抗美援朝战争的胜利,已整整过去半个世纪。悠悠岁月,世事沧桑。在人生的征途中来开启这段已尘封50年的战斗历史,感慨万千。
抗美援朝战争是中国人民抗击美帝国主义,支援朝鲜人民,保家卫国的一场反侵略的正义战争。这场战争的结局,以中朝人民的伟大胜利和美国侵略者的彻底失败而告终。
行军途中的严峻考验
我是1950年秋投考人民解放军南京特科学校并入伍的。在学校的文教大队里,学习刚满半年,就于1951年3月被分配到中国人民志愿军炮兵第七师20团三营任主任文化教员。那时,部队正在山东张店整训,作入朝作战的组织思想准备,四月下旬整装出发,乘军用列车直达安东。在安东,部队只停留一两天,便于一天夜晚沿江而上,绕道长甸而入朝了。入朝后,部队向东南方向行进。开始几天,离鸭绿江不远,在沿途的山沟里,还能见到尚未被美帝炸毁的少数民房,朝鲜老大爷还伸出大拇指和我们言笑。再往南行军,部队到达云山,下西里附近一带,就见不到完好的房子了。那时,部队尽管还没有接受战斗任务,但行军途中,实际上已经进入战斗状态,不时地遭到敌炮的袭击,也不时地看到敌机在头上盘旋轰炸。四月的朝鲜,虽不是银装素裹,大雪纷飞,但山涧、路旁、湖塘还结着薄冰,天气仍然很冷。由于敌机整日不断地侦察与轰炸,为避免暴露目标,车炮已不能在白天行驶,也不能日夜生火做饭,吃的都是带着的干粮,一边喝着水,一边啃着随身带的压缩饼干。尤其我们是野战炮兵,行军的机动能力差,加上夜间行军,山间道路坑坑洼洼,车辆人员往来又多,每天下午四、五点钟出发,一个晚上,车炮只能前进三四十公里,到达宿营地,已经是夜过三更,待挖好车炮掩体,伪装好,东方已经发白。这时,干部、战士一个样,啃上一块压缩饼干,就在树林里,打开雨布,连衣睡下。这可谓是“马不离鞍,人不卸甲”!大家累了一夜,天又很冷,虽个个情绪高涨,一躺下,便很快进入了梦乡。
1953年初,部队向东海岸元山一带移防。那时,我已调二营工作,记得营长周宜标在一次连排干部会上传达团首长的指示:这次部队移防元山一带,是为了粉碎美国侵略者企图从朝鲜东海岸发动“两栖登陆”的进攻。朝鲜东面海岸线长,平川开阔地多,易被敌炮火力控制,是我方防御中一个薄弱地带。这次反“两栖登陆”作战,直接关系到我军侧后的防御与安全,任务艰巨,意义重大,我们必须做好反登陆的一切准备。干部会议后,各连纷纷行动起来,写保证,表决心,出发时,人人情绪高涨。当时,正值寒冬腊月,气温已经降至零下三十多度,尽管脚上穿的是大头鞋,身上穿的是棉衣棉裤,仍冻得浑身发抖。有几天还是连日风雪,冷风卷着雪花扑面打来,迷得人眼都睁不开,甚至连喘口气也觉困难,加上行军中,头上有敌机侦察,周围有敌炮袭击,东线又是山高路隘,交通不便,这对我们炮兵行军作战无疑是一次严峻的考验。
有一天,部队继续在夜间行军,突然,前面友邻部队的行动被敌机发现。顷刻间,十几架敌机,来回盘旋,扔下的照明弹迅速把方圆十几公里的山林,湖泊,道路,照得如同白昼,随之而来的就是穿梭似的轮番轰炸和扫射,燃起来的火光与爆炸声,枪弹声交织在一起,似乎要把这块地方搅得山崩地裂。幸好,这时,我们各连车炮人员在后面已拉开距离,沿山隐蔽起来,没有遭到损失。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照明弹陆续熄灭,敌机的轰炸扫射开始平静,但敌人的探照灯仍在四处搜索,各色信号弹仍在不断发射。我们的交通岗、防空哨也在不断鸣枪警告,部队行军,再也不能开灯驾驶了。