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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红巾变奏曲

傅德错愕离开蜀中半年多,他不知道,战火刚熄,表面平静的蜀中正酝酿着一场突如其来的地方豪强的叛乱。

叛军首领,乃梁平牛头寨寨主熊文弼。

原来,陕西的元军大帅李思齐到河南打了几仗,现在又率军返回潼关。一度攻占汉中的天完红巾,被逐回退守巴州。在李思齐密使的策动下,原已降服天完政权的义兵首领熊文弼,借入城赴宴为新县令贺寿之机,一举刺杀了梁平县署中的一干红巾新官吏,扯起了反旗。熊文弼在县城府库中大掠了一通钱粮物资后,一把火焚了县衙,率乡兵返回城外赤牛山,固守牛头寨,一下子又成了天完政权心腹中一颗刺眼的硬钉子。

牛头寨即是南宋末年所筑军事要塞赤牛城,它与合州的钓鱼城,嘉定的九顶山,云阳的铁檠城一样,同为著名的蜀中十三柱之一。一圈逶迤巍峨的城垣雉垛耸立在一片险山峻岩之上,东西南北四座城门之下,仅有一线羊肠小道可通单人单骑,路口早布下强弩毒矢,城楼昼夜刁斗相闻,巡卒盘查谁何,如狼似虎。眼下,并无敌军压境,熊文弼这是在防范谁呢?他是在防范强迁入城的驱奴和戍卒中开小差的逃兵。原来,熊文弼的祖父是降附元世祖忽必烈的金朝将领,后来随元军入川攻战掳掠,按世祖皇帝不成文的律令,所掳掠得来的乡民,男则为奴,女则为婢,统称驱奴。驱奴的儿女子孙世世为奴婢,不得脱离奴籍。他们的整个人身完全依附于主子,主人可以任意生杀予夺如同驱使牛马一般。后来熊文弼的父亲在官场倾轧中丢了官,但传给儿子的仍是一个拥有众多驱奴的大庄园。元末红巾造反,地主豪强的义兵也蜂拥而起,熊文弼所据牛头寨的义兵,实则大半是由他庄园中的驱奴所组成的部曲乡兵。这些驱奴平素在庄园务农时便常有逃亡,捉回后都在面颊上黥有一个抹不掉的“奴”字,只要他们离开主子,谁都可以捆缚了他们报官领赏。而今强迁上了山寨的驱奴乡丁们,三五成群,结伙逃亡,哪日无有?寨门戍卒时不时也网开一面,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寨主熊文弼暴跳如雷。这一天,他狠狠地鞭笞了几个门卒,将一群逃亡的乡丁押回山寨,像栽萝卜一样,一人一个坑,泥土已掩埋到了逃奴们的胸前。他在大帐里饮着酒,时不时张望一下西斜的夕阳,太阳落山便是行刑的时刻,听着死囚们惨叫,他惬意极了。正当他拿着短剑在剔食着一只猪肘的时候,刚有一亲兵进帐来报:“山下有贵客到。”只见帐外忽然飞腾起一匹白马,马上那人持剑在手,寒光凛凛,霎时,那人已驰向那一排等待行刑的死囚,夕阳下,手起剑落,唰唰唰,宛如削萝卜一样,眨眼工夫,十几个逃奴便人头落地。那人跳下马来,直趋帐前,大声道:“文弼兄长,还认识当年舒家寨活烹叛奴的壮士否?”

熊文弼先是一惊,待他看清了来人,连忙扔了猪肘,出帐相迎道:“傅德兄,你不减当年的雄姿英发啊,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牛头寨一举大事,贤兄便大驾莅临,岂非上天开眼,天助我也!”

