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雨就是雨，一滴
滴在另一滴上。
人们说下雨是因为到了雨季，
它并不是来取走疼痛。
在我生活的小城市，常有雨天。雨湿淋淋下着，把整个地方浸成水乡泽国，霜降以来它就一直下，差不多一个礼拜了。阳台上，欧阳先生说这该是好兆头，春雨润如酥，滋养万物。我没答应欧阳先生，只顾看着天色。天色阴沉，像一块从超市买回许久，期间已使用多次的抹布。雨这般持续几天，什么都被抹干净了。空气湿润清冷，我深呼吸，并感觉着阳台上绿芦荟饱满叶脉里欲滴的水分。料峭的寒意在这个冬天的街巷弥漫，它抓住任何可能的机会登堂入室。我最近关心起气候，纯粹是把心灵的净化寄托在自然的造化上了。我也知道，如此的希冀未免幼稚。但自然总是天真，雨滴追逐着，又汇成水流，雨后会是晴天。
邻居欧阳先生双手抱胸，他朝我微笑，又伸出食指朝着上面，摇了摇头。我点头表示赞同。可能觉得冷，欧阳先生先进了屋。我还逗留在自家的阳台上，抽着红双喜，徘徊在肺部的烟雾似乎能维持身体的一种温度。在我和欧阳先生的阳台之间隔着生锈的铁栅栏，雨水会让它锈得越发厉害。是这样子，和人聊天经常都是各聊各的，居然还聊得很开怀的样子，但谈不上虚伪，我们都只关心自己。我们也应该只关心自己。所以有时候大家都不知道谈些什么，再谈论天气，晴天都会变得无光泽，更不用说下雨天。想来不列颠人也挺无聊，一开头就谈论天气。我踩着脚下的烟蒂，用力地踩，黑色的烟灰被潮湿的地面稀释了，包裹着零星的碎末。不仅跟欧阳先生是如此，我跟汪萍似乎也找不到更多共同的语言，虽然我们大家都在努力说到一块。但也要习惯说不到一块，我想雨天就是让人变得乏味。
皮特说过讨厌雨天，什么也做不了，鞋子容易湿，心情也是没来由的差，一点点小事都能让人生气。皮特问过我，你们是怎么形容一点点小事的？汪萍说着打开了窗户，我告诉他，可以形容为鸡毛蒜皮般的事情。汪萍让寒意从窗户进来催促，你该起床了。寒冷让我更加蜷缩在床上，可这学校里带回的被子明显缺斤少两，不足以御寒。我挣扎着穿了深蓝羊毛衫，黑色的外套，裤子也是深蓝色的，因为是牛仔裤，这种深蓝色渗透着大面积的磨白。还要钻入被窝，汪萍拦住了我，一点也不手软。汪萍似乎是要问个究竟，你觉得什么算是小事呢？我说皮特一下雨就不能出去运动，尤其不能踢足球，他不觉得这是小事，当然不高兴。汪萍说过去的事应该都算小事吧。你的意思是往事么？嗯，往事，汪萍嘴里轻声吐出，那无可留恋的自然会随时光流逝。我听出来了，这是我写在活页纸上的一行字，是一首诗的尾句。
那些私下记录的闪现在脑海中的意象以及意象所寄托的情绪或者说隐秘，不知怎么被汪萍注意到了，真让我感到害羞。幸好它只是我不为人知的兴趣之一，而且我已经有一份体面的工作，繁琐的事务每日都在充实我，占据着我的时间。欧阳先生也是个兴趣盎然的人，他拥有许多私人的方式打发时间。有一天他在阳台上，右手举着深蓝色外壳包装的空气清新剂，四处喷洒，尤其不放过角落。角落里堆放着空纸箱，格力电器的纸箱，应该是夏天装空调时留下的，两个纸箱侧放着有欧阳先生那么高。当时我刚好感冒，鼻子变得迟钝，享受不到这清新空气。可是我的内心还是敏感，我说欧阳先生，你喷空气清新剂么？