅把秃盖推倒在地,秃盖磕伤了前额。这么说吧,总归五舅是杀死秃盖的凶手。

大清早,人们还没吃完早饭,一辆警车就沿着曲里拐弯儿的山路开进了伊斯毛道。从警车上下来几个警察一个法医。王二壮和他们每个人都认识,热络地和他们拉手,朗朗地笑着。好像死的是别人的爹。有人背后嘀咕。法医检查完伤口,当时也没有明确的说法。

没给秃盖的伤下结论?我问。

没有。表哥摇摇头,把熄灭了半天的烟再点着。表哥眯着眼,大口大口地吸进去,再大口大口地吐出来。吐出来的烟雾便在他的面前缭绕,像浮云,和五舅的事裹在一起。

是他自己摔伤的呢,还是五舅的拳头打的,没人知道。反正法医验完伤,五舅就被带走了。说是去县里进一步调查。当天下午,伊斯毛道的人都聚在村口的大石台子上议论这件事。

老五哥一辈子的为人,谁不清楚?他会动手打秃盖?不可能。赵小六瞪着鼓鼓的鱼眼睛气呼呼地说。

还不是他娘的王二壮在城里做包工头坑人,有钱了,坏了良心,买通了官司。

我看也是。王二壮从小就不是什么好鸟,谁不知道?刘二林要不是因为他,也进不了监狱。

要是法律判了老五哥,我们都去县城为老五哥作证。赵四媳妇巾帼不让须眉,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

临近黄昏,终于有了消息,说法院认为秃盖的死和五舅有直接关系,要办五舅的法律责任。

也没说到底是不是五舅打了他?我问。

没说。表哥摇摇头。

那……三桩儿当时不是在场吗?他怎么不作证?我突然想起来。

法院说了,三桩儿和五舅有亲属关系,不能作证。表哥再继续说后面的事情,当天晚上,伊斯毛道的人就雇了一辆四轮车,要去县城。因为四轮车容量有限,不可能所有的人都去,只挑了一些见过点世面,口齿伶俐的,有男人也有女人。半个小时后,四轮车在天河梁翻了,十三个人没有一个囫囵的,有两个人当场就死了,一个是来生。

后来呢?我听得后背发凉。

后来五舅就被关了进去,五舅妈去给五舅送了一些东西过去,回来的路上就疯了。

四轮车上剩下的那些人呢?我口气急切。

表哥往窗台边凑了凑,磕去烟袋锅里的烟灰,说,有几个到现在还瘫在床上,没人管。那个四轮车没上户,是个黑车。开车的也没驾驶证,被法院判了。表哥咳嗽了一回,又说,开车的还好呢,还有个说法。五舅连个说法都没有,到现在就那样关着呢。

没说几年?我最后问。

没说。当时燕子提出私了,王二壮也答应了,可开价太高,二十五万。燕子又找过王二壮,王二壮说最低不能低于二十万。村里除了王姓的人,别的户也都帮着凑,还是没凑够。

表哥不再说话。里屋传出大表嫂的呼噜声。我心里堵得慌,走到窗前,看见伊斯毛道黑漆漆的夜。

§§天丽的爱情

秋意一天比一天浓。先是遍野的草枯萎了,接着金黄的叶子纷纷从枝头飘落,将繁华落尽的无奈尽情演绎了一番后,一场接一场的秋雨便和这座北方城市无尽缠绵起来。

天丽起得很晚,尽管那个男人要从另一个城市飞过来,中午就到。

柳眉第一次在电话里谈到那个男人,用她那特殊的发音方式,把每个字头都咬得很重。她说:“天丽,我告诉你,再错过这个男人,你就甭想再找了。他是我学生的家长,特会办事,长得也不错,副处,月工资六千。人家说了,只要你同意了,就给你买奥迪。看看,这样的条件,哪里去找?别挑了,就他吧,看在奥迪的份上。”嘎嘎嘎笑了一通,“明年,咱们开着你的奥迪去西藏。”天丽听着,也附和着笑。

大学三年,柳眉是她的死党。她介绍对象估计水分不会很大。那个男人就是从那之后开始打电话的。每天晚上都打,风雨无阻。

“哪里像北川呢?”每次放下电话,天丽都这样想。男人的电话很有规律,总在九点打过来。天丽努力在那一片黛色天光中梳理自己的感知。哪里呢?声音?或者是对话时偶尔出现的木讷?天丽说不清。其实,她在哪个男人的身上没挖过属于北川的东西呢。哪怕有那么一点点像,一点点啊,她也无限拓展。挖来挖去,就连最初那点像北川的东西,也让她挖没了。

认识北川,十七年了。那时她才十八岁。还是青涩的年龄,人的样子也青涩,北川后来说,最初看到天丽,那感觉,宛如山野吹来一阵风。大一迎新会上,忘了是谁拉着天丽走到一个眼睛很黑眉毛很浓的男生面前:“你们老乡。”黑眼睛的男生哈哈笑着,一双大手握住天丽的小手:“北川。交通学院大三路政系。”再夸张地盯着天丽,“眼睛怎么这么大?真的假的?你眨下我看看。”

几天后再见到北川,两个人说了一堆家乡的事,都是天丽最亲切的记忆。临了,北川又问天丽是否准备了暖水袋。天丽摇摇头。

“这个城市冬天很冷,要用暖水袋的。哪天我带你去买。”

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并不需要太多的理由。跟在北川的身后去买暖水袋的路上,天丽就爱上了北川。

后来又有几次老乡会。每个和北川在一起的机会都令天丽心花怒放,哪怕彼此离得很远,但只要抬头的瞬间,能看见北川,天丽的心就甜蜜蜜,能让她回味好多天。当然,北川不知道。那时,北川身边有一个新疆女生,高挑妖媚,左手腕上带一对银镯子,要是这幅镯子戴在别的女孩手腕上,会俗不可耐,可在新疆女孩儿的手腕上,就不同了。天丽真喜欢那个女生呢。她左手一动,就发出悦耳的声音。北川和新疆女孩在一起的时候越来越多,后来每次见北川,天丽都能见到这个女生。在新疆女孩银手镯不断相碰的清音中,天丽的眼神终于黯淡下来。她也知道她和新疆女孩的不同,她们简直来自两个世界。新疆女孩的父母都是省歌舞团的,可天丽的父母却像从土里刨食的麻雀一样。和麻雀有什么区别呢?

那次篮球赛,北川摔伤了锁骨。很多人去医院看他,天丽也去了。第一次和乡党一起去的。第二次自己去的。她鼓了很大勇气,最关键的是她看见新疆女生和一个个子比北川高的男生在操场散步,那个男生还揽着新疆女生的腰。天丽想去看北川的想法那么强烈。可天丽头脚刚到,新疆女生后脚也到了。两个姑娘的眼神一对,天丽就败了下来。她停住了剥桔子的动作,讪讪地退到一边。

第二年,北川就毕业了。两个人再没联系过,也许北川把她忘了。天丽却一直想着北川,尽管他们之间没有故事,尽管他们不联系。又过了半年,天丽无意中听说,新疆姑娘和北川分手了。不知为什么,天丽的心里竟是怅然。

天丽大四那年,也是秋天,一个星期天的午后,天丽在教学主楼前遇上了北川。

“真是你啊!”天丽的脸笑得像一朵花,“我前几天就看见了你的背影,还以为不是呢。当时还笑自己,他怎么会在这。是啊,你怎么会在这儿?”

“研一。”北川向天丽眨了眨黑眼睛,嘿嘿笑了。

天丽不自觉地把手抱在胸前。在北川看来,那是个下意识的动作,可是,只有天丽知道,她的心要蹦出来了——她可不想出意外。

“要不是你的眼睛,我都认不出你了。”北川说,“才三年啊,你的变化太大了,脱胎换骨嘛。”

晚上,天丽请北川吃饭。她叫上了柳眉。天丽觉得自己的美丽人生就要开始了。可第二天早晨,她在体育场晨练,看见北川牵着一个女孩子的手在散步。秋天的微风聚集了所有的凉意袭来,天丽打了一个冷战。北川再换女朋友,也还不是她。

从此,日子寡淡如凉白开水。总算捱到了毕业。天丽去了南方的一座城市。她在那里经历了爱情和婚变。再见到北川,是十年后的校庆。

晚宴还没开始。天丽站在大厅里,一抬头,北川!

北川正扭过头。两人同时在同一种表情里僵了一瞬。然后他们微笑着,向对方走来。凝视,握手,像世间最默契的朋友那样。

晚宴时,他们隔着两个桌子。每次天丽抬头,都能看到北川。而北川,在接住她眼神的瞬间,总要微笑着向天丽眯起一只眼。大厅里到处都是人,可在天丽的感觉中,只有北川和她。

晚宴结束后,天丽被班主任拉住,多唠了一会儿。等她回到房间,同屋住的人告诉她:“有人来找过你,留了电话。”

是北川。天丽想,一定是北川。然后按号码打过去。那边很吵,人声嘈杂。

“天丽!”果然是北川。

“你在哪儿?”天丽问。

“我在火车站,十点十分的火车。”

“我去送你。”

“来不及了,马上检票了。”

“你等我。我马上过去。”天丽忘了,火车肯为谁等候呢?

