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9年，我家有了一个孙女儿庆庆。当庆庆还不会叫爷爷奶奶的时候，家里的人和亲戚就叫我们爷爷奶奶了。
庆庆有好多玩意儿。这些玩意儿不但来自中国各地，还来自世界各国。
当她四五岁的时候，单是玩具中的娃娃就有十多个。奶奶正式起名的就有五个。
第一个身材高大，排队排在第一名，是个中国娃娃，名字叫“钟兰”。两条乌黑的小辫子，黑眼珠子，穿着一身朴素的中国式衣服，是右大襟的。冬天庆庆穿上了毛绒衣，庆庆也要求奶奶给钟兰编织一身毛绒衣。奶奶编织的是一身蓝色红边的。奶奶说，钟兰是最听话的娃娃。钟兰常常和庆庆在一起睡午觉。庆庆不肯睡觉，奶奶就说：“你瞧，钟兰真听话，她一倒下来，就闭着眼睛睡着了。”庆庆也就闭上了眼睛。
第二个是洋娃娃，是她在苏联留学的爸爸（小平）从苏联带回来，送给庆庆的周岁礼物。一头金黄色蜷曲的头发，蓝眼睛会动，长睫毛，精神得很。奶奶给她起名叫“苏菲”，也是个高个子，排队是第二名。
第三个是少数民族姑娘，她梳了好多条小辫子，头上歪戴着一顶有珍珠璎珞的帽子。腰上系一条绣花围裙，跳起舞来爱煞人，辫子和珍珠璎珞相互摇晃着。奶奶叫她“苗苗”。苗苗生得苗条，是一位苗族姑娘。娃娃们表演节目的时候，总是她出来跳舞、唱苗歌。表演的时候，还有乐队伴奏呢！乐队是庆庆自己创造的。她用各种颜色的胶泥，捏成各色各样的小人儿：打鼓的、敲锣的、吹笛子的、弹琵琶的。还给娃娃们做了一个“麦克风”。麦克风的后面拖着一条细而长的电线尾巴。
第四个叫“小红”，她穿一身红绒衣服，戴一顶有白羊毛边的红风帽，很像外国童话里的“红帽儿”。但是小红没有“红帽儿”那样勇敢，她是不敢跟狼外婆斗争的。小红缩手缩脚，怕冷，是个娇生惯养的娃娃。小红很漂亮，有一对小酒窝，总是对人笑。还不大会讲话，最多只有一岁吧。小红很乖，出门不要人抱。穿上雨衣，就让庆庆背在肩膀上了。
最小的一个叫“咪咪”，只有三四个月，还包在“蜡烛包”里。咪咪身高只有一寸。四个姐姐都抢着抱她，尤其是大姐姐钟兰最爱她。出门的时候，庆庆抱钟兰，钟兰抱咪咪，再背上小红。我说：“庆庆，你太累了，别带咪咪了，万一钟兰抱不住咪咪，咪咪会跌坏的。”庆庆说：“是呀，外边风大，她要伤风的。”后来庆庆出门就不带咪咪了。
还有苏联的“七姊妹”，大大小小一共七个，一个套一个，都是空心的，最小的一个才是实心的。七姊妹都包上红红绿绿的头巾。庆庆有时让她们排队，有时把糖果、炒米塞到她们的肚子里。这也是庆庆的爸爸带回来的。我们都不把她们看作娃娃，没人抱她们。她爸爸说：“你们不要瞧不起她们，有人收集全世界的娃娃，就缺少苏联的这种娃娃，最后花了很大气力才找到了她们。”
院子里许多跟庆庆差不多大的小女孩，平时常常来我家和庆庆一起“过家家”。孩子们个个都喜欢娃娃，你抱一个，我抱一个，这个给娃娃喂奶，那个给娃娃做饭。孩子们羡慕地说：“庆庆真幸福，庆庆有十几个娃娃。”
庆庆喜欢上北京动物园。每次去都要换一身她认为最漂亮的衣服。奶奶说她太爱打扮。庆庆说：“我穿花衣服，是请孔雀开屏。奶奶，你也穿花衣服。”
她喜欢动物园里第一胎生的熊猫姑娘，叫“明明”。明明四个月的时候，我们去看她。动物园的阿姨正在用奶瓶给明明喂奶。明明顽皮，吐出了奶头，溅了自己一身的奶。阿姨一面擦明明身上的奶，一面说：“真顽皮！”庆庆哈哈大笑！
“苏菲”是个蓝眼睛、长睫毛、金头发的洋娃娃。“苏菲”病了。急煞“妈妈”。（1964年庆庆在颐和园）