欧阳先生说是呀，今天天气真好。我能感受到那天美好的天气，正是发散在空中的温暖把我唤醒。卧室窗户朝东，明亮的窗户间可以看见颗粒状的尘埃飘浮在我的肉体之上，阳光总是把它们暴露。有时候汪萍就站在光芒之中，我会说姐姐你来了，她很开心我这么称呼她。虽然她比我小，小很多，真令人尴尬，她会捏着我直挺的鼻子说，我喜欢你这么称呼我。我对汪萍的无端拜访早已习以为常，刚认识的时候她连个理由也没给，直接从我大衣口袋里拿了我的门房钥匙。记得那是一件灰得略发白的大衣，是和我的洋朋友在百汇广场的秦外贸店买的。我的洋朋友叫做皮特，人如其名，皮肤显得比较特别，手腕上的汗毛像是金丝。他从英国林肯郡来的，据说林肯郡也是丘陵地带，有着葱翠的山谷和独特的岛屿。皮特并未特别向我们介绍过自己的故乡，仿佛那是一片神秘的土地。这神秘反而激起汪萍探究的热情，她是六月份出生的人，星座书上介绍这个月份出生的人有着极强的情报收集能力。自从皮特回国后，汪萍零星跟我介绍林肯郡的情况，还鼓励我上网查询。我对林肯郡并没有特别的兴趣，皮特于我也就是个玩伴，一起喝酒，再踢踢足球。汪萍说好歹人家也送你一台割草机，我咧了咧嘴，难道他还有心思再空运回去？我说萍，你不知道我搬家的时候，这割草机多累赘。汪萍也笑着说我见识过了。汪萍的笑声让我全身放松，这效果我始料未及。
我陪皮特闲逛百汇广场时，途经一家外贸店，门牌上写着大大的草书——秦。皮特招呼我停下来，不知不觉中我已离皮特三家店铺开外，我是有心事的，既然应允了，那该如何开始照顾一个陌生姑娘？皮特手指着这家外贸店落地玻璃里面的塑料模特，说那身上的这件大衣很完美，适合我。我礼貌地表示了谢意，但还是没有购买的意愿。只是跟着他进屋，房间里的暖气惬意，橘黄灯光以及塑料松树上纠结的小红灯让人觉得这就是温柔乡。女服务员绕过我走到皮特面前，用简洁的英文问候他。先生，我能为你做些什么吗？皮特用大拇指和食指来回摩擦着大衣袖子，说，让，这衣服质地不错，大小刚好适合你。虽然并不缺少大衣，不过，和皮特在一起的时日不多了，我不愿拂了他的好意，我对皮特说你的眼光总是让人放心。女服务员转过身对我笑，要我到服务台结账。
那天傍晚我们三个人在百汇广场入口处的豪客来吃牛排，是我买的单。我不大习惯让人家请客，宁愿打肿脸充胖子，抢着买单。席间皮特介绍了他的女汉语家教——汪萍小姐给我认识。其实，是一张并不陌生的脸，毕竟身为校友，我们可能随便在校园的哪条林荫路下都曾相遇过。况且，主要是，漂亮的人总长着相似的面容。现在，我和皮特算是学业有成了，我在城市西段的城区找到了一份收入不菲的文职工作，逸达广告公司的创意总监，由于研究生在读期间做过类似的兼职，如今正式忙活起来也能轻车熟路。皮特也可以套着中国通的身份回国接手对华贸易一类的项目。而汪萍，她还是在读研究生，她舍不得皮特学成回国，汪萍说，亲爱的，等我两年时间，我一毕业就陪你出去。皮特当然说“OK”，可惜在西方人面前，时间就是金钱。汪萍还意识不到时间的残酷，她只是感受到时间的紧迫，晚上她还要上导师家去，导师刚好生日，几个学姐学妹约了时间一块去祝寿。我们在安德鲁森订了一份大蛋糕，所以我现在可不能吃得太多。汪萍努着嘴表示歉意，眼睛望着皮特，而皮特朝我摊了摊双手，我说看来还是要自己动手丰衣足食了。在我大快朵颐的时候，汪萍说时间很紧张了，起身要走。我把通心粉咽了下去，随着皮特在黄澄澄的豪客来门前送走汪萍，目送着汪萍上了出租车。互相挥手道别，汪萍对着我们笑得很开心，她看上去那么单纯。
