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别的生日祝词
一九七二年，他给我写了一个祝词。一篇很长的生日的祝词，他写的不只是私人的感受，他还写了对党的决心，我记得清楚得很，我都能背下来。
广琹：
今天是你的二十一周岁生日。
我愿年年是第一个向你致以节日祝贺的人。
二十一岁，这个风华正茂、郁郁葱葱的年龄，我是多么怀念它。因为，它是我人生里程上的一个纪念碑和分水岭。二十一岁的我，曾经是祖国文坛上一株放射着异彩的朝花。
“从二十一岁开始！”一直是我内心的誓言、燃烧的欲望。哪怕是到了花甲古稀之年，只要我重新获得为党和人民出力报效的机会，我都要以“从二十一岁开始”的蓬勃朝气，工作到心脏的最后一次跳动。
“时时想到中国，时时想到将来，愿为大家出一点微力。”鲁迅先生的神圣遗言，给我以无比巨大的精神力量。
我们生活在今天，但是我们要眺望到明日。在国际国内的新形势下，我们的祖国将发展得空前繁荣，看得真切，没有谁比我更感到喜悦。我愿带着欣慰的微笑，目不转睛地看着你的成长、壮大、开花、结果。遥想二〇〇一年春节之夜，当你五十周岁的时候，我们从风雨苍黄的二十世纪，跨入阳光普照的二十一世纪……
……
最后，广琹，在我们可爱的运河故乡，最肯听信我的主张的人，你要时时想到我在为你而忧心，你要时时记起我所叮咛的一切。从今年起，从你二十一周岁起，你要更自觉、自知、自爱、自重、自强、自主。日有所新，月有所异，一年比一年光彩照人。
你要一步一个脚印地向前走，走向理想的未来，走向更高的境界。不要彷徨，不要怯弱。在你前进途中的每一紧急关头，在你面临的重大问题的关键时刻，我将即时给你以助力，我将即时给你抉择。
我不但是你一生发展的见证人，我还将是你一生历史的记录者。我将竭尽我的才华和笔力，把你写进我的未来时代的作品中，写出你那优美的形象、秀慧的风骨、圣洁的心灵、金玉的本质，写成一部清新动人的小说。
情深意长，万言难尽。广琹，你是懂得我的心音的。那么，就请你含笑收下我的祝词吧！
我看了很感动，感觉到他内心远大的理想，也很有远见，心里很高兴，我收下这份祝词。一九五七年，把刘绍棠正式划为“右派”时，他正好二十一岁。二十一岁，对我，对他都有着特别的情感。
祝词中有一句话：遥想二〇〇一年春节之夜，当你五十周岁的时候……我一看到这话就老想起我们的约定。在写祝词前，他跟我说，二〇〇一年是新世纪，我们要出一本专门记录爱情故事的书。如今祝词还在，他的人早就不在了。
而且，每一次读这篇祝词，总感觉我们俩的发展早就写好了似的，这个祝词就好像是戏剧脚本，我们照着里边的台词唱下去就是了。
其实这一年我们见面的时间特别少。大概在春天的时候，榆林庄大闸合闸，就是运河上的大闸，现在水不是很多了，除了夏天雨季的时候多些，冬天基本上是干的，而且污染也比较厉害。但那时不一样，水清草绿，风景优美。那时我们还是一起出工见面，接下来就各干各的，十天半个月也见不上面。我倒好些，还是能正常出工，他却得了病一样，坐立不安。他说我没心没肺。他一个人的时候，就开始给我写信，写了信，没法寄，就放在他的桌子上，等见上了面，全交到我的手上，让我一口气看个够。那时他小说也写得比较快，比较顺利。他自言，他虽然是一个跟头跌倒了，但回到儒林村却成了一个很有运气和福气的人。他说我与他的这份情，是他后半生的喜兆，他因为有我，将必然得到文艺的复兴。
那一年，社会形势也比较太平，敢死队没来，革委会也没来，造反派也没有运动。村子里，与乡亲们友好相处。他在生产队放牛打墒，我大多数情况下出外工。那一年他没有批判我小农思想，只说想念我。给我写信，有时几行，有时几句，很不规范，没有平时工整。
一九七二年春天的时候，儒林村小学的一个女老师，因为孩子出了一点问题，她心情不好，得了精神分裂症，没有办法教下去。所以村里人就让我这个初中毕业生来代课。
村子里孩子不多，生源不足，所以我们的学校很小，一间教室里坐两个班，教室两头各安一块黑板，比如说，二年级朝前面的黑板，四年级就朝后面的黑板，两个年级的学生背对背地坐，我先给二年级学生教完课，安排他们先做作业。然后又到四年级的黑板前讲课，安排考试。一天上课下来，把我累得心口儿疼。所以没心情看书，忙得也没时间找他说话。他也挺忙，因为春天草多了，他要天天赶着他的母牛们去河滩上吃草。见面的时间几乎没有。信有，一天一封，一天也不拉。他说，见不着我的面，写信只当是与我当面聊天。偶尔见了面，我就鼓励他全心全意写小说。
