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时,果有三三两两的修士自四面八方奔来。
“可有道友知晓,此地究竟发生何事?”内中一人朝众人拱个刀手朗声问道,胸前白衣上龙飞凤舞地描有“净妖”二字。
散修当中有人识得,便暗中相告:“此人名叫穆多海,乃是净妖宗年轻一代弟子中的翘楚,修为早入了归元境!”
净妖宗,四大道门之首,开派数百年,底蕴深厚,实乃万妖山附近城镇中首屈一指的名门大派。
当代宗主“落云子”修为通天,已入元婴境多年,提起他的名号,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左近大小宗派无不马首是瞻。
“穆兄!”一名身形粗阔的黄衣大汉挤出人群,朝穆多海回了一礼。
群修不识此人,只看出他有炼气境圆满的修为,却听穆多海道:“原来是金乌派的申阔道友,久仰久仰!”
二人寒暄数言,申阔道:“不知此间之事,穆兄作何看法?”
“看这情形,定是斗法所致。”
申阔最近因宠渡盗酒之事本就心有闷气,一听穆多海不痛不痒的话顿时暗骂:“此不是废话!场间何人看不出此地有过斗法?”脸上却也没少了笑容,“不知穆兄能否看出双方是何来历?”
“不见任何尸首,便无从查验伤口,委实难断!”穆多海顿了一顿,“不过从诸般痕迹来看,斗法之人至少得有归元境修为才是!”
说话间,忽听有人嚷道:“店家回来了!”
众人侧身让过,店家眼见酒铺的惨样顿时横泪不止。
穆多海自怀间摸出小袋灵晶,啪嗒一声放在店家手中,安慰几句后问道:“老丈可知此间之事?”
店家边擦泪边点头地说了一通,最后道:“那四人不知怎的便打将起来,还好老汉我见机跑得快,不然铁定叫他们打死!”
“依你所言,岂非那三人对付那灰衣人?”店家尚未答话,旁边的申阔便岔道,“那四人动手之前可曾说过甚么话?”
“这个嘛……似有提到甚么偷酒之事。”
申阔不禁喜上眉梢,忙不迭地道:“可曾提到何门何派?”
“这就不清楚了,老汉当时进里屋去了。”店家侧头沉吟道,“不过出来的时候倒是听到甚么‘到此一游’之类的话!”
申阔闻言眼睛都亮了起来,大笑道:“终叫老子知晓宠渡这贼人的下落!”
听他言语粗俗,场间自有人脸色不悦,申阔却浑不在意,昂头道:“怎的,老子说不得脏话?大爷今日高兴,暂不与你计较!”
金乌派遭窃之事,穆多海也有耳闻,自然明白申阔为何如此,笑道:“听道友之意,此事与那宠渡有关?”
“这是当然!若非如此,那灰衣人又岂会因此事与三人大动干戈?”申阔兀自点头,对自己的猜测极有信心的样子,“说不定灰衣人正是那贼子本人,不知怎的叫那三位道友发现了行踪,不得不出手!”
“若真如道友所料,也不知这场斗法结果如何。”
穆多海对盗酒一事其实并不如何在意。他素来不喜金乌派,与城中其他修士一样乐得看热闹,私底下反而有些佩服宠渡此人的胆色,酒铺一事之后,对此人便愈发有兴趣了。
若有机会,他倒想与这宠渡结交一番!不过这番心思断不会对旁人表露,尤其是眼前的申阔。
“竟然是宠渡干的!”
“哪个宠渡?”
“不就是那个宠渡嘛!”
“盗酒那个?”
“听说是……”
“哎哟,依这穆多海所言,此等斗法至少得有归元境之修,那这宠渡岂非也有此境界了?”
“就是,怪不得能混入金乌派呢!”
场间众修闻听穆多海与申阔之言,自不免一阵悄议。
申阔又问那店家:“那灰衣人长何模样,可曾看清!”
“那人戴了顶纱笠,叫老汉如何看得清哩!”
“你这死老头,最要紧的居然不知道!”申阔作势欲打,却被穆多海拦下。
“申兄切莫动怒,这店家也是苦主。好在如今有了宠渡的消息,理当即刻报与门中知晓才是!”
“穆兄提醒得是,申某这便回宗禀明一切!”
申阔瞪了店家一眼,与穆多海拱手道别,心中却冷冷道:“报个屁!这么好个立功的机会,老子会说出来让门中那些人跟我抢?”转念道:“不过这宠渡仍旧去向未明,此地是两城交界,镜湖城那小子是绝不敢去的,难道去了背石城?”
这申阔倒也谨慎,为掩人耳目,特意往镜湖城方向走了一段,半道上却闪身绕往背石城去了。
酒铺之事数日内便传遍背石与镜湖两城,市井散修又喜穿凿附会,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
金乌派的悬赏又多了一千块灵晶,却应者寥寥,毕竟一干散修实力多在炼气境挣扎徘徊,能干过归元境的委实不多。
世事大抵如此,喧哗之外,总有某些鲜为人知的角落平静无波,便如此刻牟临川所在的这一间小木屋。
“毕梳见过门主!”牟临川身后躬身站着一位手拄蛇头拐杖的灰发老妪。
“无需多礼,”牟临川抬了抬手,“毕堂主近来气色不错!”
“承蒙门主厚爱赐予丹药,属下得入归元境!”
牟临川却话锋一转:“不知本座交代的事办得如何?”
毕梳顿时眼角一跳,方知这前半句看似好言问候却是绵里藏针,若差办之事无法令眼前之人满意,今日定难以安然身退。忙惶恐应道:“再有半月便可准备妥当!只是……”
“说!”
