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帐其实不是真正的帐篷，只是一个很宽大的房间而已，等大家都坐下来，我的脸色便越发难看起来。所谓军人，坐有坐姿，站有站资，我手下这些千户校尉却一个个坐得歪歪斜斜的，竟是什么姿势都有，真正坐得笔直而挺拔的竟是只有那个给我下马威的高明雷而已，其他人都是怎么舒服就怎么坐。我头上，不期然冒起冷汗来，看来我要做的事情还真不是一般得多啊。目前的觉华营不愧是辽东明军中倒数第一的弱旅，士兵懈怠还好说，更麻烦的是绝大部分将领都是毫无为上者的觉悟，得过就且过，极少部分将领（似乎只有高明雷一个）还算有点进取心，但也是自行其是，根本就不买别人的帐。此时的觉华营就像是大病亏输的病人，到处都有问题，而且身体虚弱，一点重药都经受不得，看来我只能改变原先的计划，应以缓慢调理为主了。
此时还是司马长律带头，向我介绍军中的情况，其他校尉、千户等也纷纷讲述自己那一摊子的事情，反正都是拣好听的说，似乎士兵都训练精良，武器盔甲齐全整齐，随时都能跟后金打上几次硬仗。虽然我刚刚也不过是扫了那么几眼，但也能清楚地知道这些基本都是吹的。经常训练的高明雷所部士兵装备都那么差，其他人恐怕就更不用说了，但这虚报之事古已有之，我不想多管，也不想多听。
“好吧，各位恭忠体国，本官甚是欣慰。”我打断一个千户的吹牛，环视着众人说：“军中之事了解这么多就可以了，就聊点别的吧。”
“不知大人要了解哪一方面的事情？”司马长律好奇地问。
“就说这军中都有哪些进项吧。”我微微笑了起来。“咱这觉华营既有运输粮草之便利，又有屯田筹饷之实利，近水楼台先得月，难道就没有什么花差花差之事吗？”
我这句话说出来，底下的情况就精彩了，有张大着嘴巴愕然的有之，有会心一笑者有之，有充满疑惑的有之，更有两个人眼中闪过愤怒之色。咦，看似耿直的高明雷会生气还在我意料之中，怎么司马长律似乎也很气愤啊，看来我得重新评估这位军中主簿了。
“下官愚钝，不明白大人的意思，还请明示。”司马长律脸上闪过一丝愤怒之色，旋即又恢复平静，面无表情地说。
“呵呵，这不好吧，有些话意会则可，点透了就没什么意思了，司马主簿在军中应该也呆了不短时间了，连这都不懂吗？”我打起了哈哈，底下不少将领倒是发出会心的微笑来。
“大人！”司马长律还没回话，那边高明雷却一拍桌子，腾地一下站了起来：“我们当兵的食君之禄，就应忠君之事，大人新上任既不体察军情，也不问有那些军务，开口第一句却是问贪污取财之道，这却是何道理？士兵们在下边打生打死，为将者却一门心思赚钱，不觉得有愧忠勇的士兵，更愧对朝廷提拔之恩吗？”
有愧什么提拔之恩，我心中暗骂了一声，老子这统领是花了一万五千两银子买的，银货两清，公平交易，谁对不起谁就两说了。只不过这些也不能在明面上讲，当下我脸色一整，郑重地说：“不错，我们为将者就应该为朝廷分忧解难，清廉无私。司马主簿，军中若有不忠直之人，他们都能以什么样的方法获不当之利，可以都仔细说给我听，以便我心中有数，杜绝这种贪污之事。”
我这句话说出来，下面众人的表情变得比刚才还要精彩三分了，最早反应过来的几个人想笑而又不敢笑，慢一点的半天才做出恍然大悟状，只有那边高明雷像铁塔般站在那里，愤怒地盯着我看，双目如欲喷火。我毫无顾忌地跟他对视，半分不让，心中暗自冷笑，难道这家伙还想殴打上官吗，好得很，咱们就看谁怕谁吧。
不过，我预想中最糟糕的情况并没有发生，高明雷采取的是另一种方式。
“大人，末将军务繁忙，还要训练士卒，就不打扰大人的时间，先行告退了。”高明雷艰难地转过身，肩膀因为愤怒而上下起伏，一字一顿地说完后就自己走了出去，他那摔门的声音几乎是声震三里。
“好大的脾气啊。”我啧啧称奇起来，这个家伙完全不把我这个上官放在眼里，不知道仗持的是什么。“这高明雷平时也是这样的吗？”
底下众人都尴尬起来，不过却是有些出乎我的所料，并没有人跳出来跟我附和着指责高明雷的不是。奇怪，这可是个巴结新上司的好机会，似乎有点反常啊。
“大人，这位高校尉脾气耿直，作战勇猛，却不大懂得规矩，还望大人海涵。我们这里虽说是后方，但毕竟也常有小股满人部队过来骚扰，有起事来倒也要倚重高校尉手下的陷阵营。”司马长律出来打圆场。
