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的时间是下午两点整。
说走就走。江凌整理好衣服,接着就给杨波打电话,说有件急事,马上到市里去一趟,让他将车直接开到她的宿舍门口来。
虽然是心猿意马,但有一件事她没有忘掉,那便是用湿毛巾迅速擦掉刚才化妆时留在脸上的痕迹。接连擦了好几遍,又用手掌用力擦抹了一把,放到鼻孔间嗅了几下,直到没有一点香味了为止。
估计杨波快过来了,江凌随即便关门出了宿舍。
直到汽车出了县城很远,江凌还在沉默着。这些日子,她的思绪一直被好几个“谜团”困扰着。只有上午的“谜团”被解开了。对欧阳文峰的表现,一开始她的确认为是一个骗局。但是不解自开。直到现在她还深信不疑,欧阳文峰是出自真心,尽管情况的逆转是那样的突然。不管是天赐良缘,还是歪打正着,那一头反正已高枕无忧了,等待的只是好消息。杨波所编织的那个“谜团”,如何才能解开,何时才能解开,尽管信心十足,可现在依然是个未知数。为了得到一个更加圆满的答案,只好按计划来,那便是耐心等待。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怎么也没有想到,转眼间,心头又被蒙上一个“谜团”。而制造“谜团”的人便是自己的丈夫周明。相比之下,这个“谜团”要更加难解,即便顺利地解开,说不定也会是一颗定时炸弹,既令人费解,又十分危险。但无论如何都不能回避,即便洞察到了会被炸得粉身碎骨,也得挺身而出,迎面而上。坐车本来是忙里偷闲,借此休息的好机会,可因烦恼缠身,早在上车之前她就意识到了,这一路上肯定不会轻松。仅周明打来的那个让她疑虑重重的电话,苦思冥想一路子,也理不出一丝头绪来。刚刚找到一点儿感觉,便又顿然消失。思维的线头儿即便是千头万绪,到头来还是归结到一个圆点上,那便是河东县的工作与发展大局。对一个视大局为重,视事业为先,视责任为第一生命的人来说,当百事缠身时,她自然会区别出问题的轻重缓急来。
临出门之前,也就是随手带门的一瞬间,江凌又突然接到一个电话。打电话的不是一般的人物,而是市委的梁书记。接电话时,江凌被吓了一跳。来河东县这半个多月中,梁书记只来过一次电话,是她报到后的第二天上午,梁书记只是公式性地随便问了一下情况,让她尽快适应新的工作环境,争取在最短的时间内进入工作角色。之后,她去市里参加过一次会议,梁书记正好去省里开会,因而未能相见。不仅如此,因各方面工作还没有头绪,曾出现过好几次冲动,都犹豫着没敢主动给梁书记打电话。
此时,江凌便主动问梁书记有什么指示。
梁书记沉默片刻说,才离开我这么几天时间,说话就先变了调儿,什么指示不指示的,都将我当成了外人。
江凌辩解道,在你跟前时没觉得怎么着,总像个不成熟的小孩子,可离开后感觉就不一样了。第一个感觉是,你是我工作上最直接的领导……
还没等江凌说出第二感觉来,梁书记便打断她的话茬,说你抓紧到我的办公室来一趟。如果能离开身,现在就赶过来,越快越好。下午四点半,我还得去市政府参加一个紧急会议。
江凌只好改变计划,答应先去梁书记的办公室。除了这件事,眼下再也没有比这更重要的了。
到底有什么重要情况,梁书记在电话里没有直接点明。电话来得这么突然,别说什么事儿了,仅电话本身,就会让江凌一路子不安。虽然算不上什么“谜团”,但也让她无处捉摸。最好的办法就是有备无患,将近来县里的最新工作动态在脑子里过滤一遍,并且理出个一二三来,不论梁书记问到什么问题,都能做到随机应变,对答如流。她早已吃透了梁书记的行事风格,跟下级谈论工作,他向来不面面俱到,啰里啰嗦,而是直奔主题,就事论事。其实梁书记所博得的那些良好口碑,也多在于此。就这一点来说,江凌太不成问题了。因平时注意积累,经过这些年的刻苦磨炼,又形成了一套独具特色的逻辑思维方式,似出自她手下的文章一样,一会儿工夫便流水一样固定在了她的脑海里。如果梁书记别出心裁,专挑陌生的领域和内容故意出难题,那就另当别论了。
当汽车快走了一半路程时,可能发觉江凌下午的情绪不大正常,也许担心窝了多日的一肚子心事再不倒出来已没了机会,或许意识到今天下午是最后的一次机会,杨波再也忍耐不住了,便灵巧地扭动了一下脑袋,继而直视着前方,试探着对江凌说,江书记,可别忘了,咱们上午探讨的那个问题还没有结尾呢!像写文章一样,不管是否满意,最后总得画个句号吧?
