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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何处寻眉娘

玉珍接到天完皇帝的敕令,便马不停蹄赶到了蕲都。

蕲都的正式称谓叫天完国莲台省,取义于弥勒教徒向往的天国圣境莲台净土。天完皇帝徐寿辉召开了御前军事会议,因为龟缩武昌的湖广官军正蠢蠢欲动,伺机反扑,而元朝朝廷调遣的另一路大军——四川平章耀珠所率的元军已出瞿塘,兵临归、峡,面对两股勍敌的合击,如何应付,诸将议论纷纭,歧见甚多。

在黄州拥兵自重的征虏统兵都元帅陈友谅,一双狡黠的眼睛闪闪烁烁,他提出攻打中兴路,联络江西红巾,即日他便可率水师十万,控制长江沿线城池。实则他在暗打算盘,想避敌远走,同时也便宜他抢占地盘,好趁此机会,扩充扩充一下他个人的兵力。

左眉上有一块明显刀疤的天完丞相倪文俊,他习惯性地搓着一双握惯船桨也握惯刀枪的粗糙的大手,不屑地瞟了陈友谅一眼:“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那龟孙子武昌王爷要出洞了,来得正好呀,我倪蛮子手痒痒的,早就想占了武昌城,让徐大哥到那儿去坐龙廷,哥们儿也想到王府的牙床上去滚一滚!”

宽面大耳的徐寿辉坐在朱漆的楠木龙椅上,每次会议,他都得看倪丞相的脸色行事,这次也未能例外。诸将各陈己见后,徐寿辉决定蕲黄红巾主力,由倪文俊指挥打武昌。但耀珠大军西来,派谁去对敌呢?在各路将领得令回营后,他留下了旻玉珍。徐寿辉忧心忡忡地说:

“国乱思忠臣,兵危思良将。沔阳的百姓,都说你旻将军练兵,兵强马壮;抚民,恩泽四方。明王出,中夏靖,明王出世,天下太平。而今天下百姓,已把弥勒教改称明教了,旻将军,你能终身恪守明教教义么?”

“不杀不淫,不掳不扰,还百姓一个太平世界,这是我们红巾倡议的初衷。玉珍我恪守明教,终生不二!”玉珍剑眉凛然,星眼炯炯,他的直觉告诉他,倪、陈二人在红巾义旗下,似乎暗藏着个人的狼子野心,然而风雨飘摇,追随徐主,玉珍他已心如磐石。

“将军誓言明志,正合我心。旻将军,旻者,明也。将军切莫负我明教之明!”徐寿辉语重心长,他要依赖中流砥柱,随时迎击突发的逆浪。

临别,徐寿辉把西线御敌的重任托付给玉珍,徐主一番忧国忧民的肺腑之言,使旻将军这位八尺之躯的伟丈夫,也隐隐地有了重重忧思。

回到沔阳,迎接玉珍的是彭氏两姊妹。原来,旻母赵氏年老病故,临终前,再三嘱咐细妹与三奴的婚事应早早完婚,恰好,向大亨奉玉珍之命,在梅丘招募了一批新兵,于是,向大亨便护送她们到玉珍身边来了。沔阳军营中的万胜万三奴,何尝不是时时牵挂远在梅丘的情人呢,只是戎马倥偬,军务繁忙,不便向旻大哥开口。现在,这位平林聚的老社长提起旻母催促完婚之事,玉珍不由猛拍了一下额头:“唉,成天瞎忙,我怎么竟忘了三奴的终身大事!”于是,由向大亨张罗一番,细妹与万胜,两位有情人在这连天烽火之余暇,终于喜结了良缘。

玉珍一面布置防务,一面严肃军纪,众将领也奉命率所部加紧备战。这一天,玉珍率家人和万胜夫妇来到他的中军帐,面朝梅丘方向设下一张香案,案前高烧香烛,案上置放瓜果祭品,玉珍神情肃然,庄重祭祖了:

“列祖列宗在上,不肖子孙敬告先人,今逢世难,苍生涂炭,赖我明教有灵,倡大义救民于水火,玉珍率家乡子弟征战四方,立志驱除鞑虏,光耀华夏,今特改旻姓为明,换姓以彰吾志,先人在上,敬祈鉴之!佑之!”