等汪萍的笑脸消失在车流中，我便陪着皮特在百汇广场兜圈子，广场上的灯光打在脸上真是刺眼。皮特说，让，只好请你帮我照顾汪萍小姐了。我说广场这边灯光太刺眼，皮特我们回去吧。就这样经过了有着落地玻璃的秦外贸店。皮特在落地玻璃前停下脚步，他问我，秦是你们第一个统一的帝国吧。我回答不对，之前还有商周。我说算了，你不懂，成为一个“中国通”还是要厚积薄发的。皮特还真听不懂，不过他的注意力已经被落地窗里面的塑料模特吸引，皮特说这件大衣很完美，适合你，让。我从前面倒回，跟着皮特进了秦外贸店，在皮特的关注下试穿了大衣。皮特伸出了大拇指，我微笑着问女服务员可以刷银联卡么？我身上没有现金了。女服务员点头首肯，她还在关切地问皮特需要些什么。因为信用卡和我的工资卡是在同一家银行开户，使用起来比较方便，那晚钱包里的纸币都用来吃喝了，但是大衣还是值得刷卡买下，后来汪萍还问过，挂在阳台上晒的那件土灰色大衣在哪里买的，款式蛮对路。我欣赏皮特的眼光，而且他也喜欢喝酒，还爱运动，这些就够了，我乐意跟他接触。与皮特相处以来还是有所收获，不仅英语口语方面精进不少，还认识了汪萍。可是，皮特回国之旅还未成行，我已经感受到了一种没来由的责任和压力。是呀，凭什么呢。欧阳先生曾在阳台上见过汪萍，他悄悄跟我说，兄弟，你有福气。我担心的是母亲如果知道会怎样，她不喜欢姑娘随便，她只允许自己有突然出现在孩子眼前的可能。甚至欧阳先生也只是随口表示下羡慕，看得出来欧阳先生是只关心自己的家伙，他对异性表现得那么慵懒，慵懒得反而让人羡慕。
记得我是问过欧阳先生，你怎么在阳台上喷起空气清新剂呢？欧阳先生说是呀，我们下面的草地还不是很茂盛，改天我会去花鸟市场买回大把草籽的。呵呵，那样我就有理由买割草机了。割草机？我在学校住的时候就有一台割草机，它本来属于皮特的。在皮特手中，割草机几乎是种健身器材，或者说是一种健身器材的替代品。我和皮特都喜欢运动，皮特说和我相处总是那么健康，我也赞美皮特阳光。这样的表扬我们都不吝啬于表达。皮特说运动有利于塑身，健硕的体格本身是种财富。我真切地体会到皮特说得对，走在校园的时候，四周总会向这个帅气的不列颠小伙子投来贪婪的眼光，从高大的红砖砌成的教学楼里，从空旷的塑胶跑道上，甚至从一枚嫩绿树叶背后。不能说我锻炼身体的目的是那么纯洁，跟皮特在一起运动，我并不甘心做片绿叶。我喜欢红色或者蓝色的运动衫，它们看起来极有活力。当然，活力也有锋利的双刃，像滚烫的沸水上升腾的气泡，膨胀之后终究要破裂。献殷勤是一种技巧性相对较强的项目，皮特身上总有我学不完的内容。他的神态总显得轻松，举止间不带一丝犹豫，就连除草的时候也是非常专注，这专注连我都被迷住，我还愚蠢地接过手，试图在割草机这个笨拙的冷机器上拥有一种火热的魅力，这种尝试后来拖累了我。我带着割草机四处奔走，而欧阳先生真是有趣，还急切地盼着楼下的杂草疯长。我说欧阳先生，在雨季，你只需耐心等待。
