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赶到玻璃场的时候，那边已经点起了火把，周长青正在领几个工匠忙碌着。虽然表面上不着急，不过迟迟炼不出玻璃来，他的心中也很着急吧，最近在晚上也要忙着试炼玻璃。我下马过去，走到一个少了一半的炉窑旁边，拿起火铲，硬是把炉窑给打开，然后不顾扑面而来的热风，就把里面的东西给提了出来。
“我的玻璃，那干什么？”周长青看到不对，惨叫着跑了过来。
我不去理他，只是仔细打量那团只少了一半的东西，可惜却看不出什么来。想了一下，我把地下的炉门也给打开，用铁铲把里面的炭火给提了出来。
“我的炭火，你到底要敢什么？”周长青气急败坏地抓住我，喊叫着，就差没抓着我的领子质问。
这个混蛋，钱是我出的，人是我招的，地也是我的，这些什么时候成为他地了？不过，现在也没时间考虑这些了，我不断追寻着那个似有若无的模糊灵感。
“那点水来。”我对周围的几个工匠说。
“大人，您渴了吗，喝这个解解渴。”附近本来刚好喝着水的工匠立马反应过来，把手中喝了一半的水瓢递了过来，讨好地看着我。
这个不懂规矩的家伙，我却不理他，把水瓢中剩下的水全部倒到地上刚拿出来的炭火上，一部分火炭熄灭了，冒出白烟。
“拿几个水桶过来。”我对周围的几个人喊了起来。
周长青在我旁边抓着我，不停地喊叫着什么，我却不理他，把周围几个炉都给打开了，把里面的半成品和底下的火炭都给提了出来，然后仔细地研究着。果然不出我所料，几个炉子所用的燃料各不一样，有烧煤的，有烧黑木炭的，还有少量是烧白炭。
“你到底要干什么？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周长青不依不饶地抓着我吼叫着。
我心中苦笑了一下，这个家伙，还真不知道尊卑高低啊，别的人看我做什么，不问原因，立刻就按照命令，就他一个不停地问这个问那个。
“你发现了没有，我们这里，有的炉窑烧的是煤炭，有的炉窑烧的是黑炭和白炭。”
“那又怎么样？”
“什么那又怎么样，你没看出这里问题很大吗？”我整理着思路，耐心解释。“黑炭和白炭都是把木头用炭窑处理而得出来的，然而烧起来却比木头火力旺，更稳定，而且燃烧的时间也更长。”
“好像是这样，不过这有关系吗？”
“当然有关系。你说都是从木头做出的东西，为什么烧过一半的木头烧起来比原来的生木头好呢？你不觉得这很奇怪吗？而且，木头烧起来不如煤炭好，但木炭却比煤炭更胜一筹呢？”
周长青愣了一下，抓了抓头，痛苦起来：“这个倒真是古怪。不过，或许是因为木头中本来有水分，而烧过一般之后却把水分排出去了，所以烧起来更好；也或许是因为木头里还有其他对燃烧不好的东西，用炭窑处理，烧过一半之后，就把那些东西都清除掉了，可能是因为这些原因吧。”
“嗯，倒是有些道理，”我点了点头，“不过有个地方你注意到了没有，我整理了一下这段时间的炼制记录，发现同样的配方，用黑炭或白炭的时候，得到的东西通常比用煤炭的时候更透明一些。”
“哦，”周长青猛然明白过来：“你是说用黑炭或白炭，更容易制造出玻璃来？你是说我们老是失败的原因在于火力不够旺？”
“是啊，真该死，我们一直只关心玻璃原料的问题，没想过火力方面去。”我回答，说；“此外，还有一件事情。木头经过炭窑处理，烧过一半，就比单纯的生木头更好，那么煤炭呢？把煤炭用炭窑处理过后再烧，会不会比原来的煤炭更好烧一些，会不会比木炭还要好？为什么就从没有人想过把煤炭也用炭窑处理呢？”
我从兜里拿出一块黑黑的东西，那是一块烧过了的煤炭，正是在做火锅的时候我拿出来的那一块，也就是闪电般给了我所有灵感的那一块。
“是啊，为什么呢？”周长青愣着重复我的话。
“是啊，到底为什么呢？”宋应星的声音适时地从旁边传来。
宋应星是穿过一片流言蜚语过来的。远远看到我和周长青似乎起了争执，在玻璃场里的工匠们之间一瞬间就谣言满天飞。
工匠甲：“看见没有，那边大人和周监工打起来了。”
工匠乙：“好像是啊，可是为什么呢？他们本来不是挺好的吗？”
工匠甲：“那还用说，肯定是周监工惹大人了吧。”
工匠乙：“不会吧，周监工不是挺和气一个人么，对谁都不摆架子。”
工匠甲：“你懂什么，问题就出在这儿。他跟我们嘻嘻哈哈，那叫平易近人，对大人也是嘻嘻哈哈，那可是放肆，不尊上，可是要受责罚的。也就我们大人脾气好，不跟他一般见识，要在别的地方，哼哼，”