我们教室的后房檐正对着大路。有一次，有风有雨，他没去放牛，就偷偷地站在后房檐下听我上课。我教的孩子们很淘气，不爱学习。那次，我教数学，我问，12加28等于多少，那个孩子不会算，就胡乱回答，说等于20.我又问18跟20哪个大，那孩子回答说18大。他说在后房檐都快笑死了。
那一次，我放了学回家，他来找我，告诉我说，我今天听了一堂课，他一边说，一边学我学生的口气，学我课堂上发生的事情。当然，他也肯定了我教学态度的认真负责，说我对孩子们还是比较有耐心。孩子们淘成那样了，我还是继续讲解，不生气。
小学代课，我只教了两个月。因为马上就要考试了，我觉得还是没有把握，怕把孩子们给耽误了。我上门找那位女老师。我劝她，不要老想着悲伤的事情。那位女老师重新回到学校，我的教书生涯就画上了一个句号。
活进他的小说里
夏收夏种的时候，白天刘绍棠也和我一起集中劳作。这样我们就天天看得着面。晚上，如果有时间我也会抽出身到他的小屋去看他，那时住的是他自己的东厢房，还没有去唐静如表姐的西厢房。我送书给他，他让我坐到炕上，半天没说话。我有些奇怪，这与他平日的行为不符合。哪一回不是一坐下来，他就像一个演讲家一样，开始对我发表演说。我一回头，却又看见他像上回一样，歪着头瞅我。我说：干嘛这样瞅我？他轻轻地说：你想我吗？我哈的一声又笑了，我说：我们几乎天天见面，还想干吗？
他轻轻摇摇头，说：你不理解，你太天真了！
他在小说中，写的女性角色有进攻型，很大胆，男性角色都是书呆子，比如说《桅顶》里的飘香就是主动进攻叶菏。
有一次，他给读一段关于飘香性格的描写，我听了有些急。我觉得语言细节有些烦琐。特别是在对话方面，说金哥上柳香居捣乱。柳香居实际上就是刘绍棠和桂香合名的酒店，店老板是凤大姑，飘香是凤大姑的女儿。金哥一进屋，就嬉皮笑脸地叫：飘香小妹。飘香对着金哥，先扬三把土，又是泼水，又是扫地，弄得尘土飞扬，把金哥给赶跑了。
我说，你不能这样写，飘香都成了泼妇了。他后来删了一段话，基本的细节还是没有改。因为金哥的原型也是他不喜欢的人。
我拿起他桌子上的稿子看一眼，正写到叛徒金桂题，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私通消息，破坏革命者的事业。我随口问，这个人物原型又是谁呀？
他拿眼斜我，说：这个人是谁，你还不明白呀。
我一下想到了削木厂那个男青年。
因为他曾跟我说过，这篇小说，就是专门记录我们俩的故事，小说就是我们的生活和记忆。如果这部小说能够出版，那么即便我们老去，我们的记忆会永远都在，在人间永葆青春。削木厂那个男青年，因为闯进了我们的记忆，就成了他纸上的“敌人”了。他写这部小说期间，发生了很多故事，他也是作了很多修改，作了许多补充，与现实生活的经历几度碰撞。
所以每次他在写作的时候，会跟我讨论我们身边发生的故事。
《桅顶》写到卷三，我看到了里边有一个叫桃叶的人物。小说中桃叶也非常喜欢叶菏，而且比飘香表现得更主动，更大胆，更亲密。我看了竟然有一些醋意。我问：你说小说人物都有原型，那么你的桃叶姐又是谁的原型？
他笑笑不答，只说，这个人物有很多虚构的成分，许多个女孩子的形象糅合在一起，在现实中，她们没有桃叶那么可爱，多的是心计与骄横。刘绍棠说，我会安排她在小说里死去。果然在小说的后头，桃叶为叶菏和飘香挡了一枪，光荣牺牲了。
小时候的刘绍棠有女人缘，而现实中的他也让我们村的姑娘动心。虽然刘绍棠在村里是管制对象，但女孩子大多数对此并不看重。所以也有女孩子关注他的。
但是他说：这些女孩子也有比你漂亮，比你会献媚，比你能说，但是你小小的，就是自然，让人欢喜。你在品格、心地和气质上，都酷似晴雯，使我为你心倾。而别人跟你相比，都俗不可耐，轻浮无聊，你是芳草，那些人是萧艾。我相信他说的都是真话。
他看我没有追问下去，就觉得有些奇怪。他说：你真是个简单的人，我要感谢你对我的信任，你从不怀疑我所说的话，我说什么你听什么，透明得像一块水晶，纯洁得像一块璞玉。
要有上进心
年底，我的姐姐出嫁了。农村出嫁很简单，没有像电视演的那样大操大办，而且是那样一个时代，更谈不上讲排场了。我姐姐一出嫁，刘绍棠更是一见了我的面，就给我上课，要求我有远大的理想，要把自身的小农思想去掉。
说心里话，作家这个工作是很苦的。我很支持他写作，但他趴在坍了一边的土炕上写个不停，写一段时间胳膊肘都痛，腿都发麻，好几次我凑巧去找他还书，他嗯嗯哟哟地起不来，我替他揉半天，都想劝他不写算了，但话到嘴边没出来，我怕他又说我小农意识。