学校附近是家足球俱乐部，拥有一个标准的足球场，草地吸引人，实行会员制。阿尔在俱乐部兼职，他鼓动我和皮特，还有几个队友进来。我和皮特都预交了整年年费，每人五百元人民币。因为阿尔的缘故，这价格比市场上便宜。后来皮特回国，我在俱乐部的反方向租了间小套间公寓，逸达工作室跟这标准足球场有相当距离。我搬到逸达工作室附近租住，把割草机也带了过来。没别的理由，因为这个割草机从不列颠进口，是皮特送给我的。皮特是个热心肠的小伙子，他说他热爱劳动，亲自骑着山地车到足球俱乐部的调控中心，让阿尔带路，找了俱乐部的管理层，向他们申请了一份义工的岗位，周末定期帮忙除草。据我了解，这个足球场里原先没有义工的概念，都是些清洁工，皮特引进了义工的概念，周末帮忙割草，不要钱。管理层们当然乐意，有个洋人免费劳动，市民投身义务劳动的热情会被极大调动。当地朴素的妇女很讨厌我的朋友皮特，说他是洋鬼子。在我和皮特训练传接球的时候，总会有几次球被踢到足球场的清洁工面前，只能是我跑过去捡球。通常只要皮特去捡球，球会突然在皮特快要拿到时又被踢开，皮特曾为此怀疑过自己对异性的吸引力。我去捡球，几乎都不要弯腰，她们会捡起来递给我。这些淳朴的妇女还会对我报怨，她们说别和那洋鬼子一块踢球。小伙子，不要跟那洋鬼子一块玩呀。小伙子，那家伙吃饱了撑的。足球场没有钱买进口草坪，这些草皮都是她们养起来的。皮特跟我传授他的经验，他说要让草坪自己长满野草，然后每个月用割草机给野草剃一次，视觉效果比进口草坪还要好，而且本地草坪靠雨水就能存活，不至于过多依赖喷水管里的自来水。现在皮特学业有成，操着一口流利的普通话，另外夹杂些当地的方言腔调回他的祖国不列颠了。他说我的伙伴，我要回国了，这个割草机是我特意为足球场空运而来的，你，我的好朋友，以前给我喂的球总是那么恰到好处，如今它就托付给你了，要最大地利用起来。你们中国人从来是勤劳的民族我知道。他朝我伸起大拇指，还眨巴眼睛。我可怜的皮特，你放心，我会好好照看我们踩过的草坪的。我们的友谊天长地久。当然，我们之间的友谊也是有所缺失，后来皮特还是把他漂亮的山地车送给他在国内的女口语家教汪萍小姐了，真令我遗憾。在我流露遗憾情绪的时候，阿尔说有什么遗憾，人家把人都移交给你了。我说这算什么。在等汪萍小姐的时候，我和皮特在豪客来牛排店先喝了苹果汁，谈到一分别可能许多年，我们举起饮料互道珍重。汪萍小姐入座时候并没意识到气氛的不对，她在强调今晚导师的生日，至于皮特的往返，汪萍当做候鸟的来回，总会春暖花开。在皮特的暗许下，我殷勤地帮汪萍小姐倒茶水，敬酒，互留电话，也算是认识了。
再见了，我们的皮特，我会想你的。在白云机场送走皮特，皮特临行前紧紧的拥抱让我感觉到我们的友谊还是牢固而坚强的。皮特说汪萍就拜托你了。我说你放心。回来的路上我叫了辆出租车，准备从校园宿舍里搬走两大箱衣物，两叠被子。台式电脑在书桌上显得那么笨拙，我贴在食堂斜对面布告栏里的广告似乎显得没多大说服力。还有这么多书怎么办？在我忧心忡忡的时候，汪萍打来电话，气息明显急促。她说我怎么联系不上皮特？我说我在忙着搬家。汪萍说皮特也在帮忙么？我说我忙得头昏脑涨，这么多行李。我还说你还好，还能在学校多待两年。汪萍说不，我宁愿现在跟你们一样，离开这校园。她说得斩钉截铁，真是皮特似的神态，不带一丝犹豫与眷恋。