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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遍地阳光(1)

当新年的第一缕阳光抹上红星罐头厂的车间玻璃时,灰灰从坐了好几天的板凳上站起身子,她迈着浮肿的双腿,摇摇晃晃地走到车间尽头,关掉了流水线的电源开关。

她已经一百个小时没睡觉了。对于灰灰这个42岁的女人来说,100个小时不睡觉算不了什么。只要有钱赚,再干100个小时她也会挺下来的。她已经学会一边摸索玻璃瓶口一边打盹,只要能打上四五分钟的盹,她就能精力充沛地坚持半天,然后再打四五分钟的盹,再坚持半天。灰灰是流水线上的装罐工兼验瓶工,肉眼看不出的缺陷,她的手指却一摸一个准,然后把残次的瓶子剔除出来,扔进脚下的箩筐里。

今年是橘子特大丰收年,路边地头,到处都堆着金灿灿的橘子小山,树上还全是密密麻麻的橙色小球,不胜重负的枝梢都坠到地上去了。听说外地有人吃橘子吃出了蛆,害得温江市都跟着倒了血霉。鲜橘子卖不动了,果农们急得前列腺发炎鼻子喷血。在政府的协调和政策的感召下,大大小小的罐头厂都启动了,车水马龙的运橘队伍往厂里奔。老板紧急招募工人,开出的条件比较优惠,灰灰就冲着这高出往年二成的工资干起来了。

灰灰的大名叫郑徽,和大姐郑微二姐郑徵的名字如出一辙。灰灰的父亲是郑家湾读书最多的人,所以能给姐妹仨起这样难写的名字。后来二姐嫌“徵”字麻烦,擅自就改成了“征”;可“徽”字比“徵”字的笔画还多呢,郑徽用不着动手,高丕柳一挥手就把她写成“灰”。高丕柳虽然是农村干部,但改一个字不费吹灰之力。郑家湾的“灰”决不止是“灰朴朴”“灰蒙蒙”和“灰溜溜”的意思,还包含着糟糕、倒霉、晦气甚至遭遇大祸的味道。小到高丕柳一脚踩上鸡屎,大到父亲意外身亡,高丕柳都会气急败坏地连连跺脚:恁灰!灰死了!前世都没见这么灰的!

高丕柳口口声声说自己不重男轻女,但她在怀第三胎时,却决心想要个男孩。灰灰辜负了她,高丕柳很愤怒,她在那样艰难的年月里生养了她,灰灰居然没带个******来!

高丕柳不相信自己生不出儿子来。可灰灰的爸不争气,在关键时刻扔下这个家走了。高丕柳虽然能干,却缺乏单身怀胎的本事,这让她抱恨终身,越发的看着灰灰不顺眼。

灰灰长得不难看,那身材那脸蛋,基本没什么破绽。她的破绽在幽暗的地方,旁人看不出来。还有,两位姐姐太出众了,她们脸容姣好身材窈窕还是学校的学习尖子文艺活动骨干,灰灰不想当丑小鸭都不行。后来姐姐们又双双考上了重点大学。现在,郑微是温江医学院教授,郑征则是乐川市国土资源局局长。可倒霉的灰灰连小学都没毕业,因为她上小学四年级时,高丕柳的腰伤发作躺在床上动弹不得,灰灰顺理成章地转换角色成了自家的小保姆,从那以后直到今天,她连摸一摸书本的时间都难得有。

这次和灰灰倒班做罐头的是江西女人翠翠。翠翠一开始还12小时12小时地挺着,渐渐地就越来越迟到了。流水线须臾离不开人,翠翠没按时上班,灰灰只能一直干下去。最后5天,翠翠说自己再也干不动了。灰灰头都没抬就说,歇去吧,你的班我顶,你这5天的工资也归我了。说这话时,灰灰找到一些自信,才觉得自己也有比人强的地方。翠翠用看怪物一样的眼神看着她,说了句“要钱不要命”,就扭着屁股走了,灰灰就没日没夜地连轴转,直到最后一听橘子罐头在流水线上筋疲力尽地下来。

是的,灰灰太需要钱了,丈夫巫大鹏下岗后就没有再出去过,只是到村后的卧牛山上割些藤条编橘筐,后来橘子都装进漂亮的印花纸盒里了,大鹏就彻底失了业;大儿子希希有点木,19岁了才熬到初中毕业,灰灰陪他找了几次工作,可他干不了几天就被老板炒了鱿鱼;老二望望一直就是学校的尖子生,高丕柳曾说他“目灼灼似贼”。望望绝对不是贼,他只是铆足了劲儿向名牌大学冲刺。读名牌大学得多少钱?灰灰心里没有底;还有朵朵,灰灰曾经是朵朵家的保姆,朵朵8个月大时,爹妈在一次旅游漂流时双双坠水身亡,灰灰和有关部门找了好久,也找不到朵朵一个亲人,灰灰就把她抱回了家养了起来。这么一大家子人要吃要喝要穿衣要上学,灰灰不拼命行吗?