天丽赶到火车站,那趟车已经检完票。她气喘吁吁地找到3车,在车窗外看到了北川。她使劲敲打窗玻璃,正低头不知忙什么的北川抬起头,笑了,拉开车窗。他们面对面望着,好像都不知道说什么。北川只有一句话:“真想抱抱你。”天丽微微一笑,有许多话想说,可是,都淤在心里,能将哪句话说出口呢?远的十年岁月不说了,近的也无法说出口。刚才因为赶时间,天丽一路闯红灯;在候车室,因为疯狂奔跑,人们疑惑地看她,值班警察因此检查了她的所有证件。

汽笛拉响了。一簇火焰样的光亮在北川的眼中跳跃了一下。他们使劲挥手。夜风在空旷的站台上自由穿梭,路灯将天丽的身影拖长又拉短。

回到房间,屋里一片漆黑,看来柳眉睡了。天丽一个人在黑暗中坐着,北川的短信就来了:天丽,那么多的路我都白走了,爱我的人我都错过了。

天丽走到卫生间,倚着门,无声而痛快地哭,对北川有一种刻骨铭心的怀念,仿佛和他共过万水千山。

“天丽,你在干嘛?”柳眉突然喊了一声,原来她没睡。

“我冲澡。”天丽把声音装得很轻快。

“拉倒吧你。你哭呢。”房间的灯亮了。

天丽赶紧脱衣服,拧开水龙头。哗哗哗的水声隐没了柳眉的声音。

那次错开后,倒频繁接过北川的电话,天丽也偶尔打过去,只是偶尔。总是北川在打。天丽的工作那时一直不如意,渐渐地,对北川的感觉就淹没在了匆匆的忙碌中和为生计的奔波中。天丽的手机丢后,北川的手机号也最终湮灭在记忆中。

又是六年过去了。天丽从南方打拼到北京。一次朋友小聚,她无意中听到了北川的名字,心里一热,过去挨着那个提起北川的人坐了一晚上,就为了讨来北川的电话。还没回到寓所,她就迫不及待地给北川拨了过去。

那个晚上,在如春的广州,北川不知道,倚着窗子给他打电话的天丽泪流满面。天丽仰着脸,希望泪水倒流回去,谁知越仰越多。星星在寒夜里闪着寒恻的眼睛。天丽的泪水流过脸颊,然后顺着颈项再流下去。她不想让北川知道,有时为了避开那声抑制不住的呜咽,她要将手机背到身后。引得北川不停地喂喂喂。“天丽,你怎么不说话了?”口气急切。天丽就笑笑:“哦,也许信号不好。你说吧,我听得见呢。”外面的雪花,像小说里写的那样,簌簌地扣打着窗棂。

以后,他们隔三差五打电话,贴心的感觉不是和谁都有的,但他们之间有。他们都明白,但他们不说破。也许是他们经历了太多的人生。谁知道呢。

日子就这么过着。柳眉电话来了,给天丽介绍朋友,就是那个要来的男人。一个月后,男人提出见面。天丽答应了,最主要的原因是,每次放下电话,天丽都不停地追问自己:“打电话的人哪里像北川呢?哪里呢?”

天丽起床时快十点了,拉开窗帘,才知道下雨了,水泥地上积了几处水洼,雨点落在上面,溅起无数晶莹的星星一样的亮光。男人十一点到,说是第一次来这个城市。昨天在电话里问天丽喜欢吃什么,他顺便带点。天丽不想吃什么,心里却有一种诱惑人的温暖。

“嫁这样一个人也是不错的,关于彼此,双方过往的记忆都是空白,就算不愉快了,也没负担。”天丽突然产生了这样一种想法。

雨下得越发来劲,淅淅沥沥。头顶的伞上,就有一阵细密的噼里啪啦声。天丽贴着路边的店面走。手机响了。一开始,她还以为那个男人打来的,拿出来一看,是北川。天丽自己先笑了,对着话筒喊了两遍:“北川。北川。”

雨滴打在伞上的声音让天丽听不太清北川的声音。她就踅进了一家咖啡厅。北川那天的话格外多,他们整整说了两个小时。挂掉电话,那个男人的电话才打进来,说早就到了,一个小时了,说给天丽打电话,一直占线。最后问:“我去接你吗?”

“不用。我自己过去。”天丽伸手叫到一辆出租车。

那个男人同柳眉的描述,以及天丽的想象出处很大,最让天丽不可思议的是:男人没一处像北川。雨依旧下着,不急不缓。两个人吃完午饭再回到男人住的宾馆。男人放开了一些,很有些踌躇满志的样子,主动烧了水,又从手提包里取出一小袋茶叶。在等水开的过程中,男人问:“喜欢喝茶吗?”

“不喜欢。”天丽连想都没想。

“如果你喜欢喝,我家里有上等的观音王,下次给你带来。”

天丽都说不喜欢了,男人还说下次给她带来。天丽觉得很无趣。尤其男人说到了下次,天丽总觉得是自己听错了。又有些恍惚,不太清楚“下次”究竟是什么意思。男人又问了几个别的问题,天丽的兴致越发提不起来,索性连一句话也没有了。男人停了停,笑了,说,“在电话里你话还挺多呢,怎么见面反而没话了?”

“在电话里,我觉得是在和北川说话。”天丽想,当然不能说出来,心里一阵烦乱,没忘了礼貌地笑一下,向床里倚了倚。男人马上说:“你要是累,就休息一下。”不等天丽回答,就打开壁橱,拿了一个被子过来,放到天丽坐的床上。

天丽冲他一笑:“谢谢!我真困了,听说你今天来,我有些激动,差不多一夜没睡。”谎言编成这样,天丽却不脸红,接着说,我就眯一下,你不介意吧?

“没事没事。我等水开,喝点水,也躺一会儿。”男人好脾气地说。

天丽侧身躺在床上。她的头刚一粘枕头,睡意就袭来了。最初,她不过是想歪一下,没想到真来了瞌睡,觉得这样太不礼貌。可是,不这样又咋样?男人大老远地来看她,她不能吃完饭就走,彼此又实实在在说不来。天丽有些犯愁,坚持着,别睡得太死。

快壶先发出嗞啦嗞啦的声音,可能底座沾水了,接着一阵呜呜呜声,最后咕嘟咕嘟开了。这些天丽都听见了,天丽还听见了男人倒水的声音,乘机睁开眼,瞟过去。男人背对着她,腰身圆鼓鼓的。

“北川的腰身是消瘦的,挺拔的。”天丽想,然后迅速闭上了眼睛。开始,她还能听到男人喝水的声音,铺床的声音,辗转反侧的声音。渐渐地,她就什么都听不见了。后来,她做梦了,梦见了北川。在梦中,北川要带他去一个地方,是哪里却不知道,总之是一个地方。梦里的北川也很模糊。

天丽醒来,已经五点了。那个人双腿耷拉着坐在另一张床上,看着天丽。如愿以偿的天丽这回有点不好意思了,揉着眼睛,假装不在意地问:“你早醒了?”

“躺了一会儿,没睡着。”男人很宽厚。天丽就揣摩着他是不是装的。又想找点什么话题,努力想了半天,最终没想出来,起身去了卫生间。

天丽站在镜子前凝视自己,一动不动。因为约会,她精心打扮了一番,还涂了藕色眼影,使一双眼睛看起来更大。“真的假的?你眨下我看看。”天丽想起了北川和她第一次见面时说过的话。北川上午打电话是为了辞别,他在机场,要飞澳大利亚,去那里做项目。

“得三个月后才回来。”北川说,“等回来,第一件事,就是去看你。”

“北川,我乐开花了。”

“天丽,我说的是真的。”

“北川,我说的也是真的。”

不止一次,北川说要过来看她。天丽一直坚持相见不如怀念,每次都呵呵笑着,拒绝了,放下电话,再一个人默默地流泪。这次,她还是呵呵笑着,但是她再也不想拒绝了。

和北川见面,会是什么样子?可不可以让他看见自己的眼泪?这样一想,镜中人在天丽眼中模糊起来。

§§飘在春天的雪

那真是个特殊的冬天。我想。即使北方的人也没见过一片雪花。

爸爸,冬天为什么不下雪?雪到哪儿去了?有一天,我儿子突然问我。六岁的他仿佛很烦躁。我从他的口气里听出一种和他年纪绝不相符的成熟,还有一种我说不出的东西。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复杂了,我连六岁的儿子都搞不懂,还能搞懂谁。一想到人与人之间隔着许多高墙一样的东西,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蒙头大睡。尤其那场交通事故后,我更加嗜睡如命。也许和我大脑受伤有关,我不知道。我妻子,那个叫小康的女人为此变本加厉地蔑视我,而且不止一次拿离婚来威胁。小康的威胁纯属无稽之谈。我早就同意离婚了,可她最终又不肯离。她不离婚绝不是留恋我或者珍惜我。小康常常吵到半路便携包走人,然后门和门框相撞。哐当。那震耳欲聋的声音常常狗仗人势地在我的耳鼓里延时。我每次都提前捂住耳朵,可是不管用。那声音拥挤着冲过我的手心,使劲敲打着我的耳膜,令我心跳加速。次次都这样。不骗你。我的心脏病就是由此而生。但我严守阵地。我的严守阵地就是绝不和她吵架。我早就发过誓。原因当然不是我爱她。这点我俩都心知肚明。但她也错译了我的沉默。

小康走后,我变换了一个姿势继续躺着。冬天不下雪的问题又卷土重来,我的头便疼得越发厉害,令我半死不活。电话突然响了。我在前一天新换了电池,不知是不是这个原因,反正响声特别大,听起来虚张声势。我一手按着太阳穴,一手拿起电话。

喂。那边传来王建设的声音。同小康的摔门声一样,这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不想听到的声音。我想都没想,就果断地挂断了电话。

作为男人,作为和王建设命运差不多的男人,王建设的过去、现在和未来我都知道。听他说什么?算了吧!