玉珍跪拜案前,一字一顿,喃喃念着祭词,不觉泪水盈满了眼眶。彭夫人紧随其后,抱着怀中小儿一齐祭拜。万胜与细妹夫妇俩也两眼潮润,紧随大哥大嫂一齐跪拜祖宗,万胜改万姓为明,也名正言顺成了明家兄弟。彭氏姐妹又是妯娌了,且留在了军中,协助玉珍做些劳军慰问之事,军营便成了她们的家。

前几日,玉珍遣去的探子来报,四川的元军在归州辘轳关受阻,那里的守军属南锁红巾孟海马所部,他们已派出使者向驻守襄阳的北锁红巾布王三所部求援。当时南锁、北锁两支红巾并不隶属徐寿辉,他们是独立发展的义军队伍,明玉珍一面命探子再探,一面厉兵秣马,随时准备驰援。

谁知,天有不测风云。遣去的探子尚在路途,而辘轳关已破,一个南锁红巾小卒已飞驰而来沔阳,直奔玉珍帐下。此人乃玉珍梅丘故里邻居染匠张五之子,本名张青,因他儿时顽皮,攀岩爬树身轻如飞,得了个诨名叫飞天张。当年武昌的怯薛到梅丘来缉拿逃奴,染匠张五不是带着小张青和那两个外甥远走他乡了吗?看来兵荒马乱,他们的处境不妙呵。

听飞天张小张青一番哭诉后,玉珍方知当年邻家张五带着三个孩子漂泊天涯,他们流落归州时遭遇乱兵杀掠,张五死于刀下,三个孤儿被乱兵冲散。小张青后来投军驻守辘轳关,他曾多方打听,只知表哥陈亨被一个游方道士带走了,而表妹陈眉被人拐卖,已西去四川,下落不明。南锁红巾一度向西发展,前锋进入夔州,小张青满怀希望救出表妹,谁知辘轳关一仗,主将阵亡,全军覆没。他得知玉珍叔在沔阳,便星夜飞驰,投奔帐下来了。玉珍扶起这个满脸泪痕的可怜孩子,没有唏嘘,没有感伤,他不停地在帐前踱步,稍顷,才回过头来轻轻地也是果决地自语道:“这流落天涯的孤儿,一定得找到他们,被人拐卖的小眉娘,一定得把她找回来!”

元末民间社会,坑蒙拐骗之风盛行,在这些民间骗子中,最狡诈最无情的,莫过于专事拐骗良家妇女的娼侩了。

染匠张五带着三个孩子远走归州,同行的还有一个他在江湖上结识的布贩,那布贩姓陈,自称是陈亨、陈眉两兄妹的远房叔伯。他们贩运的布匹在归州被乱兵抢劫一空,张五死在乱兵刀下,陈亨、张青两个孩子失散,只有眉娘跟着他逃出归州,两个人晓行夜宿,好不容易到了峡州地界。这布贩原本盘缠不多,在小栈房里没住几天,食宿的开销便没了着落。一天,店主又催索房钱来了,他支支吾吾,正在无可奈何的时候,同店寄住的另一个房客下楼来了。此房客瞪了店主一眼:“催什么?这位大哥的食宿,记到我的账上不就行了。”接着,他亲热地拍着布贩的肩头,笑嘻嘻地说:“你不就是随州来的陈大哥吗,走,我给你解解闷儿,我们到外边的酒馆喝杯小酒。”

这房客是店主的熟人,他在这个小栈房寄住,实际上是专干拐卖妇女这一行当的人贩子,专为妓院渔猎良家少女的娼侩。他对布贩没有兴趣,这几天,他一直在打布贩身边那个女孩儿的主意。现在机会来了,他把布贩邀约到河边江堤下一个小酒馆坐定,不到半个时辰,一张巧嘴已说动了布贩:你不是做生意亏了本么,现在路途遥遥,有家难回。可你身边这个女孩儿,就是一个钱袋子呀。现在这个乱世道,卖儿鬻女的多了,一女易斗粟,一儿值几文,何处无有?布贩问:能给个什么价钱?人贩子跟他一番讨价还价,敲定了给他三十两银子。