是夜,宾主抵足而眠。阔别逢故友,文弼提起当年舒家寨与牛头寨同盟的誓言,尚在絮絮叨叨,聊个不休,而傅德错愕许是旅途劳顿了,他嗯嗯哼哼地应和了一阵子,接着便鼾声渐起,一会儿已呼呼进入梦乡了。

贵客在山寨住了几日,当主人探知他不过是入蜀寻妻,顺路访友而已,不由有些失望:“贤兄到中原走了一遭,风云际会之中见多识广,难道竟无一言教我?”

“而今天下汹汹,乱臣贼子多如牛毛。今日之小弟,已是闯荡江湖一闲客,何敢对兄长言教?”傅德错愕心事重重,一脸惆怅。

“你是说红巾草贼满天下?傅德兄,我倒要问问,当年刘福通攻占汴梁,拥兵百万,兵分三路出击,西入潼关这一路,最后剩下李喜喜残部降了明玉珍,这不必说。北上两路,毛贵部红巾,曾进逼京畿,今日何在?”

“毛贵兵败退回山东,已在内讧中被杀。中原察罕父子崛起,山东群贼,业已肃清。”

“北上的另一路红巾贼,由贼首关先生、破头潘、沙刘二所率,流窜北中国数省上百个州县,焚毁上都,东渡鸭绿江,进入高丽王都,今日又在哪里?”

“流寇转篷数千里,如狂飙惊风直入高丽。高丽王本是元朝驸马,他逃出王宫,已驾一叶海舟逃到中国来避难了。赖有高丽名将李成桂巧施美人计,将高丽女子许配红巾将士广结姻娅,一日,藏马林中,突然袭击,可怜十余万红巾皆成为异国冤鬼。侥幸逃回的红巾残部,已向北方的孛罗大帅缴械投降了。”

“如此说来,乱臣贼子只剩下南方几处红巾贼了。待以时日,也可剿灭他们。不知贤兄为何弃了扩廓大帅,却来蜀中闲游?”熊文弼甚是不解。

傅德错愕心想:乱臣贼子,又岂尽在红巾草寇中,难道大元的朝廷上下,暗藏祸心者还少么?但如此令人沮丧的话,他怎能说出?况且,此次蜀中之行,原本另有天机,这又岂能泄露?他只好长叹短吁,支支吾吾说些闲话搪塞过去。

来客在山寨一住已快半月了,前往巴州打探失散的卜朵儿花下落的探马回来报称,说他从流落民间的侍儿那里得知,卜朵儿花脱离乱军后,一路南行,说她大约投奔重庆张文炳那儿去了。傅德错愕一把揪住他的衣领,连问几声:“她会去张文炳府上?你,你听得可真……”探马点头称是。傅德错愕转念一想,卜朵儿花无亲无友,既然襄阳老家寻不着她,她唯一可投靠的亲戚,便只有张文炳了。这次,他可真是要携一口屠龙宝剑,独闯龙潭虎穴地了。

第二天,熊文弼送傅德错愕离山。二人并辔而行,下山刚行至岔路口,隐隐就听见了马嘶声,他们举头眺望时,只见远处尘土骤起,滚滚而来。山林中惊起一群老鸦,呱呱噪叫着从他们头顶飞过。一哨探飞骑而至,滚鞍下马,慌忙报告道:“启禀将军,来者是天完红巾,旗上有斗大一个吴字。”

“文弼兄,是吴友仁征讨来了。小弟不便久留,就此告辞!”傅德错愕在马上长长一揖,转身策马,一下拐进山边一条小道,马蹄嘚嘚,转瞬间,便消失在一片林莽丛丛的山中了……

吴友仁围了牛头寨,红巾日日在寨前挑战,但熊文弼紧闭城门,坚不出战。牛头寨即赤牛城,高耸的城墙上,那一个个堞垛背后,都隐藏着弓弩手,城下稍有风吹草动,便是乱箭齐下,要想强攻,谈何容易?

