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过两日便是冬至。
璟轩缩在床的一角,抱着膝盖,将头埋进自己的怀里。没有点灯,四周漆黑一片,安静地可以听见窗外风从落光了树叶的枝桠间穿过的声音。她一动不动地蜷缩着,就像是陷在了黑暗里。一身火红的衣裳还来不及换下,像一朵最妖娆的花开在黑暗中床头的一角。
自从晌午时和齐王吵了一架回来之后,她便一直坐到现在。安静得连姿势甚至都没有换过。下人来敲门她也不理,一个下午没有吃东西。她的脸一直埋在膝盖里,肩膀偶尔抽动却悄无声息。不能分辨出来是不是在哭。
如果可以她会一直等下去。如果时间没有带走她的年华,她可以一直等;如果母亲不是为了她的出生而死那么还可以继续顶撞她的父亲;如果可以不嫁给别人,她可以一直看着自己爱的人,即使那个人的眼里从来不曾有她的影子。
可是没有如果。
从她有记忆开始,就已经看到父亲的房里永远挂着一幅画像。父亲经常对着那画像出神,有时微笑,有时神伤。唯一相同的是,平日里果敢坚毅的父亲只有在那时候,眼神里流露出的是水一般的温柔。
那样的眼神,在她某一天照着镜子的时候,发现自己想到秦溯洵时也有相同的眼神。
于是她便知道了,父亲对母亲的爱。
因为王妃用生命来爱着璟轩,所以齐王也用生命来爱着王妃爱的人。
在知晓这一切之后,叫她怎么能继续任性顶撞呢。的确,她爱秦溯洵;然而她也爱自己的父亲。
那一朵开着床头暗红色的花,终于动了动。花瓣一般柔软的裙裾顿时变成金鱼的尾巴,随着她身体向左边倾斜,尾巴摆向相同的方向。
黑暗里,她呼吸均匀,鼻翼翕动。她睡着了。
“不会……输给你……”应该是梦见了什么,眉尖闪电般一蹙又重新舒展。
同一个时间,太傅府里苑阳的屋子也没有点灯。
不同的是她现在精神倒是不错。不点灯的理由是“关了反而更加有闹鬼的气氛了”。看来让她适应这种昏黄的光线还需要一段时间。
与以往不一样的是,今夜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想的不是“如果这是家里那么下床左拐就是门,柜子在这边,阳台在这边”,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全部清晰可见。今夜她想的是早晨看见的那一句话。那一句写子渊和景瑞的话。
想来了一整天她几乎都要肯定子渊就是紫苑了。然而新的问题却出现了——
如果子渊就是紫苑,那么为什么景瑞最后的皇后不是她呢?景瑞不可能移情别恋,那么难不成子渊后来壮烈牺牲了么?
在后来的记载里,子渊这个人再没有出现过。让人有一种错觉,关于子渊的记载都被有意地抹去了。而那唯一的一句,大概是漏网之鱼。可是为什么要擦去关于他的历史呢?景瑞不会允许的不是么?
越往深里想,不明白的事就越发地多。苑阳睡不着,时不时叹一口气。
又不能和楚骁讨论。要怎么告诉他啊?难道要说:“喂,我发现你们先帝的大八卦你要不要听?”
绝对会被狠狠教训的吧。
在黑暗里四处流转的目光掠过胸前那盈盈发光的玉。苑阳已经习惯晚上有这样的光亮作为陪伴。而那玉,即使是冰凉的,似乎放在胸前也没有曾经想象过的难受。那青白的光忽明忽暗的,感觉上就像是它在——呼吸。
苑阳摩挲着手臂,摇摇头——嗯~~,想什么呢,一身的鸡皮疙瘩。
将那一小团光亮抓在手心里,荧光瞬间被吞没。随之而来的是手心里清冷的触感。不知怎么居然透着淡淡的悲哀。也许就是因为这悲哀,每次都能让苑阳烦躁的心安静下来。
她不知道,很快,她就会失去这让她安静的力量了。
同样是在太傅府里。属于楚骁的那个屋子尽管点着灯却是空荡荡的。他不在。只留下烛光摇曳,小小的火焰在烛台上跳舞。床上的被褥整齐地叠在床头。
在这样的时间,楚骁应该在屋里看书,或者是休息。然而他却独自一人在临夏的街上行走。冬天要到了,再加上已经夜深,路上几乎见不到人。他一身白袍行走如鬼魅般没有声响。月光印在他身上更是镀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神秘。
已经找到了临夏城里最好的玉匠。除了他,应该没有人能雕出一模一样的玉来。然而那玉匠却不如想象中好打发。几次三番派人都不能说服他,于是楚骁只好深夜亲自到访。
为什么要挑这个时间。
楚骁勾起左边的嘴角,冷笑一声。——这个时间才刚刚好。
意料以内的,到达这个在街道角落的玉坊时灯还亮着。这是一间不大的作坊,只是他们雕刻的地方。大概容得下七八个人,一人一张一丈见宽的方桌。真正出售成品的店占据着西市最有利的地段,是几间最大的商铺之一,里面卖的玉器精巧细致,很得各个贵族的喜欢。举凡碰见哪个府上谁的寿辰,必然是要到这家玉器行里挑最好的玉器来相送。而那个临夏最好的玉匠,其实是七八个人的一个玉匠组,这些玉匠是临夏城最好的玉匠的集合。其中有一个人是负责揽生意画草样的,即使玉器店的老板。特殊要订购的玉器基本上都要通过他才能做出来。
楚骁要找的就是这个人。
前几次三番四次都被他所拒绝,想是近来生意做大了反而胆子小了。说是“这种图案民间哪敢乱做”,愣是次次都被拒之门外。而今天——
楚骁蜷起手指,用食指的第二个关节叩了叩门。简陋的门发出“咚咚咚”的声音,门缝里漏出昏暗的光线。楚骁笑着听见里面一阵的忙乱。
开门的是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有些谢顶,肚子也稍微凸出来。此时衣冠不整地看着来人。楚骁点点头,还不等对方将他让进去就兀自推开她走了进去。嘴里一边说着“打扰了”一边坐在其中一张的方桌旁。
屋里还有另外一个人。女人。二十来岁,身上的市井气却让她看起来比实际年纪大上五六岁。也是衣冠不整地站在床边。这个作坊里有一张床,原是方便那些迟了回去的玉匠们而随便在这里搁着的。
听说这个领头的玉匠频繁地留在作坊。直到最近几乎是不怎么回家了。明明也不用亲自动手为什么总要留得那么迟呢?
楚骁看着面前这一个手脚不知要放在何处的女人。凌乱的头发,还有她脸上的笑无一步引起他的反感。他勾起嘴角:“打扰了。”
每一个字都咬得很重,像是故意在强调什么。
那男人关了门,看楚骁的装扮应该不是什么普通人家,他也不敢明着发火:“敢问这位公子夜深造访所为何事?”堆在脸上的肉随着说话而颤动,让人直起厌恶之感。
楚骁笑着说:“不知你是否记得几日前送来的一张画着半只凤凰的草样?”虽然笑着,却感觉不到一丝友好的意味。
这男人不傻,他自然知道在这种时间来的不会是官差。
他回答:“是,我没接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