灰灰的家在温江市105路公交车终点站卧牛岙。当年老巫头想要灰灰做儿媳妇时,开口闭口都说自己是“温江人”。温江是管着乐川等10来个县的地级市,古老而又繁华,能嫁到温江市是乡下姑娘的幸福梦想;可卧牛岙却非常非常的郊区和偏僻,贫穷和落后甚于灰灰的娘家郑家湾。

灰灰舍不得1元钱打车票,就抄橘林间的小路蹒跚回家。寒冷的阳光斜在她的脸上,虚虚的并不真切。路边的野草枯黄了,草尖上的霜花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灰灰看着自己哈出的白气,竟有了恍如隔世的感觉。

耳朵在嗡嗡嘤嘤,好像有苍蝇钻进去一般。灰灰想,苍蝇既然能钻到橘子里面下蛆,当然更有本事钻到她的耳朵里作祟了。现在,又有些苍蝇在她眼前飞舞了。灰灰挥了挥手,苍蝇挥之不去。这么冷的天气,真会有苍蝇?灰灰想大概是自己眼睛花了。灰灰不怕眼睛花,她怕的是牙齿痛,现在她的牙齿就痛。郑家湾人都说,牙痛不是病,痛来要人命。前些日子灰灰忙得把牙痛都靠后了,这下子放松下来,痛感就像拔节的麦苗一样毕毕剥剥地窜。灰灰吸了口气,觉得那空气都是痛的。

灰灰现在唯一正常的是嗅觉。她闻到橘园里有秋天施过的坑霜味,还有夏天掉落的僵橘子气味。小时候,高丕柳就常骂她是“狗鼻子”,有一回高丕柳从外面回来,正在给全家人盛饭的灰灰就给她盛了半碗饭。高丕柳说,白眼狼,这么小就学会欺负娘了?灰灰说,你在外面吃过包子了呀。高丕柳惊讶极了,说,你这个小奸细在跟踪我?灰灰说,你一开口我就闻到包子的香味了。征征凑近妈的嘴巴嗅了嗅,说,什么包子香?没有!微微也闻了闻,说没有。可高丕柳心里明白,自己是在两个小时前吃过两只肉包子的,不过吃好了就嗽过口了。

灰灰正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高丕柳就把电话打进她家里来了。高丕柳年轻时风风火火又是拔人白旗又是割资本主义尾巴,郑家湾没有人不恨她的。灰灰没少听人背地里喊她“刀劈柳”,但灰灰没法子喊,可她也不情愿喊高丕柳为妈。

高丕柳已经打了5天的电话了,清晨打中午打晚上也打,可是巫大鹏和孩子们都说灰灰不在家。高丕柳恨恨地说:她死啦?巫大鹏点头哈腰地说:她没死,她在罐头厂加班呢!高丕柳说,加班加得四五天都不回家?巫大鹏说,不回家。高丕柳说,我就不信厂里还给床位!巫大鹏说,不给,灰灰她不睡觉。高丕柳说,恁灰,这灰货!——让她回头给我打个电话,我这里都火烧屁股了!巫大鹏也不敢问怎么火烧屁股,只点头哈腰说,知道了,妈!

灰灰跨进家门,正好看到巫大鹏头上的几根残余软毛起起落落,就知道他在跟谁说话了。巫大鹏怕高丕柳,巫大鹏一个编橘筐的,和上头两个连襟怎么也连不到一块儿去,高丕柳还常常学着一个小品里的腔调,说她家仨女婿“做人的差距咋就这么大呢?”巫家当初娶灰灰还上了点手段。高丕柳至今见了巫大鹏还指着他鼻子呵斥:骗子!灰灰就是被你们活活给骗了去的!

其实巫大鹏很老实,他从不撒谎,且至今不知道灰灰的身体里有破绽。巫大鹏搁下话筒,一扭身看见了老婆,他本想传达岳母的命令,看看灰灰脸色发暗眼皮发黏,只好说,锅里的粥还热,我给你盛一点吧?灰灰说,困死了,吃不动了。

灰灰踏上窄窄的木梯上楼,木梯在她的脚下咯吱格吱地呻吟,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木梯下是巫家紧紧相挨的三个镬灶,成年累月的雾绕烟熏,木梯显得油水充沛,连做扶手的那条麻绳都能捋下一手油污来。巫家的房子是上世纪50年代的两间二层小楼,四四方方盒子似的连间披屋都没有,巫家三代早已挤得不行,人和人相对而过都得侧着身子。

灰灰听得公婆在喊二鹏家的两个女儿,让她们跟着一块儿看亲戚去。看亲戚有好吃的还有红包,孩子们都挺渴望。朵朵从屋里蹦了出来,说,爷爷奶奶,也带我去吧!婆婆把脸一拉说,那么多的丫头,我可不好意思带!灰灰心想,丫头不好意思带,你带过希希和望望吗?于是就说,朵朵,别当跟屁虫!妈牙疼,给妈找药去。朵朵懂事地立马回身,飞快地上楼给灰灰找止痛片去了。

