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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KTV夜话

1

要不是雷立行喝了酒豪气大发,非请我“潇洒潇洒”。这种地方我是不会来的。倒不是全然没“贼心”,但身份形成的某种惯性,总让我缺乏点“贼胆”。以前也在这类地方见识过小姐的“服务”,别人搂搂抱抱、打情骂俏的,我就是伸不出那手去,结果小费还得照付。何况这儿小姐的价码也让我咋舌。我们那里两百块可以“到位”了。可雷立行说,这儿只够付小姐在KTV陪唱的小费;出台是六百,包夜少则一千,多则,“看你中意啦,爱摆点谱的老板甩个三两千的,小事一桩。至于‘开处’,这里的行情是一万五起价,愁的是没有足够的‘人力资源’……”

我唯有唏嘘。这城市的富糜和豪侈是一下车就扑面袭来的。酒楼、歌厅和桑拿、足浴之类,醉汉荡妇般挤满街头,争相向路人抛洒着光怪陆离的媚眼,令人迷眩。夜风里满是酒气和喧嚣,歌厅里则满是小姐。就这家,进来时差点没让我厥过去,二楼吧台前哄哄乱乱地挤着、坐着、站着不下百把个小姐。一个个浓妆艳抹、袒胸露腿的,让你的眼光没地方安顿。就这样,当我后来去洗手间时,那些“绿头苍蝇”已一只不剩地飞进了大大小小、犬吠狼嚎般喧嚣着的包间里了。

再也没想到,我会在这里邂逅自己的学生。

是她先认出我的。我说过我不习惯这种地方,更别说人贩子一样挑小姐了,那未免不太尊重她们。所以妈咪把五个小姐领进包间,有的搔首弄姿、有的故作矜持地站在我们对面时,我窘迫地不敢正眼瞧她们。没想到一个看上去最年轻、长得也十分好看且尚存几分清纯的小姐一屁股坐到我腿上来,双手揽住我肩膀直晃:老师哎,你怎么也到这里来啦?

我一惊,下意识地推开她。隐约觉得这女孩的确很面熟,尤其那双勾魂摄魄的黑眼睛,分明在记忆中秋波般忽闪,却一时想不起是谁。雷立行在一旁嘎嘎直乐:这丫头真伶俐嗨,会来事!长得也这么水——你就留下吧,他不要你的话,我要啦。

那小姐咯儿一乐,蹦到门口将大灯开亮。回过身来,摘下那在两耳下受惊的草莓般晃荡的大耳环,垂手端立,很学生地冲我一笑:苏老师我怎么会懵你啊?你叫苏展,是一中的教导主任,教过我三年英语,怎么就记不得我啦?我真有变得这么老吗?

余晨!

我顿时叫出声来。

两年多没见,她变化真大呀!虽然我当年只是兼她们班的英语课,与学生接触并不太多,但对小白的印象还是有的。她长得堪称校花,皮肤雪白,个子也高,所以坐在最后排,两条修长的腿总爱伸在过道上;而她那时也显得比较清高,仿佛身边有一圈无形的墙,课余很少见她和别的同学来往,上课也从不主动举手。有时点她回答问题,多半却答得出来。平时则总爱托着腮帮子,有点怔忡地望着窗外出神。可她那时的学习还不算坏呀,中考成绩也够线,听说是想早点工作,才上了卫校中专班。按理,她还有一年才毕业,怎么竟到外地做小姐来了?而且突然变得这么老到,见了老师竟毫无顾忌,反让我有点手足无措呢……

我在这里叫“小白”——我属小白兔嘛。

小白苍白的脸上泛出兴奋的红光,紧贴我坐下来,哗哗地往酒杯里倒满两杯啤酒,举起一杯和我的碰了一下:苏老师,过来一个月了,人生地不熟的,你是我碰到的第一个乡亲——我敬你一杯!一仰脖,咕嘟咕嘟,一口气干了个底朝天。顺手从雷立行面前的烟盒里抽出枝烟,老练地点着火,大口猛吸。

我愕然望着她,脑海中啤酒泡沫般翻腾起无数问号。

2

我正斟酌着怎么开口,小白先向我抛出了一连串问题。我老实告诉她,是雷总请我来的。他是当地人,也是我大学同学,在这儿开了家教辅器材公司,我们进了他点货……话没说完,小白一头扑进雷立行怀里,捧住他脑袋就叭叭亲了几口:这么说是雷总买单喽?该好好报答我老师哟——刚好我今晚还没地方住呢,你就请他做个包夜吧,我也好和老师好好叙叙——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何况他还是我当年的梦中偶像哪。苏老师你知道吗?那时候我最迷恋你的是什么神态?——有人就是念不上来,你拿根手指点着他:好,好,好样的,真是好样的……苏老师你不知道你有好可爱哟……

我咂摸出她的心思,心里反不是滋味。再说,即使我有什么想头,也不敢和她做什么呀,干她这行的,保不准哪天就给弄住,而她对我知根知底的,万一把我供出来,岂不害我身败名裂吗?于是我托辞婉拒了。

小白倒也乖巧,见我态度坚决也不强求,只希望能让她多陪我聊聊,说她在这里实在太孤独,举目无亲的,仿佛成天裹在一团浓黑的雾里,天昏地暗又无可奈何。我也正想听听她到底是怎么回事,便点了头。雷立行见状,又叫了些啤酒和香烟进来,自己揽着个小姐到别的包间去了。

小包间里只剩我们两个人时,小白倒忽然闪露出几分羞涩,虽然只是一个瞬间,还是让我短促地重温了一下当年的她——毕竟还是个17岁的女孩呀,她的眉目间虽然多了几分让我不舒服的风尘气,尚存的稚气到底还难以尽掩。

不知是喝了酒特别想宣泄,或是对我真有什么特殊的信赖,抑或是她干这行已有些时日而不以为然了,反正小白几乎豪不掩饰地就把自己的一些情况倒酒般哗哗倾出。原来,她一年多前就因为和老师吵了一架而离开了卫校,不久后就开始做起小姐来。用她的话说,出来才知道,家乡实在太穷了,自己也实在是太亏了:最早我在桑拿做事,一天做三个人老板才给我两百块提成,我还乐得直喊钱太好赚呢!

