沥寒竹是千年寒一种特有的植物,枝干上生出针叶。将竹节剖开后会发现里面有大团的绒絮包裹着芯子。陆云荒用这种竹子盖过小屋,用来养小动物,鹿崽或者兔子。
他其实并不喜欢这种植物,竹子没有个竹子样子,但因为保暖效果很好,于是就在自家屋后种了几竿。谁料沥寒竹长得极快。一点点雪水就足够他们拔节,三五月便成一片竹林。
于是现在,他的屋后有一片竹林,风吹过时满眼苍翠涌动。
燕渠把自己裹得里三层外三层,施展轻功,耗费半日时光终于找到了陆云荒。人都道这茫茫雪原杳无人烟,生命的痕迹自然也淡。其实千年寒中多种动物,都意外的不怕冷。他们毛皮是银白,瞳色确是鸽血石般的红,一直在这片土地繁衍生息。
“灵台丞,好久不见。”陆云荒穿着十七岁时的衣服,向燕渠遥遥打声招呼。
燕渠爽朗的大笑,肚子微微拱起,“不必客气,老夫已经告老还乡。”
他缓步走向陆云荒,寻思着要怎么开口。陆云荒却不说话,只做一个“请”的手势,将他引到自己的小屋。
“这十五年,你是如何度过的啊。”看着陆云荒家中寒酸陈设,燕渠一声叹息。地上铺着动物皮毛作为简易的床铺,锅子没有盖盖儿,煮过肉的水上结着一层白油。
“我这寒舍,自然难入您的法眼。”陆云荒淡淡道。
燕渠知他性子孤高,刚刚言语中流露出的同情怜惜也是犯了他的忌讳,一时气氛颇为尴尬。还是陆云荒先开了口,“怎么,找我有事?”这老家伙本来在长安城待得好好的,何以来到千年寒自苦。
“陆云荒,我知道你收到了百里止的信。”燕渠突然抛出这么一句话,眼中的哀痛一闪而逝。
“哦?”陆云荒的中指一下一下敲打桌子,神色淡然。
“我也收到了……”燕渠道。
陆云荒眉头一皱,似乎明白了什么。“原来你也没接到人。”他轻轻扶着额头道。
几个月前,陆云荒收到了一封信,来自惊蛰城的城主百里止。
惊蛰城位于千年寒的北方,是大端与辽闵之间的边境城市,自古以来即为军事要塞,历代城主都是可以领兵作战独当一面的角色。可百里止却是一个例外,很少有人知道他从哪来,为何被长安帝破格任命为城主。更为惊悚的是,长安帝在百里止继任后,就迅速的削减了惊蛰城的大部分军事经费,撤走了全部的驻军。随后,长安帝将自己五岁的女儿许宴惊送往惊蛰城为质,似乎是以示不离不弃。
敌国辽闵一开始还以为这是某种诱敌深入的计策,大端想与辽闵开战,却又没有什么正当的理由,便故意示弱引诱他们攻打惊蛰城。
辽闵的王也不是怯懦之辈,大端存了开战的心思,大不了就奉陪。于是在派出几批探子之后,他们小心翼翼的拟定了作战计划。
然后他们发现,这居然不是什么欲擒故纵。
所有驻军都真的被撤走,只有百里止临时组建的一直民兵队伍在同他们作战。辽闵皇室对这一次的试探依旧半信半疑,他们完全不能理解长安帝的做法,而这也给了百里止机会。他迅速的请来工匠,建造高质量的火炮,并成立军队,每日勤于练兵。惊蛰城如同一个被遗忘的角落,不得已的迅速使自己变得强大。一开始,城中百姓极为惶恐,但时间久了也就慢慢习惯。都是一辈子没见过多少战火的小老百姓,能活一天算一天。
只是,一座城的自卫队,毕竟不能与一国抗衡。在经历了半年明里暗里的试探后,辽闵终于决定进攻。那一日天色晴好,水洗过似的明净,一个纤细的少年站在城楼上,望着渐渐逼近的辽闵大军,面色沉着。
这少年不过十五六岁,眉眼清秀,一身玄衣,身材那么瘦,仿佛一阵风就能将他吹向高天。他的腰间别着一只银质面具,镂空的花纹精致,在太阳下熠熠生辉。
“苏不期,多谢了。”少年耳边回响起百里止郑重的致谢。他的声音真诚温暖,却疲惫的像掺了一把沙子。
于是苏不期从怀中掏出一只碧玉笛,摆出吹奏的姿势。