工匠乙：“好像还真那么回事，周监工从来对大人都不假辞色的。不过，大人不会把他怎么着吧？”
工匠甲：“那可难说。我们大人是什么人，近了是我们东家，远了是朝廷的命官，而且还是武将。我看这次周监工麻烦大了，送衙门或家法治罪都还好说，可是我们大人真生气了，当场咔嚓了也不是不可能。”
工匠乙：“那还不至于吧。我们大人可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工匠甲：“所以说你来这里时间还是短吧。我们大人可厉害着呢，十三岁任参将，带兵打仗，杀人如麻，你小子还在拖鼻涕的时候，大人都在努尔哈赤军中七进七出了。虽说近年脾气收敛了不少，可去年军队里几个主事的坏了规矩，还不是立刻都给杀头了。十七个人啊，也都是响当当的汉子，可说杀就立刻就咔嚓，那天那边血流得啊…”
工匠乙：“不会吧，这么狠…”
宋应星赶过来的时候，外围这种谣言已经满天飞了，使他心里忧心忡忡起来。周长青做事待人不是很合规矩，这宋应星是知道的，平常对上对下都嘻嘻哈哈，没规矩，而且耍起性子来，对那些辽东悍将都毫不退让。关于这个，宋应星也曾提醒过他，可惜周长青从不把劝谏，不过其人才华出众，深受器重，对那个辽东小阎罗还有救命之恩，所以倒是没人敢跟他过意不去，所以宋应星后来也没有怎么在意。
可是今天晚上，似乎还真出事了。宋应星远远就看到我骑马疾驰而来，一到就把各个炉窑的东西掏出来翻腾，而周长青却没有脸色地当面顶撞阻止，甚至抓衣斜拽，当时就把宋应星给吓了一跳，这可是犯上之举啊。本来他是想独善其身的，但后来看到似乎闹得越来越大，想了一下，咬紧牙关，宋应星还是决定跳进是非圈维护周长青，毕竟其人人才难得，而且宋应星也想过，自己怎么说也是工部侍郎，朝廷的文官，那个觉华兵备也应该会给些面子吧。
只是，等到近了，宋应星才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两个人根本就没起什么争执，而是在好好地探讨炼制玻璃的事情。这时听到我跟周长青的对话逐渐深入，给他带来很强烈的启示，宋应星就忍不住插了进来。
“是啊，为什么没有呢？”周长青痛苦地用双手抓起自己的头发来，似乎要连根拔起。
“为什么？”我重复问。
“到底为什么？”宋应星也紧逼过来。
吓了一跳，周长青下意识地连退两步，离两个眼冒绿光的人远一些：“别问我，我怎么知道。那也不是我的错啊！”
“其实很简单，所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这些东西都在我们身边，太熟悉了，太过自然而然了，使得我们根本就不去多想它们，也不想去深入思考。不仅仅是燃料的问题，你看，我们这边炉窑连个鼓风机都没有配备一个，只是因为别人以前没安过，所以我们也就没想过，如果配个打铁用的鼓风机之类的，情况都会好很多，只能说明我们通常想当然而然，却没有仔细深究。”我越说越兴奋，思路越来越兴奋。“其实，我们炼制玻璃，大可不用仅仅限制在原来的琉璃炉窑上，其他炼铁炉窑或其他类炉窑我们也都可以取其长处，以补我之不足嘛。包括那套蒸馏的东西，我们以前只想过蒸馏花露，没想到还能用来蒸馏绿矾油，而且我们还可以更进一步，用它蒸馏酒之类的试试呢，没准能做出什么好东西来。”
“没错，就是这样。”宋应星也是大受启发：“其实各行各业都有其独到之处，只是我们没想过融会贯通而已。以后，我们一方面要仰观天象，俯瞰大地，寻求天地运行之道；一方面要整理前人的经验，把各行各业的各种工艺手法整合起来，编成一本书，让人们可以随时察看，随时学习，又能随时添加修改。”
“好办法。”我击掌大笑起来：“若真有人要做这件事，我李某人肯定全力支持。”
“哈哈，宋某不才倒是愿意效这个劳，”宋应星两眼放光起来，眼前这个主可不是光说不练的，从来是说干就干，而且有那个实力的，没准这个很合自己口味的工作就着落在眼前这个人身上了，“只是真要有这么一本书，书名不知道叫什么好呢？”
“既然是探求天理，记录各种工艺的，就叫做天工开物吧。”我说。
“好书名！”宋应应抚掌大笑起来。
“天工开物，天工开物，好像在哪里听说过啊。”在一边，周长青目瞪口呆地看着我们谈论，嘴里低声喃喃自语起来，只可惜我和宋应星太兴奋了，都没有注意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