庆庆不喜欢看老虎和笨狗熊，更不喜欢河马。那个也是第一胎生在北京动物园的小河马，是个男孩，也叫“庆庆”。小河马和我家庆庆都是1959年“国庆”生的。我们说，小河马是庆庆的哥哥。庆庆说：“我才不要河马做哥哥呢！大嘴巴，丑八怪！”庆庆还喜欢一大一小的长颈鹿。可是庆庆最喜欢的是猴子。在猴子笼边一看就是两个钟头。
有一次，笼子外边的人们都走完了。爷爷和奶奶拉着庆庆准备回家。庆庆一面走，一面回头看猴子。有一只小猴子忽然高兴起来，骨碌骨碌一连翻了七八个跟头。庆庆拉我们回到笼子边：“奶奶，猴子给我们表演翻跟头呢！”那小猴子望着她。庆庆指着小猴子说：“你真好！给你一块糖！”她把自己留下的一块最心爱的糖，给了小猴子。
有一天，庆庆又嚷着要去动物园，找那个为她翻跟头的小猴子。我被她闹得没办法，我说：“我们在家里搭一个‘动物园’，好不好？”庆庆把她的两盒积木都倒在她“过家家”的长方矮桌子上。这个矮桌子原来是一张钢琴凳子，钢琴没有了，只剩下这张凳子，放在我的床头边。我跟庆庆合作，先搭围墙，再搭屋子，每一个动物都有一个住的地方。当中有一条道路可以通到每一个动物的家。
我叫庆庆把她玩具中的所有的动物都安排在里面。她按照北京动物园的格式：熊猫一进大门就能看见，长颈鹿住在西北角。她对动物一律平等，凡是动物都进动物园，跟凡是小孩都进幼儿园一样。人家为她用尼龙线编的蝴蝶、龙虾，也进了动物园，占的地方比老虎的屋子还大。
只有一个小动物，奶奶不让她进动物园。就是小白兔。
小白兔出生在美国。我的四妹（充和）在美国，她的女儿叫爱谟。小白兔是爱谟送给庆庆的。爱谟也是1959年生的，跟庆庆同年，大庆庆不到两个月。
小白兔是爱谟玩具中的珍品，是她最亲密的小伴侣。当爱谟四岁那年，她的妈妈，我的四妹，在寄包裹给我的时候，跟女儿商量，说：“把这个可爱的小白兔送给在中国的小庆庆，好不好？”爱谟心里舍不得。可是她想，自己是长辈，又大两个月，思想斗争了老半天。最后，小白兔进了包裹。爱谟哭了，说：“啊，真舍不得你呀！小白兔！祝你一路平安！”
小白兔来到了中国，庆庆看见了喜欢得直跳，伸手就来抓。我说：“你手脏，不要碰小白兔。”庆庆洗了手。我又说：“你手潮，不要碰小白兔。”庆庆翘起嘴说：“奶奶，你手也没有洗呀！”我说：“对！”我洗了手，也擦干了手。找到一块最干净的小手帕，请小白兔坐上。我用左手掌托起小白兔，给庆庆看，仍旧不让庆庆抚摸她。我对庆庆说：“你如果摆弄小白兔，她会生气的；如果弄脏了她的漂亮的白绒衣，她要哭的！”庆庆看了又看，看了多少次，还是说：“我再看一次小白兔，好不好？”奶奶用一方粉红色的手帕松松地包起小白兔的时候，庆庆无可奈何地说：“啊，小白兔被我看累了。好吧！让她睡觉吧！奶奶，等我长大了，小白兔就跟我玩儿了！”我把小白兔收藏在一个最安全的地方。
庆庆根据凡是动物都进动物园的原则，向奶奶提出要求：请小白兔进她的“动物园”。奶奶拒绝了她的合理要求。奶奶说：“小白兔怕脏，我也怕其他动物欺负她。”庆庆说：“让小白兔坐在长颈鹿的背上，多好！长颈鹿顶好的，她常常眯着眼睛向我们笑呢！”我说：“小白兔喜欢跳，会跳跌下来的。这样吧，咪咪和小白兔一样大，让咪咪进‘动物园’，好不好？”
庆庆生气了：“奶奶，你真是，咪咪再小也是‘人’呀，又不是动物！怎么能把‘人’关在笼子里呢？”奶奶认了错。奶奶舍不得小白兔，庆庆舍不得小咪咪。她们俩都不进“动物园”。
