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年秋天,英仁进山给生产队打石头。三天后,回来的是英仁一具冰冷的尸体。原来,放炮时,他没来得及跑远。这一击,彻底摧毁了明珠。她每日里蓬头垢面,眼神呆滞。连英霞也不认识了。世间万物在她眼里瞬间就成了穿墙而过的风。她忘记了英仁的死,忘记了她曾经整夜坐在死去的英仁身边,露水打湿了她的衣服,打湿了英仁的脸。她甚至忘记了英仁下葬时,她一直跟到坟地,看翻飞的黄土怎样一锹一锹地飞起,又落下。明珠的世界终于由混沌转向空白,无尽的悲怆彻底覆盖了她的记忆。
彻底疯掉后,明珠只做一件事——找她的英仁。她每天披一条被单,穿梭在去往北沟刀把地的路上。她确信英仁在那里劳作。
晨起的鸟卖弄着婉转的歌喉,露珠放射着晶莹的光芒,空气中弥散着艾蒿野草和成熟的庄稼混合在一起的香味儿。但这一切都和叶明珠没有关系,她只找她的英仁。平坦的刀把地呈现在她眼前,可是除了那一片身披晨露的土豆秧外,哪有她的英仁!她再急匆匆地往回返。从村子去刀把地的小路有两条。明珠疑心英仁正从另一条路回去。于是便饶了一个很大的弯子,到那条路上去找,一路小跑着回到村子。可等待她的是同样的结果。她赶紧又返回去。也许她认为英仁没准正在另一条路上慢慢地走回来呢!
每天,她都在那条小路上忙来忙去地跑着。
杨树的叶子落尽了。秋意一天浓似一天。刀把地的土豆秧被割倒了,陆续被翻出的土豆,白花花的一片,被装在车上拉回村子。峭厉的西北风把天空刷得愈加高远。刀把地终于完成它一年的使命而生机褪尽,赤裸裸地坦露着一片银色细沙。明珠也就不再去刀把地,她开始怀疑英仁藏在家里的哪个地方。
“英仁。英仁。”她小声喊着,仿佛英仁正在睡觉,她怕吓着儿子。从东屋到西屋,再出来,从房前到房后。她几乎找遍了每个角落,最后,她把目光锁定在那个发黑的盛米的小柜子上。英仁被英霞一家藏到柜子里了。她想。那时,英霞一家已搬过来和她住在一起。明珠甚至为自己的这一发现露出了欣喜的笑容。
开柜子。关柜子。她重复着,充满信心。她还把手伸进柜子里,伸到米里,摸呀,摸呀,嘴里不停地絮叨着。后来,她开始用盆子舀米。一盆一盆倒在炕上。舀空了,她呆一呆,再有气无力地把舀出来的米一盆一盆倒回去,动作进行到一半,诡秘地一笑,再舀出来。生怕自己不小心把英仁又埋在了米里。舀出来。依然没有。再倒。再舀。整整一个冬天,她哪儿也不去,只是不停地重复着舀米、倒米的动作。
柜子里的米越吃越少,终于见底了。明珠坐在地上,呜呜咽咽地哭起来。几天后的一个深夜,冬雪簌簌有声。英霞从梦中醒来,发现母亲不见了。当她和丈夫终于在刀把地头找到母亲时,僵硬的母亲,披一床薄被单,倚着那棵老榆树,仿佛睡着了。雪下得大起来。片片雪花从天空扑下来,狂舞着,拥挤着。山川,河流,村落,沟谷,一切都银装素裹。厚厚的白雪包裹着叶明珠,也包裹着大地母亲千疮百孔的肢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