城头上,乡兵鼓噪着,时不时还夹杂着奚落红巾的阵阵叫骂。吴友仁不急不躁,他望着城头诱攻的伎俩,嘿嘿笑了几声,他知道,牛头寨已是一座孤立无援的死城,攻打它不如困死它,兵法上不是说过,不战而屈人之兵,上之上者也。于是,他下令筑长围,切断山寨大小通道,围它个三月五月,一年半载,看你熊文弼兵疲粮尽,又岂能插翅飞逃。

牛头寨被困数月,奇怪,城头上鼓噪没有了,但雉垛后依然弓弩密布,山寨上时有伎乐相闻,那儿仿佛还是一处太平世界。在战场上拼杀惯了的吴友仁,眼下无仗可打,他反倒沉不住气了。吴友仁是出了名的悍将,军营枯燥,闷得慌时他也是向往灯红酒绿的。这几日,他抽闲去梁平县城逛了逛,青楼里竟寻不着一个可意的女人,他回到营帐中,一个劲地喝闷酒,不觉已到夜半时分。他卸去甲衣,刚刚倒榻就寝,忽听得帐外夜风习习,送来轻微的裙裾环佩之声,他警惕着握刀而起,正要盘问,只见亲兵已带进来几个美人。咦,这是在做梦么,他揉了揉迷糊的醉眼,轻喝道:

“什么人?为何不禀报就擅入将军之帐!”

几个美人一齐向他递来媚眼。亲兵过来附耳低语道:“这是山寨下来的密使,她们有书信要亲手交与将军。”

吴将军就着帐中将残的烛火,匆匆浏览了来信。原来这是牛头寨寨主的一封乞降书,书中附言说得分明,送信人乃寨主家伎,个个年少美貌,妙于歌舞,主人不敢自享,特赠与将军以侍巾栉。烛影中,几个少艾歌伎将怀中锦瑟挂向帐壁,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轻盈盈移向榻前。亲兵知趣地退了出去,一阵夜风吹来,烛火摇曳几下,熄了……

第二天,享了一夜艳福的吴将军一觉醒来,早已日上三竿。他醉意全消之后,反倒觉得此前空落落的心里而今踏实了,他身为天完红巾大将,多年征战,没有功劳有苦劳,不抢不掠,收几个歌伎作侍妾算得了什么?英雄美人,本是佳配。万胜不是得了彭细妹,李喜喜不是得了肖十一娘?连明昭也有翠花,聂堇也有尹九妹嘛,我吴友仁就只能有一个黄脸婆么?再说,人家是拿家伎作礼品,送礼乞降,不是更显我仁义之师么!

吴友仁停止了攻城。乞降不必自专,他立即以快马将熊文弼乞降书递送到了重庆。

殊不知,一石激起千重浪。这浪,倒不是几个家伎歌女掀起来的,却在乞降二字上。明玉珍是在自己的行邸接到这封乞降书的,他浏览了熊文弼乞降的情由,不外乎输诚纳款,负荆请罪之类的哀求。玉珍先是一喜,蜀中元军,尽逐而去,你一个小小的牛头寨,还能成气候么?沉吟一会,他又有些诧异,这个吴友仁,平素行事,是何等的果决爽快,甚而同僚中还有人讥讽他刚愎自用,这次为何不肯自专?哦,想起来了,这次牛头寨叛乱,诸将议论,其说不一,张文炳主张抚,刘祯主张剿,吴将军行前,我不是叮嘱过他要戒杀么,今日蜀中用武,已成强弩之末,力胜不如德胜。既如此,那就召张、刘二人前来,再作一番谋议,听听他们还有什么高见又何妨?

果然,一封降书,又在张、刘二位谋士之间引发了一场各持己见的争辩。

“明公入川,志在拯民于水火,以安定一方。”张文炳知道,玉珍原有纳降的初衷,再说牛头寨熊文弼降附红巾时,曾与他过从密切,今日岂能见死不救。于是,他揣度着玉珍的心思,以平和的口吻说道:“想我明公自至正十七年入川,而今已逾五载,辛苦百战,方得全蜀。眼下呢,明公初登王位,正是收揽蜀中豪杰,以德服蜀人之心的时候,杀之不如安抚之,这是明公威德所致,纳降实为上策。”

玉珍转过头来,瞥了一眼低头沉思的刘祯:“先生饱读经史,阅历甚丰。纳降一事,不知有何言教我?”