一年前,季风噼里啪啦给了王建设一堆耳光,然后撕了那件暗紫色的T恤衫,向他喊滚时,王建设流泪了。他突然跪在季风面前。季风,我回不去了。他说。季风厌恶地扭过脸,目光落到电视上,无知觉地盯了半晌,才看见苏芮正站在舞台上倾诉。季风收了一下心,看到了那句歌词:没有岁月可回头。一定是这诗意浪漫的句子打动了季风,她心一软,俯下身子,慢慢地跪下,和王建设抱头痛哭。

季风是我小姨子。也就是说,她是我老婆小康的妹妹。当我小姨子向我描述这一幕的时候,我能说什么?除了心口憋闷。那时我小姨子认为她爱王建设,可我总觉得,她和王建设的爱情早就成了明日黄花。

可为什么我还会心疼?我小姨子问。

爱情的后遗症。我说。又进一步告诉她,你爱的是一种记忆,或者说一种感觉,一种心情,一种爱的惯律。我说得很直接,假如那天没有王建设,我小姨子看见“没有岁月可回头”这样的句子也会善感,也会柔情似水。有了王建设,只是提供了一个作秀的道具,以便助长我小姨子情绪的发泄。可那时,无论王建设,还是我小姨子自己,都以为是爱情打动了他们,都深信他们还彼此相爱,还会走更远的路,会白头到老。

这样的爱情又持续了一年。我小姨子用诗意的心情积累王建设眼中的爱情,然后再用一次次击毁来削弱。他们几乎每晚都出去散步,我想一定是那高悬的明月和细碎的风声养大了他们的爱情。因为那爱情不但有一种忧伤,还有一种飘渺和虚幻。其实那时,我小姨子就接听过一个女人打来的电话。她直言不讳地骂我小姨子。她就是王建设的老婆。故事讲到这,许多事也就不言而喻了。

王建设和我小姨子频频吵架就是从那时开始的。我小姨子总是一副得理不饶人的样子。

她歇斯底里地喊:是你先追的我。

她说:你说你家庭不幸福。

她说:你让我等你。

她说:你说你能处理好。

我小姨子发作起来什么都不顾,惟恐全世界的人不知道她和王建设的关系。她想说什么根本不在乎谁在身边。她是豁出去了。我想。同时我还想,我那聪明的小姨子到底怎么了?她不知道指责和抱怨只能使感情更疏远吗?很长时间,我看不出王建设的真实心理。这小子有时送我小姨子很贵重的礼物。我不是用俗人的价值观来衡量感情。感情不能用金钱定价,但金钱在很多时候能证明感情。

小姨小姨,他是你老公吧?连我六岁的儿子都看得出了他们关系非同一般。那次我小姨子痛下决心,要和王建设分手。王建设跪地忏悔。同为男人,我打心眼儿里可怜他。我对我小姨子说,他什么都没有了,回得去吗?我小姨子当时就哭了,很绝望。声音里有一种要把什么东西毁灭的味道。她要毁灭什么呢?我和小康不舍昼夜地盯着她。她是要毁灭自己的生命吗?或者毁灭和生命有关的东西。结果比我们想象的好得多,但也足以让人对各自余下的人生灰心。至少我的感觉是这样。我小姨子撕毁了王建设留在她那里的所有衣服。那些衣服都是她亲手挑选的。作为爱情的旧证,它们零零碎碎地铺了一地。尤其那件暗紫色衬衫,这一缕,那一缕,血一样。

他俩最初的恋情和我的一段恋情差不多。那年,我着魔地走入了一段单位恋情。她名字的最后一个字叫慧。

你完了。我的一个哥们儿说。

我早就完了,从看到她的第一眼起就完了。我老老实实地坦白。

那时,我炒股刚刚赔了两万,小康因此对我“刮目相看”。财运和情感的双重折磨让我日渐萎靡。我以为自己废掉了呢。我就是在这时遇上的慧。慧让我强烈地意识到自己还活着,慧让我听见自己年轻的血液扑棱棱地在血管里冲撞。

在单位南楼,慧来报到,找不到局长办公室了,我领她去后楼。丁香花好像迷路了,粘在院子里不想散开,老往人的嗅觉器官撞。短短五分钟的路程,我很要命地爱上了慧。

人和人要是有缘,别着急,你就等着好了。半年后,慧搬到我们办公室。我按捺不住,带头召集办公室的人出去聚了一次,后来又频繁吃过几次饭,都是我撺掇的。一起吃饭时,慧随和地和大家说笑,但在办公室,她就很少说话了。我看出慧不说话是故意的。

她到底在回避什么?猜透了我的心?有一段时间,我总在闲暇时琢磨这个问题。

在我们又一次聚会后,我的嗓子哑了。笑的。我掐着嗓子告诉慧。慧笑了,从那以后,她不再躲我,还主动和我聊天。有一次,我在路灯下遇见慧,她刚参加完一个夜宴,十点多了。我要送她回家,她执意不肯,我死皮赖脸一路跟在后面。在她家的大门口,我终于问出了困扰我的那个问题。

慧嘻嘻笑着,说没有躲你啊。我不放弃,继续追问,可能是我一直以来的真诚打动了她。最后,慧略一思索,说可能你没在意。我等不及她说完,就问,什么?第一天,我搬到你们办公室时,葛飞说了一句话。慧说。我的心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果然因为这个。我不动声色,继续问:她说什么了?我没在意。没在意就算了,慧说,反正都过去了,相安无事比什么都好。

我不妥协,再三再四问她,她才说了。

其实,葛飞的话我听得清清楚楚。慧刚搬到我们办公室的第一分钟,那个一向自我感觉良好的葛飞便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拿破仑早就盼着和你一个办公室呢!

“拿破仑”是葛飞她们那几个娘们给我起的绰号,来历不足挂齿,因此我不想说。单说那天葛飞的话,真是让我半怒半喜。我一直对葛飞反感,她自以为是地东家长西家短,混淆是非,凡有她的地方慢慢总会乌烟瘴气。她一说话我就冷笑,那天也不例外。但和往日不同的是,我还有一份窃喜。在我看来,这个傻女人毕竟帮我传递了一个信息给慧。

葛飞说完,仿佛如愿以偿,以肆意打击我而最终胜利的姿态走出了办公室。她的步伐在她自己看来优雅无比。我站起来冲了一杯龙井,随便哼着小曲。我当然假装什么都没听见。倒水回来,路过慧的身边,我问她,喝茶吗?我有极品铁观音。慧连头都没抬,极平淡地作了个否定回答,也没说谢谢。慧从此拒我千里。我很煎熬。

几次聚会后,慧稍稍改变了对我的态度。我们的关系步入正常,聊天多起来,再后来,我们成了知心朋友。每次出去吃饭,我都送她回去,哪怕她先走,我也一定从后面追上去。功夫不负苦心人,那天,在慧的家门口,我终于问出了她的心事。

葛飞的话对你就那么重要?我问。慧一笑,说新来乍到,还是谨慎些好,我不想给自己惹麻烦。话说到这,其实我们已经心有灵犀。慧第一次请我进屋喝茶。我们一边喝茶,一边闲聊。我回家时,差三分钟十二点,躺在床上的小康睁开眼,凌厉的目光除了审视还是审视。我脸冲墙壁躺下。我可不想和她吵架,那一刻,我的心情多好啊!而且我还感到我再也不会和小康吵架了。我们已经吵了六年。准确点说,是她和我吵了六年。