后来,是一个小姐先被一个老头带到这儿,发现这里和家乡收入天壤之别,又把她带了过来。小白酸楚又不无得意地说,她在这里人生地不熟,尤其听不懂当地人的土话,而且从来没出过远门的她,心理上到现在还没法适应。晚上还好,反正陪客人拼命喝酒、抽烟可以盖住点。白天,尤其是下午一觉醒来,房子里阴森森的,心里头空洞洞的;一个人到外面乱逛吧,满大街都是素昧平生的陌生人,心口还是拎拎的,虫子咬一样特别难受又特别空虚。所幸这里的收入很让她满意。现在她每个月要交给那个介绍她来的小姐8百块中介费,但这点钱比起赚头来就只是毛毛雨了——到今天我刚好来了整整一个月,你猜我赚了多少?

我说,这行情我可一点没数,怎么猜得出来?

你猜猜玩儿嘛!

我含含糊糊伸出个巴掌来。小白啪一下打掉我的巴掌:告诉你吧,翻个倍还要再加两千,而且是扣掉中介和妈咪费的净收入!所以我下决心,就是再苦再难,我也要咬牙再做它一两年,每年要争取赚足15万。

我想起小白先前说她今晚没地方住,便问她这是怎么回事,难道她到现在还没个合适的住处吗?小白流光溢彩的眼神突然烛火般黯淡了:不是哦,我妈她突然找到这里来了,下午刚到的。为了省钱,我和另一个小姐合租了一间房,只好先让她先跟我挤挤再说了。唉,我来这里,本来也是想自由点,没想到她七问八摸地又找了过来。太郁闷啦……

她又给自己倒上杯啤酒,照样咕嘟咕嘟一饮而尽。我劝她少喝点酒,尤其少抽点烟,可她却笑笑说,我的酒量早就练出来啦,最多的时候,一夜能陪客人喝六七瓶啤酒,有一回吐了个七荤八素,还好那个客人很会疼人,又帮我擦,又帮我按摩,还叫他手下去买了条新裙子给我换……

你这是何苦啊?

我也知道这不好,可是一喝开就管不住自己了。还好,这儿还有不少小姐嗑药呢。好在我清醒得很,出来就是为苦钱的,沾上那个就全完了。

抽烟也不是好习惯哪?

没办法了嘛,最多一天我抽了有四包烟!

唉呀,你这不是糟贱身体吗?你还是个孩子呀?

小白淡淡一笑:做小姐的有几个不抽烟的?我喜欢抽烟是因为它能平静我的心情,喜呵忧呵都离不开它;寂寞的时候,它也仿佛能帮我从黑暗中走出,忘却一些忘不掉的过去。烟已成为我的唯一知己。也许等我不做这一行了,也会抛弃它,但它却绝不会抛弃我。你听过这样一句歌词吗?它说得很有道理哎:“只有烟才会让我觉得我是真实存在;女人燃烧自己的一生,只为点一支烟……”

我还是摇头:抽烟给人的,顶多是一种颓废的幻觉……

有时候颓废也很美的哦!不少客人就说我抽烟的姿势很好看,只不过他们都不知道,烟后面的我有颗怎样的心。而看到烟圈的升腾与飘逝,仿佛忧愁也变得虚无飘渺。我不再妄想改变任何东西,不再期盼谁的真心或关爱。一切都没什么了不得。

我唯有唏嘘。心中暗暗为我这个昔日天真无邪的学生捏了一把汗。也许这是我的自作多情,但我总难拂去那份有点儿类似“明珠暗投”的抱屈感。以她相当讨喜的长相、出色的身材和伶利的口齿,又还这么年轻,如果有合适的机遇,似乎绝不应该是沉沦在这种地方的人呵,她怎么就走到这一步的?她就甘于这么堕落下去吗?

我不禁又细细打量了小白一番。我发现,除了抽烟或拿东西外,小白的双手总在无言而不安地叙述着什么。她似乎特别在意自己那十根细细长长葱管样白净、涂满发亮的橙色指甲油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总爱摊开十指,母亲轻抚着婴儿娇嫩的脸蛋似地,一会右手抚左手,一会左手抚右手地抚来抚去;沉默不语时,她便更加专注地、仿佛在欣赏一件工艺品似地反复端详着它们。凭这点,我也可以断定,她不至于是个自暴自弃的女孩,为什么却对自己的身体、人格、甚或是命运、前途持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呢?

我意识到现在的她恐怕已听不进任何说教了。但默了一会还是没忍住,想借题发挥劝她别再干这个了:你才多大呀?怎么就有了那种在我看来未免有些苍老的心态了?恐怕这和你的处境有关。何况,既然你妈找来了,你就该体谅你妈的心情。哪个当娘的会舍得女儿过这种日子呀?就跟她回去吧。卫生学校是怎么回事?如果你想恢复学籍,我在家乡还是有可能说上点话的……

果然,小白一脸不屑地拂了下手,一连声地NO、NO着:苏老师,你以为我到了这种份上,还有心思上课吗?再说毕业做护士,一个月恐怕还拿不到我现在一晚上的钱,换了你觉得值吗?

怎么不值?人生的价值可不能光以金钱来衡量呀。再说,就是撇开这种行当合不合法的问题,那也纯粹是吃青春饭,还不安全,没日没夜酗酒抽烟的,人也老得快,万一得个什么病,或者年纪大一些以后你怎么办?

所以我才要趁早多挣钱嘛,有了钱什么不好办?到时候找医院做个处女膜修补,嫁个喜欢我的有钱人;或者万一碰上个我喜欢的男人,没钱我也养得起他了。总之什么不比死读书强?

顿了一下,小白又说:其实我最想做的还是将来开一家美容厅。我特别喜欢做这个,有空的时候,我已经学一些东西啦。你看——她捋起左袖让我看,只见她小臂内侧,赫然刺着朵嫣红的玫瑰,后面还带着枝弯弯的茎和两片绿色的叶片——这就是我自己刺的,怎么样,还蛮像的吧?

应该说小白还真有些灵气,那枝玫瑰虽然很小,却刺得相当真切生动。但是我心里却漫过一片寒气,不知该肯定还是否定她,于是便含含糊糊点了点头。

听到小白的那些话,我再次意识到自己有点迂。某种程度上说,虽然她口口声声称我老师,虽然我自以为还能教导她,实际上,过去那个天真单纯的学生早已死去!而眼前的她,某些方面完全当得起我的“老师”。

但是,别人还好说,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学生如此沉沦,我又实在感到不忍。于是又说:有一点你想过没有,就算按你的设想,迟早有一天还是要回到正常生活的轨道上来的。你终将要为人妻,终将要为人母的,到时候,你如何面对你的丈夫,如何面对你的儿女?如果这点你暂时还没法体会,也不信自己会有追悔的一天的话,那你妈现在的心情,难道你也一点都体会不到吗?什么叫可怜天下父母心?为什么她会千里迢迢来找你?

