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府的李师爷给许宴惊名下的古董行送来一个小学徒。
江州虽自为一州,但实际上地域面积并不大。作为大端最为繁华的经济中心,享受着和长安一样的行政待遇。
三百年前,江州开设逍遥堂,收养城中孤儿,送他们读书。尽力使这些孤儿日后不输于父母双全的孩子。
几天前李师爷休假,回老家看看。他已经四年没回家了,此次回去也不知承接了左邻右舍亲戚朋友的多少拜托。邻家四宝哥卧病在床多年,四宝哥的儿子在打猎时不幸跌下山崖,只留下一个四岁的孩子,大名何来。何来的母亲早逝,如今父亲又撒手离去,只留下一个卧病的爷爷,要不是得李师爷家照顾,祖孙俩怕是早饿死了。
这何来生的讨喜,眉清目秀粉嘟嘟的,只是最近饿瘦了一圈儿。李师爷动了恻隐之心,决意把这孩子带到江州,若是能找个好人家收养也就功德圆满了。
李师爷有个小爱好,喜欢收藏瓦当。他少时也是喜欢古董的人,只可惜天生劳碌命,师爷一做三十年,没人干的比他好。何来到了李师爷家后,一直乖乖的。他似乎挺喜欢那些瓦当,只远远地看着。他父亲是个大字不识的屠户,也没打算送他念书。是以何来几乎不认字,会说的话也不多。
李师爷见他对那些瓦当有兴趣,便找了些残片给他玩儿。瓦当这东西不值钱,李师爷玩不起字画玉器,但挣的钱匀出一些用来收瓦当也是够了。何来得到这些残片,难得的露出了笑容。他轻轻抚摸着古旧的瓦当残片,指尖在花纹上游走一遍。
李师爷下班回来,累了一天。他去何来的屋子想看一眼,发现何来已经睡着了。那些瓦当残片被他整整齐齐排成一排摆到床头。李师爷笑笑,有点可怜这孩子,从小怕是也没见过什么玩具。只是……这瓦当的顺序……,李师爷也是个眼贼的人,瓦当残片是按照年代顺序摆的。从祁朝衍朝,到黎朝舞朝,每个朝代两片,八个是为一组。当时他随手拿了一组给何来玩儿,什么也没说。这孩子现在把它们排成这样,这么巧吗……
第二天,李师爷又拿来了一组残片,吩咐丫鬟何来一醒就把他带到书房。
“何来,你把这八个摆好,排成一排。”李师爷将瓦当残片放到桌上。
何来依言而行,很快摆好。
李师爷一眼扫过去就开始心慌,八块儿残片朝代顺序分毫不差。
“你为什么这么排呀。”他问何来。
何来小心翼翼的答:“因为摸起来不一样。”
于是李师爷请了一天假,带着何来到了许宴惊名下的聚宝古董行。他向老板打招呼,“陈老板早啊。”
这陈老板是百里止挖来的厉害角色,也是个古董痴。“李师爷早,今天怎么有功夫大驾光临呀。”
李师爷凑近陈老板,“我听说你最近收了两个瓷瓶子,长得一模一样。但一个是魏朝的朱瓷,另一个则是黎朝人仿制的红花瓷,能不能拿来给我看看。”
“嚯,您消息可真是灵通!不过您还好这口……?我这儿新来了一批瓦当你怎么不问。”
“诶新来了瓦当吗我看看……不不不等等,说真的,我带来个孩子,没准儿他能分出来。”
陈老板看了一眼何来,心里隐隐一跳。这孩子像个古董,一个不纯净的古董。他不知怎的就答应了,吩咐店里伙计把两个瓷瓶备好,引着李师爷和何来到内堂看瓶子。
李师爷轻轻握着何来的手腕儿,让他去触碰两个瓶子。
“一样吗?”李师爷迫不及待的问。
何来怯怯摇摇头。
“哪个比较老?”李师爷又问。
“老?”何来似懂非懂。
“就是哪个排在前面。”
“这个。”何来指向朱瓷。
李师爷与陈老板对视一眼。陈老板道:“你等着,我再拿些东西过来。”
很快,字画,砚台,青花大盘之类的古董都被一一呈上来,每样四五件。何来都能按照朝代顺序把他们排好。
“陈老板,我先把孩子送回去,一会儿再来找你。”李师爷道。
入夜,古董行关了门,陈老板和李师爷找了个酒楼喝一杯。
“我是个老光棍儿,养不好孩子。何来这孩子有鉴古的天赋,不如让他跟着你,我也放心。”酒过三巡,李师爷话说的掏心窝子。
“嘿嘿,”陈老板乐了。“你是个老光棍儿,难道我就不是。这孩子何止是有天赋,玩古董的都知道,要是随手一摸就能知道朝代年份,这也太可怕了,简直是不世出的天才。这是个挺大的事儿,我得和我老板商量。”
“你老板,那个小富婆许宴惊?这好啊,她和陆先生不是还没孩子吗,要是她能收养何来,那可就太好了呀!正好儿也快过年了,多个人多一份热闹嘛!”