楼上就两间卧室,每间才16平米,大鹏二鹏各占一间。灰灰屋里铺一大一小两张床,希希和望望睡小床,灰灰夫妇和朵朵睡大床。再加上一个五斗柜和一个破箱子,挤得连屁股都转不开,孩子们的作业都只能趴在床上写。二鹏已说过多次,说灰灰再不搬走就把他们的被窝扔出去。大鹏也老抱怨,说朵朵都8岁了还挤在中间,办起那事很不痛快。现在灰灰最大的愿望就是能造几间自己的小屋,再粗糙再间陋都行。村后有个百来平米大的牛栏,后来卧牛岙的人都不养牛了,大鹏和灰灰找了村干部,把那个臭烘烘的地儿买下来做地基。可是一个破牛栏,离一座小屋还差十万八千里呢。

灰灰吃了止痛片,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

灰灰只睡了3个小时就醒了,她搞不清自己是被牙痛弄醒的,还是被电话铃闹醒的。她撑起身体,又肿又痛的腮帮子坠得她头都歪了。迷迷糊糊地抓过了电话,高丕柳高亢的嗓音直冲她的耳膜:

“残渣余孽躺在床上5天了!”

“残渣余孽”是灰灰的爷爷,大名叫郑余楂。听郑家湾老人们说,郑余楂少年时代在乐川县城的一家药铺里当学徒,17岁那年被抓了壮丁,跟着那个部队跑了小半个中国。也不知哪年哪月他当了逃兵,自采些中草药辗转在上海的郊区谋生。当“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在大江南北唱响时,郑余楂正准备回家和妻子团聚,却因为在那个部队里一点破事坐了两年牢。等到他终于出狱回到了郑家湾,妻子却已经命丧奠耳河。郑余楂在妻子的坟头哭得天昏地黑,之后他来到啸箭桥那截断了的栏杆旁边,盯着吞噬了老婆的河水发了3天的呆。那一回,郑家湾人都以为郑余楂心疼老婆心疼傻了。3天后,他带上寄养在表亲家的儿子,坐轮船走了。从此爷爷定居在上海,开了间中草药铺供养儿子一直上完大学。所以当他被上海的红卫兵遣送回家之前,许多郑家湾人都差不多把他给忘记掉了。

残渣余孽被押回郑家湾时还不到50岁。他头平额宽,五官端正,特别是脸,非常的光滑鲜润,一点也不像走背运的人。郑家湾人说他的好,是吃自己配制的仙丹妙药吃出来的。

那年月,药铺是不让开了,爷爷就带着大小布袋,独自上山采集中草药,回头秘制了,自己服也给别人用;他对跌打损伤特别有研究,治好了许多人的陈年老伤和新鲜骨折,所以他虽然是“残渣余孽”,郑家湾人倒没有太难为他。

高丕柳在电话那头说:残渣余孽脑子进水了,半夜三更起来乱跑,把自己的右腿给摔断了!灰灰你给我立马回来,我的腰都快被累成两截了!高丕柳年轻时是铁娘子、穆桂英,她和她的队友们唱着“能挑千斤担不挑九百九”,生生地把腰给挑坏了,三天两头疼得直不起来。再说高丕柳也六十七八的人了,有高血压也有糖尿病,让她来服侍一个90岁的爷爷,的确勉为其难。

当初灰灰姐妹仨都还在家做姑娘时,微微和征征换下红裤衩,高丕柳都喊灰灰去洗,开始姐姐们都不好意思,夺住裤衩不放。高丕柳说,夺什么夺?灰灰是粗人,就是干粗事的命,你们俩只要把书给我读好就成了。灰灰那时就是家里的小保姆,出嫁后还是娘家的半个女佣,大姐人工流产,二姐坐月子,高丕柳都说外人靠不住,必得喊她去。

高丕柳常说,自灰灰一生下地,家里就走了背时运,自己被拉去游街,脑袋上还砍着把写着“刀劈柳”的马粪纸菜刀;丈夫一夜之间就成了反革命,“喷气式”“拜观音”的被修理得伤痕累累;而从未谋面的公公也成了残渣余孽,被踢踢打打地拖回了郑家湾。高丕柳把家庭的狼狈不堪都归咎于灰灰,所以她一生气就对灰灰吼:灰死鬼,你就是给我们带来背运晦气的灰死鬼!

那时候高丕柳要和爷爷、爸爸划清界限,就带着两个姐姐住到村革委会后面的一间空房里去了,却把灰灰留在老三间的披屋里。高丕柳喊灰灰“灰死鬼”已习以为常,可公社的大老冯也这么喊她她就不高兴了。郑家湾有句老话,叫做“不吃你家冷饭块,不穿你家衣裳碎”,意思是各人孩子各人管,外人无权辱骂。大老冯是公社的革委会头头,经常驻村到郑家湾。那年的一天下午大老冯巡村时,看到灰灰家的红公鸡正在老三间门外的石板路上走的豪迈,征服欲顿时涌上心头。他对灰灰爸说,把它抓住,送到村革委会来。爸爸和灰灰立即行动起来,可是这公鸡的功夫好生了得,飞跃腾挪上屋跳墙样样精通,弄得两人气喘吁吁束手无策。大老冯喷出一缕意味深长的烟雾,说,我算是明白了,什么叫“臭知识分子”,什么叫“手无缚鸡之力”。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爸爸就半开了鸡窝门,把第一个探头出来的大公鸡成功擒获,缚结实之后让灰灰送到村革委会去。灰灰跑到那个楼下,仰头便喊,大老冯大老冯!没人答应。灰灰想老冯大概睡得还沉,于是扯着嗓门嚷得更响,大老冯终于开门出来了,他睡眼惺忪的,还光着膀子呢。灰灰说,公鸡给你送来了!说完就把公鸡扔在地上,回头就要离去……