嘻!小白突然尖锐地笑了一声:问得妙呀苏老师!可你别怪我没礼貌哦,虽然我在你面前永远是学生,但老实说吧,我在学校里就一直有这种感觉,现在就更觉得好笑了——怎么你们当老师的,头脑都这么简单哟!还一天到晚自以为是什么红烛啦,灵魂的工程师啦!嘻嘻!

我迷惑地看着她,不仅因为小白的语气突然变得刁怪,而且,她的脸色也嬉皮得让我不知所措。小白却不再看我,埋头又往自己杯里哗哗倒酒。我按住酒杯不让她喝。她叹了口气,又叼起枝烟,点火时,我察觉她一个小动作——手背顺势在眼前悄悄抹了一把。尽管这样,我还是清楚地看见她眼里残余的泪花。我的话刺中她的要害了?

苏老师,小白正色凝视着我:可不可以让我先问你一句:你知道我妈为什么千里迢迢来找我吗?

还不是为了你好?

错喽!哦不,也可以说是对,很对,太对喽!

小白突然拎起只脱在她脚边的高跟鞋,孩子气十足地啪啪敲着茶几腿,咯咯大笑:我就知道你还是那个只会教死书的老顽童呀!不过,这也正是你这种人还有点讨喜的地方哦……

趁我不备,她端起酒杯猛喝了一口,不料却被呛住,一顿狂咳,眼泪鼻涕流了一脸。我慌忙抽出纸巾帮她擦脸,没擦几下,她一把抱住我大放悲声!

当她终于平静下来后。我才明白自己她笑得一点没错,自己的确是个只会教死书的迂腐货、落伍者!

3

苏老师,其实我完全知道你会怎么想我,一定会恨我太无耻,太不识好歹了。但我……既然在这种地方碰到了你,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而且,家乡那地方,我这辈子恐怕也不会多呆了。所以什么都无所谓了。我也相信你是个好人,知道或者不知道些什么,对你也都是无所谓的事情。所以我也什么都不想瞒你了。

你们当老师的,不是都号称“园丁”吗?实话告诉你吧,我妈也是我的“园丁”呢!今天的我,在一般人、尤其是你这样的人眼里,肯定是一株“病梅”,甚至是张着血盆大口诱捕男人的“猪笼草”;可在我妈眼里,我可是一棵金不换的摇钱树、顶梁柱;一盆寄托着她的全部希望,同时也是(尤其是男人)人见人爱的香花!

我妈离不开我,我是她的命根子,没有我她不知道自己还怎么活。这点,我在8岁那年就明白了。我爸和我妈离婚,正式将我们推到那刚租来的、阴暗狭窄的新家的当晚,我妈把我紧紧搂在怀里,哭一阵又数落一阵,几乎一夜没让我睡觉。我问她爸爸为什么要离婚,她说都怪我们太穷了,那个女人也太坏了。

她说的那个女人是一个有好几辆卡车的货运公司女老板,我没见过也不想见到她。但我妈却恨不得一口吞了她。说她又胖又丑还又奸;她把给她开货车的爸爸骗上了床,让他当车管,给自己开小车,逼他离婚;我妈吵到她公司去,她当众要我妈“撒泡尿照照自己的穷酸样”;还讥笑我妈没本事,不会生儿子。她说她生过一个儿子,打掉的一个也是儿子,准保还能帮我爸再生他一个儿子!而这正是我爸的致命伤——我一落地奶奶就不喜欢我,也没和我妈好好说过一句话,不是骂就是吵,爸爸也三天两头不着家。后来就和那丑富婆混上了。

我爸的变心对我妈的打击真是太大了。我不清楚我爸是怎么想的,但我可以肯定我妈虽然嘴巴凶,骨子里一直是丢不下我爸的。也许这就是女人天性的悲剧吧,一爱上男人就成了感情的傻子,死心塌地地做男人的附属品。生气了也喜欢自我虐待,痛在自己心上,却还幻想着伤了对方。我妈清醒些的时候,更多地是采取象征性的“惩罚”来发泄她的哀怨。还在他们为离婚吵吵闹闹的日子里,我爸吵不过就三十六计走为上,拂袖而去,然后整天整天不回来。我妈憋得慌,就拿他东西出气。我爸的牙具、茶杯、刮脸刀,不知让她摔坏了多少套。后来又想出了新花样,把我爸衣柜里的衣服一件一件扔得满地都是,然后她又蹦又跳地一边踩,一边骂,直到自己累得瘫倒。可悲的是,没多大工夫,她又唏嘘着鼻涕把那些衣服都收起来,拍拍打打、洗洗晒晒,有时还要拿熨斗仔细烫好,一件件挂得整整齐齐,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

离婚后,我们的新家里,看不见一星半点我爸的东西。所有我爸自己的或者用过的东西,包括烟灰缸,包括我爸过去买了送给我的玩具和物品,我妈一概不要或者一概扔掉。惟独藏下了一本影集,后来被我无意中翻到,上面全是我们一家三口过去的幸福时光。让我伤心的是,所有全家福或我爸和我妈的合影上,统统都抠掉了一个人头。

这个人头并不是我爸,而是我妈她自己!

我们本来就很穷,我爸抛弃我们就更穷了。我妈在超市当厂家促销员,挣的钱加上法院判爸爸每月付我的三百块抚养费,根本养不活我们。但是妈妈心气很高,苦的时候自己天天吃方便面喝稀饭,也竭尽全力把我打扮得洋娃娃似地花枝招展。谁要说我一声漂亮可爱,她就会欢喜得眉开眼笑。可谁要是说我长得像爸爸,她就会蛮不讲理地竭力狡辩,一定要把人家驳得体无完肤。

其实我除了眉眼和肤色像我妈,无论是身材还是脸模子,更多地继承了我爸的优点。他除了脾气懦点,长得可身材高大,一表人才,要不然也不会讨那个丑富婆欢心,恐怕也不会让我妈那么失落了。这点我妈其实很清楚,私底下还为此生过我好几回气,恨恨地点着我的脑门子骂:小贱人越长越像你爸爸,将来人也像了他,还叫我怎么活呀!