“哎呦喂人家小夫妻俩自有一番热闹,哪用得着你添热闹啊哈哈哈……”
话是这么说,陈老板还是找许宴惊商量。许宴惊鬼使神差的没有征求陆云荒的意见,直接同意了。得知消息,李师爷下午就把何来送来了。木已成舟,陆云荒回来后也没说什么,淡然接受家里多了个孩子的事实。
年关将至,天也越来越冷。许宴惊吩咐府里下人置办年货,初一想请各个商铺老板聚一聚。
何来到了许宅,仍旧是不大爱说话。陆云荒教他识字念书,他就老老实实跟着读,却又不甚用心。住了半个多月,他胖了一小圈儿,眉目仍是秀气,但有点儿呆。
陆云荒倒是无所谓,教不会就教不会。今年江州罕见的下了一场雪,陆云荒的心情因此而变得很好。都说瑞雪兆丰年,明年的种田之路一定会格外顺畅。他在花园里堆了一个小雪人,领何来去看。何来把手覆在雪上,也不觉得凉,在雪人身上留下一个小小的手印。
转眼就是除夕,又下了一场小雪。陆云荒一袭青衣,打着灯笼静静站在小桥上,细细小小的雪花儿往他身上落,灯笼中的蜡烛是明明灭灭的飘摇。许宴惊在厨房张罗年夜饭,打算亲自下厨露一手。
何来也举着个小灯笼,由丫鬟打着伞陪他在园子里逛悠。走到小桥对面,他怔怔看着桥上的陆云荒,青衣上覆了细雪,手上的灯笼发出正红色的光,让他整个人显得妖异又温暖。陆云荒自然也发现了何来,他笑笑,随意拂去身上雪花向何来走去。
“你回去吧,”陆云荒接过丫鬟手中的另一把伞,吩咐道。
丫鬟耸耸肩道,“那我回去帮厨了。”说完转身离去,陆云荒看她渐渐走远,身影淹进花木的阴影里。
“你想对我说什么吗。”他蹲下来摸摸何来的头问道。
何来面无表情的叹息道,“你身上有龙的气味,这让我不敢作乱。”
陆云荒很是惊讶,他只觉得这小孩子有问题,没想到问题这么大。
“小鬼,跟我交个底吧,你到底是谁呀。”陆云荒问。
何来意外的露出一个扭曲的笑容,“只有今天,你才能知道我是谁。要是搁在平常,我说了你也不信。”他渐渐幻化成一团白气,又凝聚为实体,是一只白色的独角狮子。
“我是年兽。”狮子声音低沉的说。
眼前的独角狮子毛色洁白,雪大了些,六角的冰片簌簌落下,隔绝了陆云荒如水般清冽的目光。
年兽口鼻中呼出白气,独角发出莹莹蓝光。
半晌,陆云荒哀叹:“你我毕竟父子一场……”
年兽:“……啥玩意?”
趁着年兽晃神,陆云荒从袖中翻出一把匕首,刀刃生着寒光。他一闪身,便将匕首抵在年兽的脖子上。
“我知道你很危险,是个在除夕夜为祸苍生的东西。说吧,你想干什么。”
年兽:“……你我毕竟父子一场,你好狠的心。”
“这年头,谁不能管谁叫爹呢。”陆云荒似有些感慨。“你说我身上有龙的气息,这恐怕就是你来找我的原因了。我再问一遍,你潜伏进我家来,到底要做什么。”
“这是你家?这不是那个小姑娘的家吗,你怎么会有家。”年兽不屑的歪头,陆云荒的刀也跟着移动,紧紧贴着它的脖子。
“我知你身上有龙的气息,便想着来调查一番,很遗憾,我没查到什么。你充其量只是见过某一条小龙的残骸。”年兽道。
“虽然这么问很奇怪,但是……你和龙是什么关系。”
听了这一问,年兽的眼神一时有些飘忽。“龙王是我曾经追随千年的主人,却在不久前消失,自此再无踪影。我非常想念他。”
“不久前是多久?”
“二十多年前吧。”年兽微垂下头,看起来颇有些黯然。
“你在找他,但没有找到,是吗。”陆云荒似有些感同身受。
年兽不语,将自己化成一团白气,又在一步之外显形。
“你对力量一无所知。”年兽冷冷嘲笑。它转头狂奔而去,独角不停变长,如同一把出鞘的利剑。
这一年的除夕不太平。陆云荒和许宴惊吃着年夜饭,江州的客栈酒楼妓馆成批成批的死人。时间上差不了多少,地点却相隔数百里。客栈里的伙计说见一个白衣少年,手持一把染血的尖刀,一刀断喉,悄无声息。客栈里的人守过了岁,鞭炮还没来得及放就都莫名其妙陷入沉睡。而后那白衣少年出现,狠辣果决,形如鬼魅。
小伙计吓得浑身抖如筛糠,鲜血流到他的脚边,他索性吓得晕了过去。
这件事,史称明鬼惨案,因为找不到凶手又实在太过离奇,只好将罪责都甩给鬼怪。州长下令年后他带头吃斋,号召江州百姓也都来吃素祈福。
陆云荒晨练之时,听府上家仆说起这消息,不由得皱起眉头。“我何止对力量一无所知,我他妈简直是对世界都一无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