电话那头的喋喋不休打断了灰灰的思路。高丕柳继续说:小孩怕噎,老人怕跌,残渣余孽都90岁的人了,除了把腿摔折了,谁知他五脏六腑跌没跌坏,也许他一口气上不来就见阎王去了!这时候灰灰听到爷爷不高兴的声音,他说,把话筒给我!让我告诉灰灰,我的五脏六腑好着呢!接着又是高丕柳的声音,你别听他的,他就是下一刻死了,这一刻还像煮熟的老鸭嘴巴不烂呢。

其实高丕柳不必把话说得这么难听,哪一回娘家出了事,不是灰灰去救急的?只是这一回灰灰太累了,她连看牙疼的功夫都没有。

灰灰对着话筒说,行了,我下午去就是了。

灰灰不怕侍候病人。她做过医院的护工,亲眼看着那些垂危病人和阎王爷拉锯直到最后噎气;她怕的是娘家“老三间”的阴霾。那四合院不大,房檐却特别长,像一群不祥的乌鸦翅膀从四面八方黑压压地扣了下来,让院子一年四季都见不到几缕阳光。屋里老鼠成群,偶尔还有蛇和蜈蚣活动。高丕柳心情好的时候也会给灰灰讲些常识性的故事。她说老鼠吃蛇半年蛇吃老鼠也半年,说老鼠吃蛇蛇逃到洞里,老鼠就没办法了,可蛇吃老鼠,老鼠就无路可逃,老鼠在绝望时会发出啧啧啧的叫声,那声音就很像有人在数银洋。灰灰不怕老鼠,却很怕蛇。灰灰还怕高丕柳的大呼小叫,更怕人说这屋里有吐着长长舌头的吊死鬼。而最让灰灰不堪回首的,就在“老三间”的那间披屋里,12岁的灰灰被人强暴了。

从卧牛岙到郑家湾也就60公里,走起来却比较麻烦。灰灰先坐105路公交车到温江市,再倒一次车到汽车站,再坐大巴到柳镇。从柳镇到郑家湾,或坐人力车或步行,还得走4里路。

汽车在嗡嗡嘤嘤。车子里那么多的人和那么臃肿的衣服挤着,倒也暖和,许多人都打起瞌睡来了。灰灰想趁机补补觉,可是脑袋却异常清醒,往事像窗外萧条的风景,一幕幕在眼前拉过……

“男孩一条命,生在哪家就在哪家了,有灾也好,有难也好,你得受着;女孩却有两条命,娘家不行,嫁着个好老公就什么都有了。”有一回,高丕柳把3个女儿叫到前头,十分严肃地教导说。

灰灰在娘家够倒霉的,后来又没嫁着个好老公。

老巫家是老郑家的远房表亲。当初郑家风调雨顺时,高看他们的人不少;后来郑家倒霉了,亲戚朋友都疏远了,唯有这老巫头还偶尔来走走,一来就带上个自编的篮子——那时高丕柳已经穷得连篮子都买不起了。一来二去的,老巫头就发现灰灰是个受气包,也捕捉到一个信息——他有可能把灰灰弄来给自己当儿媳妇。

那一天,老巫头带着大儿子来提亲。

高丕柳上下打量着客人,一脸不屑地说,就这大鹏?这弯腰弓背的!灰灰再怎么不成器,也不能嫁给一猴儿哥呀——要带就带你家二鹏来!

老巫两口子年轻时一直生不成孩子,40岁上才抱养了大鹏,奇怪的是这大鹏一来,老巫老婆就怀孕了,第二年就生下了二鹏。二鹏既漂亮又聪明,老两口恨不得把心肝都挖出来供他。老巫提亲时高丕柳就想,灰灰不是那种有本事的角色,在个不亲的公婆手下,肯定吃亏。高丕柳宁肯灰灰在自己家里吃亏,却不愿她吃别家的亏。

老巫头笑着说,小表嫂,你想要二鹏娶灰灰?那可是早稻未割割晚稻了!高丕柳说,这有什么?我家微微和征征还在上大学,我这不是早稻未割割晚稻,竟是割冬小麦呢。老巫说,我知道,你是嫌弃大鹏不是我亲生,可越不是亲生,我越要一碗水端平。若是让大鹏打着光棍而先给二鹏娶亲,那卧牛岙的唾沫子还不把我给淹死了?高丕柳说,你以为我真稀罕二鹏那小子啊?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空有一副好皮囊罢了。老巫头把手一拍,说,这就对了,我也不稀罕二鹏,那小子叫他娘给惯坏了,小流氓一个,哪及大鹏实诚?大鹏虽说是集体单位工人,却学得藤编手艺;常言道有艺不愁穷,二鹏下辈子也赶不上他!高丕柳耷拉着的眼皮忽然一抬,说,你这大鹏是不是有病啊?