不过我能理解我妈的心情,尤其是上了中学,逐渐懂点事以后。我妈真是很疼我的。记得我小时候特别怕老鼠,而我家住一楼,老鼠经常溜进来。我妈为了让我能睡好觉,经常半夜三更提着根棍子满房间赶老鼠。有时没见老鼠逃出去,她就没办法安心睡觉,放轻脚步在屋里东巡西找,一声声地学着猫叫,彻夜不眠。

初一那年我已经发育得很高了,有回夜里发高烧。那时个子已不及我高的妈,背着我一路小跑到巷口去打车,到了医院又楼上楼下背着我看病、化验;挂水的时候她一直将我搂在怀里,眼泪扑簌簌流在我脸上。我要是哼哼几下她就大惊小怪,脸色刷白地冲出去到处找医生;我挤出点笑来,她就长吁短叹直喊谢天谢地。

随着我一天天长大,我妈跟我的关系就越来越不像母女俩,反倒更像是姐妹俩了。平时我们吃什么,穿什么都要听我的意见。不管是买我的衣服、化妆品,还是她自己的这类东西,总要我点头才行。这倒没什么,我懂事早,很多事我也有自己的想法。可在其它一些方面,我却觉得她越来越固执,对我也越来越有一种依赖感,甚至心态也越来越作怪。我想改变她,却毫无办法。

比如找男朋友,我很希望她早点走出过去的阴影,重新找个实惠的男人过日子。毕竟离婚那年她才35,而且后来她又下了岗。可不行,这种事上她就根本不听我的了。别人介绍也好,街坊邻居里追求她的也好,她不是嫌这个没本事,就是说那个太花心,男人一个也不是好东西。或者就是嫌人家长得太丑了,长相连我爸都不如,还不得让我爸和那个丑富婆笑死!

这样过了两三年,她丢了工作后,忽然像是想开了,居然还到婚介所去登了记,今天这个明天那个地谈了个不亦乐乎,还在舞场勾了好些个舞搭子,却是一个也长不了。后来我完全看穿了她的心思,其实她根本不想认真找男人,不过是想骗点男人的钱。结婚的念头也不是完全没有,却有一条,那男人不是个百万富翁,起码也得比那个丑富婆富得多。可是她都过了四十岁了,真有钱的人,年轻妖艳的小蜜一抓一大把,谁会真心看上她?

——那个丑富婆也真把我妈气得发疯,有一天我妈正在街上走,一辆轿车吱嘎一声停在她身边;我爸头埋在方向盘上,丑富婆却摇下车窗冲我妈笑,怀里居然真地举着个大胖小子……

4

你爸他对你也不好吗?

很好的。小白从雪白的乳沟间拎出戴着的一只碧玉挂件,俯过身来让我看:呶,你看,这是我的生肖像。听说我考上了卫校那年,我爸暗地里送我的。我妈不知道是他买的,要不然还不把我给骂死。

虽然我爸和奶奶一样重男轻女,对我不是儿子很失望。但他主要还是受了社会和奶奶的影响,毕竟是自己的亲骨血,他从来不像奶奶那样公开讨厌我。我印象最深的是,小时候奶奶和妈妈经常会为这为那吵起架来,吵来吵去又常常会牵扯到我的头上来。这时候只要我爸在家里,总会把我抱出去,不让我多听她们那些恶毒的话。

他们刚离婚那阵子,虽然判决书规定我爸有权探视我,但我妈就是不让他来家看我,来一次吵一次,有时还打得不可开交。后来我爸就不来了,但有时会偷偷跑到学校门口去看上我一眼。我爸他没多少文化,也不怎么善于言词,见了我总是那么几句话:你怎么穿这么少?冻着了怎么办?你想吃什么吗?爸给你买去。别告诉你妈我来看过你……

我呢,倒不是心里多恨我爸,只不过当着同学面我不想理睬他。见了他我就会撒腿溜走,回头看见他呆呆地望着我背影的样子,又有点同情他。有时他也会追上我,咬牙切齿地说我不懂事:都是你妈使的坏,别光听她的,你应该有自己的头脑,我没你想象得那么坏。

他猜得一点没错,我对他的看法基本上都是从我妈那儿复制来的。我从小就有一个强烈的印象,我家的一切不幸都是我爸和奶奶造成的。尤其是离婚后,我妈更把他妖魔化得不成样子,所以我对他总也亲不起来。只有一次,他说出一句让我当场掉下泪的话来:总有一天我会把你接到身边来!尽管我心里百感交集,嘴上却还是狠狠地冲了他:谁稀罕你呵?总有一天我会让我妈过得比你强!

实际上,我爸他后来也再没到学校来看过我。

怎么啦?

还不是我妈嘛。那回我爸爸塞给我一百块钱。我推不掉,就小心地藏在书包里,结果还是让我妈翻了出来。她问也没问钱是从哪来的,平生第一次那么狠地抬手就刷我一个大嘴巴;嘴里不干不净地詈骂着,把那张一百块撕得粉粉碎——原来她一猜就知道准是我爸给我的。这还不解恨,第二天又冲到那丑富婆公司去,当着丑富婆扯我爸头发,刷他的嘴巴,还泼妇般叫喊着他要是再敢去看我,她就要一把火烧光他们房子。

那丑富婆听了这话反而十分开心,在一边幸灾乐祸地火上浇油:打得好,打得好——吃着碗里的,念着锅里的,这种男人就该好好教训……

我妈又扑上去撕打她,结果让她手下人七手八脚给架了出来。

你觉得你爸爸和那个富婆关系好吗?

谁知道?说不好吧,他倒是真的得了个儿子,而且那女人毕竟有钱有势。有回我还听一个在她手下做过的人说,她这人刀子嘴巴豆腐心,对人还是说得过去的。对我爸也还是挺温柔的,虽然不让他管钱,倒也很舍得为他花钱,把他收拾得有头有脸。这点我和我妈也看得出来,偶然在哪儿见到他,总是西装革履、一身名牌的——这点我可不是偏心眼,我爸真是很帅的哦。熟人也都说我爸就是没什么文化也没有机会,要不然在他年轻时,当个演员什么的,至少是有点外形上的资本的。

可是,若要说他们关系真有多好吧,我看也悬乎。凭我爸那个年纪和相貌,他凭哪点看得上那个丑女人?况且一个大男人,老这么低眉顺眼地给一个富婆当性奴,我不相信他心里会有多少真正的幸福!说到底,还是因为没钱,人穷志就短吗?所以我很小的时候就痛下决心,一定要拼命挣大钱,彻底改善自己和我妈的悲惨命运。

说起这个,其实我爸他表面上规规矩矩的,骨子里也不是省油的灯。知道我为什么这么说吗?后来我和我爸还见过一次,就在我做了小姐以后——这也是我为什么到外地来发展的另一个原因,做小姐的都忌讳在家乡附近做,因为容易撞上熟人。我出道的时候因为还没满16岁,所以暂时就没敢跑远。想不到别的熟人倒没碰上,却在桑拿里撞上了我爸!