江凌感觉很累,先是一愣,接着便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你又要让我跟你猜谜?可你的文章太长了,而且还悬念不断,情节连连,总也没完没了,何时才能画上最后的句号?
杨波松一下油门,让车速稍慢了一点,这才放心地说,就像咱们开车赶路一样,路途再远,也总会赶到目的地。但是,路途中的大路、小路、曲折的路、不平的路、泥泞的路,抑或桥梁和障碍,哪一样都躲不过去。到了目的地,回头遥望,平坦的路途转瞬即逝,而坑坑洼洼的泥泞路倒给人留下深刻的印象,直到这时才感觉这样的行程很有意思。呵呵。
江凌果然一下子提起情绪来,不禁问道,咱们从哪里说起才好?
杨波说,那就接着上午的话题继续说吧。
江凌说,上午说到了哪里,我都想不起来了。
杨波说,那么,你就好好地想,想起来再说。
江凌说,脑袋瓜里乱哄哄的,都被那些重要的事儿给吞没了。
这时,杨波的口气就严肃起来,似下最后的通牒,字字有声地说,看来江书记压跟就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要说重要的话,将河东县近期发生的所有大事加在一块儿,也比不上这件事更重要。
江凌似乎没有听清,就让杨波再重复一遍。
杨波没有重复,却提醒道,如果放弃这次机会,吃后悔药都买不到了。
江凌这才引起了高度警觉,就问有这样重要?
杨波说,到底重要到什么程度,简直让江书记无法想象。
江凌说,我怎会忘记,还不是杠子老虎鸡虫子的事啊?
杨波就没再兜圈子,便接着上午的话题说,江书记是咱河东县的一把手,是所有官职中的大哥大,在杠子老虎鸡虫子当中,是理所当然的杠子头。可杠子最终还要被虫子钻透,甚至吃掉。有道是,英雄盖世,天下无双,却无奈于房内之蚊蝇与跳蚤。江书记是左右百万之众的县委书记,不惧鬼神,不畏邪恶,堂堂正正,飓风难撼,难道就没想到朝夕之间便可毁于一蚁之手?
江凌听后为之一惊,便下意识地仰躺于身后座椅的靠背上。并不是惊慌失措,而是因为此话出于自己的司机之口,想来太不可思议。闲暇时,她研究过官场现象,无非是尔虞我诈,或者说是你死我活的权力与利益之争。所谓的你死我活,那只是一种假设,是反映争斗过程中的激烈程度,是文人们在杜撰历史时的夸张与比喻,如果真的发展到你死我活的地步,那么争斗的双方皆到了自我毁灭的危险境地。可杨波却将问题说得如此严重,她不会相信,不能全信,又不可不信。这是因为,有些事儿是绝对不可能的,但一切事物又在可能中发展壮大。所相信的是,杨波的提醒或许有一定的参考价值。
杨波接着便提出一个新的问题,直截了当地问道,如果那个可降服于你的小人物已被人利用,正在走向犯罪的边缘,并且已经走出了第一步,又迈出过第二步,已不像虫子钻杠子那样简单了,而是要把你这根杠子钻透咬烂,直至生吞活剥于腹中,假设这只小虫就是我本人,是你的贴身司机,一旦大白于天下之后,你将如何处置此事?
江凌感觉杨波说得越来越玄乎了,便不假思索地说,我又不是律师,也不是检察官和法官,得不出完整的答案。道理却很简单,肯定会受到法律的严惩。但是,具体情况具体对待,只要果断停止犯罪行为,说不定还会立功受奖。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也就是这个道理。
这时,杨波却什么也不想了,更是什么也不顾了,便嘶哑着喉音大声喊道,江书记,你意识到没有?有人要借刀杀人,花钱买你的人头啊!
瞬间,折磨了她多日的那个“谜团”终于露出了谜底。
江凌沉默良久后问道,你有什么证据?
