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许宴惊一步步走上高台,接受公主的册封,厚重的衣服和头冠都让她喘不过气。这新垒的台子那么高,摇摇欲坠。灵台丞在一边诵读她的星命,左不过是一些吉祥话,净捡好听的说。事情莫名其妙走到这一步,十多年没见几面的父亲给了她这么大的殊荣,福兮祸兮。
十几天前她还是个阶下囚,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大理寺。小小一个步兵,经私自带着三万兵马攻打惊蛰城。无论结果如何,这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过。
但长安帝就这么放过了她。要么让事情合理,要么死,她的父亲最后还是选择了前者。于是就有了今天的册封大典,她是最尊贵的武德公主,肆意妄为,绝不会被降罪。
灵台丞仍在絮絮叨叨,讲述着海染那颗蔚蓝色的星能够带给大端无尽的富饶。许宴惊听的头皮发麻,几乎想撂挑子不干。她望着看热闹的老百姓,他们一个个的对她充满好奇。妇人怀中的孩子,眨巴着大眼睛打量她。
头皮发麻。
终于熬过了册封大典,长安帝从头到尾都没有出现,而是一纸任命将她派到了影卫团,跟着萧清涧。这算哪门子的公主啊,大端上下都在犯嘀咕。
但无论如何,尽管萧清涧没有听从长安帝的吩咐将许宴惊带回,长安帝的嘱托也还是实现了。
许宴惊曾经夜闯禁宫,与她的父亲面对面对峙。为什么她一出生便被弃如敝履,毫无存在感的被养在深宫不见天日。为什么她自五岁就被送到惊蛰城为质,再没回过长安。为什么他就那么狠心,为了自己的巍巍皇权以那样残忍的方式牺牲了百里止。但最终,她什么问题都没有问出口。
现在也还是一样,她顺从地接受了一切,不知道心里在想些什么。
影卫团的一个任务是保卫皇宫安全,是以深夜派出十二队守卫巡逻。许宴惊入职影卫团后,被安排做皇宫守卫们的领头,每天勤勤恳恳守卫皇城。偶尔与长安帝相遇,下跪,高呼万岁。
皇宫内有观星台,方方正正一块地,中间搁着大块的墨水晶,发出柔和的光。水晶之上,纹路纵横,沟壑之间填着细小的银珠,如同细碎的眼泪。每当夜晚,墨水晶感召星辰之力,银珠沿着纹路滚动,绘制成准确的星图。
许宴惊利用职务之便,总是喜欢到观星台边当职。有时候,银珠缓慢的滚动,而大部分时刻它们静止。星辰的位置在普通人眼里似乎亘古不变,悬在天上,但在占星师眼里,每一颗星星都是活的,有自己的轨迹与意志。
许宴惊喜欢它们,所以就总来。她笔直地站着,像一棵冬天的落叶树。
一阵风阴测测的刮过,许宴惊后颈一凉,转过头背后却空无一人。她皱眉,把心悬起来,打起了精神。
一个人展开双臂,忽然如大鹏在她头上掠过,一刹那的黑影将她吞没。那人落在观星台上,站定后许宴惊终于看清他的脸。
那是燕渠。许宴惊只在小时候见过的外祖父。多年不见,燕渠的容貌未有多大改变,依然是须发皆白的长者样子。他现在肃立于观星台上,凝视着许宴惊,眼中颇有惊讶。
但他很快收住心绪,转而去看那张星图。许宴惊一时拿不定主意,不知这位老人要做些什么。
只见燕渠的手指在星图上抹抹画画,不时抬头望向星空,他的手上沾了些闪亮的银屑,似是在修改星图。
许宴惊急了,她从怀中掏出一枚烟花,点了火升上天去,口中高呼:“何人夜闯观星台!”