平日朝夕在玉珍身边讲书史的理问官,抬起头来,他没有立即回答玉珍,而是笑问文炳:“张大人,这乞降书中,还有一段文字不可忽略呀,熊文弼说他积三世之家赀,得窖银三十坛藏于山中,总计不下纹银万两,皆可献上以充军饷。张大人是看重这一笔乞降的礼金了吧?”

文炳不知此问何意:“眼下蜀中初定,府库甚是空虚,得此窖银,何乐不为?”他偷觑了一眼玉珍,见玉珍不解地皱起了眉头。他接着又道:“先生不是不知道,明公平素一向看重人心而鄙薄财物,故尔此节文字,议与不议,倒在其次。”

刘祯仍是笑盈盈的,但语气显然已带上了讥讽:“张大人也不会不知道,我主公常说,为富者,必不仁,大富者,必大恶!前些日子,牛头寨曾流传一则牧羊子拜腹坟的趣谈,张大人岂无耳闻?”

文炳一时语塞,只好缄口以对。

玉珍不明究竟,警醒地问道:“何谓拜腹坟?”

刘祯敛住冷笑,唏嘘良久,方才说道:“熊文弼兵困牛头寨,山上驱奴逃亡,抓回皆被烹杀而食之。一日,一小儿放羊归来,见着熊文弼纳头便拜,有人问这是何故,小儿痛哭着说,他爹爹刚才被烹食了,遗骨尚在此人腹内,此人肚腹便是他爹爹的坟墓,他不拜此又拜啥?”

“啊?此事是耳闻还是目睹?”玉珍目光如剑,陡然逼视着面前的两位辩士。

“当然是耳闻,刘先生何曾目睹?”文炳冷冷地回应了一句。

“张大人无惊,此乃熊文弼一恶。赤牛城百姓,盛传这个熊寨主还有二恶。庄园中的耕奴、牧奴,稍有不驯,便将他们半身埋于土中,以铲刀铲其人头。家中婢女,稍有姿色,将她们玩弄之后,皆放蛇于裤裆,任毒虺之蛇钻其牝户而身亡。此二恶名曰‘铲头会’和‘蛇归洞’。乡人谈此,远胜于谈虎色变!”

玉珍自举义以来,历年所诛恶人,不在少数,但如此恶贯满盈者,尚是闻所未闻。“此类青面獠牙之徒,留他做甚!”玉珍听得分明后,反倒镇静下来,他轻哼一声,趋近几案,抓起案上那封乞降书,一把撕得粉碎。

“事情若如先生所言,如此恶徒,活剐之也罪不容诛。”文炳观颜察色,情知不妙,他连忙调换了话头,然后又缄口不言了。

“来人呀,传我将令,捉住熊文弼,就地枭首示众!”玉珍气哼哼地喝令道。

待传令的军中信使跨进门来,刚要上前,只听屏后有响动,忽儿转出一人大声道:

“夫君且慢!杀人岂能仅凭风闻。俗话说,捉贼捉赃,拿奸拿双。请问二位大人,你们定人之罪,凭证何在?”

不消说,来人乃是彭氏夫人,而今的陇蜀王王妃娘娘。

刘祯有些不悦,一个妇道人家,你来干预军机大事干啥?但彭氏毕竟是玉珍夫人,他还不得不礼让三分:“哦,夫人想得周到,定罪要图个万全。不过我是说,自古乱世用霸道,治世用王道,治军以霸道,治民以王道,此乃天下之通例也……”

彭氏从来不喜欢听别人坐而论道,她不耐烦地打断刘祯的大论,气冲冲地反问道:“王道霸道我不懂。先生岂能不知,我夫君是明教徒,若是明教徒滥杀无辜,他生前死后,魂灵怎得安宁?”

