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古镇。古朴而又闹猛的彩凤街。
哀乐——《葬礼进行曲》,悲怆,低回。
绿色玻璃瓦棚下,悬着几只精致的花圈。
神色庄严的鲁子泥,抬头望了望天色,搓着手,踅回店里。他的身前身后、左侧右翼,置放着样式各异的花圈。
他三十八九岁,至今仍孑然一身。那个可诅咒的年代带走了他所有的梦。只是有一天,他成为制作花圈和经营魂灵礼品的专家,才一跃成为彩凤街上屈指可数的富有者。
来了一位中年妇女。他站起身迎上去。他的手指朝什么地方一揿,悲乐嘎然而止。
女顾客选取购了一只花圈,嘤嘤泣泣地走了。
哀乐又起,轻缓而悲壮……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彩凤街头的另一端,开出一爿专售童鞋的小店。
顾客盈门。
“您要买这种鞋?好的。”女店主的素手从货架上取出一双尖头红色小皮鞋。
货款两讫。“慢走啊。”她的眉宇间逗留着笑意,声音特甜、特脆。
又来了一位顾客,她笑脸相迎。
这个女子真是有点魅力,身材婀娜,肤色白皙,眼神明亮,线条分明的嘴角微翘,唇红齿白,丰腴而妩媚。她的笑更使从难忘,哀婉、典雅、灿烂。只有那种经历过深的悲痛又体验过深的幸福的人,才会笑得那样成熟,那样富有色彩。
她叫温婉,三十二三岁。她有过一个温馨的家,还有过一个极可爱的小囡。可是,这些都属于过去了。小囡只活到四岁,就撇下她去了天堂。她喜欢给邻居家的新生儿做鞋。每逢女儿忌日,她总要在墓前供上一双亲手做的童鞋。这是一个不幸的弱女子绵绵不绝的歉疚,一个不幸的年轻妈妈悠悠无尽的怀念。也许正是这个缘故,她居然放下“铁饭碗”,专做童鞋生意。
花圈生意不错,童鞋的买卖更加兴隆。
有一天,鲁子泥去童鞋店代人买过一双童鞋,温婉也曾到花圈店买过一只花圈。又过了些时候,两人熟悉了。再后来,爱情莅临了……
近来,温婉的情绪变得有点缠绵。生活里的阳光太多,笑太多。她应该有权利得到这些。去找他,这个该死的鲁子泥。他也太那个了,还摆架子、装深沉!去问问他,说说清楚。如果真心爱,如果还有爱,明天就去登记。把“生的”和“死的”店合在一起。生和死,本来就连在一起的。这世界,就是生生死死,死死生生,才连绵不绝。
她出了家门。彩凤街上,风习习,行人匆匆。路灯,橙黄色的,爱的颜色。
有辆自行车,打着铃,从她身边急驶而过。
她眼睛一亮,那不是鲁子泥?她想喊住他,又怕弄错了人。算了吧,他的住处——花圈店就在前面不远处。
门半掩着。温婉叩门。
“谁?”鲁子泥把脸贴在窗玻璃上,“是温婉,进吧。”
温婉走了进去。这是一个花圈加工场,一个制作哀思的地方。
鲁子泥有点气喘,浑身上下,很有点风尘仆仆的样子。
他给她沏茶:“你来了,我、我正要去找你呢。”
“你从什么地方来?”温婉接过茶杯,目光在他的脸上盘桓。
鲁子泥点燃一支烟:“没、没去什么地方。”
那辆蒙满尘土的单骑搁在墙西侧,书包架上缚有一堆东西,有点儿触目。
她的目光投掷过去。是花圈!走近一看,即刻辨出,这些花圈是旧的,有的业已变形,有的缺花少叶,有的还露出半截飘带。
他上前解释:“这些质量有点问题,需要重新修作一番。”
“噢。”她舒了一口气,“来,我给你做帮手。”说着,便动手去解那堆花圈上的绳索。
鲁子泥忙挡拦:“不必了,你歇着吧。我们的事,不知你考虑……”
突然,她的手在花圈里摸到一只鞋,一只童鞋,又发现了一只。
她不语。眼睫合拢。泪流满面。她有点站不稳。胸脯激烈地起伏。她终于哭出声来:“茵子,小茵子,我的小茵子啊……”
他赶紧去扶她:“你、你怎么啦?”他的身子不由得打起颤来。
温婉很快止住哭泣。她扯断系在花圈上的黑绸带子,取出那双童鞋,放在唇边吻着。
“你去灵安墓地了?”她挑起眼皮,淡淡地问。
他颤栗了一下。当他的视线凝在那双童鞋上,蓦地醒悟到了什么,浑身发抖,半跪在温婉膝下:“原谅我……这一切都有是为了你……办婚事需要钱……”
她留下童鞋,没留下话。她走了,那棱角分明的嘴边,挂着惨厉的笑。
翌日,彩凤街上那爿童鞋店迁走了。
不久,人们发现,那爿花圈礼品店也停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