老巫头一辈子走街串巷卖篮子,是见过些世面的。他不怕高丕柳说话难听。大鹏的确有些缩肩拱背脸色灰暗,那是从小没养好的缘故,比如老巫夫妻俩带着二鹏走亲戚,就把大鹏扔在家里挨饿;大鹏有个头疼脑热拉肚子的决不送医院,让他死熬死顶着也就顶过去了。

老巫头铁了心要娶灰灰做儿媳妇,他想他如果不坚持,大鹏一辈子也找不着像灰灰这么好的老婆了。于是他对高丕柳说,人不可貌相,海水不能用斗量,大鹏是不是有病,我会证明给你看的!说着他拉着儿子头也不回走了。当时正是轰轰烈烈冬季招兵时节,过了几天,老巫头喜气洋洋地跑到了郑家湾,说巫大鹏已被征兵入伍,体检都通过了。

老巫头把体检报告和入伍通知书甩得哗啦哗啦的,说,看看,我们家大鹏有病吗?有病的能通过部队体检吗?有病的能参军当兵吗?又说,灰灰嫁过来,就是光荣军属了。只要大鹏在部队上混得好,灰灰过几年就可随军了。高丕柳的双眼被那张通知书晃乱了,心想,这大鹏从小没人疼,倒学会了吃苦,将来真的能混个一官半职,也是灰灰的造化。想想灰灰是“大猫残”,能找个军人当女婿也算不错了。于是口气就软了下来。老巫头乘机说,部队有讲究,为了让年轻人安心干革命,有未婚妻的,出门前都要紧急结婚。

高丕柳连问都不问灰灰一声,就把这门亲事答应了下来。灰灰就这样“突击”成为巫大鹏的未婚妻。

灰灰觉得自己就像路边的野雏菊,还来不及沐浴阳光和甘霖,就被牛羊给践踏了。她一点也不喜欢巫大鹏,老巫头走后,她壮起胆子对母亲说,这大鹏看上去跟老头子一样……话刚说了半句,高丕柳就压低了声音呵斥说,好男人当然有,可你这“大猫残”配得上吗?高丕柳又说,你给我听好了,同房时大鹏若问为什么不见红?你就说,我在娘家插秧割稻砍柴挑水什么都做,有一回在河埠头滑了个大劈叉,把******给撕坏了。她又狠狠地叮咛道,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好好地给我在巫家待着,若是被赶回来——高丕柳踢了踢脚下的门槛,说,别怪我不让进这个门!

结婚那晚,大鹏傻傻地慌慌地就把那事做了,也没刁钻地给她弄条白毛巾检查见不见红,让灰灰心存感激,决心一辈子要对大鹏好。

第二天灰灰走出洞房,看看巫家吃的,似乎比娘家更差。尤其是住的,简直转不开屁股。再过了几天,就发现婆婆的不讲理,一举一动都在示意灰灰:你大鹏是捡来的,二鹏才是她亲生的。二鹏又是个没心没肺的,高兴了嫂子嫂子地喊得嘴甜,一生气就说这房子是他的,让他们赶紧滚蛋。灰灰的心就凉了半截,心想离了那阴冷窟,钻进这刺蓬窝。又想几天后老公要远走高飞到部队去,她往后的日子可怎么过?

外头敲锣打鼓地送走一批批新兵,大鹏却稳坐家里一动不动。灰灰当时有几分失落,又有几分庆幸。高丕柳却回过味儿来了,她跑到巫家,对着老巫头大呼上当,说,今年的新兵都走光了,大鹏的入伍通知书根本就是假的!我女儿被你们活活骗了!老巫头笑着说,生米已煮成熟饭,你看着办吧!高丕柳跳着脚先骂老巫头,再骂巫大鹏。可这父子俩简直是橡皮碉堡,任凭高丕柳枪林弹雨,硬是一点反应也没有。灰灰觉得娘的表演完全多余,于是就对高丕柳说,别吵了你回家吧,嫁鸡随鸡嫁狗随狗,我就这命。

高丕柳一指头戳在她的额上,说,癞狗扶不上墙!就偃旗息鼓鸣金收兵了……

车子吱的一声,柳镇车站到了。灰灰下了车,步行往娘家走去。

郑家湾从前多名门望族,至今,那些宏屋老宅仍然顽强地立在那儿,它们都以正屋的间数称呼,比如“五间”“七间”“九间”,最大的就叫“十一间”,加上前院后院东厢西和披屋藏间,非常宽绰。还有厚厚实实的花岗岩围墙,把屋子围得铁桶一般。灰灰娘家的正屋只有三间,虽然也有披屋,但在郑家湾的大屋群里就是小弟弟了,那还是灰灰太公手中砌的,距今已逾百年,因此就叫“老三间”。