我说：“小白兔是爱谟姑姑送给你的。写封信谢谢她吧。”庆庆说：“我不会写信，也不叫她姑姑。爱谟么，只比我大两个月！”
永远是纯真无邪的笑容，奶奶和庆庆，原是一个模样，哈哈！
我说：“不行！你不懂礼貌！你要叫她姑姑，她是你爸爸一辈的人！”她说：“噢！听奶奶的话，就叫她爱谟姑姑吧！姑姑在哪儿，怎么不来跟我玩儿？”
我说：“姑姑在地球的那一边，在我们脚底下，穿过地球，就是她的家。”
庆庆说：“妈妈告诉我，地球是圆的。”她拿起小地球仪说：“我现在站在这里，爱谟……啊，姑姑，她不是颠倒站着吗？姑姑不会跌倒吗？”
我说：“对，地球是圆的，绕太阳转。有时候姑姑好好地站着，我们却是颠倒站着。我们颠倒站着的时候，我们怎么不跌倒呢？这叫做地心引力。”
庆庆摇摇头：“什么叫地心引力，等我长大了，我就懂了。奶奶，地球怎么会动的？是谁去上地球的发条的？”庆庆玩具中有一辆装牛奶罐儿的大型卡车，是她上足了发条才会走的。她的一连串的问题，奶奶回答不了。她怕奶奶下不了台，就说：“噢！我大了，我就懂了。”
1966年6月中，“文化大革命”的风声越来越紧。我们老两口怕打砸抄抢的浪潮袭来我家，波及庆庆，就把庆庆送到中关村她爸爸妈妈的家去。她爸爸妈妈都在中国科学院大气物理研究所工作。
我们住北京城中心，沙滩后街55号，旧称马神庙，这里住了一百多户人家，是原先的北京大学理学院。我家原来有五间屋子，到1968年，部分屋子被人抢了去，只剩下两间。抢屋子是“文化大革命”的一种正当行为。1968年8月13日那天，北京大学的两个学生来我家“外调”，在“外调”中把我当作阶级敌人斗争过。“外调”的人走了之后，院子里的几十个孩子，以排山倒海的气势，拥进了我们的外屋，打开我们唯一剩下的书橱。那些书，孩子们不感兴趣。他们又直奔里屋，以庆庆的玩具柜为目标。这原来是我们的床头柜。我把杂物收拾起来，给庆庆放玩具。柜子放在我的小书架旁边。上面整整齐齐地堆着的是娃娃书和几盒积木。抽屉里放小玩具，大一点的玩具，如娃娃、汽车之类，放在下层。庆庆玩具中没有大炮和手枪，女孩子不喜欢杀人的玩意儿。
男孩子抢汽车、飞机；女孩子抢娃娃和小锅小灶。柜子倒了，玩具遍地皆是。
我们屋子外面的过道里，堆了许多烧饭用的蜂窝煤。孩子们一拥而出，把蜂窝煤推倒了。这样，从里屋、外屋，经过过道，一拥而进，又到里院、外院，到处都可以拣到庆庆的玩具。有些玩具不知去向，有些玩具找回来的时候，已经面目全非、残缺不全了。庆庆的“玩具之家”被抄家了。从此，院子里的孩子们再也不来“过家家”了。
东窗前的丝瓜架被踩倒了，丝瓜藤子被连根拔掉了。窗子前面变成光秃秃的了。幸亏庆庆先一步去了中关村。
庆庆不在我身边已经两年了。剩下的玩具也在一个多月前送去中关村，都离开我了。可是，她爷爷这两年总在我的身边。
1968年9月13日晚上，爷爷没有回来吃晚饭。我等呀等，一直等到夜里十一点。
北京的秋夜，天气很好，没有一点风，窗外静悄悄地没有人声。我多么希望那个熟悉的咳嗽声和脚步声，来冲破这可怕的宁静。听，什么声音也没有。
家家窗户都没有了灯光，我也只好关上了灯。
“爷爷为什么不回来？”我躺在床上想呀想。想了两三个钟头，想的事堆成了山，悬崖绝壁的山！翻来覆去睡不着。
我平常总是睡在靠窗那边床头，我想，换一头睡吧。这头是庆庆的“动物园”和“过家家”的地方。那张小矮桌子紧靠着床一头，还在原来的地方。我把枕头抱到这头来。
不要想爷爷为什么不回来，想想孙女儿庆庆吧！又想到庆庆的好朋友“小白兔”。
小白兔可能还在我身边，上哪儿去找？也没法开灯去找，开灯会影响对面人家睡眠。