独属于影卫团的烟花在天空中炸开,周边守卫听闻喊声临时集结,派一队士兵赶过来看看情况。
燕渠浑然不觉,或许是早已将自己的安危置之度外。他依然修改着星图,巧施内力将银珠碾碎于指上,又把银屑擦在其他位置。卫兵将观星台围住,一时不敢轻举妄动。观星台自古以来都有规矩,除灵台丞外未经批准,其他人上台均视为大不敬。
许宴惊一阵心慌。她隐隐觉得,如果现在不阻止燕渠……今后一定会有其他的变故。
“全体退下!”许宴惊大喝一声,阻止了渐渐围拢过来想要踏上观星台的士兵。她卸下腰间的弓,搭箭,将弓拉满,正对准燕渠的心脏。
杀意袭来,燕渠抬起头,同时右手画完了最后一笔。他冲着许宴惊温和而慈爱的笑,满头白发在风中飘摇。
千钧一发,许宴惊来不及犹豫。她右手一松,三支箭应声而出,直直扎进了燕渠的心脏。老燕渠仰面倒地,衣袖被风吹得轻轻扬起,如一团厚重的云雾在观星台上跌散。许宴惊大手一挥,“你们几个,将尸体抬走,其他人各自回岗。”
处理好现场后,许宴惊不顾祖宗规矩独上观星台。她小心翼翼而又极尽温柔的触碰着墨水晶上的纹路,银屑沾到她手上,为颀长的手指招惹来月光。这是大端唯一活动的星图,在许宴惊心里,它有生命有意识有呼吸。可现在,这幅星图死去了,银屑或是银珠都散漫的嵌在纹路中,毫无轨迹可言,看起来了无生趣。
许宴惊哀痛的叹息,不为刚刚被自己杀死的外祖父,而是为这张绝无仅有的星图。
皇宫里死了人,自然要往上报,长安帝很快就得到了消息。燕渠执意破坏星图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但与此同时,鲛人大批前往北海对朔州形成包围之势的消息传来,又令他无暇顾及自己曾经的老丈人。
燕渠死过一次,于是这一次秘不发丧。事情被压到幽深的谷底,没几个人知道。那块儿墨水晶被运出了皇宫,大端最准确的星图不复存在。再有,也都是第二准的了。
燕渠死在影卫团手下,所以消息在传到长安帝耳中时,影卫团大统领萧清涧也知道了此事。一定有什么真相随着燕渠的死去而永远不能浮出水面,那是什么呢,萧清涧仰面盯着房梁,百思不得其解。燕渠在他心里是个老神棍,老神棍的诉求……重要吗。
眼下鲛人北迁,朔州渔民在海上讨生活变得更加艰难。萧清涧瘫在椅子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敲着椅子边儿,一脸的生无可恋。萧大统领,你要为帝分忧啊,指哪打哪啊,你明白吗。
心里有两个小人儿在打架,这位置他坐的太娴熟,实在不想再流离江湖。可毕竟还是不甘心啊,四十几岁的人了,二十年前一步一步走到这儿,又再用二十年转一个圈,此生囿于影卫团。
不甘心,打算甩锅。忙完这阵再说。
经过了那一夜,许宴惊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
按说那一夜有什么呢,漆黑的夜空和静默的观星台。须发皆白的黑衣老人打算毁掉本朝最精准的星图。拉满的弓和白羽箭,发出莹莹绿光的烟花和燕渠胸口的血迹。
的确是让人喘不过气的回忆。许宴惊或许是因此而变得虚弱,每天不干什么,也觉得身心俱疲。
这天又轮到她在观星台值夜,春天的风吹过去,竟让她觉得冷。每个毛孔都吸收了寒气,整个人微微发抖。许宴惊轻轻往嘴上哈一口气,感觉到有人为她披上了一件外套。
一件老旧的,青灰色外套,上面有熟悉的气味。
萧清涧把手搭在许宴惊的肩膀上,静静陪她站着,一直站到子时换岗。他二人并肩出宫,宫外停着一辆马车。许宴惊这时才盯着萧清涧看,“这是要去哪儿。”她问。
“去我那里,聊聊天。”萧清涧轻描淡写。
迫于上司淫威,许宴惊乖乖上了马车,车上有淡淡的花香。许宴惊一笑,萧清涧喜欢花朵,喜欢游来游去的鱼,也喜欢珠玉的首饰,他的许多东西上都沾着香味儿。
这是个什么样的人啊,子时已过,许宴惊有些困,迷迷糊糊的歪倒在马车中。
“醒醒。”萧清涧轻轻拍拍许宴惊的脸颊。
“我打算把影卫团交给你。”萧清涧坐在椅子上,手指有一搭没一搭轻叩桌面。
“!”许宴惊完完全全的清醒过来,问道。“这是为什么?”
萧清涧深呼吸一口,“因为我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