“陷阵营，你说高明雷手下那些人叫陷阵营？”我心中猛然一动，眼中乍然一寒，脱口发问：“是当年萨尔湖大战东路军刘廷手下称为勇力第一的陷阵营吗？”
司马长律看来到辽东军的时间较短，不怎么清楚当年军中的一些典故，不知道这陷阵营的名字是怎么得来的，此时说不出什么，倒是他旁边一个叫王文化的千户立即接了上来：“大人明见。高校尉确实是当年刘总兵手下第一大将，号称陷阵将军，跟南路军李二爷手下疯虎李子风并称辽东双翼，统领五千陷阵营将士，曾立下战功无数。可惜后来东路军几乎全军覆没，他手下陷阵营也死伤惨重，只剩下三四百人。大人您刚才看到那些士兵都是当年萨尔湖大战幸存的陷阵营士兵。从那一仗之后高校尉就不大爱理人了。”
“当年陷阵将军不是叫高青山吗，怎么变成高明雷了？”我追问。
“高校尉当年确实是叫高青山没错，在战败后要学当年三国里的高顺训练出强悍的士兵，才改名为高明雷的。”王文化说，脸上却有了点好奇的神色。这都是多年前的军中典故，知道的人不多，眼前这个新任上司看来年纪轻轻，像是未经世事的世家子弟，却有从何得知这些典故的。
“这样啊，”我点点头，低头思考了一下，才转过头盯着司马长律一字一顿地说：“司马主簿有意帮高校尉说话，看来交情倒是不浅啊。”
司马长律被盯得没来由一阵发寒，垂头回话：“高校尉虽然不大会说话，但对战阵之事异常熟悉，应该能成为大人的助臂，属下也是为大人着想。”
“希望是这样。”我说。这个司马长律可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表面恭顺，却不断提醒我战场危险，只有高明雷才能保证我的安全，变相地威胁我不敢对高明雷不利，却也是个厉害角色。不过，我也不想跟他多纠缠这些。
“好吧，继续原来的话题，先说说我们这觉华营都有多少空饷吧。”我说。
所谓军中空饷其实是公开的秘密。我大明各军营，几乎每个都有人员不足的情况，应该是一万人的营只有五六千的情况比比皆是，比较极端的，甚至两千人的兵营实际人数还不到一百的我也见过。不过，虽然兵员不足，报军饷的时候还是会按照全额上报，多出来的那些自然就归那些将领所有了。这还好的，如果遇到心狠一点的将领，会把现有士兵应得的那一份都给侵吞下去，反正别人也管不了。此时看到我公然谈起空饷，众人都显得有些尴尬，却也没有什么太多不安的神色。
“大人，我觉华营定额编制是一万人，目前有一万一千五十二人，不仅没有空额，还多出来一千多人，吃空饷恐怕不容易啊。”司马长律叹了口气说。
我倒是听得一愣，这军中我也呆过不短时间，可还真没见过士兵数多于定额编制的情况。“怎么可能呢，主簿大人，你别是蒙我吧？”我不相信地问。
“是真的。本来我们这儿只有六千多辽东军，但是还有宁前道指挥袁大人当年从广东带过来的四千多水军，平时负责海上警戒和货物运输，所有一共有一万一千多人。”司马长律说。
我仔细追问才了解到原来觉华营正式编制一万人，实际士兵人数六千五六百，到有三千多人空额，一个士兵每月军饷为四钱到六钱银子，按理每个月应有一千五六百两银子的空饷才是。只可惜孙承宗手下爱将宁前道指挥袁崇焕是个广东人，人称袁蛮子，虽然是文官但熟读兵书，指挥有方，这些年在辽东也建了不少功劳。这本来没什么，但他当年从广东来的时候带了四千多广东水手过来协助作战，只是这些人只算团练不算朝廷的，而且他也没那么多钱养这么多人，于是就把这些人挂靠在觉华营下面，占用那些空额的钱，同时他平常还从其他地方加以补贴。论法理，这自然是很不合规矩了，可他是正宗的文官领军，比他品秩高几级的武将见了他也只有低头说话的份，而且他的后台很硬，是当朝韩首辅的得意门生，同时又极受兵部尚书兼辽东军略孙承宗的器重，不会有人对他这种小问题抓住不放。另一方面，把那些水军挂靠在觉华营下面也是很正确的，觉华营职责虽然是护卫觉华岛，并运输一应物资，但实际上连艘船都没有，这些事情自然都是那些团练身份的广东水手负责了，而且他们做得比觉华营的士兵强多了，战斗力也高出很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