我想到汪萍还在读研究生，她的宿舍一定也是宽松的，甚至就她一个人居住吧。我说汪萍，我这边行李太多，还有书籍，都割舍不掉。你能借个地儿给我么？汪萍大方地说没问题，皮特怎么联系不上。汪萍又说我可以先借个地儿给你，不过你要怎么谢我。说着她笑了起来。我没多大开心的理由，毕业让人的情绪莫名的伤感。教务处的老师早先给我来过几次电话，嘱咐要准时离校，不然到时清理宿舍就不好办。不能再拖沓，我说汪萍，先谢谢你了。她还是那么笑着，说谢什么啊。暑假我没回去，你这么多书刚好可以拿来看看。由于我是个文学爱好者，喜欢逛书店，平时泡在图书馆还不过瘾，毕竟人总有股占有欲。我说幸好。汪萍说幸好什么，幸好我还没毕业，还占着块地儿呢。她又笑了，笑得我心痒痒。我是说幸好我那些书里小说不少，还有一本在旧书摊上买来的，上世纪八十年代上海少年儿童出版社出版的《童话选》。你不知道，我当时买到这本书有多高兴，那可是我小时候的宝贝，不过长大后就没了影踪。所幸的是和皮特外出的时候我又要到了这本书，里面有《大林和小林》的故事。我不懂，皮特有给你联系方式么，我在网络上都联系不上他。我说忘了他吧。电话那头是一阵忙音。
汪萍还是给我挂来了电话，她说你就在男生宿舍楼等，我就过来。我特意交代，是研22楼，靠近学思湖那幢。出租车司机肯定等得不耐烦了，我到楼下小卖部买了两罐青岛冰啤，一罐可口可乐。我在红色桑塔纳车窗前俯身，说师傅，真不好意思，让你久等了。我会给你双倍车费的。师傅没接过青岛啤酒。好说好说，但酒不可以有，酒驾后果严重的。我才想起来，忙给司机递烟。在车子的后视镜里看到穿着白色连衣裙的汪萍，我用力挥手，大声喊着。司机说你女朋友够漂亮。我顾不上解释，跑到汪萍面前。我看见汪萍眼圈湿润。汪萍却抬头看着天空，汪萍说我会忘得彻底的。我手足无措，汪萍是抱着我说这番话的，她的身子压得我的心都要碎了。
工作了，我的生活状态陡然紧张。不停重复地统筹安排公司的海报设计，布展。皮特赠我的割草机终究没派上用场，他走后没多久，我也不踢球了。偶尔答应小平一起找阿尔喝几杯，一般都要等阿尔下班后。逸达工作室是一家效益相当好的广告策划公司，负责广告创意及前期策划，我对新事物敏锐的眼光和强悍的接受力有了用武之地。汪萍的眼睛也很大，贼亮而且汪汪的仿佛常有着因激动或者感动而饱含的泪水。我喜欢她的眼睛，然后才是她的人。找到工作，经济独立，我终于可以无需父母的扶持，自由且健康地消费和独处了。儿子长大有用了，他们感到骄傲并且心态轻松，开始学着经营他们自己的晚年生活。在“嘎吱嘎吱”作响的出租车上，有汪萍帮我收拾的日常用品，床垫、棉被、桌椅板凳以及脸盆、杯子等容器。我还给自己带了几本喜欢的书。我也没落下皮特留给我的割草机，虽然后来租住的这个地方，土地因为干涸都有点裂开。欧阳先生正是在阳台上看见出租车把汪萍送来，他还一直看着我悠闲地手推着割草机。我莽撞地扛起割草机上楼的情形，他在阳台上就看不见了。