布贩回到小栈房的时候,他带来了一个商妇模样的中年女人,布贩介绍说,他今日在江堤上遇见了在四川贩运茶叶的堂兄,这堂兄说来也算是小眉娘的远房叔伯,他向堂兄诉说眼下的窘况,堂兄说,好个可怜的孤女,他愿意把小眉娘带回四川抚养,让她暂住些时日,待他想办法寻找到陈亨、张青两个孩子,那时他们兄妹三人,就可以欢欢喜喜团聚了。同来的这个中年商妇,就是那个茶商之妻,小眉娘的四川伯娘了。这伯娘抚着小眉娘的头寒暄一番,就说茶商的船今夜就要起程,她是先来看看侄女,见个面认识认识,船上事多,她先回船上去,叫眉娘收拾一下,随后跟布贩同来船上就是了。眉娘不免又是一番伤心,抽泣几声,也来不及多想,便点头答应了。

是夜,一轮明月刚刚从江东岸的山峦升起,小眉娘跟随布贩,已上了一只小小的渔舟,径向江心灯火阑珊处划去。那船老大吆喝一声,一篙竿将船撑离江岸,不一会就搭上了一股急流,小船颠簸起来,船老大也不荡桨,反而立在船尾一晃荡,顿时船翻人落水。不消说,那昧心贪财的布贩霎时被恶浪卷走,小眉娘在浪花中挣扎着,不一会,便被救起送上了停于江心中的花船。

那个谎称伯娘的女人看她来了。其实,这女人乃是妓船上的鸨母,她熟悉江湖上种种骗人的勾当,更知晓要把一个良家少女变成雏妓,变成她手中的一棵摇钱树,须得施展何种伎俩。这鸨儿踏进船舱,又是亲亲热热地嘘寒问暖,并把她抱来的一床薄衾和一个红肚兜轻轻地放在舱中床榻上,拉着眉娘的手问道:

“乖侄女,你今年多大了?”

“再过几天,就满十四了。”眉娘一身衣裳被江水湿透,虽是初夏天气,江风吹来,仍有些瑟瑟发抖。

沾湿的衣裙紧贴着女儿身,把眉娘的腰身显得十分窈窕,鸨儿不动声色,心下暗喜道:“江风冷,看把我女儿的嘴唇都冻乌了。着凉了怎么办?快把衣裳脱下吧,邻船有火,我去给你烤烤。”

这是一只空船,舱里只有两个女人。眉娘瞟了一下窗外,窗外静静的,只有江上一片朦朦胧胧的月光。她顺从地嗯了一声,自个儿解开了自己的衣襟。鸨儿一双眼睛端详着,看她露出了雪也似的酥胸,忍不住从怀中掏出绸巾,帮她擦着沾濡的樱桃般的两个乳头,很爱怜地说:“作了女儿,为什么都红颜薄命呵!”眉娘像一只落入陷阱却不自知的小鹿,她蛾眉下那双大眼睛有些茫然无奈,任凭眼前这个不知是凶是吉的女人褪去她的裙裤。她先是用双臂捂住自己的双乳,此刻,又本能地伸出双手羞涩地捂住下面的私处。鸨儿觑了一眼她渐渐丰满起来的臀部,只莫名其妙地咕噜了一句:“唉,瓜还没有滚圆呀……女人呵,天下的女人呵。”

那个谎称伯娘的鸨儿抱着湿衣裳走了。眉娘围上肚兜,拥着薄衾,斜倚在床榻上望着窗外,窗外依然静静的,朦朦胧胧的月光下是轻轻的水声。孤女漂泊,命途多舛,在这个静夜,她想起了她那早逝的娘,又思念离散多日不知去向的两个小哥哥……想着想着,不知不觉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

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吱嘎一声,船舱的舱门被打开了,一个黑影闯了进来。眉娘惊得一声尖叫,慌忙跃起:

“你,你是……贩运茶叶的远房叔伯?”

“什么贩运茶叶?我是押运盐船的。”

“不是说,今天远房叔伯来接我……”

“什么远房叔伯?我是军爷。小妮子,我可是花了银子来买初夜权的,今夜,我就是你的主!”

