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年前,我在上海光华大学念书。我们女同学会有一个昆曲组,请童伯章教授教我们昆曲。他教的第一支曲子《牡丹亭·拾画》的第一句是“则见风月暗消磨”。伯章老师那时已须眉斑白,他眯觑着眼,微微摇头,一板三眼替我们击拍子。这神态今天还在我的眼前。
女同学们都想看看舞台上的《拾画、叫画》是怎样的。那时,仙霓社正在上海大世界演出。顾传玠常常和朱传茗合演《惊梦》。有时演所谓全本《牡丹亭》,但也只演到《冥判》,不见演《拾画、叫画》。我的大姐张元和同我一道,还有几位女同学。冒冒失失地写了一封信给顾传玠,请他唱《拾画、叫画》,果然如愿以偿。
大世界是流氓横行的地方,大学生很少去光顾,尤其女学生不敢去。我们邀了几位男同学做保镖,叫了出租汽车,浩浩荡荡去看《拾画、叫画》。仙霓社在大世界三楼一间大厅里演出,进门要另外买票。舞台很小,照明也差,座位一百多,还常常坐不满。
顾传玠出场了。场子里是那么安静。观众屏声息气,听柳梦梅婉转悠扬、回肠荡气的歌声。顾传玠把汤显祖笔下的那个柳梦梅演活了。
50多年过去了,这次我看了浙江昆剧团汪世瑜的《拾画、叫画》。戏在北京第一流的人民剧场演出。舞台很大,灯火辉煌,一千几百人的大场子坐得满满的。这气派大大胜过了从前。
汪世瑜出场了,一句引子“惊春谁似我”,就抓住了观众。场子里也是那么安静。一千人的安静跟以前一百人的安静,在意义上是大不相同的。《颜子乐》和《千秋岁》两支曲子,唱来婉转流利,博得掌声阵阵。叫画前,展开了画轴,先以为是观音,后以为是嫦娥,看了画中人的题诗,才知道是人间女子。最后再细细一看,“似曾相识,何方会我?”回忆起来是他梦里的情人。汪世瑜演来层次分明,点清了剧题的“叫”字。那三声对梦里情人的呼唤:“小娘子、姐姐、我那嫡嫡亲亲的姐姐!”一声比一声缠绵、亲热。汪世瑜的柳梦梅,温文尔雅,书卷气十足,又一次把汤显祖笔下的柳梦梅演活了。
幕落下来,在几次谢幕的狂热掌声中,演出结束,许多观众在擦眼梢。我也眼泪润湿了老花镜。我是又伤心,又欢喜。伤心的是我的大姐夫顾传玠离开我们整整20年了,欢喜的是“世”字辈的汪世瑜继承顾传玠的精湛艺术,而且更细腻更优美。这是周传瑛老师教导有方,汪世瑜同志刻苦用功,所以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
我到了后台,紧握着世瑜的手,猛然间看见他的笑窝,这笑窝多么像传玠呀。
风月消磨了“似水流年”,可是这笑窝会一代又一代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