文炳见事有转机,不禁暗喜,他偷觑玉珍一眼,见玉珍一脸阴郁,他不由故作长叹短吁状:“明公怎会滥杀无辜?唉,唉,我看夫人也言之有理,蜀中粗安,明公渴求的就是豪杰来附。人言纷纷,夫人明察其中可能有诈,这也是警醒之言呵。”

玉珍不由皱了眉头,在案前踱了一圈,不得不狐疑地问:“夫人你听到了什么?牛头寨是不是另有隐情?”

“那倒不是。”彭氏和缓了情绪,改以商量的语气道:“我听说戴寿快从成都回来了,戴大人处事小心谨慎,何不与他一同计议,以求万全如何?”

张、刘二人,彼此相觑,还想争辩些什么,但玉珍盯了他们一眼,示意不必再议。接着,他朝门边挥了挥手,又示意侍立在那儿的军中信使退下。然后,他边踱步边轻声地说:“此事待我三思,纳不纳降,容我改日再作定夺!”

原来,前几天,明昭偕宠妾翠花曾到玉珍行邸向彭氏夫人问安。明昭因番市之案解除军职后,现在闲居无事,近日正在监督行邸庭院的修葺工役。夫妇俩拜见彭氏夫人后,翠花笑吟吟地献上一个锦盒,口称望母亲大人笑纳。彭氏打开一看,里面一对翡翠玉钏,玲珑剔透,温润喜人,彭氏观赏一会,笑道:“我说昭儿、翠花,你们看为娘的已快是半老徐娘了,一辈子穿戴惯了荆钗布裙,还用它干啥?得你们这份孝心就够了,来,翠花,为娘的给你戴上。”彭氏边说边将玉钏套上翠花的玉腕,翡翠配玉人,却也般配。

“义父已是陇蜀王爷了,但他坚持不造新王府,孩儿也就遵从了。现在义父住在这处旧县署,院墙有好几处已经倾圮,这须修葺一下。义父嘱咐王府不准添置衣物家具,孩儿也遵从,但那些破损的几案座椅,总得置换几件新的吧,此等小事,孩儿也就自作主张叫工匠去打造了。要是义父责问,母亲大人还须为孩儿多加辩护哪。”明昭口齿伶俐,句句话都说得令彭氏开心。

彭氏所生的儿子明升,已经七八岁了,仍是总角垂髫,粗布裤衩,跟乡里小儿没有两样。彭氏唤他过来见见明昭哥哥,翠花嫂嫂。翠花哄着他玩小儿游戏,明昭跟彭氏闲聊市井见闻,家中琐事,王府并不庭院深深,这义子夫妇出入其间,甚是殷勤欢洽,如鱼得水。到了临别的时候,明昭忽然面露忧戚,故意怯生生地问:

“母亲大人,你知道吴将军攻打牛头寨,贼首尚未捉得,他倒先得了几个美人么?”

彭氏会意:“你是说熊文弼献美女乞降一事?你义父已经知道了。此类小节,勿须多问,日后叫吴将军办一台喜酒,明媒正娶,你义父也就消气了。”

“听说熊文弼流言很多,乞降书已到了义父手里,我是担心有谋士会主张杀降以邀功,损害了义父仁风贤德的一世恩名。”明昭怯怯地说着,露出一脸的孝顺。

“我儿放心,为娘的不会让你义父上那些儒生清谈的当,你义父也不会妄杀一人,以寒蜀中豪杰之心。”