这是一个醉醺醺的军汉,他钢针般的虬须扎在她的脸颊上、胸脯上,不容她反抗,他已一手揽住她赤条条的腰身,一手插进她的肚兜,不顾这个受惊小鹿的哀号,猛地将她扔回到床榻上……

四川元兵是一支凶悍的官军,平章耀珠破了辘轳寨,攻拔归、峡二城之后,他并不急于救援武昌,而是掉转马头,兵分两路,一路由他亲率主力,顺江而下,进攻中兴去了。另一路由部将答失八都鲁和哈林秃率领,直扑襄阳而来。

襄阳的北锁红巾首领王权,绰号布王三,本是和南锁红巾首领孟海马同在襄阳共举义旗的,友军有难,自当救援。正当他准备率军南下时,探马来报,孟海马阵亡,南锁红巾全军覆灭。布王三举棋不定之际,元将答失八都鲁已率军围了襄阳城。城中那些潜伏的土豪劣绅与城外元军暗通消息,里应外合,布王三慌忙出城迎战,却被奸细出卖,中埋伏被俘。一时间,西线溃散下来的红巾士卒,如潮水一般涌进了沔阳。

但元将哈林秃向沔阳犯境时,却遭到了明玉珍的迎头痛击。

无须讳言,历史上的农民起义,世代受尽剥削、受尽压迫的奴隶们一旦掌握了武器,夺取了政权,对贪官和土豪,是要杀戮他们,绞死他们,活剐他们的。要没收他们的家产,瓜分他们的浮财,甚至要掳掠他们的妻妾姨太太。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昔日作威作福的老爷阔少们,如今体面扫尽,草芥不如。在红色恐怖中劫后余生而潜伏下来的土豪劣绅们,他们被逼上了绝境,别无选择,也纷纷招募乡勇,组织起一支支地主武装,时称义兵,因他们着黄衫,戴黄帽,也称黄衫军。元兵攻陷襄阳后,随哈林秃前来攻打沔阳的黄衫军甚众,他们呜嘘呐喊,常常为官军打头阵。

沔阳城森严壁垒,旌旗如林。黄衫军在城下鼓噪骂阵,诸将请战,玉珍不允。裨将吴友仁被激得性起,抓起他那一柄鬼头大砍刀,一跃上马,要单骑出城杀敌。玉珍厉声喝住他:“不得我的将令,擅自出战者斩!”看着吴将军无可奈何地下了马,玉珍不由又抚慰道:“吴将军,岂不闻兵书有云:避其锐气,击其惰归。待几日让他们耗尽了锐气,杀敌立功,自有你的份。”

城下的鼓噪,一天比一天弱下来,哈林秃以为红巾怯战,他仗着人多势众,竟把酒肉也置于阵前,让士卒猜拳饮酒,随处散坐。他以为城中粮尽,自会投降。没想到旬日后的一个午后,烈日下的士卒们正恹恹欲睡,突然,城门大开,一彪人马狂风般冲突而来,红巾将士如砍瓜切菜,把阵前的敌军杀得落花流水,黄衫溃兵奔逃,反把元军大营搅了个旗倒马翻。玉珍骑在青骢马上,他的剑锋指向哪里,红巾将士便杀到哪里。玉珍一马当先,冲进元兵军帐,举剑一挥,哗啦一声,哈林秃的帅旗倒了。这时的哈林秃如惊弓之鸟,已单骑奔逃在前面的山道上,逃将的马后,衔尾紧追的正是红巾悍将吴友仁。吴将军拍马挥刀,擒敌心切,没提防哈林秃已暗中张弓搭箭,只听嗖地一声,一支暗箭直端端射来,吴友仁躲避不及,箭矢直中面颊。玉珍连忙挥军接应,救下吴将军,但元将哈林秃却趁机脱逃,落荒遁去。

明玉珍乘胜猛追,一举收复了峡州、归州两座城池。玉珍一面安抚百姓,一面休整兵马,筹集粮秣,准备扩大战果,进攻龟缩荆州的元军残部。忽有探马来报,攻打武昌的红巾友军战事受挫,武昌城得而复失,看来倪丞相的仗打得不顺利。接着,又有蕲都快马星夜驰来,使者送来了天完皇帝的敕令:因南线战局危急,急令玉珍回师沔阳,挥军驰援武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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