小白兔真可爱，也真小，只有一寸大，一身又软又细的白绒毛，一双小红眼睛出神地望着你，好像红血丝在长长的小耳朵里流动，真像个活的。小白兔不会跳到长颈鹿的背上吧？我伸手到小矮桌子上长颈鹿住的地方。
我困极了。
我仿佛看见小白兔跳到我的手掌心里。小白兔眨了一下眼睛，小长耳朵动了动，跟我讲了许多许多的话。小白兔说：
——奶奶，我，小白兔，会跳、会蹦。不然，我怎么从美国的纽黑文，绕地球半个圈子，来到中国呢？只要我不偷懒睡觉，我比乌龟跑得快多了，快一千倍、一万倍。我的老朋友爱谟送我走的时候，还哭了一场，我很对不起她。那时候，我一心一意要到中国的北京，来看我的新朋友小庆庆。
——老奶奶，你不让我和小庆庆接近，把我藏在花篮里。我呀，耳朵灵，什么都听得见。我又会跳、会跑。我常常夜里跳出来找小庆庆玩。不信，你问庆庆。有一次，她揪着我的耳朵，我叫痛，她才放手。庆庆没有告诉奶奶吗？
——我已经来了四年，可是，这两年见不到小庆庆了。
——老奶奶，上个月13号的晚上，我又跳了出来找庆庆，还是没有找到。我听见门外有个孩子呜呜在哭。我想是小庆庆吧？我从扯破了的碧纱窗子跳了出去。
——我看见钟兰抱着蜡烛包里的咪咪，坐在蜂窝煤堆上哭。她看见了我像见到了亲人，哭得更伤心了。
——钟兰说：“白天斗奶奶的事，你一定听见了。这一次，庆庆的规规矩矩的小朋友们，都遭了殃。咪咪还是几个月的奶娃娃，她有什么罪？她被人丢在蜂窝煤堆上，煤倒下来，把咪咪闷死了！”
——我，小白兔，忍不住哇的一声哭了！可怜的咪咪，可怜的小妹妹！钟兰，苗苗呢？
——苗苗是个苗族姑娘，最爱打扮了，头上梳了十几条小辫子。她现在躺在外院子的草地上伤心呢！她的漂亮的有璎珞的帽子没有了，小辫子也被人揪断了，绣花围裙也被人抢走了。他们说：苗苗“奇装异服”！苗苗从此再也不能跳舞了。
——我，小白兔，问：“小红呢？”
——钟兰叹口气：“小红帽儿，她最怕风风雨雨的。奶奶总是给她裹上一件塑料雨衣。现在躺在里院的小池子旁边。雨衣破了，一身湿淋淋的，她要冻死的！”钟兰又想哭了。
——我说：“钟兰，别哭呀，苏菲呢？”
——钟兰说：“苏菲同小庆庆一同到了中关村。还有苏联七姊妹，现在也不知道哪儿去了。我真想她们！”钟兰又哭了。
——我说：“别哭呀！再哭就把奶奶哭醒了。奶奶折腾了大半夜，现在刚睡着。你是大姐姐么！”
——钟兰说：“还说什么大姐姐，连小妹妹咪咪都保护不了。咪咪——咪咪！”钟兰紧紧地搂着咪咪。
——我，小白兔，安慰钟兰说：“放下咪咪吧，让咪咪安息吧！阿门！”
——钟兰轻轻地放下咪咪，脱下了奶奶替她织的蓝色红边毛线衣，盖在咪咪身上。
——我叫钟兰回家，钟兰说：“不，我要去找苗苗、小红。你先回家。轻一点，别乱跳，不要惊醒了奶奶！”
——“奶奶，我回来了！”小白兔一跳跳进了“动物园”。“奶奶，你不让我进‘动物园’，今天晚上我自己进来了。我和我的动物大家庭见了面。我见到了熊猫姐姐小明明，对她说：‘您好！’我跳到蝴蝶的家，抓抓蝴蝶，把大蝴蝶吓飞了。我见到了老虎，我怕！最后，我一下就跳上了长颈鹿的背上。长颈鹿爷爷，眯着眼回头望我笑。”
——“奶奶，奶奶，我在这儿，我在‘动物园’里！”
奶奶说：“小白兔，‘动物园’里很脏，你回来！”
奶奶伸手抓小白兔，一抓一个空！眼睛一睁，小白兔和动物园都不见了。奶奶，我，缩回了我的空手！
天快亮了，屋子里的东西都能看得清楚了。小白兔是来向我汇报的。小白兔是来找奶奶了。我马上去找小白兔。找呀找，找到一个小皮箱，里面有一个小花篮。啊！这就是小白兔的家！