怎么办?战士们想了个办法,即在车炮行进时,以一人身披白床单在前面引路,驾驶员闭灯跟着白床单开车前进,但由于沿途车辆很多,这种方法不仅减慢了行军速度,还不时的造成人员车辆的堵塞与积压,但行驶安全。最后,经过几天的艰苦跋涉,还是按时到达了目的地。部队驻扎在元山附近马转里一带,并迅速投入到反登陆作战的海岸防御准备上。既积极构筑坑道工事,又积极囤积粮弹物资,并配合步兵积极进行了反登陆、反空降、反坦克的射击训练,响亮地提出“人在阵地在,炮与人共存亡”的口号。坚决不准敌人登陆,敌人登上来就坚决消灭它。由于我军在东海岸进行了强大的兵力部署,并以坑道和钢骨水泥工事为骨干建筑了纵深的防御阵地,最终使叫嚣一时的美国侵略者不敢越雷池一步,一场“两栖登陆”的黄粱美梦,也随之破灭。
独树一帜的战地文化
开展战地文化活动,这是我军的优良传统,也是军队建设所必需。在抗美援朝中,尽管战斗频繁,环境艰苦,物质条件差,但各种形式的文化活动,红红火火,始终不辍。上甘岭战斗是朝鲜战场上最为激烈的一次战斗。阵地上整日炮火连天,硝烟迷漫。但战士们利用战隙学文化的热劲,丝毫未减。那时,各营连都配有文化教员。我们三营各连都有1~2名文化教员。他们活跃在阵地上,都想方设法组织战士学文化,每班的坑道,既是战场,又是课堂,炮架上,炮弹箱上甚至防盾板和炮身上都贴满了拼音字母和战斗口号。我们的战士,在旧社会,大多没念过书,有的连自己名字也写不下来,一听连里动员他们学文化,有教员给他们上课,打心眼里高兴。学习起来,有本子的,就写在本子上,没有本子的就写在信纸信封上,有的连香烟盒子也用上了。当时,我们给战士上课,并不是直接教识字,而是先学会21个声母[b(波)、p(坡)、m(摸)、f(佛)、d(得)、t(特)、n(纳)、l(勒)、g(哥)、k(科)、h(喝)、j(基)、q(欺)、x(喜)、zh(知)、ch(嗤)、sh(诗)、r(日)、z(资)、c(雌)、s(思)]和5个韵母[a(阿)、ì(衣)、e(阿)、o(握)、u(友)]。声母和韵母掌握后,以此为“拐棍”,才学拼音识字。每人能识2000个常用字,就算扫除文盲。由于战士大多是成年人,基础不一样,记忆能力各有差异,学起来的进展程度也不一样,有的学得快,巩固得好,三四天就能把21个声母和5个韵母认下来,写下来,并能拼音认字。接受能力差的,往往是前学后忘,不太容易巩固。尽管困难很大,但战士们的学习热情很高,一有战隙,就全神贯注地学起来。有的战士为了完成识字任务,白天在坑道里学,晚上在油灯下也学,连做梦也在学拼音,真是“梦牵魂绕,苦心孤诣”。
我作为营的文化教员也到各连去检查战士学文化的情况。一次跟着营部通讯员,依托弹坑冒着敌人炮火,经过五道封锁线到九连炮阵地。九连炮阵地在营部右侧约五六公里处,全连的坑道工事都构筑在山坡上,从山下看上去,整个小山已被敌炮、敌机炸成焦土,岩石已被炸成黑色粉末。但战士们战斗情绪高涨,学文化的热情很高,坑道内贴满了拼音字母和拼出来的注音字。据王琪教员介绍,学习20天来,全连已有三分之一的战士速成识字800个以上。七连离营部较近,进入坑道作战时,还有一门火炮的坑道尚未凿通,生活艰苦,作战任务重,有许多战士仍趴在炮弹箱上学拼音认字写字。八连阵地在营部左侧约四五里处,火炮都配置在山沟里,没有坑道工事,都是露天掩体。