我和小康是通过别人介绍认识的。那时小康的各方面条件都比我好,除了没我文凭高。她家是城里的,我家是乡下的。她爸是一个小官,虽然只有芝麻大,但足以让她目空我目不识丁的老爹,尽管我的老爹早在我三岁时就离开这个世界了。其实我们认识的时候,小康的父母也早已不在人世。也就是说,我从来没见过我的岳父岳母。我发誓疼小康,让她从我身上找到失去的父爱,包括母爱。我接纳她所有的恼怒和不愉快。不知是我无原则的爱惯坏了小康,还是她的本性使然,反正小康在我面前总是表现得高高在上,动辄耍性子,甚至把分手挂在嘴上。有几次我实在坚持不住了,被迫分手。分手半年,我们又凑合到了一起。很多年过去后,我想“凑合”用在我们身上实在太合适。这个词就是为我和小康量身定做的。重新凑合到一起的我们认为,经过了这一次,以后不会再有感情的波折了,可我们都错了,在结婚买房子的事上,俩人又差点闹翻。那年头结婚,还不时兴要房子,和我一起上班的人都租间房子结婚了,我的一个哥们儿结婚时简陋到只有吃饭的碗和筷子。我也和小康商量结婚的事。那时我吃食堂真吃够了,推开食堂的门,先前还叽里咕噜叫个不停的胃立刻鼓胀起来。我想结婚,想有个自己的家。我把这个想法说给小康后,就开始期待接下来令人心跳的一幕,她也许会羞怯地把头埋在我的怀里,猫一样蹭来蹭去,那一定令我心化成春水。然而我的期待落空了。浩荡而皎洁的月光下,小康的脸色倒像水一般。连房子都没有怎么结婚?她反问道。我的头当时就大了,情急之下,脱口而出:你早说呀!二十九岁的小康一声冷笑:早说你有啊。我蹲在地上抱着头,无言以对。早说我也没有,可是早说我无论如何都会放弃的,但现在晚了。我已经被小康折磨得精疲力尽,我哪里还有分手的力气?再说,我老家的一大村穷亲戚都知道我找了个城里人,要是我半途而废,他们会怎么看我?我和小康分不了手,可我也没钱买房子。从那晚起,我生了怪病一样想我爹。尽管我根本不记得我爹的长相,但我就是想他。我固执地认为,要是我爹还活着,我的痛苦就会少一些,尽管他也没有能力给我买房子。我大把大把地掉头发。回去找我的哥哥吗?

我有三个哥哥,可他们几乎连温饱问题还没解决。二哥三哥刚成家,他俩结婚时想买双新鞋都不能如愿,结果只能在结婚那天借我表哥的皮鞋穿。我大哥成家早,但他的日子也好不到哪儿去。他东借西凑供我念完了大学,我怎么好意思再因结婚的事向他开口,再说我的寡母还一直由他养活。说到我大哥我无比心酸,他年轻时爱上了一个姑娘,两个人情投意合,可姑娘家里嫌我家穷,死活不同意,两个人生生地分手了。大哥快三十了才结婚,大嫂是我舅舅的女儿,也就是我叫表姐的桂芝。桂芝也有心上人,但我姥爷硬是做主,让她和我大哥成了亲。原因是我母亲在我姥爷面前哭了一次又一次,哭的内容就是家里穷,儿子娶不上媳妇。面对不到三十岁便守寡的女儿,我姥爷自始至终没说一句话。我母亲走后,我姥爷叫过我大舅,他俩把门关得严严的,密谋了大半天,等那扇门再打开,我大哥和我表姐的婚事已经是板上钉钉。

亲上做亲好,免得桂芝以后嫁给外人受气。我姥爷说得冠冕堂皇,可谁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呢?除了我表姐,还有一个人坚决反对,我大舅妈。但一个妇道人家是没有话语权的,无非招来我大舅的一顿狠打。其实,我大舅也不同意,可他既是长子,又是孝子。他只有打我大舅妈,心里才好受。大哥和表姐结婚后,亲上亲并没给他们带来幸福,相反他们连陌生人都不如。谁都知道,从结婚那天起,他们就一直吵架,没人知道他们会吵到什么时候。有好几年,我母亲过的都是以泪洗面的日子。她也才知道,当年在我姥爷面前,她哭错了。

这就是我家族的现状。没人能指靠让我走投无路。我思谋过自杀,最后发现自己没那份胆量。绕来绕去,还是绕到了我大哥的家门口。我混混噩噩挤了一天的班车,天黑时才到。我倚着大哥家黑乎乎的墙壁,盘腿坐着。火炕的温热催发出了我所有最温柔的情感,我再也忍不住,返身走出屋,在房后一把一把地擦眼泪。当我再回到大哥烟熏火燎的土屋,我还是恬不知耻地开口了。我心里充满对小康的恨,可我就是不想和她分手。我感到自己人格分裂又病态,明明不爱她,一点都不爱,可我必须和她结婚。那时我就知道我们的婚姻早晚得出问题。早晚!

我大哥召集我二哥、我三哥开了差不多一夜的会。会议结果是他们三个分头去为我借钱。全村就我一个大学生,他们一直都在盼我出人头地,好让他们脸上有光。他们的要求多低啊!我有事他们总是比我还着急。感动之余,我向哥哥们郑重承诺,结婚后我便把妈接过去,让她过城里人的日子。只有对妈孝敬才是对哥哥们的感谢和报答。在那个非常时刻,我专拣好听的说。

房子很快买上了。我终于能和小康体面而气派地结婚了。我大哥要来参加婚礼。我希望小康能对我大哥好点。如果小康在我大哥面前流露出快乐而满足的笑,大哥的心里就会安慰,而那种安慰,会给他辛苦的人生增添许多暖意。事实和我期待的大相径庭。结婚的第一天,不,婚礼上,双方家人就吵了起来。婚礼伴着我一个男人珍贵的泪水结束了。那对以后预示着什么我不说别人也能知道。为婚礼的筹备,我的哥哥们已竭尽所能了,可小康的姐姐们还说宴席上的菜不是人吃的,而是猪吃的。她们故意把说话的声音提高以便让我们家的亲属都听见。小康家的亲属都是城里的,而我家的亲属都是乡下的。可我乡下的亲戚也有人穷志不短的,结果婚礼变成了一场争斗。也许你要说这没啥,因为小康那天毕竟是跟我回家了,而不是跟她的姐姐们。问题出在第二天早晨。我早早起来,端回柴禾,点着火,将水烧开,然后招呼小康起来做饭。小康起来了,但她同时也说了一句话,那句话决定了我终身的角色和命运。

你别想让我做饭,我从来不做饭,我不会做饭。小康说。我吃了一惊,和她谈了这么长时间的恋爱,我怎么不知道这一点,我们差不多把世界上所有的话都说了,难道竟然没说这个?

那是我第一次做饭。我用刀切菜时切了自己的手。殷红的血热情地往下滴,滴在菜板上。被刀切掉的半块指甲和菜混在一起下了锅,随后又下了我大哥或者小康或者我的肚子。我大哥当天就走了。我的婚姻生活正式拉开帷幕,和我憧憬的不一样,一点都不一样。

那以后,快到下班时,别人忙着处理工作的尾巴,而我满脑子都是今天吃什么。有时我会不由自主地说出来,引来葛飞对我的冷嘲热讽。我没有笔直的裤线,没有锃亮的皮鞋,每天一身油渍一身炒菜味,使我越发邋遢。我本来就黑,再加上我内心的不痛快,大家自然而然便把“严肃”和“深沉”这类词给了我。其实那些词代表人的一种气质,与人的内心坚强和完好的修养挂钩。而我表现出的只是一种不愉快状态。我自己知道咋回事。我紧紧地掩盖着内心的空虚和无助。我对欢乐的渴望就向猫对耗子的渴望。小康总挑我的毛病,拿我和别的男人比。日复一日的比较令我的万丈雄心消失殆尽,连饭也不想做。可那时我有了儿子,我不做饭,他吃什么?

我也一直记得婚前在大哥家的承诺——养我妈的老。一天,我趁着小康情绪好,委婉地提了出来。这段时间我单位忙,把妈接来吧,也好帮我们做一些家务。我的话刚落音,小康便一声冷笑:你妈六十多了,劳驾得起吗?我仿佛才知道妈六十多了,心里一时有些受不了。自己堂堂的五尺汉子,连孝敬母亲的愿望都不能实现。我有一肚子的话要对人说,但决不是对小康。

我儿子出生前一个月,我再次提起了接我母亲的话题。那时,小康每日拖着笨重的身子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有一天我突然想,不会做饭的女人能将孩子顺利生下吗?无论如何都得把我妈接来了。我妈生了我们兄弟姐妹七个,个个健康,不是经验是什么?我给小康做工作。可能第一次生育,小康心里也没底。我妈终于来了。但小康一出月子,我妈就回去了。别看我妈六十多了,可身子骨硬朗,照看孩子是没问题的。但小康执意不肯让母亲带孩子。她学过几天幼儿教育,发誓要把我们的儿子培养成一流的神童。但我至今也没看到我儿子神童的特征。别人家的孩子今天拿了美术奖,明天拿了舞蹈奖,后天拿了书画奖,可我儿子只喜欢吃零食。他要什么从来不能耽误。有一次,我带他去理发,我理的时候他去了隔壁商店,回来要钱买蛋糕,还得买最大的那个。当时服务生正在给我刮脸。满脸泡沫的我没吭声。他二话没说,扭头就跑。等我从理发店出来,整条街车水马龙,哪里还有他的踪影。我整整找了一中午,才在一家网吧找到他。他冲我大声嚷到:你没资格作我的父亲。我目瞪口呆。太阳辣辣地照在头顶,我擦了一把汗。我这一生有资格做谁呢?我想。这就是我的家庭,我的法定妻子,我的那个可能只差一点就成了神童的儿子。