果然,几日后玉珍在行邸议纳降一事,彭氏在屏后听得分明,她忍不住站出来力排杀降之议,她还自以为维护了夫君仁义之师的美誉呢。

当张文炳离开玉珍行邸,回到自己的府第,他不由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自至正十二年以来,各地义兵兴起,对抗红巾,那时熊文弼就拉起一支乡兵队伍,立寨自保。他张文炳随杨汉义兵入川,曾与熊文弼互结金兰,歃血拜为把兄弟。后来他们先后依附天完红巾,虽说明玉珍求贤纳降,虚怀若谷,但湖广来的红巾宿将们,时有恃功自傲,排斥异己之议,前次番市之案,他外甥明昭因娶翠花涉嫌,以至把他也牵扯进去。那时他不过是弄些银两以充军饷,明二将军万胜就扬言要取他人头以谢天下,至今想来,他还又恼又气,又怯又恨。这次李思齐密使到牛头寨策反,也曾潜入重庆到他府上密访,他庆幸自己没有贸然应允,但熊文弼兵困乞降,他不能见死不救,何况眼下局势,中原仍是大元的天下,南方红巾群雄,火并互斗,随时都可能祸生不测,谁能逆料?救人不过是救己,在这瞬息万变的危局下,他不得不给自己多留一条后路呵。

牛头寨有密使来往于张文炳府上,文炳传去口信,嘱他的把兄弟少安毋躁,不日便有佳音送达。

但文炳没有料到,数日后,这期待中的佳音忽然变作了令人心惊胆战的凶讯。那日夜里,月色初起,明昭便悄悄来到张府,在庭院深深的一处密室拜会了他的姑父。

“吴友仁小人,这个只会骟猪杀猪的屠户太不仗义,他一手接过人家的银两、美女,又一手捅人家一刀子!”明昭走得急,他刚落座,便气咻咻地骂起来。

“慢慢说。”文炳吩咐侍婢上了茶,又示意她们退下。他不由得也急切地问:“究竟是咋回事?你且细细说来。”

“那个骟猪匠,从小走村串户,哪样地痞手段不会?他在军前夜夜抱美人睡觉还不过瘾,他从那些贱货嘴里,探知了熊文弼所藏窖银的地点,他还想独吞那上万两银子呢。”

“熊文弼乞降书上已说到了这批窖银,谁敢擅取?”

“姑父你也不是不知道,义父虽为主帅,但他待下从来宽和,手下悍将要是说一声所获掳掠,以充军饷,他是不会过问的。”

“那熊文弼熊将军呢?”文炳牵挂的,是牛头寨把兄弟的下落。

“熊将军一方豪富,在乡人中结怨太深。前几日山寨发生内乱,他逃跑时被家中的老仆发现,被几个家奴捆缚起来送到红巾大营。吴友仁还假惺惺地设宴为他压惊,但席上未过三巡,吴友仁便当众历数其罪,又将他拘押起来,打进了一辆槛车之中。”

“陇蜀王的纳降将令,不是到了吴将军那儿了吗?”文炳一脸焦躁,他仍在追问那绝路逢生的一线转机。

“没有。”明昭阴沉着一张苍白的脸,冷冷地说:“人言吴友仁粗鲁,其实他精细得很。重庆出发的使者尚在路上,他早从快马那儿得悉了详请。他情知留下活口,对己不妙,于是,他要解脱自身的干系,就来了个先下手为强,他干得漂亮呀……”

“什么?”文炳惊愕了。

“吴友仁亲手活剐了熊文弼,以稻草塞其皮囊,已悬尸寨门……”

二人密谈,岂知墙外有耳,明昭话音未落,只听得屋檐“叭”地一声,几块青瓦突坠下来。顿时,屋外人声大哗:

“不好,有窃贼!”

文炳一惊,连忙一口吹灭案头蜡烛,这姑侄俩跨出屋门,抬头便望见有一个人影飞行在屋脊上。朦胧月色下,那人在屋上左蹿右跳,一忽儿便闪到院墙之外,待家丁追出院门时,那人早已蹿入市井小巷,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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