其实我做的那家也不在市里,而在远郊的一个镇子上。偏偏我爸他为了避开富婆的视线吧,和几个朋友灌了点酒,开车到下面潇洒来了。本来小姐上钟都是按顺序轮的,在我前面还排着好几个小姐。可我爸的一个朋友可能是喝多了,骂骂咧咧地换了几个小姐也不满意,妈咪叫我去应付,我一听是个酒鬼,也不肯去,就在走道里和妈咪理论了几句,没曾想我爸大概听出了我的声音,从隔壁包间里探出头来,两人的视线一下子对在一起。

我倒还算好,甚至还觉得有点儿好笑,这世界怎么真就这么小呢?我爸可了不得了,眼睛一下子瞪成两个鸡蛋,手点着我一个劲地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很快,头也像乌龟一样缩回了包间。

妈咪吓了一跳,问我是怎么回事,我对她眨眨眼说:那个人是我叔叔。

妈咪一听忙用身子挡住我,把我推进小姐休息室,叫我赶紧换衣服找地方躲躲。

可是我倒无所谓,心里还觉得蛮刺激,甚至还充满了好奇心,暗想一会儿我倒要好好问问陪我爸那小姐,她这个客人表现得怎么样?我爸也会在这种地方出现,这可和我对他的一贯印象对不上号呵!不过这对我来说,无论如何是个有趣的事情。他玩得女人越多,把那个丑富婆的钱都玩光,我才越痛快哪。我仿佛看见我爸正抡圆了巴掌,左右开弓地打得那富婆找不着北!

可是陪我爸的小姐不一会就回来了。嘟嘟哝哝地说她那客人不知怎么搞的,刚才还好好地谈价钱呢,一回头突然说不做了。我不知怎么突然升起一股邪性,挡也挡不住,冲口就说:我去看看,说不定他是看中我啦。

可是我跑进我爸包间时,他已经没了踪影。

我知道是我把他给吓跑了。但我没想到的是,我爸竟也会变得这么凶悍。他不哼不哈地回到更衣室,西服革履地穿戴整齐后,闷着头就往楼上闯。大堂的两个服务生来拦他,说更衣后不能上按摩区,他二话没说,一掌一个,把两人推得跌出去老远,疯了似地冲上楼,半道上还把二楼拐角立着的一个大花瓶蹬下楼,噼哩啪啦地摔了个粉碎。

吵闹声惊动了楼上,妈咪知道是怎么回事,早把我推进女洗手间藏了起来。我爸他找了一圈没见我人,就惊天动地拍吧台,摔杯子,还把妈咪的双手紧紧攥住,扬言她不交出我来,就要把她送到派出所去。

桑拿的保安闻讯冲上来一大群,我爸的几个朋友则光着膀子脸红脖子粗地操起酒瓶、椅子围在他身边,那局面真是混乱不堪,一触即发。

我知道我再不出去后果将不堪设想,于是就走了出来。

我爸一见我,立刻就像遭了霜的青菜一样蔫了。他悄没声息地放开妈咪的手,那死死盯住我的双眼,与其说是愤怒不如说是乞怜。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来了个先发制人:你以为你有多大能耐,想在这地方闹事?你以为你是谁,还想来管我的事情?

……

我爸憋了半晌,突然醒过来似地,一把揪住我胳膊,二话不说就往楼下拖,也不管我衣服还没换,身上还穿的是桑拿里的吊带裙,更不管我怎么骂,怎么吼,怎么扑他咬他踢打他,就那么连拖带拽,揪一只小鸡似地把我一直拽到桑拿外面的停车场,打开车门,将我狠狠地塞进副驾驶座,恶狠狠地吐出一句话:敢跑我刷死你!

我一动不敢动,看着他绕到驾驶座上,轰轰地踩响油门,汽车像疯狗一样狂叫着,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狼奔豕突乱窜着。好一会终于醒过来似地,风一般冲出了县城,拐上了人迹寂杳的公路上。

汽车像牛一样喘了口粗气,停在了黑糊糊的路边上。

我爸转过头来时,我才发现他脸上已糊满了泪水。

我心里也酸酸的,可是却一滴泪水也没有。

好长时间里,我们俩谁也不看谁,就那么闷声不响地坐在那里。

我爸手抖抖地摸出包烟来,一枝接一枝地狂抽。当他接第三枝烟时,我伸手去抢他的烟盒,也想抽支烟。我爸先一愣,夺回烟盒不让我抽,可是想了想,又松了手,还有点讨好地为我揿燃了打火机。

我知道他的心已经软了。

可是我还没抽上几口,我爸又一把夺过我手里的烟,扔出了窗外:小小年纪,又抽烟又……像什么样子?

我恼起来,扑到他怀里,硬是把他的烟盒和打火机都抢过来,气鼓鼓地重新点起一枝来,故意有模有样地抽给他看。

我爸气急败坏地吼起来:你不知道你这是怎么回事嘛?

我做什么都清清楚楚。用不着你来瞎操心。

瞎操心?你这是在……你这是在要我的命哎!

那你是在干什么?

我……我是为了生意的需要,他们都是老客户,难得过来放松放松。

少来这一套,放松放松!你这号男人我见得多了,不过是给自己找一个借口罢了。也是,谁让你们都是了不起的有钱有势的大男人哪,所以就可以来玩女人。不过你尽管放心,我决不会把今天看到的告诉任何人,更不会告诉你那个阔太太,省得她给你吃苦头。不过话也要说回来,如果你难得泡几个妞也不敢的话,傍那么个女人也太不值了。那样你堂堂一个男子汉,活得也是不是太不值了?