我焦头烂额,暗暗发誓在尽短时间内让小康和儿子对我刮目相看。我开始研究股市。两个月后,我信心百倍地去了股票市场。去股票市场的结果让我明白什么叫事与愿违。只三天,我便仓皇败北。我东借西凑的两万元钱象一枚硬币投入水中,连一点声息都没有就沉到了谁都看不见的地方。一开始,我对小康守口如瓶。但纸怎能包得住火。两万元都是我借的,债主的登门拜访让一切事情最终水落石出。他们不但去我家,还去我单位。有一个哥们儿翻脸后给我们领导打电话,说如果我再不还钱,就拿着炸药包去炸单位。弄得我无论在家还是在单位都抬不起头来。接下来的日子是怎么过的,我不说别人也能猜到。

债总算还完了,但我觉得我的生活中所有的一切也快完了。我就在这时遇到了慧。

在又一次被小康骂后,我无处可去,一个人在街上无目的地走,竟走到了慧的门前。我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将拇指对准了门铃。那时我刚知道慧单身。

开门的是慧。但又不是我平日所见的慧。她穿一套淡蓝色的真丝睡衣,一头长发束在脑后,整个人干净而素洁。我瞬间就感觉到了一种宁静,积淀在心中的压抑和苦闷一扫而光。那天,我把我生活中的点点滴滴都对慧讲了,甚至说到了结婚这么多年我还没看过小康手里粘满面的样子。慧不停地往我的茶杯里添水,说做女人不容易。我还说了我大学的初恋,说了我的母亲。

那次倾诉以后,我在心中和慧走得更近了,有时甚至想,如果和慧生活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我每次都是让这个念头温暖一下就立即打消。小康是个不可理喻的女人,我摆脱不了她。婚前,我和她分不了手,婚后,又有了儿子,我又能怎样?在这个世界上,伤害谁我都不能伤害慧。我时时控制着内心深处一如初恋般的感情。当然我也有控制不住的时候,一次,冲着小康说我们离婚吧。小康一声冷笑,说那先赔偿我青春损失费,二十万。我呆了一呆,就想我的青春损失费谁赔呢,我没青春吗?我还没来得及说,小康的第二句话已经照直砸向我:外面有女人啦?她虽然这样说,口气却轻蔑。她当然不相信会有女人和我好。我们之间的距离因此越来越大。她永远都走不到我的心里了。而她的心,我早就不想走进了。

王建设和我小姨子最初的故事与我和慧最初的故事大同小异。其实人类爱情最初都是一样,两情相悦。只不过发展的过程和结局就因人的性格而异了。有句话说什么样的性格决定什么样的命运,没错。一点没错。就是这样。

也许,潜意识里,我知道自己是个窝囊废,所以时时控制着自己,硬硬地把一份甜蜜埋在了心的最底层,然后用层层苦涩的期待包裹起来。可王建设没有。说实话,一开始我挺羡慕他,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我从人们谈论他老婆傅兰的口气中听出,傅兰的为人和小康比起来绝对有过之而无不及。我有时想世界上做老婆的女人怎么都那么厉害,逼得男人弃明投暗。在小康面前,我除了消极对抗还不敢做别的。可王建设敢。

那天王建设突然对我小姨子说,我希望有一天成为这里的男主人,王建设说这话时,正坐在我小姨子家乳白色的沙发上,使劲吸着烟。我小姨子疑心自己听错了,当她和王建设眼神相对时,才明白过来。

可是……季风愣住了。

王建设一把抓住了她的手:季风季风季风。王建设的手在哆嗦。

他说:你等着我。

他说:你等我一年半。

他说:一年半以后,我们就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

季风越来越懵懂。再傻再迟钝的人都明白王建设的话什么意思。季风觉得太突然了,突然得让她害怕。从心里说她喜欢王建设,但她无论如何没想到事情的发展这样迅速而目标明确。半天,她才问:是因为我吗?王建设松开手,垂下头,摇了摇,闭着眼睛说不是。那为什么?王建设再点一根烟,开始痛说革命家史。

世界就这样小。王建设的情况简直就是我的另一个翻版。

一年半如期而至。王建设却按兵不动。这之前,他就不止一次食言,但季风都原谅了他。比如说,季风有一次去海城,走之前俩人约好了某个下午的联系方式。那时他们都还没有手机,约好季风到海城后把电话打到王建设的家。在这之前季风从不往王建设家里打电话,这是两个人心照不宣的约定。正因为第一次往家里打电话,时间就订得很确定。按号码时季风的心怦怦直跳,尽管王建设再三肯定那个时间段他老婆不在家。没人接。再打,依然如此。王建设竟然失约。季风怎么也想不通。晚饭后冒险再打。有人接了。

喂。季风听出是王建设,便赶紧说我是季风,中午你去哪了?没想到王建设用十分冷静而陌生的口气说,你打错了。季风还没反应过来,耳边就传来嘟嘟的盲音。季风愣了愣,马上就明白了。这一幕,早在影视里见过,没想到有一天发生在自己身上。在陌生的海城,季风哭了一晚上。

她当时在,不方便。王建设后来解释,连同满脸的愧疚。季风除了理解和原谅还能怎样?偏偏事情到这还不算完。又一个晚上,季风高烧到四十度,忍不住打了王建设的手机。好好,我马上就回去了。王建设的口气像在对他老婆说话,季风就知道他周围一定有很多人,知趣地挂了电话,迷迷糊糊地等了一个小时,王建设没来。季风又打。王建设的手机已关掉。那晚,季风用哆哆嗦嗦的手一遍一遍拨王建设的号,每次都是服务生耐心的回答:您好,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季风万念俱灰,下定决心分手。

够了够了!她用一个结结实实的耳光打断了王建设的解释。王建设恼了,极没修养地耍赖:你凭什么打我?王建设的质问让季风冷静下来,看了他半晌,突然一声冷笑,说你不知道?王建设毫不示弱,气势汹汹地说不知道。季风的脸上就显出厌恶:你给我滚。王建设没听见一样,垂着头,坐在季风家的矮墙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两个人再次和好是半个月后。季风有事要去北京。让我陪你去吧。王建设拥抱着季风,他温热的鼻息令季风的后颈直痒,也让她有一种渴望,渴望和王建设一起穿过都市拥挤的人流,然后并肩站在那里,耐心等待某次列车,再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寻找座位。

到达北京,是在一个阳光普照的早晨。好不容易才找到一家旅馆,卫生和布置还都好,只是没有卫生间。王建设说再试着找找,总得有卫生间。那时季风已精疲力尽,又正值旅游旺季,她不知道再找多久才能如愿。走不动了,干净就好,不是二楼有公共浴池吗?

两个人就住下了。旅馆里的浴池每晚八点准时开。他们便尽量赶在八点钟回来。北京之行甜蜜而愉快,环境的陌生正好是感情的温床。他们在那里抚平了频频吵架带来的伤害。如果按计划定的那天回来,北京之行该是永远怦然心动的回忆。但他们因为要去八达岭,将回来的行程推迟了一天。

本来,他们不打算去八达岭了,因为王建设得赶回去参加单位的培训考试。王建设没去过八达岭,每次来北京都阴差阳错和八达岭失之交臂。要不下次再去?谁知下次你和谁来,一定要这次去,我要亲自陪你。季风在王建设的怀里仰着头撒娇。好。好。王建设的热吻几乎令季风融化。暴风骤雨过后,两个人开始商量王建设的考试。要不,你往回打电话找人替?季风说。王建设想了想,只好这样了。打通电话后,找好了人。考试一事敲定。晚饭时,王建设心情不错,喝了一点白酒。两个人又缠绵了一通,便准备去洗澡。

给我五分钟的时间,抽完这支烟,好不好?你先去。王建设笑着。

公共浴池离他们的房间很近。季风下楼,左拐,就到了。她推开浴室的门,浴室的灯突然熄了。

很多年后,季风曾对人说过:上帝在一睁眼的瞬间,会在某人的面前伸出它的智慧之手,拦住去路。

怎么没电了?黑暗中,有人在大声嚷嚷。季风摸黑退出来,服务员点了蜡烛过来,说这层楼的线路有问题。对不起啊,马上就好。季风站在微弱的烛光里。也有洗完的人陆续走出来。季风觉得人生挺奇特。有人在结束,有人在等着开始。等了一会儿,电还没修好。谁知道啥时候修好,回房间等吧。

楼梯很暗,季风小心地摸到了房间。王建设倒吉人天相。她一边想一边推开房门,屋里没有王建设。

他出去竟然不锁门?季风有点害怕,在靠门的沙发上坐下。那里最暗,王建设回来后不会看见她。她想给王建设来个恶作剧。大约过了五六分钟,她听见有脚步声过来。是王建设的,这是季风在这个世界上最熟悉的声音。季风又往沙发里靠了靠。她的眼睛已完全适应了黑暗,一想到她能看见王建设而王建设看不见她,她就感到格外刺激。季风的真实性格其实挺顽皮的。王建设进来了。季风屏住呼吸,孩子一样开心。但这种开心马上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所代替。她在王建设推门的一瞬便捕捉到了这个信息。王建设很匆忙,确切地说是急切。进屋后,几乎来不及关门,便迅速往沙发方向摸了一把,然后才关上门。快步迈到床前,翻身躺上去。季风被王建设一系列的动作惊住了。她还来不及做任何事,王建设已经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季风用惊恐的目光注视着王建设。王建设怎么了?季风想。为何如此诡秘?刚才,王建设差一点就摸到她了,是她及时歪了一下头。虽然躲开了,可季风怎么也不能平息那种灵魂出壳的感觉。

王建设拨通了手机。屋里很静,静得真是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得见。王建设的声音以及另一个人的声音,都清晰地传到了季风的耳里。季风唯一能做的,便是抬起手本能地捂住自己的嘴巴,她怕自己喊出来。她先听见王建设的问候。再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快回来了吧?不想我吗?