第一声,这把看似温润的笛子发出的声音竟是刺骨的凛冽。周围的丛林中发出簌簌之声,无数黑鹰从密林中飞出。它们身着特制的铁甲,鹰爪上装着精钢指套,每一枚指套上都淬了剧毒。数千只鹰一齐展开双翅,竟成遮天蔽日之势,往地面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随着激烈的笛声,鹰群直冲辽闵军队飞去,挥起利爪划向士兵的喉咙,一蓬蓬鲜血散在空中。辽闵军大惊,一阵骚乱后,百名弓箭手拉成长线,向鹰群激射。奈何每只鹰身上的锁子甲都坚不可破,弓箭手很快死伤大半。辽闵军无奈,只好举起长枪做着无畏的抵抗,一个个被黑鹰划开了颈动脉,鲜血四溅纷纷落马。
“底下的人听着,”苏不期使出千里传音之能,将声音传到战场。“大端素来礼让贵国,撤走驻军也算是信任贵国的表现。谁料你们竟如此无耻,大举进攻,实在让百里城主心寒,故而让区区在下给你们一点教训。如若再犯,一个不留。经此一役,你们应当明白,我们有这个能力。”
城楼之上的苏不期一身凛凛傲意,眉梢眼角皆是意气风发的少年模样。他解下腰间面具缓缓戴上,嘬唇尖啸,鹰群立时停止了动作,四散飞去。
苏不期转身下城楼,背影风华绝代。
惊蛰城因此偷得了几年太平,而后又是与辽闵漫长的纠葛与斗智斗勇。百里止的苦苦支撑在几个月前宣告终结,惊蛰城副城主顾野望在一个雪夜投递叛国,先是在城中纵火,又趁机大开城门。大批敌军涌入城中,迅速占领了城主府。此时的城主府已是一片火海,火被扑灭后,百里止和武德公主许宴惊的尸体却一直没有被找到。他们或许还活着,这也成了顾野望的一块心病。
但顾野望不知道的是,百里止早知道他的叛逃之心。由于军费缩减却要应对大敌,惊蛰城彻底变成了一个穷地方,这使得顾野望极为不满。百里止偶然截获过他与辽闵朝廷的通信,只可惜为时已晚。顾野望煽动了几个手握兵权的将领,约好叛国。
百里止拦不住,他空有城主之名,能够调遣的兵力却是有限。事到如今,他只想保得惊蛰城平安。于是他任由顾野望做了这一切,毕竟这姓顾的只是求财,多造杀孽于他并无益处。
自己一条命罢了,活的太累,这命舍也无妨。唯一的不舍在于武德公主,许宴惊在惊蛰城蛮横的生长了十二年,百里止早已视她若己出。于是他分别给燕渠和陆云荒写了信,让他们赶过来带走许宴惊。如果是燕渠先到,那么便可将许宴惊平安带回皇家,如果先来的是陆云荒,那么许宴惊……就跟着他继续蛮横的生长吧。
可现在,陆云荒发现,燕渠也没有接到许宴惊。这是百里止留给他们俩的一个大麻烦,百里一生不求人,唯一的这一次……真难办啊。一座覆灭的城池,一个下落不明的小公主。
“真正麻烦的,还不是这个。你可知,武德公主的主星是海染,长白桓身旁的一颗伴星。”燕渠问道。
“怎么了?”
“三年里,长白桓愈暗而海染愈亮,我从长安动身之时,二者的亮度恐怕已经只差一度了。大端……这是要改朝换代啊…………”燕渠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几不可闻。
陆云荒不屑的笑,星象之说他素来不信。
燕渠瞥他一眼,“我知道你不信。但是看在百里的份儿上,你能不能去找找她。”
百里止啊……陆云荒的眼前,拂过百里止素净的绿色长衫。他是那样谦和善良的人,老天爷让他活得辛苦,背负着巨大的秘密,一点点耗尽生命。悲欢离合都是定数,半点不由人。
“好啊,我去找她。”陆云荒应下来,冲着燕渠展颜一笑。
燕渠定定看着他,“既如此,我也可以放心了。你不信星象也罢,不相信她是未来的皇帝也罢,我只希望你能保护好她。
“那你呢?”陆云荒问。
“我?我已经是个老人啦。”燕渠起身,慢慢的退出屋子,转身背着手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