现在他还在喷空气清新剂，勾勒着将来去光明桥下花鸟市场买草籽的场景。我祝福他早日也有心仪的割草机，虽然实际的使用空间不大，但是在个人情趣方面，这些功效都是大可不必过于讲究。所以，我问欧阳先生，你手上的空气清新剂什么芳香型的？欧阳先生右手持着这个长圆柱形罐子，使劲晃动，是呀，我都腾不出手，不然我们可以下盘围棋。我答应了欧阳先生，好，好，我喜欢茉莉香味，改天陪你去光明桥，我好久没到那里淘旧书了。汪萍来过几次，倒是没向我询问皮特的近况。她来的时候直接叫我四格格，她说四格格老爷，我是用捡到的钥匙开你的铁门的，哇咔咔。我当时还赖在床上，吓得抱紧被子。我说我不是四格格，我都成四格格要吃的鸡蛋了。我还抱着被子在床上滚，我怎么躺不稳呀。汪萍笑得直不起腰，趴在我的被子上。四格格是《大林和小林》这个故事里的大买办资本家，他的主餐是活人变成的鸡蛋。皮特的割草机就摆放在房间的角落，闲置着。在床上，我问汪萍你在哪里捡到这房间钥匙。汪萍说在你大衣口袋儿，你这人就是乱扔东西。汪萍还说你这件土灰色大衣真有味道。我们睡到下午才下楼吃午饭。汪萍说要回去了。汪萍说你要当我的义工，送我回学校。我记得皮特还托付我教她骑自行车，原来都是皮特带她的。汪萍说皮特不正经，把自行车骑得摇摇晃晃，吓死人了。说完汪萍紧紧抱着我的腰，真是太痒了，我几乎把握不住车柄。
距离上一场球，已经隔了几周。如果不是雨下得太大，我和阿尔、小平他们可能还会坚持踢完全场。但那似乎不是雷阵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我把足球踢回了小平守着的球门。小平说我这就没收了哇。他奶奶的雨。阿尔说你们等我，我去开车。我跟小平点起了烟。小平问，搞定汪萍了么。据小平后来回忆，我显得很生气。当时你丫的一拳过来干什么。我是你兄弟！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出拳。再怎么动武，也该是踢脚的啊。我们是铁杆球友。她是我姐姐，但当时我脱口而出的是，你他妈才搞。搞什么搞。我不喜欢搞。小平眼红，他的脖子被我干到了。他跪倒在地上吐血丝，回身掀翻了我。他说我又没说搞破鞋。就有。没有。阿尔从榕树下把车子开来，跑下车，说你们干什么？他使劲把我们分开，我们的对手都拥上来起哄。不知道哪个家伙，趁机踢了我们几脚。在车上，阿尔说不解释了，没意思。我们接着抽起了烟。阿尔把前窗打开，根本不顾这雨有多大，怎么飘进窗。下车前，我抱了小平，紧紧的，没说什么。小平哭了，他说你他妈这算什么？
算什么？算手柄、力臂、带齿的钢片、太多的散乱的螺栓，我开门见到的就是这些。直觉告诉我，是汪萍把割草机大卸八块。我喊，你费这劲干吗。我本来火就大。我冲着大厅歇斯底里，你，就是你，你费这劲干吗。但没有回应。我知道，汪萍没离开。我发疯地找。卧室、洗手间、厨房。很快发现，汪萍木然地站在阳台上，和那株绿芦荟在一起，芦荟有刺。我说你真要毁了它，还不如转手让给欧阳先生。汪萍冲着我大叫，我不要转手。我恨你们。汪萍没说完便往下跳，幸好脚滑了下，从阳台扶栏上掉了回来。我跳出大厅，伸手抓住了她的手。我重重摔在阳台的水泥面上，双手抱着她。冰冷，她的身体跟她的心，和这秋天的雨水毫无区别。汪萍哭得很伤心，不停呕吐。阳台上的芦荟落在地上，根部裹着泥土。周围是散溅开来的泥土和碎瓷盆片。我也哭了，我真不知道这算什么。在我和汪萍的外面，是无休止的雨。无休止的雨啊，算是上天要为往日来这么一遭而哭泣的么？