沿着奠耳河,灰灰走近村口的啸箭桥时,已经暮色四合了。

啸箭桥是条大石桥,它是郑家湾联通外头的门户。一千多年前,一位叫郑畋的老祖宗考取了进士,衣锦荣归时建的。桥有五孔,圆洞,桥面由清一色的青石板铺成,桥栏上雕神态各异的石狮,栩栩如生十分有趣。世世代代,啸箭桥也不知修缮过多少次,30年前爷爷摘掉“残渣余孽”的帽子,一高兴就拿出私蓄,把桥面加固了一遍。可近年来郑家湾的摩托车嚣张得很,它们不顾死活轰隆轰隆地穿梭来往,让石桥屡屡受伤。这不,一截栏杆不知几时被撞飞了,半块桥板也断裂了,留出一个窟窿。

乐川市的供电暂时跟不上经济发展,住宅区轮换着每星期拉闸两次,郑家湾今晚就没见灯光。桥头郑广明家的五金厂在自己发电,灯火通明的衬得整个村子更加幽暗。在浓郁的夜色中,灰灰省去了和人打招呼的麻烦。她可不是大姐二姐,回一次娘家都把漂亮的轿车停在啸箭桥头,然后拎着大包小包,在众人艳羡的目光下,高跟鞋踩出一路高傲的脆响。

从桥上下来,就是条短短的石板路,拐一个弯,再走那么百十来米,就是娘家的“老三间”了。

郑余楂祖上做过小官,可到了他父亲手里已家道中落,除了几亩薄田的租谷,再也没有别的进项了,不过“老三间”的围墙还照样坚固地挺立着。

大门虚掩着。灰灰一推,发现小桶般粗的门闩斜在门后,这肯定是高丕柳临走时弄的,高丕柳这一手能把野狗挡在外面。灰灰把门推开一个窄窄的间隙,跻身进去,然后竖起门闩,把门关死。

门闩是整棵树做的,竖式,两头稍稍削扁。从前,每晚最后一个回家的人必将门闩的上头穿进石门梁,下端插进石门臼,这样大门就关得严紧。所以那年灰灰出了事,高丕柳一口咬定是四合院里的人干的。

天井里漆黑漆黑的。石顺开和龚卫东两家都搬走了,高丕柳又在城里带土地局长的女儿,“老三间”人气没了,更显得阴气逼人。

灰灰听老人们说过,自己爷爷被抓了壮丁之后,日本鬼子就来了,年轻的奶奶带着公婆跋山涉水四处逃亡,在一座破旧的庙堂里生下了灰灰爸爸。两位老人思儿心切整日以泪洗面,一路上又常遭鬼子小分队的惊吓和炮火追击病倒了,回家后不久就相继过世。没钱安葬老人,奶奶把西厢房租给邻村一姓龚的寡妇。这寡妇长得干净体面,办事也利索明理,奶奶和她处得不错。后来没钱供爸爸读书,奶奶又把东厢房租给同村的石顺开。当时是石顺开老婆来租的屋,全家搬进时,才发现石家父子都有狐臭,可要退租已经来不及了。从此,院子里常常飘着那种难闻的臭味,让奶奶后悔不已。

解放那年,因为郑余楂在那个部队服役,东厢西厢就归到龚寡妇和石顺开名下了。所以到爷爷被上海的红卫兵遣送回家时,这四合院里不但住着3户人家,还有那挥之不去的狐臊味儿,尤其是天色阴沉的时候。

30年前那个春雨潇潇的季节,灰灰每天都跟着大人鸡叫就下田插秧,天黑定了才摇摇晃晃地回家,累得走路都打盹。清明节那天,爷爷准备好香烛和吃食,要孩子们一起去给奶奶和爸爸上坟。高丕柳说,死人有什么可看的?你送的东西再多,他们也享受不着,我们家不搞封建迷信这一套。爷爷很生气,骂高丕柳无情无义。灰灰踅了过来,说,爷爷,我跟你一起去吧。灰灰对奶奶和爸爸并没有感觉,她只是累极了,想趁机放松一天。高丕柳厉声道,现在是春耕春种的关键时刻,谁也不许请假!灰灰说,我肚子痛。高丕柳说,刚才还想去上坟,现在就肚子痛了?

其实那几天灰灰的下肚都胀胀的,她只是没跟高丕柳说罢了,因为她知道,她的话对高丕柳来说完全是水浇鸭背脊,一点也没用。

那个清明节她继续泡在水田里,心里却想着山上绿绿的树,红红的杜鹃花,还有那会唱歌的小溪。那个下午她小肚越来越坠,坠得她直想哭。晚上挨到了家,她连脚都没洗就在门口的长凳上躺下去了。在沉沉的睡梦中,她听到一种声响:啧、啧啧、啧啧,像老鼠在数银洋,像桃花鱼在咂嘴。当时正值春汛,奠耳河边的人在夜深人静时听到这种声响并不奇怪,灰灰甚至还感觉到鱼嘴的轻轻碰撞和亲吻。接着,一股温柔的浪涛把她托了起来,一沉一浮的,然后就到了平坦的岸上。她想动动,有个凉凉的,硬硬的东西顶住她的身体,让她动弹不得;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她觉得下体忽然爆裂了,一股热浪奔涌而出。她哼了一声醒了过来,觉得裤衩湿漉漉的,她闻到了浓烈的血腥味……

