爷爷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奶奶的照片从爷爷干枯的手中飘落在地上。
从我懂事起，就只知道爷爷，奶奶在我的脑子里没有印象。至于奶奶怎么样，爸爸没有提起过，爷爷也没有吭过一声。
在我的记忆中，爷爷是个淳朴宽厚的人，言语不多，手脚勤快，也很疼爱我。我老是在他温暖的怀里撒娇，摸他硬喳喳的胡子，惹得爷爷冲我呵呵笑。有时，我发现爷爷独自坐在门前的小板凳上，痴痴地看着什么，泪花闪闪，脸上湿湿的。我的好奇心油然而生，对爷爷说：“爷爷，你怎么哭了？”爷爷听见后，连忙擦去泪痕，对我强装欢笑，慌里慌张地把小纸片藏进怀里。
到我读小学的时候，从左邻右舍的闲言碎语中，隐隐约约知道奶奶生下我爸爸后就跟人家跑了。
我很奇怪，就问爸爸：“奶奶为什么跟着人家跑了？”经不得我的软磨硬泡，爸爸才跟我说起奶奶。
那是一个雪花纷飞的傍晚，爷爷从山上砍柴回来，忽然发现雪地上躺着一个人。爷爷走过去一看，才知道是一个姑娘，穿着破烂的单衣，已经昏迷过去，气息奄奄了。爷爷顿生怜悯之心，把姑娘背回了家，烧了姜茶，把她喂醒过来。
奶奶是个孤儿，当时只有十六岁，以乞讨为生，饥一顿，饱一顿，长得面黄肌瘦，身上没有一块像样的肉，身子像一根木棒，走起路来晃晃悠悠，仿佛风中的纸片。
那时，爷爷住在一弯又一弯的山坳里，很偏僻，没有几户人家，只靠开垦山脚下角角落落的荒地，种些粮食维持生活，日子过得叮口当响，到了二十二岁还没有娶上媳妇。
姑娘无家可归，无依无靠，就住在爷爷家，后来就成了我奶奶。爷爷省吃俭用，把好东西都让给奶奶吃，粗重的活儿从不让她干，奶奶变得白胖起来，模样越来越俊俏，成了远近闻名的美人儿。
开始，爷爷奶奶过着粗茶淡饭的日子，小两口恩恩爱爱很和睦。爱美是女人的天性，更何况奶奶当年正是风华正茂，背着爷爷偷偷来到离家二十几里路的集市拍了一张照。爷爷知道了，虽然有点心疼那些钱，但看到奶奶心花怒放的神情，一句话也没有说。从此，奶奶逢集就到集市上逛。
至于奶奶为什么离开爷爷跟着别人跑了，无论我怎样恳求，爸爸就是一声不吭。我问急了，爸爸便扬起巴掌在我的屁股上揍了一顿。摸着生痛的屁股，我怎么也不敢问了。其中的原因是我心中永远的谜。
我这才想起，爷爷经常看的小纸片大概是奶奶的照片吧。那时我真的不懂事，口无遮拦地说奶奶是个大坏蛋。爷爷听见后，往日和蔼可亲的笑容荡然无存，瞪着眼睛对我大声责骂：“小孩子，懂什么？大人的事，别乱说。”我不知道爷爷为何对我发脾气。
爷爷六十多岁了，照样忙着田头，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了条条沟沟的皱纹，背也驼了，完完全全一个木雕。我爸爸多次对爷爷说：“你年纪大了，田里没有多少事要干，你就在家歇着吧。”爷爷死活不肯，依然忙里忙外，直到他得了一场大病才停止了自已的劳作。
接到爷爷病危的消息时，我在离家乡二百多里的省城。我日夜兼程回到家，看见爷爷仰躺在病床上闭着眼，只有出气的份儿。爷爷已是瘦骨嶙峋了，眼珠深陷，颧骨突出，身上只有一张皮包着。想着爷爷就要离开我们，我悲从心来，泪眼蒙眬，轻声地叫着：“爷爷，爷爷，我看你来了。”爷爷竭尽全力，睁开暗淡无光的眼睛，木木地看着我，干瘪的嘴唇不停地嗫嚅着。
我问：“爷爷，你要喝水？”爷爷摇摇头。
“是不是肚子饿了，想吃点什么？”爸爸问。爷爷还是摇摇头。大家互相看着，搞不懂爷爷究竟要什么。
我俯身靠近爷爷的嘴边，对爷爷说：“爷爷，你要什么告诉我。”我仔细一听，爷爷含糊不清地说着照片。我恍然大悟，爷爷想看奶奶的照片，就对爸爸说：“快把奶奶的照片找来。”
爸爸解开爷爷的衣服，从里面掏出一张发黄了的照片，递给爷爷。爷爷抖抖索索地拿起照片，出神地看着，一滴泪水从深陷的眼眶里滚落下来，气若游丝般地说：“这张照片，你们留着。”
突然，爷爷的手垂落下来，再也喘不过气来，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奶奶的照片从爷爷干枯的手中飘落在地上。
一个有坚强心志的人，财产可以被人掠夺，勇气却不会被人剥夺的。
——雨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