你呀,你呀……我爸伤感地瞪着我直摇头:看来你妈真没少给你灌迷魂汤呵——可是你真以为我离开你妈,仅仅是因为图那个女人的几个钱吗?那女人虽说长得不怎么样,心眼儿可是一点不比你妈差呢。而且她也是苦出身,她男人死的时候,就给她留下了一台货车。要是换了你妈,早把那车给卖了。可她怎么着?你到公路上留心看看,有几个女人开大货、跑长途的?她硬是开着大货跑遍了天南海北。路上怕人欺负,她把头推得像男人一样短,戴上墨镜装男的——硬是靠这样的打拼,才慢慢有了今天。这样的女人我打心眼里服她,可是你妈呢?自己好逸恶劳,好好的工作丢了一个又一个,还成天怪我没出息,让她一点指望都没有……

你就是没出息嘛。

就算这样吧,那你站在我这边想想看,我走出这一步有什么错的?而且这个女人的品性也不是你们想象的。她对我就比你妈通情达理。像今天这样的活动,我根本没有回避她。她懂得这是生意的需要,相信我不会……

哦?这么说你玩女人她也没想法喽?

谁说我玩女人啦?

我放声大笑:看你看你,跟我还怕得什么似的,还嘴硬呐。实话说一句吧,我才不在乎你玩不玩女人哪,你玩得越多我才越痛快呐。

你都在胡说什么呀,你忘了你才是多大岁数的人啦?而且,你知道你是什么人吗?你真的不明白你是在做什么性质的糊涂事吗?

我不懂什么性质不性质。而且,这和岁数有什么关系?我知道自己是什么人又如何?一个天生就不如男人的下贱女人,想要改变自己的穷苦命运,除了让男人玩,还有什么好法子?

我爸呜咽开来:你才多大点的人呵,怎么就有这种思想?你不觉得这多让我寒心哪——老实告诉我,你妈她知道你在这地方做吗?

知道怎么样?不知道又怎么样?

我就知道这女人——我这辈子都是给她害惨的,现在又来害我的女儿……看我回去不杀了她!

我爸咆哮开来,骂我妈的那些话,我都不好意思学给你听。我还是第一次看他这么光火的。两手砰砰捶自己胸膛,两脚咚咚狂蹬车厢,蹬得车身都一晃一晃的,还抱住脑袋死死乱揪,生生地薅下自己一把头发!

可是我看他这么发作,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心里还恶狠狠地嘀咕着:演吧,演吧,人家早说你适合当演员哩。

我故意冷笑。

我爸猛地拽住我胳膊:求求你,求求你千万听我一句话:你妈她从来不是真疼你,骨子里她把你当我在作践呢!有些事你也根本不知道,奶奶的确嫌她没给我生个儿子,可是她自己比你奶奶更嫌你哩,生下来几天里她明明有奶,就是赌气不肯喂你一口,还是我抱着你请邻床大嫂喂得第一口奶;后来她好像是疼你了,其实那主要是在跟你奶奶作对呢……

小白的眼圈又红了。停下来抽出纸巾拭着眼角,半晌才长长地喘出口粗气。

后来呢?我忍不住追问。

后来嘛……我也想过我爸的话到底有几分是真的。可是想来想去想不明白。再想想,想得明白又怎样?想不明白又怎样?一切都是天注定。我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管他们大人的是是非非有什么用?

我是说,你爸爸他……

哦,后来我听人说,我爸又到那个桑拿去找过我。你说我有那么傻吗,能做的地方有得是,我还会在那里混?不过说实话,我离开那儿倒不是怕我爸;怎么说呢,多少有点儿可怜他吧,就让他眼不见我心不烦吧。而且,没多久我也就出来了。

对了,我爸还上我家找过我妈,说是他情愿把每个月贴我的钱增加到8百,条件是让我回学校读书。结果让我妈骂了个狗血喷头:8千块我还要考虑考虑,8百块就想来买我的女儿——滚回家抱你的儿子去吧!

从此他也就没了动静。

5

我的第一个男人是我的干爹。

升初三那年,我妈爬上了对面楼里朱大款的床。

他们是在居委会的棋牌室里搭上的。这事我妈一开始就没瞒我。她那时刚迷上搓麻,棋牌室实际上就是个公开的赌场。起先我妈手气很差,虽然来去并不大,可一天输个二三十的,对我们来说也是个要命的事。没几天我妈却突然时来运转,今天带我吃肯德基,明天帮我买只鸡的。我问她怎么回事,她说是对面楼里有个朱大款看上了她,拉她作搭子。那老东西很有钱,人也花得没治。洗牌时不停地捏她的手,上面在出牌,下面还拿脚探她。

我妈跟我说,老娘就这么好哄呵,你踩我一脚,我就蹬他两脚,朱大款就哈哈笑:够味够味,好久没碰上敢踢我的人了,我就喜欢这样的女人。

那一阵我妈可真是春风得意,牌桌上朱大款明送秋波暗放水,让她捞了不少外快。散了席又是饭局又买金戒指,让她陶醉得不知天高地厚。听说我妈让超市炒了鱿鱼,朱大款就让她在自己公司当了个不用上班的业务员,一月干开8百块干薪。有一阵我妈简直就拴在了朱大款裤腰上,家里所有的首饰都戴在身上,百多块一包的面膜,她每天要贴掉好几张。走在路上,老远就闻到她身上那股子冲鼻的脂粉味,见了朱大款则满嘴朱总朱总地嗲个不停。后来还经常把我拉到朱大款家去吃饭。

朱大款乍见我时大惊失色,口水都快拉下来了:纯、纯,你这女儿哪是女人哪,天生一个男人杀手呀!快坐下、快坐下,让我好好享享眼福——哎哟,瞧这一脸的汗,快喝口果汁杀杀火……说着他颠颠地跑到冰箱里拿来橙汁,掀开拉环,殷勤地往我手里塞。

我不接他的饮料,一甩手躲开了,远远地坐在门边不理他。朱大款一点也不恼,“有性格,有性格,你这个女儿长大了准比你还招人疼”。说着还乍乍呼呼地招呼他老婆赶紧上街买好菜去——多买点鱼虾,现在的小孩太辛苦,多吃鱼虾补脑子。他居然还涎皮赖脸地对我妈说:我看她差不多该发育好了吧?瞧这副魔鬼身材嗨。不过闺女的脸色可不算好哩,你可得给她加强营养,亏了身子可是一辈子的事呵……