生命这不是儿戏。我说汪萍，你可以跟你父母说，让我来负这责任。汪萍苦笑了笑，看着阳台外，不做声。我心像被针扎了似。我跟汪萍交代，其实那几天你不时呕吐，我就有所察觉。原谅我的不辞而别，原谅我的逃避。当我还在为花时间在阿尔他们身上而后悔不已的时候，汪萍终于动了嘴，这不怪你。这是皮特的孩子。不用这么内疚。汪萍停顿了下，说明天你陪我一趟。我说你到哪儿我都陪你。
次日，多云天。汪萍却跟我说去医院。我说你要干吗。我猜到了汪萍要干吗。我说过到哪儿都陪你，但哪儿都不包括这医院。汪萍很平静，伸出手，握着我的手。我考虑得很清楚了。她亲了亲我的眼睛，左眼睛，右眼睛。我觉得自己很不争气。我的眼睛不争气，我的声音不争气。我半天说完一句话。我说萍，你说过，你喜欢，你喜欢我的，眼睛。
到了医院。主任医生不理解，说你们需要再考虑下么。医生说B超里看不清孩子样貌，一般这种情况下，孩子该是男孩。我看着汪萍。汪萍平静地摇了下头。接下来的一个月，汪萍身体虚弱，汪萍借口写论文，做试验，没回去过年。她老家在北方。元旦我陪汪萍买了她喜欢的碟片，我说我们可以去院线看的啊，汪萍说不要，我们钱要省着花。阿尔和小平给我们送来了迟到的圣诞礼物，好多巧克力，是汪萍喜欢吃的，德芙巧克力。我说你们这算是替我买好了呀。在小平和汪萍大口吃巧克力、重温好莱坞大片的时候，我牵了牵阿尔的衣袖。阿尔跟着我到洗手间，我从洗手间镜子的后面，用镊子夹出一张明信片。邮戳上的地址是Mumbai。阿尔好奇，这是哪里？孟买。阿尔张大嘴，你该把那封明信片烧掉。后来，我真的把明信片烧掉了，汪萍不知道。
那年的春节迟来，要在情人节之后，间隔得很紧凑。街上的店铺显得红火。在城区的街坊间办起了城市的首届花灯节，母亲催促我早些回去过年，我回过了家，把年底的奖金上缴了些许，又回到租房这边，我说不能错过首届花灯节。母亲虽然不乐意但也没办法。正值辞旧迎新的日子，雨却连绵得很。但这并不影响花灯节的举行，如期而来的舞龙极大调动节日的气氛，街面上，各色的伞像是花朵，雨滴从伞架端滑到行人的头发、衣领甚至脖子。只有滴在人们的脖子上，才会感到刺骨的寒意。关于雨，我没有更多补充，我不喜欢雨，真不明白为什么。汪萍喜欢下雨天，我觉得她可能因为五行缺水。从她的名字中就可以看出端倪，都是三点水偏旁。汪萍问我为什么不喜欢雨，难道因为害怕常在岸边走，难保不湿鞋？我张大嘴巴，一副要咬她的样子。她笑着跑开。她笑得好大声，把窗前的风铃都振荡到，她故意用头去撞着风铃了。我赶忙说别呀，别把头撞坏了。汪萍说就不，我就要当一天尼姑撞一天钟。她一说到尼姑之类的，我们之间就没更多的话了，房间里响着风铃的清脆叮咛，这清脆得要把寂静吞噬的风铃，是汪萍送给我的情人节礼物，她说感谢我一整个秋天加上一整个冬天都在替皮特照顾她。秋天、冬天，两个都是感伤的季节，还好有你陪我。我争辩自己是自愿的。汪萍说你把照顾我看成是责任对不对。责任在不同人的行动上怎么表现得如此迥异呢？我说听不懂。汪萍说，算了，不说这些。汪萍说不要破坏节日的气氛。她又开始大笑，又要跑着撞向风铃。这时电话响了，汪萍紧张得带着期待的眼神看着我，我去接了。喂，哦，妈。我掩了手机声筒，对汪萍说，是我妈。我再过两天回家过年。汪萍走到床头柜，打开了收音机，收听中央人民广播电台音乐频道。她乖巧地把声音调得低低。