王建设轻轻地一笑,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怎么不想?

王建设说:但现在正在考试。

王建设说:不能请假。

王建设说:考场纪律很严。

王建设说:不过快了,马上就要回去了。

王建设说:好好睡觉哦。想你。

房间里到处都是黑色,包括季风的眼睛。她就用那双黑眼睛注视着黑暗中的王建设,心里和大脑里都是一片空白。季风听见自己的心在使劲地跳,咚咚咚。仿佛满世界都是这种声音,没准连王建设都听见了。季风用两只手紧紧地按着自己的胸口,不敢动,不敢呼吸,生不如死地坚持着。也不知过了多久,王建设从床上坐起来,点一支烟,出去了。王建设出去的脚步和回来时一样快,仿佛犯人逃离现场。直到楼梯的尽头消失了脚步声,季风才一点一点地有了思维。她放开自己的双手,想站起来,可不能如愿,腿软绵绵的。季风在那一刻终于明白什么是“一脚踏空”。她终于扶着沙发站了起来,再扶着墙壁,慢慢走出那个在她眼中到处充斥着伪善和谎言的房间。她来到楼道,摸摸索索地走到楼梯口,倚在那里大口大口地喘气,有一时,竟然以为在做梦。她告诉自己刚才发生的一切都不是真的。她的爱情不应该有这样残忍的欺骗。但残酷的现实终于说服了她。可怜的季风只能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说:结束了!

她说:结束了!

她说:结束了!

她说:都结束了!

王建设在走廊里看到季风时十分吃惊。你没去洗澡?你怎么在这?他问。季风出乎自己的意料,用非常平静的声音说:我还没洗,就没电了。回来找你,你不在。屋里很黑,就来这等你了。你去哪儿了?

王建设伸过一只手,揽住季风的腰:我去找你了。咱们回屋吧。

黑暗无边无际,季风的恨也无边无际。可那时,她除了机械地跟王建设回房间,还不知该做什么。进屋后,王建设便躺在了床上,季风依然坐在刚才坐过的沙发上。王建设说,来,坐我身边来。季风说,天气太热了,这里凉快些。躺在床里的王建设开始谈论这几天来北京的感受,季风一句也听不进去,满脑子都是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故作不知陪他演戏,还是揭穿他?王建设察觉出了不对劲,坐起来说:嘿,季风你怎么了?季风仿佛自言自语一般:你说人为什么要说谎?话一出口,季风才知道,刚才的挣扎是徒劳的。依她的性格,她如何能故做不知?王建设好像有点莫名其妙。

他说:季风你怎么了?

他说:季风你到底怎么了?

季风自顾自地说:你觉得撒谎有意思吗?王建设一味地不懂。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他说。季风呆了一呆,一句话脱口而出:你刚才是不是给谁打电话了?房里的灯就在这时亮了,也许是强光的刺激,王建设迅速低下头,说没有啊。季风说你把头抬起来。王建设抬起头,眼神又奇怪又冤枉。真的没有。他说。季风盯着王建设:不!你打了!王建设有些生气:我给谁打了?季风说:是啊,你给谁打的?王建设的表情换成无奈。他把头转向一边,有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你说打就打了呗。然后又十分气恼地补一句:真是无事生非!我在哪儿打电话了?事情发展到这里,其实季风什么也不必说了,但她的糊涂就在这。她只控制了一瞬,还是说了:你就在这屋里打的。略一停顿,将事实打了一个折扣:我正好回来,走到门口,听见你在打电话。可怜的季风依然在给王建设留余地。

是一个朋友给我打来的。半天,王建设才闭着眼睛说。季风一愣:不是!你打给别人的。一个女人!季风说这话时有些歇斯底里。王建设恼了,一双眼睛牢牢地盯着季风,声音提得很高:你总是不相信我,今天就是想挑起事端,是吧?是的。我们分手吧。季风迅速接过话题,站起来开始收拾东西。王建设暗淡了眼神,走过来扯住季风的包。季风,咱们别闹了,好吗?季风用力挣脱着:除非你告诉我刚才给谁打的电话。王建设松开手,有气无力地说,给她。季风再问:你不说你们感情不好吗?王建设说是不好。季风一副追问到底的样子:那你打电话时说什么了?给我陈述一下。王建设叹一口气说:有什么好陈述的,都是装的。季风再问:为什么?王建设闭了眼,不再开口。季风真想把桌上的那杯水连同杯子一起向王建设迎头砸去。王建设再睁开眼睛时,目光落在地上,神情无奈。季风伤透了心,也想到了更多的事情。王建设一定不止一次欺骗过她,可她什么都不知道。她觉出了一种不公平,那种不公平简直要了她的命,觉得眼前的这个人从未有过地丑陋和肮脏。她唯一能做的事就是马上离开。

她背着包向门口走去。

她说:你别说了。

她说:许多事回去再说吧。

她说:如果你想说。

她果断而干脆地去拉房门,王建设一步跳过来,挡在她面前,抓住她的手,用一双突然变红的眼睛望着季风。

他说:季风,再给我一次机会吧。

他说:是我不好。

他说:可是我爱你。

王建设的声音哽住了。

季风终于离开王建设是凌晨四点。那之前,王建设一直都挡在门口,他紧紧抓住季风的胳臂不放,季风拼尽全力挣脱,为此还撕破了王建设的衬衣袖子,咬了王建设的手臂。后来彼此都累了,都坐在沙发上睡着了。等季风再睁开眼,北京的黎明早已悄悄到来,熹微的曙色洒满了北京的大街小巷。从这扇窗子透进来的黎明曙光也一定透进了中国大地上的所有窗子。这曙光注定带来了又一个新的日子。此时的王建设,正歪在另一个沙发上酣睡。睡得很沉,无知无觉。季风久久地望着那张脸,感到一种陌生,仿佛自己从来就不曾认识过他。

她不明白这个睡着的男人,为什么要背叛自己的家庭。如果真像他说的那样不幸,他又为什么不珍惜现在的爱情?每次他们吵架,每次被她居高临下地鄙视,他都在想什么?或者,平时他都在想什么?那个黎明,太多的问题挤进季风被爱情重创的心,盘根错节,纷纷扰扰。季风就带着这样的心情走出了那个房间。她没有留字条给王建设,一个字都没有。关门的那一刻,季风的热泪扑簌簌落下,落满前襟。

季风一个人匆匆赶往北京西客站。多年来她一直梦想和心爱的人一起拎着包,穿过都市拥挤的人流,然后或在风中,或在雨中并肩等待属于他们的列车。那梦想一度曾如此清晰和切近。帷幕已经拉开,精彩的剧目在即将上演的那一刻被取消。那种近乎绝望的感觉撕心裂肺。季风想起了在哪里看过的一句话,大意是说,人的一生有许多路是要独自去面对,一个人去走的。这句话给季风的安慰无比软弱,更多的顾影自怜让季风心碎。原来命运早就安排好了,只等这一天的到来。北京的晨风见证了我那让人心疼的小姨子的哀哀哭泣。

季风挤在长长的队伍里,大脑一片空白。时间一秒一秒地捱过。其实,在季风看来,车来不来都无所谓了,就这样等下去吧。在那个拥挤的站台,她自始至终都在想一个问题,那就是自己到底站在起点还是终点。其实,起点和终点的界限,只有在体育场上才无比分明。滚滚红尘中,起点和终点往往没有界限。一个开始就是一个结束。不是吗?那么,一个结束也是一个开始。天空飘起了雨,是那种空灵而飘渺的蒙蒙细雨,若有若无。天地间仿佛罩上了一层网。如烟似雾,更令人断肠。

当季风万念俱灰地开始她的寂寞归途时,作为男人的王建设正无知无觉地在那家小旅店沉睡。他当然不知道,醒后等待他的是同样寂寞的归途。

在后来很长的一段日子里,我都不停地揣摩,王建设在北京睁开眼,面对人去楼空是怎样一种感受。那对谁来说都不好玩。一想到季风在北京踹开了王建设我就心花怒放。我想季风是好样的。但这种想法只持续了极短的一天或者两天。季风从北京回来的当天便给我老婆打了电话。面对季风的呜咽,小康再三追问,才问出了季风的悲伤无助和决心与王建设分手的誓言。我老婆长出了一口气:终于醒了。

