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李记的时候,李长远已然恢复他平日里沉静稳重老板的模样。他微蹙着眉向我说道:“程兄,方才是我急躁了,在此向程兄赔罪,还望程兄不要介怀。”身体微弯,语意诚恳。
我淡然微笑道:“哪里。是程某不懂这些,有劳李兄担待。”一个在一月之内,便将小小拭尘生意做到遍布全京城的人,会因为我出现那般急躁?我不信!!!
伸手接过李长远递过的银两,竟是一锭足色的银元宝,具体是多少我摸不出,但分量不少就是了。我面上笑得更甚,“程某不过半月未来而已,这不止两成利了吧?程某不过是出了个主意罢了,实在受之有愧。”
李长远嘴角带笑,一副温和生意人模样,“除却这半月的两成利润,还有年末分红在其中,程兄不必客气。”
我笑眯眯收起来,“如此,程某谢过了。”
回到车上的时候,洛之远居然在车里支着腿看书,小案上摆着茶杯,热气腾腾,一旁放着点心,色泽诱人。我扁扁嘴,这厮真会享受生活。早知道他这么悠闲,我急个什么劲啊?就该在里面多泡会的。
洛之远冲我挑眉一笑,“忙完了?”黑色的眼眸在这略有些昏暗的车厢之中熠熠生辉。
我没好气,“早着呢。您继续看您的书吧。”也不顾他如何,伸手便去掀帘子,“车中这么暗,你要看书不会挑个亮堂点的地方啊?”
洛之远回手将书放下,又过来阻我,“别掀,别掀,我刚将这车里悟出点热气,你别又给放跑喽。”
我翻翻白眼,“就冻死你。”
洛之远无奈道:“这是怎么了,谁招你了?”说着过来握住我的手,我扯了一次没扯动,他的手又暖烘烘的如同暖炉,我那冻得发疼的手到底没舍得离开。
我拿另一只手揉揉脸,沮丧道:“很明显么?”
“嗯。”洛之远一本正经点头,“很明显。”
我叹口气,自己这个毛病怎么总是改不了。每次在外面有什麽事情,有什麽情绪,在外人面前好的,到了略有些亲近的人面前,就暴露无余了,而且还是越亲近就越是如此。这个样子怎么好去见孩子们?
我同洛之远说话间,马车已然行进起来,洛之远将我蹂躏着自己脸的那只手也抓过去一同握起来“烘”着,问道:“你让顾北做什么去了?”
我懒洋洋向车厢上一躺,道:“明知顾问,我才不信你没听见。”
洛之远无辜地张着眼,“我只听见你让他去买肉,还是买八十六斤五花肉。你到底要做什么?”
这下我索性连眼睛都不睁开了,“别问我了,我不信你不知道我要送肉给我的学生们过年。你那么聪明,我甚至觉得这世界上的事情没什么能瞒得过你。说世界可能太大了,但就我这样的水准在你的面前,肯定是被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是不是?”
洛之远顿了一息,反问道:“难道你喜欢被看透么?如果我直说你要做什么,你就会高兴了么?”
我张开眼,摇头,“我不喜欢被看透,可我更不喜欢猜来猜去。我不明白有些事情明明可以简单一点解决的,为什么要弄的那么麻烦。就像你,明明看透我了,还要继续来诱我开口。难道这样真的很好玩么?”
洛之远叹了口气,道:“不是好玩,而是真的觉得必须。人太复杂,名、利、权,样样都放不开,但有的时候要利要权,却是不能要名的,这个时候就需要一个借口,于是就有了掩饰。所谓政治,就是要在人人心知肚明的情况下,仍要将每一个过场走到。这样才能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才能真正名正言顺。像我这般的人,自小学的便是如此理论,而文武司虽不能算是真正处于朝堂,但在理事之上,确是一般无二。所以,无论事情是大是小,我处理的方式确是不变的,并不是针对你一人,你明白么?”
“我不明白。”我兀自摇头,眼泪就那样留下来,“你们明明就是针对我的。皇帝是,李长远是,你也是。你是这样一个有魅力的人,只要你愿意,你可以和任何人交上朋友,获得任何人的好感,是不是?从一开始,你就对我那么好,那么好那么好。本来我是连死都不怕的,因为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我的,所以我不怕冷,也不怕孤单。可是你对我好,虽然我也告诉自己,你是信不得的,这个世界,没有什么是信得的,可我还是开始信了。我就怕起来了,我开始觉得这个世界上也是有值得留恋的、能够让我觉得温暖的地方了。然后我就不能用死来逃了,你们就是这样打算的,是不是?”
洛之远的表情带着三分惊疑,五分诧异,外加两分痛惜,他蹙着眉头看着我,大手抚过我的颊边,拭去我眼角的泪水,“你怎么会这样想?”
“不是我这样想,是事实就是这样。你也没有否认,不是么?”
洛之远叹一口气,道:“若你真要如此想,便不该说出来,而是应该悄悄将这份心思埋起来。让别人,尤其是对手,发现你的弱点,这样是最危险的行为。你之前不是做的很好么?若不是你今日这样说,我都不曾发现,原来在你心目中,我是这样的。我本来,一直以为,你是很喜欢我的。”话到末尾,数不尽的忧伤哀怨缠绕其中,让人听的心中发酸。
但我现在的心中已然是波涛翻涌了,顾不上那丝丝末末的哀伤。我缩回被洛之远握在手里的手,用力围抱住自己,仿佛这样能够保护好自己,“我和你们不一样,我对你笑的时候,便是真心对你笑,即便当时我心中也有疑惑,但那个时候的信任大于疑惑,所以我选择完全的信任。”
洛之远的声音沉沉地响起,“那么现在,你对我是疑惑大于信任么?可是,我不明白,为什么?”明明刚刚都好好的不是么?
我撇过脸,咬住唇,声音沉闷道:“难道你没有听过一个故事么?你向驴身上放一根稻草,它不会怎么样。可你要是一直一根一根地方,总有一根会真正将它压垮。”尤其是,像我这样的人。不知该如何卸下自己心中的重量,不知该如何控制自己的种种情绪。我一直认为自己能够将情绪控制得很好,好得连我自己都发现不了。但事实的真相却是,平日里的冷静理智全都是假象,在我的情绪积累到一定程度之后,任何一个小小的引火索都能让我的面具全面崩塌,而且是不顾时间,不顾后果。
我真是……恨透了这样的自己。
软弱,无能,不够冷静,不够自持。我到底还剩下些什么?
洛之远过来展臂揽住我,以一种包容安慰的姿势,温热的气息吐在我的头顶,温暖的手安抚地轻拍着我的后背。然而开口,却是调笑,“哪有人将自己比作驴的?”
我不干了,一时间万般委屈涌上心头,眼泪奔涌而出,我开始哭的惊天动地起来,仗着自己如今在洛之远的怀抱里,使劲挣扎起来,“我愿意不行吗么?我高兴不行么?不要你管,你放开我……你是坏蛋你是坏蛋你是坏蛋……”
洛之远一面揽着手臂抱紧我,一面却止不住笑意,低沉的笑声从的胸腔之中发出,带着一阵阵的颤动。他浑厚的声音从我头顶上方传来,“好,好,我是坏蛋……平日里看着那般谨慎小心的一个人,哭起来竟是这般样子……果然是小孩子……”
我一边凄凄惨惨地在洛之远的衣服上蹭眼泪,一边悲哀地想我果然是要完蛋了,居然真的陷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