一天上午,我去检查时全连正在进入紧张的战斗。我没有找到连部,就在战士住的防空洞里看战士作业本时,还不停地听到附近敌排炮的爆炸声,甚至有的弹片还落到防空洞的跟前。这次检查,战士们的勇敢作战精神和刻苦学文化的毅力,使我深受感动。上甘岭战斗结束后,我调到二营工作,二营和三营一样,也掀起了一股学习热潮,特别是1953年,上半年的一段时间,全营在元山一带作反“两栖登陆”作战准备,战事稍稳,营连领导就组织战士进行文化学习。那时,教学一般都能按识字造句计划进行,到四五月份统计,已有80%以上战士完成了扫盲任务,不少战士已会简单写信、看报、写日记、写自己经历的事,为回国后大规模地向文化进军打下了基础。
做好战时宣传鼓动工作,也是我们文化教员的一项光荣职责。上甘岭战斗中,连队的政治思想工作是强有力的。作为战时政治工作重要内容的战时宣传鼓动工作,在党支部领导下,有广大党员、共青团员在做,有正副指导员在做,也有我们文化教员在做。整个阵地的宣传鼓动工作搞得有声有色,扎扎实实。回忆起来,有在坑道口,树林里张贴标语宣传完成上甘岭战斗的任务和意义;有深入各炮讲故事,教唱歌,鼓舞战士们的战斗热情;有通过书面、电话等方式及时传播步炮协同作战的胜利消息;还有通过战地宣传营连战斗中不断出现的英雄人和事以及宣传祖国人民支援“英雄儿女”的心声。上甘岭战斗后期,我一度调到团里负责《前进报》的记录新闻工作。为了让战士们能及时知道国内的大事要事,我每晚11点钟趴在防空洞里,把中央台的新闻一一记录下来,以便在第二天的《前进报》上登出。在战场上,还有“火线扫尘迎亲人”的宣传工作。记得一天上午,上甘岭战斗正在激烈地进行着,赴朝慰问团的同志深入到八连阵地慰问,当他们从一炮(一班)慰问到二炮(二班),又从二炮洞口出来去三炮(三班)慰问时,不料一发炮弹正好落在二炮洞口爆炸,二炮的伪装掩体被炸塌,有的战士牺牲了,但慰问团的同志幸免于难。我们就以慰问团同志冒着生命危险慰问志愿军战士的精神为契机,在阵地上,在团报上大力宣传祖国人民热爱志愿军,与志愿军战士心连心的真挚感情,鼓舞战士们将上甘岭战斗进行到底,不获全胜,绝不收兵。
血与火铸就的辉煌
上甘岭战斗发起那天傍晚,我跟赵建元教导员坐吉普车到五圣山营指挥所。营指挥所在五圣山一山坡上,两边都是山连着山,坑道口朝西北方向,下面是蜿蜒直下的山沟峡谷,茂密的树林看上去已把营部隐蔽得像天然屏障。由于坑道口右侧四五十米是一条运输要道,也是我们营指挥所通向七、八、九连的必经之路。因此战斗一开始,这一带很快便成了敌炮竭力封锁的目标。不管在通道口、山头上或是山沟里,每天落下的炮弹不下上千发。这不仅给部队运输带来困难,还会随时造成人员伤亡。为了战斗胜利,前线部队不管遇到什么情况,心中始终装着多一份艰辛,就是多一份贡献,多一份胜利的信念。胜利来之不易,胜利是血和火的结晶。
在上甘岭战斗的日日夜夜里,敌人为了攻占我们,在上甘岭前沿五九七。九和五三七。七,这个不到四平方公里的两个连的阵地上,一天要发射炮弹30万余发,飞机要投掷重型炸弹500枚,有时为了一个小山头,一个小山包,一天要冲击30多次。整个阵地天昏地黑,火焰终日不熄。为配合步兵一次次打退敌人的冲击,一次次消灭敌人,我们三营七、八、九连的指战员们,发扬了革命英雄主义和勇敢顽强的精神,在43天的残酷战斗中,创造出一次又一次的辉煌战绩,涌现出一个又一个可歌可泣的动人事迹。在一次火力支援步兵的阻击战中,七连奋勇当先,以51发炮弹打垮美七师一个团的大举进攻,毙伤敌四百余名。在支援步兵反击五三七。七北山阵地的战斗中,七连又与八连一起打退敌人多次进攻,恢复了全部阵地。