季风从北京回来的第二天,正参加省里的培训,门外有人找她。季风走出教室,打开门,就一脚门里一脚门外地僵在了那里。站在她面前的是王建设。一天不见,王建设整个变了一个人,头发蓬乱,眼窝深陷,布满红血丝。最让季风吃惊的是,只一天的功夫,王建设的胡须野草般连成一片。两个人的目光相遇的一瞬,王建设掉开了头,两滴男人的眼泪也随之掉下来。一定是那晶莹剔透的泪珠让季风想起了什么,她转身想退回教室,王建设比她的反应快,一把抓住季风的手。季风不便挣扎,也不想挣扎。都想好了,挣扎不挣扎都无所谓。

放开我,我自己会走。季风说得很不屑。不知王建设没听见还是根本不想听,只一味扯着她走。季风这一走,三天后才回来,从未有过的光彩照人,明眸皓齿,款款深情。

在以后很长的时间里,她都格外温柔。对王建设,她不再苛求,而是表现出无限的理解和宽容。王建设也果然不负我小姨子所望,在那年第一场冬雪染白山川与河流的最初日子,传来了王建设闹离婚的风言风语。王建设闹离婚的方式很特别,他像罢工那样不上班,一门心思在家进行离婚大战。一周后,王建设在单位出现了。他显得很平静,没有人们想象的憔悴、沮丧和苦恼,当然他的离婚没有任何结果。面对我小姨子询问和疑惑的目光,他也只有轻描淡写的一句:再等等,给她点时间,马上就离了。马上就离的王建设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一切照旧,按时接送孩子,抽时间来找季风,不过来的次数比以前少了,停留的时间也更短。最关键的时刻到了,适当分开对我们有利。王建设对我小姨子推心置腹。

元旦过后,季风去另一个城市开会。王建设她送到车站时,依依不舍。季风,你放心!等你回来,一定会有好结果的。临上车,王建设抓住季风的手,信誓旦旦。他还敲着车窗的玻璃说了最后一句话,季风,晚上我给你打电话,你要一直开机。一直。

夜的花朵次第开放,到处霓虹点点,万家灯火诉说着万种温馨。在季风的等待中,那个晚上漫长无比,以至于她好几次怀疑时间出了问题。熬到十一点半,她开始给王建设打手机,回话是关机。季风想了想,就拨了王建设家里的电话。接电话的人是王建设,当他知道对方是我小姨子后,很吃惊。她在外面的客厅看电视呢。王建设的声音压得很低。季风知道王建设的意思,但她像没听见一样。

她笑着说:你不说给我打电话吗?

她笑着说:怎么没打?

她笑着说: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呢!

王建设说打了,但你关机。我小姨子一愣。她没想到王建设会用这样愚蠢的谎言蒙混过关。那么就假戏真做吧。她想。然后放慢语速,温和而认真地问:那是几点?好象是八点多。王建设说得也非常认真。季风在心里笑了一声。她想:把自己装成演员来演戏真好玩。尤其是两个人同时入戏。

她说:那就对了。

她说:那时手机没电了,正在充电。

她说:你也是赶巧,偏偏那个时候打。

她说:想我吗?

王建设用极低的声音说想。接着,又用极着急的声音说,好了,挂掉吧,明天我给你打。季风可不想挂掉。她知道时机还不到。

她说:你明天真的会给我打吗?

她说:万一你在应付我呢?

她说:我可是对你有点不放心呀!

她说:你再保证一遍,保证明天一定给我打。

我保证。

说话可要算数呀?

当……王建设一定想说“当然”,但他的话没说完,一个女人气急败坏的声音便传过来:你是谁?我小姨子一边玩味着那气急败坏的声音一边挂断了电话。挂断电话的她无比渴睡。她果真在瞬间就进入了睡眠状态,酣畅淋漓。一觉醒来,已是第二天中午。她冲了个热水澡,去对门的便餐店,把早餐和午餐一并吃了,狼吞虎咽。两点过后,去开会。晚上回来,季风走在华灯初上的城市街头,心里未尝有过的宽敞和轻松,仿佛卸去了一个背了多年的包袱。她慢慢地走着,一边想着昨天夜里发生的一切。真是卸去了一个包袱。她对自己说。和王建设的感情,折磨了她这么多年,也让她痛苦了这么多年,她把一生的泪都流尽了,不知是为王建设还是为自己,可终究没有结果。结果。对,就是结果。高尚的人都在说只问耕耘不问收获。骗鬼去吧!季风脚下一使劲,踢飞了一块小石子。她想那纯粹是扯淡。经历了这么多,她只想得到一个结果,哪怕是坏结果也好,也比这样半死不活地耗着强。但一次又一次,无论她向哪方面努力,结果都只是徒劳。她总能感觉到风吹来,但是东南西北,到底是从哪个方向吹来的呢?她吊在空中,上面没有她可把握的,下面也没有一块土壤供她踏脚。她知道王建设在犹豫,因为犹豫所以欺骗她。这欺骗令原本饱满的爱情骨瘦嶙峋,丑陋不堪。另一个女人知道多少呢?当季风从锈迹斑斑的爱情上掉开头后,这个想法冒出来,而且总在适当的时候使劲生长那么一下。长来长去,她就希望另一个女人知道得多一些。那样也许有助于问题的解决。这就是昨天晚上她迟迟不想挂断电话的原因。果然,为了捍卫家庭的尊严,那个女人大无畏地站了出来。问题也就更敞开一些。季风终于要退出了,接下来登场的,她希望是王建设的女人。

季风走在路上,有时推测一下王建设家里的演出。手机响了。她掏了半天,掏出来,瞟一眼屏幕,略一犹豫,接了。

她绝食了。是王建设的声音。

季风一惊,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昨天晚上。

为什么?

她说我欺骗了她。

我小姨子的心疼了一下,又疼了一下。原来,那个女人,和她有同样的感觉。她们,竟殊途同归。

那边传过王建设无可奈何的叹息:季风你说怎么办?一辆载重大卡车从季风身边驶过,发出震耳的轰鸣声。季风慢慢地将手机从耳边移开。

一连三天,季风都关机。第四天中午,酒店的服务台喊她接电话。是王建设打来的。说他到了这个城市,就在楼下。季风季风。王建设在电话里一遍遍地叫。他说,季风,没有你的消息,我快死了。季风的泪就下来了。几天的故作坚强土崩瓦解,她飞奔楼下。

原来王建设的母亲病了,他今天是准备回去看母亲的。早晨收拾东西到了车站,家里的女人也跟到了车站。一起走吧,我也正要去找人说说理。女人语言沉着声音冷静。结婚十年,女人只在结婚那年去过一次婆家。这些年,婆家发生过很多事情,每次王建设都希望女人能陪他一起回家,一起并肩面对家中的或喜或悲,但女人在这点上不能帮王建设。女人每每以身体不好,晕车为由,任王建设孤身奔波在充其量只有三个小时的路程上。今天女人突然提出一起走,王建设的内心不免百感交集。

他想说你不是身体不好吗。

他想说你不是晕车受不了吗。

他想说我农村的老家不是太脏让你吃不下饭吗。

王建设想说的实在太多。可他又能将哪句说出口。他咬着牙根以消极的沉默表示抵触和拒绝。他上车了。她也上车了,并不甘示弱地扬起了脸,轻蔑地瞥着他,甚至为抓住他的软肋而有些微的得意。车启动了。王建设毫不犹豫地跳下来。然后,他买了另一张票,那张票的终点是季风开会的城市。

王建设的逃避其实和季风没关,但季风全揽到了自己的身上——他放弃了病重的母亲来到她身边,根本就是放不下她。季风是个知恩必报的主,接下来她对王建设的关怀无微不至到登峰造极的地步,以至于王建设时时流露出的心不在焉和烦躁她都视而不见。她的确是昏了头,所以在接下来的变故中措手不及。

那几乎是最后的晚餐我在场。

我是和小康一起去给季风浇花的。浇完花回到家,小康发现自己的钥匙丢在了季风那里。她恼火地看着我。我不想和她计较,返身又回到季风家。我拿上钥匙正要离开,季风家的电话响了。我本来不想接,可它响的时间太长了,在我听来简直是乞求。我禁不住拿起电话“喂”了一声。奇怪的是,那头倒不说话了。我再“喂”。那边才传来一个女人的声音,说找季风,问她在家吗。不在。去哪儿了?出远门了。什么时候回来?不清楚。按常理,电话到这该挂了。但那边明显不想挂。停了一下,又提出新的问题:你是她什么人?远房亲戚,在这给她看门。我顺口就编了一个谎言。那边“噢”了一声,再问,她是要结婚了吗?声音包含着想急于知道结果的紧张。我听出来了。是。我说。对象是哪儿的?

