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空表圣《诗品·含蓄》曰:“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不著”者、不多著、不更著也。已著诸字,而后“不著一字”,以默佐言,相反相成,岂“不语哑禅”哉。马拉梅、克洛岱尔辈论诗,谓行间字际、纸首叶边之无字空白处与文字镶组,自蕴意味而不落言诠,亦为诗之干体。盖犹吾国古山水画,解以无笔墨处与点染处互相发挥烘托,岂“无字天书”或圆光之白纸哉。破额山人《夜航船》卷八嘲八股文名师“无无生”,传“全白真无”文诀,妙臻“不留一字”之高境;休休亭主之“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与无生之“不留一字,全白真无”,毫厘千里焉。陆农师《埤雅》卷十三《杨》论《折杨》、《皇华》之曲曰:“《记》曰:‘清庙之瑟,朱弦而疏越,一唱而三叹,有遗音者矣。’若此,诗之至也。《中庸》曰:‘上天之载,无声无臭。’至矣。”夫《乐记》言“有遗音”也,《中庸》言原“无声”也;农师连类论诗,是混“含蓄”于“全白”矣。易顺鼎实甫《丁戊之间行卷》有九言体一首,《伯严同毛实君、廖笙陔、郑砚孙游衡山,遇雨而归,四人者皆无诗,代为解嘲》:“眼前奇景那可乏奇句,此四人者不答皆摇头。得无误信司空表圣说,不著一字谓足称风流。”以文为戏而望文生义,毋庸苛论,顾亦征易氏之误解司空表圣说。不然,易“信”字为“解”字,未始不可嘲戏“四人者”也。(414—415页)
诗是语言的艺术,而一首好诗,往往意在言外,自蕴意味。这里指出司空图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不是一个字也不著,而是不多著。好比用形象来表达情意,只讲形象,不用一字来点出情意。就像图画上的空白、音乐中的休止,别有一番蕴味。马拉梅、克洛岱尔论诗,将诗句的字际行间和上下左右的空白,都看作可助诗体产生美感的组成部分,就像中国的山水画,多不将画面布满,而留有无笔墨处,或加盖印章,使其与有笔墨处互为衬托,相映成趣,给观赏者留有更多想象的馀地。诗也一样。初唐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仅用了二十二个字,两句五言,两句骚体,却表现了诗人对整个天地人生、悠悠忽忽的无限感慨,他被排挤打击的悲愤,他替天下受到同样打击的人同声垂泪,这样的内容诗中一字不提,却尽得风流了。
《礼记·乐记》中讲的“一唱三叹,有遗音者”,是“不著一字”的另一种表现。即一遍又一遍地反复咏唱,有言外之音。对于言外之音,一字不提,也是不著一字,所谓“有遗音”者,也就是能给人回味的馀地。比如《古诗十九首》的《行行重行行》:
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馀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这是一首明白如话、雅润清丽的离别相思之作,全诗十六句,反复说的都是相思离别之苦,但对于“浮云蔽白日,游子不顾反”的内容,“浮云蔽白日”究竟指什么?为什么会造成“游子不顾反”?一字不提,这就是有遗音,也是“不著一字”,读之使人悲哀,久久不能平复。产生这样的艺术力量,与诗的一唱三叹,反复咏吟,使情感逐渐加深的写作方法和思致深远而有馀意的艺术风格有很大关系。
这一则最后讲到司空图的“不著一字,尽得风流”曾受到易顺鼎的误解和讥嘲,因为他用了“误信”两字,显是望文生义,从这八个字的字面上去理解,以为“不著一字”是一个字也不著,这倒是像那位八股文名师无无生传授的“全白真无”文诀,真的是不留一字。倘改作“误解”,就对了。显然,司空图的“不著”不等于“不留”,而是说的一种不多著字的艺术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