在敌集中兵力反复向五三七。七阵地进犯时,八连与四、五连在一起,配合步兵顽强抵抗,一日中,打退敌成连成营进攻八次之多,杀伤美伪军八百余名。在多次配合步兵与敌人阵地争夺战中,八连的四门火炮,三门被打坏。英雄的二炮,战斗减员只剩下一炮手张瑞臣一人,仍坚持不下火线。他既当瞄准手,又当二炮手、三炮手,一个人操作几个炮手动作,右手装弹烫伤了,就用左手装弹,在连续装弹,手背烫伤,血肉模糊,筋与骨都露出来的情况下仍坚持把一发发炮弹准确地射向目标,给敌人以沉重的打击。战斗整整进行了一个夜晚,打得步兵连连称好,有力地配合步兵夺回了前沿阵地。
在反击与守备五九七。九阵地的激战中,八连始终担负着主要火力任务,在战役第二阶段,美伪军为夺取我占领的阵地,集中兵力,全力猛扑。八连与四、五连在一起不分昼夜,全力支援步兵守备,并主动寻找战机狠狠打击敌人,先后击退击溃敌一个排和三个营对五九七。九阵地一百六十次以上的反扑,大量地杀伤了敌人,有力地支援步兵巩固了守备阵地的任务。九连在作战中,始终发扬“猛、准、狠”的战斗作风,在高岱里作战阵地,率先以八十六发炮弹粉碎了敌四十二辆坦克的进攻,击毁十一辆,创造了朝鲜战场上榴弹炮打坦克的新纪录。在战斗中,敌人企图凭借其飞机、大炮压制我军的优势,在九连的阵地上,先后落下炮弹几千发,飞机投弹近百枚,四门炮的坑道口都被敌机敌炮打垮,洞顶被炸平,整个山的阵地,被炸成一片焦土。战士们生活艰苦,有时喝不上水,吃不好饭,十一月五日那天,连盐也送不上去,全连只得吃白水面。但战士们斗志高昂,火炮人员减少了,便与八连合并再战,炮弹发射多,复进机不易上去,炮手们便用肩扛一发打一发。四炮打得勇敢顽强,在敌人一次次以整排整连甚至整营的兵力向步兵阵地进犯时,他们均以猛烈的炮火一次次为步兵冲击开辟了道路,仅十一月一日至十日统计,共支援步兵胜利反击五十余次,歼敌三千余人。在激烈的战斗中,电话线被炸断了,但电话班的战士们,线断到哪里,他们就查到哪里,线就接到哪里。一次,阵地上的电话线又被炸断,电话兵金耳世二话没说,背着电话机和电话线就去查线。不料,在查线中,左腿被敌炮炸断,血流如注,但他不叫一声痛,不叫一声苦,拖着断腿继续查线接线,当爬了二十多公尺时,发现自己带着的线用完了,还有一大截线没法接上。这时,他意识到情况紧急,接不上线就会延误战机,影响战斗,就毫不犹豫地用自己的两只手,拉住两头断线,电话通了,战斗胜利了,可金耳世同志倒在血泊里光荣牺牲。
上甘岭战斗结束,三营取得了辉煌的战果。全营三个连都立了功。七连荣立集体二等功,八连荣立集体一等功,九连被授予“二级英雄连”的光荣称号。九连四班荣立集体一等功,这门炮被誉为“功劳炮”至今还陈列在北京军事博物馆里。电话兵金耳世被追认为“特等功臣”,八连一炮手张瑞臣荣立特等功,并授予“二级英雄”、“青年英雄炮手”光荣称号,全营在上甘岭鏖战中,也荣立集体二等功。
光荣归于党,归于伟大领袖毛主席的英明决策与指挥。我们是胜利者,我们又是幸存者,当我们赢得了胜利,分享着胜利的喜悦,继续为共和国的繁荣昌盛增砖添瓦时,怎能忘记昨天为赢得胜利而浴血奋战光荣牺牲的战友们?“自古英雄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让我们讴歌:“上甘岭精神”永存,烈士精神常青。
2002年9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