听到沱牌广告的时候，汪萍说我们晚上一起去看花灯吧。我点头答应。我们吃过晚饭，看了会娱乐节目《真心话大冒险》才出门。我同意饭后需要休息的观点，汪萍把头靠在我的肩膀。等我们出去的时候，路上好多人向我们这边流出去。因为是首届花灯节，市政府显得相当重视，调来了大批武警配合民警维持治安，在万嘉超市门口，我们见识到庞大的军用车。汪萍跟我说，11辆，有11辆。这个街巷被管制起来，只开了少数几个进口，其他的都设置成出口，为了稳定人流量。好些人因为回家的路被管制进不去，就跟武警推搡，双方都显得火气很大。汪萍说好吓人。我说不怕，有我在。皮特走的时候我也这么说，他说还是蛮担心汪萍的。我说不怕，有我在。花灯其实并无多大的观赏价值，只是弄得灯火通明，迎来了大量的观赏者，大家一起烘托了节日的气氛。汪萍说跟电视新闻上的感觉相差太多，没意思。我给她买了个灯笼她才兴奋起来，小心地提着把玩。
有些人喜欢透过玻璃看马路上的行人。我以前也喜欢，现在还有点喜欢。五颜六色的雨伞构成了南方小城市雨天里一道特殊的风景，汪萍说只是大家都步履匆匆，没有人会停下来静静地享受雨天。然后她都不会抱怨裤脚被地上的雨水溅湿。我们是走着出来逛街，街巷里面禁止机动车通行。而且下着雨，皮特的山地车后面的挡水铁板拆除了，在雨天会溅起地上的雨水。我们出去的时候在快餐店喝了杯牛奶，薯条蘸着番茄酱吃，味道还是酸甜的。汪萍看着玻璃中的我，静静地说，等会儿你送我回家，不要坐出租车，我们一起坐公交车好不好？我说好啊，在这个雨天，出租车本来也不好打到。后来在车上听着交通频道播放的路况信息，由于今日首届花灯节，临时更改的路线有三路，分别是946路车、16路车、22路车。道山路上发生交通事故，一辆轿车撞到电动车，受伤人员是个女性，现场正在紧急处理中。交通频道播放起了音乐。雨水沿着窗边滑下，有的顺着挂窗布的铁丝摆动，终于跌落。汪萍说这首歌我一直喜欢。到她宿舍的时候她就开着喇叭听这首歌，男女对唱，缓缓地像流水的感觉。我接过汪萍递来的开水，说这首歌真是感伤。这首歌叫什么名字？在雨中。在雨中？汪萍说雨下得这么大，你还要回去么？我说还是回去吧。我看见自己的书摆放在汪萍的书桌上感觉亲切。书桌上有个玻璃相框，空白的，不知道曾经放过谁的照片。我想了想，还是说了出来，他跟我说他在印度的信息部门工作，离中国又近了许多。汪萍沉默了下，说你今晚就不要回去了，我这边没有雨具，你冒雨回去会着凉的。我不置可否，打开她的电脑上网，汪萍说喜欢做些心理测试题，问我信不信这些。我以前信。你的意思是现在对这个没兴趣了？我现在还是喜欢回答这类有关心理测试的选择题。我们听《在雨中》，听到深夜。做了好几百道心理测试题，我喜欢这么细致的问题，而且这么多。它真考验我的耐心，我对自己的耐心一直很放心。我答题很快，这是好习惯，因为心理学上的问题，你不要考虑太多，要凭直觉。我跟她讨论博格森的直觉主义。感情有时就是一种直觉。我们那时感觉都很好，直到要睡觉了，我们发现情况不对。本来汪萍的研究生宿舍有两张床，汪萍说她的舍友今晚不回来休息，不过她这人过度敏感，我们最好不动她的物件，尤其床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