“前些日子金乌派灵酒被窃,出了悬赏,眼下镜湖城人多眼杂,恐出岔子!”
“正好,本座也有意将此次行动放在背石城!”
“虽然失窃之事在背石城也有流传,但情形稍好,自无不可!”毕梳闻言一惊,“不过背石城受着净妖宗的庇佑,这恐怕……”
“正所谓‘灯下黑’,任净妖宗那帮死道士如何精明,也定不会料到我等敢在其眼皮子底下行事,且正可借酒铺之事分散众人精力!你速速去办便是,我自会暗中照应!”
“属下遵命!”上回亏得门主及时出手杀掉其他宗门安插的探子才没走漏风声,念及此事毕梳不再迟疑,领命而去。
想来这宠渡此人,也当真背运。酒铺之事明明非他所为,却被城内一众散修乃至大小宗派认定与此事不无干系,无缘无故背了这么大一口黑锅。
而此事的真正“祸首”,却一直躲在山中疗伤。
狼伯在这隐秘的山洞之中已待了半月,用去随身所携丹药,伤愈了七八成。
这半月倒也隐约听到好几拨猎妖客打附近经过,幸而下山后服了“敛气散”将自身妖气盖住,才免被发现。
猎妖客以炼气境修士居多,他重伤之下虽也不惧,但若被人族发现行藏终是不妥。
“如今纱笠被毁,需得化个人样!”狼伯双手掐诀,阵阵绿色的妖元升腾,将周身罩在其中。
“凝!”绿雾淡去,已化作一个寻常的庄稼老汉,若非修为道行远高于他,断不会看出他的妖身来。
之前并未化身人形,只因维持此术颇耗妖元,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愿轻用。
这与妖族历雷劫而化成的人形全然不同。
雷劫之后,妖怪便可褪尽妖气,如人族那般吐纳天地灵气修习自身。彼时妖兽不再是妖兽,而是“灵兽”。
妖道妖道,自然是“妖亦可证道”之意。
狼伯起身拾掇一番,将能暴露自家身份的痕迹清除干净,换上另一件灰袍窝身出洞来,择路往背石城而去,到夜间便回复妖身采炼月华以充日间耗费的妖元。
如这般白天为人夜间做狼地行了数日,途经一处山坳,忽觉一阵灵气波动,坳中隐有打斗之声,便循声摸了过去。
坳间树阴如盖,虽时当正午,却只有少许微光。
两名猎妖客呼喝有声,正上蹿下越地酣斗,周遭岩崩石裂木屑飞散,想来已斗了有些时候。
二人修为皆是炼中境,但实力却有差距。你来我往地又走了数个回合,那矮个修士渐落下风,一招不慎遭木藤捆住,被对方欺近身前一刀捅在胸口,登时气绝而亡。
“敢骂我刀疤脸无赖,”另一人拔出刀来朝尸身啐了一口,“也不打听打听,老子干的就是杀人越货的勾当!”
狼伯心道:“这人也当真无赖,被他抢过的人多半都已去了鬼门关,叫人如何打听!”待那人转过身来,果见其脸上有一条五寸长的伤疤,自左边额头斜拉而下滑过鼻梁到了右边嘴角,甚为可怖。
那人腰间悬挂着一个麻黄色的歪嘴葫芦,甚是特别,微光之中狼伯眯眼瞧去,见葫芦之上印有一朵白云纹样。
这刀疤脸本就是杀人夺宝,断不会错过那矮个修士的储物袋,将其取在手中,神识一扫,仅见数百颗灵晶、几张符箓和数粒一看便知品质不高的兽丸。
“神识”者,简而言之,可算作人五感的延伸,“冥冥之中自有灵感”便属此类。境界愈高,神识愈强,更有人致力于锤炼神识,令作化形之变,隔空取物亦不在话下。
那矮个修士一应家当全在储物袋内,寻常凡人若不翻出来瞧瞧焉知其中藏有何物?但刀疤脸神识微渡便知究竟,可见神识之妙。
刀疤脸走了几步似想起甚么又折返而回,蹲身在尸体上摸了片刻,顿时面有恼色:“他娘的就这点东西?亏老子费这么大劲将你砍了!”便在尸体上划了几刀以泄愤,掏出一小瓶黑色药水往伤口上倒了一小半。
但闻咝咝之声乍起,青烟升腾,尸体自伤口处开始连骨带肉迅速腐烂,几息内便化作血水渗入地下,连渣都不剩。
“这‘黄泉露’当真是好东西,下回得向那毕老婆子多讨几瓶才是!”
沾上黄泉露,站上黄泉路。
刀疤脸每用此物,心间总生出莫名兴奋,便再不靠火弹术之类的道法毁尸灭迹。他阴恻恻地笑几声,出了山坳。
老狼藏身树后看得直发愣,不禁又想起那独眼道人弃车保帅之举,直呼世道险恶。
想来同族相残这种事,人与妖是无甚区别的。
又行了几日,背石城便只有一山之隔了,可说是近在眼前。
这一日遥见一名十七八岁的白衣少年,背靠大树,屈腿埋首,正津津有味地翻着一卷书页,偶有妙处便击节称叹,累了便倚木而歇,渴了便饮一口酒,满脸喜乐。
老狼遥望半晌,一脸意外地摇了摇头,走到近前朗声笑道:“哈哈哈,好你个宠渡!镜湖城都快被翻个底儿朝天了,你小子却躲在这里喝酒吃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