奶奶，我，揭开花篮子，小心地解开粉红色的小手帕，小白兔又回到我的手掌上了！
我把小白兔温暖的身体，依偎在我的冰冷的嘴唇边！
我说：“小白兔，你平安无事！现在只有你一个人，还在我的身边！”
爷爷就在这天晚上，以“反动学术权威”的资格，进了“牛棚”。
小白兔想念庆庆，又想进动物园。我把小花篮放进了我的手提包。
在一个星期天的下午，庆庆跟妈妈从西郊中关村坐32路公共汽车到动物园。我从城里沙滩乘11路无轨电车到动物园。我们祖孙三代，三个女的，在动物园门口，好不容易见了面。前一年，1967年，也是这样和庆庆见面的。
那时候，庆庆在动物园一进门的墙上，看见大字报上有爷爷的名字：周有光。名字上面打了三个红×。庆庆懂得打红×的就是那时的坏人。她问我：“奶奶，爷爷怎么是坏人？爷爷是最好的人！”我说：“爷爷喜欢说外国的东西好。”
庆庆说：“奶奶，您回去告诉爷爷，以后不要讲外国东西好了。爷爷为什么不来动物园？我想爷爷！”
她妈妈连忙说：“爷爷工作忙！”
其实，爷爷这两年，除了“学习”，没有工作。爷爷原来研究“汉语拼音”。所以大字报上先称他洋翰林、洋秀才，最后骂他是洋奴。
这天一进动物园的门，我就把小花篮放在庆庆的小书包里，告诉庆庆：我带小白兔进动物园，你带小白兔回中关村的家！
庆庆又问：“苗苗和小红呢？”她妈妈赶快说：“奶奶带不动许多人！”
我们到处找明明，哪有明明？屋里屋外连一只熊猫的影子也没有。熊猫喜欢吃的竹子也枯死了。
我们到了假山洞的猛兽室，大老虎躺在笼子里，舔舔刚生下来不久的小老虎。小老虎跟小猫一样大。庆庆说：“老虎爱他的娃娃！”她妈妈说：“虎毒不食子，我们四川有一出戏叫《一只鞋》，说的是老虎生孩子和对人报恩的故事，妈妈回家讲给你听！”
到了笨狗熊的地方，有个小狗熊正在表演。游客叫它拜拜，小狗熊就站起来拜拜。庆庆说：“这小狗熊倒聪明，听人话！”旁边一位游客悄悄地说：“这个小狗熊是马戏团的。马戏团的正副团长是一对夫妇，他们先把一些小动物毒死了，夫妇双双自杀了。这个小狗熊才进了动物园。”
我想到“北京昆曲研习社”的伊克贤和苏锡龄两位女曲友，她们淹死了心爱的猫以后，一同上吊死了。
我拉庆庆去看长颈鹿。本来一大一小的长颈鹿，现在只剩下一个，颈子似乎更长了。树顶上的叶子完全没有了。难道那一只是饿死的？
动物园里本来有个“牡丹亭”，是喝茶的地方，现在茶座也没有了。
我们经过牡丹亭到猴子笼边，只见三五个大猴子蹒跚地走着，警戒地望着游客，当然找不到那个顽皮的翻跟头的小猴子。庆庆很失望。我们绕到猴子住的地方。看见一只猴妈妈的身上，趴着一个小极了的小猴子，像蝎虎一样吸在她妈妈身上。庆庆高兴地叫：“小小猴儿！”猴妈妈吓了一跳，转身逃下屋顶，向屋子里跑。猴子现在也怕人了。
我们最后到了孔雀的笼子边。白孔雀浑身是灰土，蓝孔雀呆呆地站在横木上不动。我们三个人站了半天，孔雀再也不开屏。
我埋怨庆庆说：“庆庆，你为什么不穿花衣服？”
庆庆说：“我大了，进了小学。穿花衣服，人家就骂我‘臭美’！”这一天，庆庆穿一件蓝印花布的衣服，深蓝色卡其布的裤子。八九岁的女孩，再不穿颜色娇艳的花裙子了。
这天下午天气本来阴沉。怕下雨，我们三人就分道回家了。半路上下了雨，我透了一口气。
小白兔平安地转移了！
我，奶奶，冷冷清清地一个人回到沙滩的家。
1979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