杨波说,这就是证据,是推不翻抹不掉的铁证。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大信封,反手递给了江凌。
江凌伸手接过信封,用手掂量了几下,信封沉甸甸的,估计有好几万元。在信封的正面上还写着一行不太规整的大字,即赠款人:李学明。收款人:杨波。某年某月某日晚。江凌见过杨波的字体,分明是杨波自己注明的款项出处。端着手里的信封,江凌感觉似有千斤之重。她一时不知如何处理此事才好,便木偶一样定格在汽车的后座椅上。
杨波反倒活跃起来。因彻底放下了思想包袱,像打破了的水缸,满缸的水便“哗”一下倒了出来。从刘德明车祸事故的前因后果,到给江凌开车后,李学明是如何向他交代任务的所有细节,从头至尾叙述了一遍。
江凌听后为之震惊,但没有慌乱。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真是意想不到,这个看似端庄文雅、面善心慈的李学明,原来心狠手毒,竟堕落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刽子手。而这样的危险人物,过去叫混进革命队伍中的阶级异己分子,现在叫什么呢?还真是一时无法定论。但是,怎么定性也是严重的刑事犯罪行为。连这样的人都能进了县委班子,而且还受到重用,不能不说是一种莫大的悲哀。可想而知,河东县已经腐烂到了什么程度。联系到“4·15”命案,对出自杨波所提供的密情,她更是深信不疑。
与此同时,发自内心的怜悯之情也油然而生。一个普普通通的司机,长期深受欺侮与压榨,杨波还不知受到了多么大的精神摧残。给她开车之后,怪不得有如此之大的精神压力。因为见到了光明与希望,也是受正义的力量所驱使,所以杨波才幡然醒悟,反戈一击,果断地揭露了李学明的罪恶行径。
李学明作为县级领导,发生如此严重的犯罪嫌疑,应该马上向组织汇报,并采取果断措施立即捉拿归案。可转念一想,这件事跟“4·15”命案应融为一体,绝不能另开炉灶,只要“4·15”命案进展顺利,此事证据成立,犯罪嫌疑人自然会罪加一等,受到应有的惩处。即便命案的凶手不是李学明,仅这件事也会让他蹲几年大牢。法网恢恢,犯罪分子迟早会落入人民布下的法网之中。
但是,江凌毕竟还是为此增加了更大的危机感,便立时给王建国和王朝阳打电话,让他们立即采取更加严密的措施,对犯罪嫌疑人严加监控,绝不能有丝毫的疏忽大意。要各负其责,哪个环节上出现了问题,事后将严肃追查责任。直到对方下了保证,才中断了电话。
可话到于此,杨波的问题却没有结束。
江凌刚通完电话,想不到杨波又猛不丁提出一个问题来。
杨波说,江书记,在我的司机生涯中,这次为你开车,算得上最愉快的一天,可以说令我终生难忘。但是,你没有想到,今天也是我最后一次为你开车。
江凌愣了愣问道,为什么呢?你出的谜刚刚被解开,难道又有了新的谜语?
杨波说,这回不是谜语,要说谜语的话,一语就可猜透谜底。
江凌继续问道,为什么说是最后一次给我开车?
杨波便毫不犹豫地说,如果说刚才我向你透漏的消息是一种犯罪行为,作为犯罪主体,李学明是犯罪主谋或主犯的话,那么在事实上,我已经构成从犯。尽管犯罪情节有所区别,但毕竟也是一种犯罪行为。我已经想好了,回去后就立即去县公安局投案自首,争取得到宽大处理。
江凌听后既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安慰他说,能大胆地揭露犯罪分子,并主动承担罪责,本身就是一种很好的立功表现。情节不同,动机不同,表现不同,相信在法律面前会得到公正的处理。我赞同你的这种坦诚布公的大胆想法,但绝不能为此而产生思想压力。自首也罢,交代问题也罢,反映情况也罢,那只是说明你具有一定的法律意识和思想水平,我也为此而感到高兴。可是车不能不开。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出了大事谁都保不了你,但是这件事我说了还是算数的。
杨波便果决地说,那么我就辞职。现在说犯罪分子尚早,可一个让人民信得过,并具有很高威望的县委书记,身边安插着一个犯罪嫌疑分子,你就是没什么想法,我的精神上也受不了。
江凌说,什么叫犯罪分子?什么叫犯罪嫌疑人?你要增强信心,振作起精神来才行。能坚决顶住压力,充分掌握事故的尺度,未伤及刘德明性命,又能主动揭露犯罪嫌疑人新的罪行,不是立功的表现又是什么?小杨,你该放心了吧?
杨波依然心事重重地说,就是平安无事,我也拿定主意辞职,我已经不适应开车这一行当,更是厌倦了在官场里……
说话的工夫,汽车便到了目的地。江凌坐在后面没有看到,杨波是泪水汪汪,两眼模糊着将汽车开进了市委大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