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像一堆碎片。在这个晚上,我注定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图案。一段又一段残缺的记忆里,同今夜一样,滴滴答答地落着深秋的雨。
那夜的雨是从后半夜开始的,淅沥淅沥。人的眼泪一样。明珠和她的一双儿女被关在马棚里。夜死一般沉寂,绝望而漫长。冷雨萧瑟。
马棚门被轻轻地拉开。明珠屏住呼吸,下意识地搂紧了孩子。
“太太!我是刘栓。”黑暗中,传来低低的声音。这个老实巴交的下人一直带她们跑到村北的高粱地。残酷的现实将这个夜晚罩在一张恐怖的大网里。刘栓把一个包裹递给明珠:“太太,这里有高粱饼子,还有一套衣服。换上它。从这块地穿过,一直向北跑吧。只要过了那道山梁,就是外省的地盘。千万别回来了。跑吧。快跑吧。再不跑就没命了。”说完,抹了一把脸。
“刘栓……”明珠哭了。
“要不是太太,我们全家早就饿死了。不说这些了,快点走吧,万一被人发现,就来不及了。”
五十多年后,在这个同样是深秋的雨夜,我清楚地看到了明珠疯狂奔跑的画面。高粱被折断了,咔嚓咔嚓。凌乱的脚步演绎着挣命的恐慌。她们跑过了高粱地和山谷,荆棘和河流。开始,儿子还在叫妈妈。渐渐地,没了声音。隔着被雨淋湿的衣服,明珠感觉到儿子浑身滚烫。可是她不能停下来,生离死别和生死相依的悲恸夹击着向这位母亲袭来。有一瞬间,明珠的脑海里甚至闪过这样的念头:随丈夫一起去吧。但她又怎么能做到?她还有孩子,两岁的女儿和五岁的儿子。她去了,她们怎么办?她是母亲,她不能像丈夫那样撒手而去。原来死比活着容易。
黎明的天光撕开了夜的帷幕。秋雨已经停了。一堆堆深灰色的迷云,低低地压着大地。树林里弥漫着无奈,无情的秋天剥下了树木美丽的衣裳,它们只好枯秃地站在那里。奔跑了一夜的明珠停下来,在一块石板上放好依然酣睡的女儿,然后抱过半死不活的儿子。
“英仁!”她摇晃着儿子。儿子不说话,一双黑眼睛望着母亲,充满求助。明珠利索地打开包裹,拿出高粱饼,掰一块放到儿子嘴里。儿子连嘴也不张。
英仁你怎么了?告诉妈妈。快告诉妈妈。英仁你说话啊!
英仁哭了,他翕动着双唇,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万箭穿心的感觉呼啸而来,排山倒海。明珠俯下头,紧紧抱着儿子火炭一样的小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