他住的东厢房是一个大敞院，没有围墙，没有门，只有一个孤零零的东厢房。大冬天可是很冷的，没遮没拦的，风长驱直入。
我常笑他住的地方是孤岛，我们队里社员笑说是“猎户老常家”。京剧现代样板戏《智取威虎山》中的猎户老常家就是这样到处钻风的房子，三面墙一面透，摇摇欲坠。他的炕床都塌下去了，他只好重新铺一张木板睡在上头。炕床没法生火，他在冬天就只能钻进被窝里写。
他长得很高大，老趴着，时间久了，就手脚酸软，全身发麻。他自己想办法，比如在胸口垫枕头，在床上铺一些书，弄成一个高台，就写得舒服一些。他吃饭很简单，那时候也没有条件丰衣足食。他一个人贪省事，就在炉子里熬一点小米粥。很多次我去看他，他在写东西，外屋的炉子上水正开着，就帮他把水灌到水壶里去，给他沏杯茶。然后再跟他说说话，也没有什么特别对他的，他都会感到很开心很满足。
他的床没法烧火取暖。有一次，我想帮他生生火，试试看，结果炕没有弄热，反而弄得满屋生烟，把我们俩呛得眼泪鼻涕一齐出。所以每年过年前后，一般他会回家避寒，反正冬天生产队也没有活干的了。他的小说《桅顶》基本上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写出来的。
我去了王庄工地，刘绍棠托人捎了好几封信，信里都是惶惶不安的情绪。第六天我就回来了。见了面，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他说没有什么事，就是我在水利工地上，连个鬼影子也见不到，使他感到十分寂寞。我觉得男人天性里喜欢高谈阔论，谈古论今，在实际生活中却是挺脆弱的，像个孩子，天真得像个孩子。见不着就发慌，一回来，他就安定了。我又好气又好笑。
在我面前，他像一个小孩似地诉苦，他说，你不知道，你不在村里，我就如一只盘旋在空中的孤鸟，没着没落，无枝可依。而你一回村，我就像孤鸟投林，落在心爱的树上。
我们继续谈话，我说工地上的事，说村子里的人，不知怎么说到我姐姐身上去了。他对我姐姐有一些看法，刘绍棠的一个本家堂妹，跟我的几个姐姐都是同一年相亲谈对象，而且很快就迎娶出嫁了。
他的情绪激动起来，说：我绝不同意你有这个小农思想，你绝不能向世俗投降。我之努力写书，正是为了那一天的到来之时，能够对于亲爱的祖国和人民，有所奉献。你有我在，我有你在，都并不孤独，并不空虚，我们要提高我们的勇气，要看到社会发展的必然规律，要有上进心——
我打断他的话，说，行了，别给我开大会，是你要我回来的，回来就听你教训。
我就不跟他争辩，如果一争辩，那就更激起他的战斗力。我转身回家了。
可是到了晚上，他又上我家去找我说话。我妈一看见他进屋，有些惊讶，问：你怎么来了？其实不是我妈粗心，而是家里的事忙得她无心顾及。要不然，她就会觉察出，只要我回来，刘绍棠就找上门来了。
他说，找你妈妈聊聊写作的事，听你妈讲些民间传说，当做小说的素材。
我妈绞尽脑汁地讲故事。他不停地点头，眼睛却不停地看着我。我妈、我、刘绍棠刚好坐成三角形。他的脸正对我，中间隔一个小煤油灯，灯光幽暗，他的双眼闪闪发光。我从他眼里读出了欢悦和温暖。九点半钟，他离开我家，我送他出门，他急切而匆忙地拥抱我，很激动，不肯放开。
第二天上午，他知道我要到树林里搂树叶。他在五十亩地河湾劳动，休息的时候，从五十亩地河湾，长途跋涉，到树林里找我，远远的，我就看见他急匆匆跑来的身影。我往秋树落叶中躲一躲，他加快了脚步叫了我一声。我的脸红了。我说：“人多，干嘛来？”我们站得远远的，只是我看你，你看我，很高兴地笑了又笑。然后我催促他回去上工，他跟我分手，沿着河岸返回五十亩河湾的时候，我看他的背影蹦跳着走回去，没有疲劳的样子。当然我的心里充满着阳光，充满着幸福。
到了冬天，我没有出工。我让他不要找我，专心写作，那时他的《桅顶》第一卷已写得差不多了。所以一连四五天他就在他的后院西厢房住。整个院子虽然很荒凉，却是写作的好场所，幽静得可怕。他自己也说他的院子像个鬼宅。他在写小说，不来找我，却给我写信，让我去找他。我为了让他安心写作，只好听他的话，就一心找机会，比如晚上开会，我会提前出门，悄悄来找他，或者看电影时，拐到他这里来。我说我有点像《聊斋》里那些多情的女鬼和狐女，翩然而至，翩然离开。看他一眼，说上几句话，赶紧离开，去办我的正事去了。我就像是在兼职，一个是团支部书记，一个是精神补充剂。
他在年前写好《桅顶》卷一，回北京过年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