第二天一早,高丕柳发现她没有出工,气急败坏地赶回了老屋,一看到敞开的披屋门,就连叫灰死鬼啊你恁灰啊,怎么开着门睡觉?灰灰至今也想不起来,那晚她到底是忘了闩门,还是有人把门闩给拨开了?那小小的横闩非常宽松,一个发卡都能将它拨开。灰灰听见高丕柳进了披屋,一边继续骂道,狗吃的货,你偷什么懒?她一把将女儿拽了起来,却发现灰灰面色如土,而床上却血污狼藉,她立即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高丕柳咬着牙,像受了重创的豹子似的低吼着:谁干的?这是谁干的?灰灰哀哀地哭着,她什么也不知道,什么也说不清楚,更不知道什么事是谁干的。高丕柳的手像一把钳子,在她的胳膊、大腿上乱钳。她从牙缝里挤出一个个字来:你是死人吗?就让那畜牲得逞了去?你这个败家败门风的,还不如死了呢!高丕柳越说越气愤,两个响亮的耳光就掴到灰灰脸上。灰灰觉得大祸临头,她跳下床,哭喊着爷爷爷爷!爷爷闻声从院子里跑了进来,他嚷着怎么啦怎么啦?一把拉过孙女藏到身后。高丕柳冲他就喊:残渣余孽,都是你给害的!她是留下来陪你的,你都这把岁数了还睡得像死猪一样!残渣余孽一脸茫然,一脸无辜。他只是问,到底出了什么事?高丕柳的手够不着爷爷背后的灰灰,就拿脚去踢,好几次都踢到爷爷的腿上了,她指着灰灰骂道,你灰死了你都成了“大猫残”了!你一头扎进茅坑里淹死算了!

郑家湾把老虎叫做“大猫”,“大猫残”就是被老虎叼过的、吃残的,专指被强暴过的女孩。爷爷的脸也青了,他把哭得岔了气的孙女儿搂进怀里,拍着她的背说,别怕,没事,会过去的,都会过去的……

也许是想给自己辩解,灰灰吐了口牙血,终于开口了:有人用一个硬邦邦、冷冰冰的东西顶我的肚子……高丕柳涕泗纵横,她挥舞着两个拳头,把自己的胸膛捶得乓乓作响,她呼天抢地地哭喊:天啊天啊,老天爷你打个炸雷,把那畜牲给劈死吧,把我们都劈死吧,我没脸活了啊……这时灰灰又想起了那啧啧的声响,可是高丕柳的样子把她吓坏了。如果真有歹徒,她觉得母亲比那歹徒更疯狂,更可怕。于是她把这个细节和着血水咽了下去……

30年来,灰灰最不愿意想起这件事,可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这件事;她总想把那畜牲从脑子里剔除掉,可又很想知道那畜牲到底是谁。人真是奇怪啊!

那时候石顺开是个锻磨的石匠,腰里插着大大小小的铁凿,叮叮咚咚地给人锻打磨盘。都说老三间的风水被他家独得了,她的老婆在东厢房里一口气生了5个儿子,而且个个养得虎背熊腰。现在没人用石磨了,石家五虎就开办了一个打造石狮的工场,接四面生意赚八方钱财。几年前他们在村口批了块地,造了一排儿六层和城里一样的洋楼。这石家五虎别的都好,就是花心,五个媳妇常常因为这些破事哭哭闹闹。灰灰常常想,那伤天害理的事很可能是五虎中的一个做的,那铁凿的一头,不是冷冰冰硬邦邦的吗?

龚寡妇的运气就没那么好了,她孤苦伶仃地守着寡,想想老来无靠,就领养了一个儿子,可这个叫龚卫东的小子不安分,从小就偷鸡摸狗惹事生非,让龚寡妇受了不少气。15岁那年正值全国大乱,他不知从哪里弄来一把手枪,跟着一帮大人冲冲杀杀。10年后龚卫东被送到大西北劳动改造去了,回来后一直娶不上老婆。他娶不上老婆原因有二,一是因为寡妇老娘死了,她那点财产早被他折腾得精光;二是凡有人上门说亲,高丕柳总想方设法从中作梗。当年高丕柳被戴上高帽游村,老公被批斗吊打,龚卫东都没少掺和过;最让高丕柳恨得咬牙切齿的,龚卫东有枪,冷冰冰硬邦邦顶人的是什么?第一可能就是枪口啊!