我说:对不起,这我就不知道了。

我说:我只知道他们两个人很好,他经常到她这来。

我说:他们几年前就同居了,那个男的总是送她贵重的礼物。

那边似乎受了打击,半天没出声。这回该轮到我问了:你是谁?那边略一停,说我是季风的朋友。语速很快。我说既然是朋友,她恋爱的事你怎么能不知道,你叫什么名字?王丽红。叫王丽红的女人说完这句话就把电话挂了。看来我的谎撒对了。我知道这个电话都和谁有关,我有点没安好心,想推波助澜。不管怎么样,事情都不该这么永远拖下去,更不该不了了之,王建设得承担一些什么。是时候了,我想。我锁门出来,心里很敞亮。转过街角,遇上迎面而来的王建设和我小姨子。

他们执意留我共进晚餐。我也正想喝酒,把钥匙给小康送回去后,我又过来了。没想到,那顿饭几乎成了最后的晚餐。

酒喝得不爽快。王建设说他晚上在单位值班。王建设走后,我又帮季风修自来水水龙头。钳子和扳子相互碰撞不时发出清脆的叮当声,以致于电话铃又响起我还以为是它们发出来的。季风出去倒垃圾了。我去客厅接电话,顺便看了一眼来电显示,是刚才的那个号码。我犹豫了一下,接还是不接?正想着这个问题,季风进屋了,一把拿起了电话。她一定以为是王建设打来的。她连“喂”了三声,对方也没说话,后来,电话里传来盲音。季风站在那里,满脸困惑。我把先头电话的事告诉了她。我还帮她分析,两次电话都是王建设的女人打来的,尤其这次。她想知道季风是不是回来了。王建设说他去值班,其实他回家了。我心里是这么想的,但我没说。我不想季风刚回来就让她陷入苦恼。

第二天晚上,我接到上夜班的小康的电话。季风情绪很坏,你过去看看。一副命令的口气。

我去了。季风看样子没休息好,面容憔悴,眼窝一圈黑,和昨天判若两人。我问她怎么了。她说从昨天起王建设就一直没来电话,姐夫,你帮我打个电话吧。季风很可怜的样子。我都打一整天了,可他一直关机。你替我打,打单位的号,看他是不是在值班。他一定出什么事了,不然他不会不打电话的,不应该有这种情况的,他从来不这么长时间不打电话。季风一定急坏了,话说得语无伦次。我拿出手机,拨了季风给我的号。三声振铃后,有人接了。请麻烦,我找王建设。我开门见山。王建设不在。他没值班吗?没啊。昨天呢?昨天也不是他值班。我挂掉手机。季风就站在我身边,电话的内容她听得一清二楚。我能体会到她内心的苦楚,于是,我毫不犹豫地就把电话拨到了王建设的家里。

喂?是个青年人的声音。我说王建设在家吗?他说你找我老叔吗?我说我找王建设。他说我老叔去车站了。我说王建设去车站干什么了?他说我老叔去送我老婶。我略一停,又问王建设什么时间去的?他说我老叔去很长时间了。我说王建设一会儿回来吗?他说我老叔不回来了,今晚要在单位值班。我挂掉电话,点一支烟。季风满脸苍白,眼泪就下来了。我说一会儿我去单位找他。季风歪在那里,有气无力地说没用了,说什么都没用了。没用了。季风一连说了好几个没用了。就是这句话点燃了我。王建设以为他是谁?他想怎样就怎样?婚外恋不是好玩的。要是他不知道,我得让他知道。至少他得把一些事情说清楚。如果要结束,也得有个交代。他一整天不开机,无非是想逃避。我得让他无路可逃。在去找王建设之前,我还耐着性子打了无数次电话。每次都是服务生亲切的禀报:对不起,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那种事不关己的好态度让人绝望。连我都想自杀了。

我的车刚停在王建设单位的门前,他就看见了我。当时他正站在一棵树下吸烟,没等我喊他,就向我走来。我说季风病了,你不去看看她?他说好,我马上就过去。我先回来了。半小时后,王建设来了。那时我站在屋外的窗前。王建设进屋后咳了一声,问,季风,你怎么了。王建设用咳声来掩饰一种心虚,他故意装得很镇静,这点小把戏骗不过我。季风从床上爬起来。她刚哭过,眼睛红红的,倒真像生病的样子。这两天你在忙什么?她问。王建设说,我一直在值班。季风说怎么不开机,我给你打了一天电话。王建设说手机没电了。季风说真的吗?拿来我看看。王建设递过手机,季风一边摆弄着,一边又问,今天下午你没在单位,去哪儿了?王建设皱了一下眉,说我哪儿也没去啊,就在单位。哪也没去吗?当然!不信你去问问,我一直就在单位。季风突然笑了,去哪儿问啊?王建设说门卫。我去问过了,你不在。季风抬起头,眼睛牢牢地盯着王建设。王建设便有些生气,脸涨得发红。你总是没事找事,单位值班又不是我一个人,你去调查呀。远处传来一两声狗叫。我将刚吸了一半的烟捻灭,用脚碾了一下,抱着肩膀,专心看屋里的两个人你来我往地过招。

季风说,你不是去送站了吗?送站?送谁?王建设问。送她。季风回答。你今天存心找茬,是不是?王建设变了脸。季风一声冷笑:是又怎么样?王建设理直气壮地说:你这样怀疑我,我受够了!把手机给我。给你!季风两手一用力,王建设的翻盖手机就分了家。王建设一愣,气势汹汹地说,我手机惹你了?惹了!季风大叫一声站起来,随着声音刚落,两部分手机同时向王建设飞过来。他一歪头,但只躲开了一半,另一半结结实实地砸在他的脑门上。

王建设转身要往外走,我把他截在了门口。不就是送个站吗?为什么不承认?我没送,承认什么?王建设朝我一瞪眼。我往你家打过电话,你侄子接的。我再说。王建设无比气愤:他一个孩子随便说话,有什么可信的。我拿起电话,递给王建设,你现在就给你侄子打过去,问他为什么随便说话。王建设才不吭声了。他一定没想到我会来这一手,讨厌地把脸转向另一边。我走过去,揪住他的衣领,结结实实地给了他一个耳光:赶紧给我滚蛋。

王建设滚蛋的时候,头也不回地丢给季风一句话。他说得有气无力,声音小得像蚊子叫。季风,我离婚后再来找你吧。我觉得滑稽,忍不住笑起来,要不是季风推了我一下,鬼才知道我会笑到什么时候。我以为季风怕我精神出问题,是在关心我,谁知她推完我就说:姐夫你说,王建设真去送站了吗?我的笑容僵在脸上,整个人愣在那里。季风一双眼睛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充满渴望。我终于回过神来,明白了她想要的答案是什么,可我给不了她那样的答案。我心里很难受,满脑子都是小康经常骂我的那句话:混种。

季风,你怎么到现在还相信他?他的谎撒得还不够吗!我大声喊起来。季风并不放弃她的想法。也许他这次是冤枉的。她说。我急了:你为什么这么傻,整个过程都见了,还不能清醒,你到底想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我的声音越来越大,震得我耳朵里嗡嗡响,满眼冒金星,也震得我思维一片混乱。

等我清醒过来,我看见了路灯拖长的我的影子,原来我已来到大街上。不知是我的思想一直不集中,还是那晚上的风太大,总之我被迎面驶来一辆摩托车撞上。恍惚中,我感到自己像蝴蝶一样飞起,又落下。再往后的事,我就不知道了。

那次车祸,我的大脑和胳膊都受了伤,生活一度不能自理,出院后又嗜睡如命。小康和我的关系就在这时日渐明朗。季风的事我再也不便过问。其实我知道,即使还有机会,我也永不再想目睹这无休止的纠缠和困惑了。不过只要有空气流动,便总会有一些东西随风飘过来。我因此又听到了一些季风和王建设的故事。毕竟都是旁人的闲谈,真假难说,因此我不便叙述。

那些日子,我零零星星地想起了一些事,有自己的,有别人的。我像刚看完一个片子,内容说不上好坏,最大的感觉就是心里堵得慌。我需要一个人慢慢消化。

我出院的时候春天快没了。

那年的春天可真长。直到那个长长的春天快要结束,我们也没等来王建设离婚的消息。倒是纷纷扬扬的春雪,三天两头就飘落下来。而且一飘,便没完没了的样子。这期间,我和小康分居了。下一步往哪里走,我心里清楚得很。如果生命是土壤,那么有些东西注定要落在上面。比如落叶,比如雨,比如这飘落在春天的雪。我知道。

我又想起了那个冬天,那个无雪的冬天。就因为不下雪,人们就停止劳作,停止生存吗?没有。我身边的所有人,都在期待中攒足了劲前行。他们躬紧的脊背上,筋脉裸露。

§§叶明珠

尽管路灯已经亮了,但街上还是一片迷蒙,好像一切都隔着一层纱样的东西。雨下得不紧不慢。我和姐姐站在阳台上聊天。聊着聊着,又聊到了我姥姥。

“我还是经常梦见她。”姐姐说。

“她对你好,还记着来看你。”我笑着说。

“你说,当时她的爱和正常人一样,不奇怪吗?”

我不知道,因此无法回答姐姐的问题。

我们的姥姥叶明珠,大家闺秀,一九四一年嫁给了一个警察署长。三十多年前去世了。那时我还没出生。姐姐见过她。睡前,当我打开电脑,准备把一天的行程记录下来时,我发现自己竟然打出了她的名字。有关她的零星的故事就在这个夜晚铺开。我不写她的富贵年华,毕竟,那种生活与她只不过是过眼烟云,而且最终将她推向万丈深渊。为了避开情感的过于投入,我直接称呼她明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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