他越是这么说,我越是不喜欢他,从来不给他好脸色。我妈却高兴得不行,几次三番让我认他做干爹。我不情愿地叫了他一声干爹,老色鬼当场摸给我五百块钱见面礼。这对我影响其实也是很大的,长这么大,过年的压岁钱也从没得过一百块钱以上的。后来那老色鬼还经常三十五十地塞给我零花钱,我对他也就不那么讨厌了。

朱大款实际上也就那么回事,靠几条挖砂船发的家,在我们那种地方算是有钱人了。可是他为人很横,快六十的人了,还邪性十足地花天酒地玩女人。他的儿女都成家另过了,身边只有个乡下带来的老婆在,实际上不过是他的厨娘加保姆。朱大款对她不是呵就是骂,喝多了还甩手给她个大嘴巴,她从来不敢吭一声,唯恐朱大款把她给蹬了。朱大款把我妈领回来吃住,她非但不敢说一个不字,还和我妈姐呵妹地亲得很。因为我妈在,朱大款对她也就好得多。我妈得宠的那一阵,她差不多天天吃在朱大款家,一三五晚上还住在那里。朱大款等于堂而皇之养了两个老婆在家里。他家的房子是现成的,门对门两个中室套。

两个女人在某些方面的利益是完全一致的,她们经常合谋怎样拴住朱大款的腿,让他少到外面去扔钱。可是好景不长,对我妈的新鲜劲过去以后,朱大款渐渐又故态复萌,经常夜不着家,棋牌室也不去了,说那儿来头太小不过瘾。

只有一条,哪天听说我要去他家吃饭,朱大款就老老实实在家喝酒,眯花眼笑地跟我胡侃海吹。有时朱大款跟老婆发脾气,我妈劝也不管用,可只要一个电话把我叫过去,朱大款立刻转怒为喜满面堆笑。有回我气得指着他鼻子大骂:姓朱的你敢再动干妈一指头,我永远不会再睬你。他立马狗一样低眉顺眼陪笑脸,居然还把干妈揽过来假模假式地亲了一口。所以朱大款老婆也巴不得我天天去她家,经常买这买那地塞给我。

有天过了半夜了,我妈头一回把朱大款领进了我们家。两人都喝得歪歪倒倒。我妈一进门就趴在我床头痴痴地看,浓烈的酒气、粉香熏得我透不过气。那一刻我突然极其讨厌她,所以我虽然已经醒了,却还屏住呼吸闭眼装睡。

不料,我妈刚离开床边,朱大款卟嗵跪下来,抱住她大腿口齿不清地说什么:你别悔呀……我保证只有这一回……今生今世你都是我的娘,下辈子还给你们当牛马……

我妈把朱大款推进她房间,自己又躺到我身边,搂着我心肝儿宝贝儿地哄了我好半天,总之要我“就陪干爹玩一回吧,往后他不会亏待我们的”。我虽然不情愿,但却明白我妈的心思,稀里糊涂就没言语。

后来我妈就上卫生间洗澡去了,哗啦哗啦的喷水声里,朱大款不哼不哈地拱上了我的床。这就是我的第一次。怪的是别人传得怎么怎么的,我真的一点特别感觉也没有,也不怎么疼,也没出一丁点血。没多会朱大款就仰面朝天呼哧呼哧地大喘气了。

第二天我妈悄悄跟我说:那老狗真的弄进去了吗?怎么会没见一点红哪?

我说就是进去了嘛。我妈长叹一口气:你怎么搞的嘛……这也怪不得他了。讲得好好的五千块青春损失费,硬给他赖掉了三千块——老东西图的就是要见红,说是处女的血气旺财运——还好他真是迷你的,你以后还得端足架子,这才能吊住他胃口……

天地良心,那真是我的第一次。那年我刚满15岁。至于为什么没见红,我也搞不清怎么回事,可能是小时候太调皮吧。

后来我还陪过干爹几回,每次他都会给我几百块钱。可好景不长,没多久他就冷落了我们,后来干脆人都不常见了,说是业务搞大了,经常要到外省去。

不知苏老师看出来没有,我那时心情很不好,也说不清是什么原因,就是不爱上学,成天寻思着怎么才能赚大钱。我妈也让我别考高中了,早读卫校早赚钱。

可是在卫校我更没心思念什么书了,因为不知怎么搞的,满校都传开了关于我的流言蜚语。也不知他们从哪儿得来的消息,把我们母女和朱大款的暧昧关系,传得有鼻子有眼的。有一天是星期四,我真是身体不舒服,头沉得抬不起来,好像有点发烧。我就和班主任请假提前一天回家去。班主任上一眼下一眼地扫了我好半天,居然阴阳怪气地迸出一句:还差一天都等不及啦?

我一听就火透了,长期憋在肚子里的怨气一下子爆发出来。我一把夺过我的请假条,唰唰扯碎,狠狠地扔到班主任脸上。她破口大骂,我根本不睬她,一脚又踢翻了她的讲桌,掉头就走。

回到家我趴在床上嗷嗷恸哭。

我妈回来后,听说了我的事,嚷嚷着要到学校去“刷那个×养的嘴巴子”,我死死拉住她不让她去。到了晚上,我妈看我平静了些,就劝我别伤心,看他们学校怎么办,大不了退学算了。

我说他们不叫我退学我也不想回去了。

我妈就说,不去就不去呗,一个破卫校有什么了不得的!凭你这样的材料,什么不能干,干什么不比当护士来钱。

我后来才知道,她这么说是有的放矢的。她认识的一个舞搭子早已看上了我,他弟弟开的桑拿正缺有模样的小姐。他骗我说,如果我上他那浴场去学按摩,一天起码几百块。

我说那不是卖淫吗?

他说怎么是卖淫呢?你做的是正规按摩,是技师!

我妈说那不比当个伺候人的护士强多了?

我说那怎么会有几百块一天哪?