世界上大多受害人的冤屈是可以倾诉的,他们会千方百计将凶手绳之以法。可灰灰不能,她的痛她的冤只能烂在肚子里,不可与外人道也。因为高丕柳再三叮咛过,那事儿“沤粪都嫌臭”,还有脸到处嚷嚷去?高丕柳纵然厉害,但为了保全自家名声,也只能打落门牙往肚子里吞了。

灰灰推开了西屋房门,一股浓郁的草药味儿扑鼻而来。屋里烛光摇曳,影影绰绰的板壁上,趴满了大大小小的褡裢,看起来像高低错落吊着的一群巨大的蝙蝠,这些褡裢又像些高深莫测的符号,书写着主人命运的咒语。天花板下垂着一捆灯芯草,被灰灰推门的气浪带起,像白无常一样晃来晃去……

爷爷的伤腿搁在被子外面,他手拿一支筷子,插进硬邦邦的石膏里一上一下地挠痒。爷爷的脸没了往日的光鲜,胡子也乱乱的,像一蓬冬日里的败草。

一见孙女儿,爷爷把筷子一扔,说,灰灰,你可来了,你已经两个月零三天没来看爷爷了。灰灰的心一酸,爷爷太寂寞了,他掐着指头盼她呢。灰灰说,爷爷你受苦了。爷爷说,有难躲不过,小灾能增福;爷爷还想当百岁老人上电视呢!

爷爷思路清晰,声音响亮,灰灰的心稍稍宽慰了些。她拉过被子,把那条伤腿盖好。爷爷继续唠叨说:我说不去医院,可你妈和征征硬把我拉过去。这石膏有什么用?把活腿打成死腿了,血瘀在里头散不出,又痛又胀痒得发慌……说着又找筷子挠痒。

灰灰夺了筷子,说,挠破皮要发炎的!听话,不许挠了。

爷爷像孩子似地笑笑,说,就听你的,不挠了。可是我要吃番薯粉条,我饿了啊。灰灰觉得自己粗心了,她以为天早黑了高丕柳是给爷爷吃过晚饭的。爷爷说,我想吃现烙现切的番薯粉条,可你妈说,没那闲心,让灰灰来做吧。灰灰说,正好,我也想吃番薯粉条。于是洗净了手,舀了番薯淀粉,用水兑得稀稀的,又打进两个鸡蛋,搅匀。再把锅烧热,把浆子薄薄地浇上。嗤的一声,边上就起翘了。灰灰揭下成型的粉皮,翻个身,再用手指压压,就熟了。她一口气烙了六七张,估计够两人吃了,然后把它们叠在一起卷了,切成细细的条。又泡开些香菇、虾皮,切了点咸肉丝,炒了炒,老酒一下去,满屋生香。加水烧开,把粉皮下去,又去屋外掐了几根葱,洗净切细。一会儿,热腾腾香喷喷的粉条就起锅了。

灰灰盛了两搪瓷大碗,端进屋里。爷爷想挪起身子,灰灰说,爷爷你别动,我来喂你。爷爷说,我才不要人喂呢,自己吃着舒服。你也趁热吃,一会儿就凉了。灰灰说,我牙疼,吃不了热的。爷爷的目光转了过来,细细地看了看她,说,焦急上火了不是?我摔一跤哪里就会死?

吃完了粉条,爷爷说,灰灰你再去煮半升糯米饭来。灰灰明白爷爷要干什么,就乖乖地煮了,盛在脸盆里,端到爷爷床旁。老爷子让她把饭搅散,搅得一屋子蒸气袅袅。爷爷又指着墙上一个绿格子的“大蝙蝠”说,把那条褡裢给我拿来。灰灰拿下那袋子,看到里头是碾得细细的草药粉末。爷爷抓了几把,撒在糯米饭上,又让灰灰去找干燥的老笋壳。等灰灰把笋壳拿到床前时,她看见爷爷正从腰间掏出一个药葫芦来。

这葫芦黄灿灿的,细腰大臀,线条流畅,像美丽女人的一种姿态。葫芦口处镶着个绿色的玉嘴儿,把葫芦缀得分外妖娆。灰灰知道这葫芦是爷爷的宝贝,爷爷把它系在自己的腰里,须臾也不离身。

爷爷打开葫芦口,把一种黑黑的药末,倒在糯米饭里,让灰灰使劲地揉捏起来。待捏到嗞嗞作响了,爷爷努了努嘴说,灰灰,你把我腿上这劳什子卸掉。

灰灰知道爷爷要撤下医院裹的石膏,用他自己的药饼。撤石膏不麻烦,灰灰打开绷带,那东西就像一只厚重的皮靴一样脱下来了,于是灰灰看到爷爷那伤腿。它布满了细小的疹子,有几处还被筷子挠破皮了,脚脖处则一片淤黑。爷爷喊着痒死我了,急不可耐地伸手去挠。灰灰打了热水,把伤腿细细地擦洗了一遍。接着爷爷又让灰灰把糯米饭弄成一个又大又厚的饼子,热乎乎地贴在他的伤腿上,然后把那些卷着的老笋壳扒开,一支支立在糯米药饼的外头,老笋壳像手拉着手的人墙,把伤腿紧紧地抱住。灰灰又找出鸡肠小带子,一圈一圈地捆扎起来……

舒服啊!爷爷长长地吁了一口气说,用上我自己的药,又解痒,又解痛,今夜我可要睡个安稳觉了。

灰灰收拾完一切,墙上电子挂钟正好响了11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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