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从街上买回来两把沙葱,赶在午饭之前准备用开水烫了凉拌。婆婆随口说留上一半吧,我心里偷笑她没说出来的意思,我丈夫她的儿子中午不回来吃饭,她想给自己儿子留一些晚上吃,如果中午吃,她担心我和我的儿子她的孙子会吃完。
两个女人和两个男人在家里的关系从这小小的一把沙葱中微妙地反映了出来,而在这三年里,男人们知道或不知道抑或是装作不知道地观看这场战争,他们身处战争漩涡而又举重若轻地避开战争。
为了节省液化气和水,我装作浑然不觉的样子把沙葱全部烫了拌好,在婆婆不留意时留下一半藏起来。菜上桌了,儿子喊奶奶吃饭,他奶奶走到厨房查看后说,唉,也没给上班的留一口。我看着婆婆失望的表情,没接话茬。我悄悄地在饭桌上对儿子说了他奶奶的心思,儿子很合作地说,咱们母子吃,让她想她的儿子去。我们暗自笑着边吃边观察老人的表情,觉得很好玩。
其实,婆婆可能是老了的缘故,她不知道她的儿子是我的丈夫,是我儿子的爸爸,她惦记我就不惦记吗?如果说在这个家里谁是最没有“关系”的两个人,就是我与她,我们是间接关系。
我想逗逗老太太,说你是不是怕你儿子吃不上沙葱想留一点等他晚上吃,老太太说就是。
婆婆是三年前来到家里的。我因单位搬迁到银川上班,丈夫儿子的生活成了问题。家在农村的婆婆来照顾儿子孙子,她是一百个乐意,只是有点在乎儿媳妇,因儿媳妇嘴有点臭,这是婆婆心里的忌讳。三年后,她对孙子说,你妈这个人嘴臭,心好。尽管在家里遇到困难时需要婆婆的帮助,可是真正相处起来也挺不容易。婆婆出身有钱人家,生在牧区,从小吃着牛羊肉长大,见过玩过成筐的银元,嫁到山下尽管生活条件不是很好,可她骨子里有富人的傲气,有对穷人的鄙视心理,活得很硬气,不像现在的一些老人,要看媳妇的脸色。她有四个媳妇,她总是不卑不亢,是个让人不敢轻易去左右的女人。婆婆称呼她儿子是上班的,叫我是走银川的,说孙子是念书的。
刚来时,晚上看电视就有意思了,丈夫在电视前,她坐在那儿看,只要我走近电视,她就起身到自己屋子里。反复几次后,我有意这样走动,当她回到自己屋子,我过一会儿也到她屋子里找东西,她又走出了屋子。后来不知因为什么,我与丈夫半夜吵架,婆婆很是理直气壮地说了我的不是。按照正常理解,老人在这个时候,绝对要骂自己生的,不说别人,可是我婆婆就敢说我,尤其在她不知吵架原因的时候。很早的时候,我爹从老家来看我,赶上我们两口子打架,我爹不管青红皂白狠骂我一顿,给女婿要了有理。回到家里对我妈说起时,硬气一辈子的爹流了心疼的眼泪,说三丫头嫁的远远的没人管。
婆婆也爱把与楼下老人们说过的话讲述给我听,比如别人问她是在女儿家还是儿子家时,她气壮地说儿子家,类似这样的话我能听懂她的意思。在她那个年龄的人,儿子是顶门的,女儿是泼出去的水,自然儿媳妇就是娘家泼出去的水。人老了,一切都可原谅,而我的娘家妈不也这样吗?到了我家,不说太多话,女儿下班回来,话多一些,女儿上班了,坐在那儿板板正正,尤其娘家妈和婆婆同在我家的时候,婆婆会有意无意地作出当家人的架势,不管她能否当这个家,婆婆架势总有,而娘家妈则拱手让出当家人,作出客人的姿态。有时看到两个七八十岁的人在家里的样子,忍不住又笑又气。可是娘家妈一旦回到儿子家,对一草一木、一鸡一鸭都是当家的主人,于是也就理解了,两个寡妈也不容易,由着她们吧。
婆婆是个爱干净的人,把屋里收拾得一尘不染,有时还要给孙子洗这洗那,孙子睡醒了,要让奶奶挠痒痒,一挠半个多小时,奶奶没有一点厌烦的表情,只有自己的孙子她才会这样。婆婆生性刚硬,说话底气足,柔情与她不沾边,听小叔子和大姑姐们说,他们没有得到过婆婆柔情的关怀,是被打着长大的。说起给我儿子挠痒痒,他们说这只是长子长孙唯一的好。
周五回来时,儿子会绕着圈对我说,妈,你不在家时我奶奶说你很多好话,我奶奶对你挺好的。儿子是个懂事孝顺的孩子,他的意思我能听懂,我也明白与老人相处的好坏关系到孩子成长的环境,再者70多岁的人难道能去改变她吗?银川的房子装修好了之后,婆婆在自家儿子面前问了几次房子的情况,丈夫没对我说,是我的儿子告诉我奶奶关心房子的事,于是找了车把婆婆接到银川的家看了看。婆婆眼中第一次流露出稍许满意的表情,说了句不简单啊。