他说你长得这么勾人,点你的客人自然多嘛。

我妈早已心动了,劝我不如试试再说:你自己拿住点,卖艺不卖身就是喽。

实际上那是怎么回事,我不说你也明白得很。在那儿不卖身的话,一天撑死拿四五十,还累得要命。实际上真到了那里,不让你卖身也难了——钱的出入太大啦,何况像我这样的,没一个客人不要求那个的。我想想自己反正早就不是处女身了,管他三七二十一呢——时间长了,尤其是出来以后才知道,实际上我吃了多少亏呵,人也是要死要活。嗨,气死我了……

6

我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也许是我的异样惊扰了小白。她掐灭手里的烟头,双手抱头,使劲揉着太阳穴沉默了。这时,外面的喧闹也像退潮的海涛般渐行渐远。我看看表,已过了午夜12点——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我觉得该走了,但看看小白的疲态,又想让她歇一会再说。我为她续了点热茶,让她喝点水。她感激地笑笑,接过茶杯,就在这一瞬间,我发现17岁的她,额际竟已经有了些细细的抬头纹,不禁泛起一阵酸楚。

天天这样黑白颠倒地过日子,你不觉得苦吗?

还好。小白呷了一口水,身子好像有点哆嗦,细白的牙齿在杯沿上磕出响声:说不苦是假话。好在我还年轻。

我踌躇半晌,终于还是忍不住道:你妈不知道你的实际情况吗?

她可是人精!我什么事瞒得住她?实际上也没啥好瞒她的。起先她真也是幻想我不卖身就可以赚大钱,后来我跟她说了实情,她还刷了我一巴掌,说我这是在找死。我说不找死就能天天交给你两三百啊?她又啧啧啧地半晌才说了一声:那你别做了,我再托人找别的事。

可是我第二天还是到那里去了,她也没再说什么。但她也真的托过人,找那些工作她自己都看不上。有一天,她又当着我的面给朱大款打过几次电话,想求他给我想想办法。可是朱大款的手机总关机,好不容易打通了又说是在外地忙生意,说是一回来就给我妈打电话,可从此却再也没了他的音讯。

一开始我妈也真有点舍不得我,天天问我吃得消不,要不别做了。可只要一看见钱,她就骨头发酥,东西南北也认不清了:我的乖乖呀,又是两百块呵!这下我有好衣服穿了,这下我们算是彻底翻了身了。早知道这样,何苦去贴那老狗的臭屁股啊——晨呵晨呵,娘的心肝儿肉呀,你想吃什么,我这就给你买去;要不我们去吃火锅吧,顺便给你把那条链子买回来,我看了它不知多少回了,就不知道你中意不中意……

说到这里,小白的眼神又生动了一些。脸上的泪痕也不知何时消失得无影无踪。她咯咯笑着又感叹了一声:钱这东西可真是魔法无边呵,它能让一条狗变成人,也能让一个人变成四不像……

我忍不住打断她:你呢?你自己也真的觉得很满足,或者说,值得吗?

小白的笑容霎时冻结。默了半晌,她目光闪烁地正视着我:做我这种女人的,谁会觉得值哟!不过,我真的好满足。我说过我发过誓,将来一定要让我妈过得比我爸强。现在我终于让我妈得到了快乐,重新看到了生活的希望。我自己也就无所谓了。

你先前不是说,你也是为了摆脱你妈才来这儿的吗?

一提这个,小白的眉头又锁紧了:这倒也是。我来这儿当然是因为这儿钱更好赚,其实也真想能自由一点。她现在呵……怎么说呢,她对我照顾得实在是无微不至地好,太好了!我也希望她从此太太平平过日子。哪怕她天天去赌输个三五十块钱,只要她快活,少烦我,我愿意供着她。可是她越来越变态,胃口也越来越大。我在家乡时,她每天一见我,首先就是翻我的包,看我今天挣回了多少钱。哪天少于两百块就脸发青,咕哝个没完没了。怪我太笨,不会骗男人,光会出死力赚血汗钱——你是什么人哪?你还是一棵如花似玉、鲜嫩馋人的迷魂草哪,就那么傻里巴叽地让那些老牛白啃你?你要骗他们请你吃饭,哄他们帮你买衣服,买首饰;多少女人长得比你丑多了,不都让人包了二奶,买了房吗?不骗到几个这样的主,你苦到哪天是个头呀?

最糟糕的是,后来我换到歌厅去做了,我妈她闲极无聊时,有时竟守在大堂里,我跟人上房间,她会鬼鬼祟祟在后面盯着。说是保护我,实际上一看见哪个男人气派不错,也像是有钱的主儿,回来就怪我,怎么连人家的手机号也哄不到,不然你不就可以吊住他了吗——也不想想几个人会把我们当人看……

正说着,小白的手机响了。她一看号码脸色就涨红了:哎呀,我的亲娘哎,叫你别过来别过来,怎么你又——下雪啦?她一下子蹿到窗前,唰唰扯开窗帘,孩子般雀跃开来:苏老师你快来看哪,真下雪了耶!

真没想到,还在11月头里,这地方居然就下起雪来。雪片还不小,扑火的飞蛾般环绕着依然喷红吐绿、充满诱惑的霓虹狂舞不已。显然下了有一会了,地上已一派银光,“好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我觉得该收场了,于是摸出两百块钱来递给小白,可是她坚决不要,说是雷老板先前已给过她两百了。你没做事,就是这个价钱。放心吧,我妈刚来,还不懂这里的行情。够啦……

你到了这里,还是把钱都交给你妈?

老实告诉你吧,我已经打了一些埋伏啦。只不过我还没有身份证,钱放在身边不安全,所以大部分还是寄给了我妈。等我回去办了身份证,就可以自己开个户头多存点啦——谢谢老师的关心!

她蹲下去打开纸巾盒,将里面剩余的纸巾全装进小包里,向我一吐舌头:反正都算在包间费里了。

起身时,她突然在我脸上轻轻嘬了一口,小手嗲嗲地扬了扬:那我就先走啦。拜拜。

一转身人就不见了。

我悒悒地怅望着茶几上气息全无的茶水,下意识地摸了摸脸庞。若不是那丝丝余温犹在脸上,我真有点怀疑刚才那个女孩是不是真的存在过。

7

我的房间窗口正对酒店大门。一进屋我就趴到窗前向下窥探。小白的话犹如雪花在心头漫卷,我相信她不会骗我,但又总觉得难以置信。不会是这号人的什么心理战术吧?正想着,小白在楼下出现了。

那个亲亲热热搂着她,手里的雨伞斜斜地罩严她,自己却露出大半个身子的中年女人,不是她亲妈又是谁呢?

雪光中飘来隐隐笑语,两个人很快消隐在街边一辆的士里。身后那行歪歪扭扭却紧密缠绕的浅浅脚印,也在灰暗而迷茫的雪雾下迅速淡化。

整个世界都淹没在雪里。

原载《都市小说》2006年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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