三年相处,两个男人站在一旁观战,嘴里吃肉流油,穿着光光鲜鲜,看着两个女人在相处中渐渐进入状态。婆婆经常对儿子说,你好好念书听话,让你妈好好上班给你挣钱,你看你妈一回来,家里肉也有了,菜也有了,又给你们洗呀涮呀忙两天。眼看儿子离高考剩了几天,婆婆说孩子上大学后我要回老家了。婆婆第一次这样说时我没在意,第二次说时我才知道她在试探我的态度。我理解老人们,不管怎么说,我毕竟和她隔着一层肚皮,她的试探也让我进一步了解了老人的心思。人老了,在儿女面前说话不再直截了当了,他们已从当年的年轻力壮变得在儿女面前畏缩了,自己的娘家妈是这样,婆婆也是这样。前几周回来,婆婆说牙疼,我说到医院看看,婆婆说不管它,让它疼。这周回来我上药店买了一些泻火的药,婆婆问都买的啥药,我说了后婆婆说她牙疼得一夜没睡觉。婆婆又说,你儿子说等你回来带我到医院看看。我不由分说地把婆婆带到医院,有些晚了,只能第二天再拔。回来后,婆婆打听拔三颗牙花多少钱等等,我说不管花多少钱只要人不受罪就行。婆婆说别人牙都自己掉不用花钱,只有她自己倒霉牙疼自己不掉还要花钱。婆婆拔掉了两颗牙,又吃了消炎药,问她说不疼了。晚上,丈夫儿子知道我们去了医院,都高兴得很。看完病后,我郑重地对婆婆说,你孙子上了大学,你必须和我住在银川新家,享享福去吧。婆婆说农村人去大城市让人笑话。我说我上班,让你儿子星期天带着你把银川逛个遍。
婆婆来的这三年,也是与儿媳妇争宠夺爱的三年,刚开始我也有争的念头,后来渐渐淡了,随便他们母子说什么,没有精力了。另外他有儿子,我也有儿子,于是在玩笑中形成了另一种格局,婆婆与他儿子坐在一堆时,我也和我儿子在一堆说啊笑啊,且声势比他们大,气氛比他们热闹,加之我儿子正值青春妙龄,时尚的词啊小动作也多。比如我生日儿子为我买礼物、送鲜花,上学时珍姐珍妹叫着,多少也让婆婆眼红。有时,我到儿子屋里说话时,老公会忍不住好奇挪进来想听一点,我们母子便装神秘不说话,晾晾他。
婆婆在“夺爱”的时候,也观察着我在家中的动作,况且她在农村也是当惯人尖尖的人,听说针线活是大拿,锅灶上也有几把刷子,对我的家务功夫很不以为然,每当我烧出她儿子孙子百吃不厌的拿手菜红烧排骨时,她以吃素为由,不沾星点。此时,她会美好地回忆起她以前炒几个碟子的光荣历史。有一次,我突发奇想地做了一道奶油白菜,受到好评,婆婆不动声色地站在旁边。后来儿子对我说,在我不在家时,奶奶如法炮制地为他做了这道菜,并且把这道菜在她大姑娘上门时又做了一遍。婆婆70多岁了,可她尤其不服老、不服输。前日阳光好想晒晒被子,婆婆跟我下了楼,她抱一床,我把另一床被子扔到比人高的铁丝上,婆婆不由分说也想这样,结果人和被子乱成一团滚在地上。婆婆满脸不高兴,跌了跟头说放在年轻别说一床被子,十床也能扔到房上去。说着,婆婆的表情像是要把“老”字咬碎吞下去。
婆婆眼中上班的是家中最辛苦的,最劳苦功高的。那一天丈夫打电话说外面有应酬不回来吃饭,婆婆就一脸喜气地说了好几遍;如果儿媳妇外面有应酬,孙子问妈怎么不在家时,明明知道她也说不知道。到了年啊节的时候,上班的总能拎回一些香油米面什么的,媳妇拎回多少婆婆看不着,只要儿子拎回一桶油,婆婆总会找着由头说,这油香啦,耐吃啦,很是自豪。
想想人老了真是像个孩子,在我眼里的老小孩还是那么不服老,还是那么愿意我周一赶紧走银川,临走时我会故意作出一副恋恋不舍的表情,她则说,你走你的吧,我会让他们吃好的。婆婆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不管婆婆怎样偏爱,我知道家里两个男人需要我,这就够了。那天我对儿子说,你爸爸快50岁的人了,还有个老妈陪着一起过,挺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