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六王来咱家做什么?”我托着下巴想着出神。
“来拜师啊,爷爷他才高八斗,学富五车,连六王都慕名而来呢。”靖姐姐脸上光彩熠熠,而我听到拜师二字不觉想起了爹。
“哦,那拜成了?”
“爷爷他,不收。”靖姐姐说到此便不在说话,我看她是心里烦闷了吧,便起身叫兜子回皓月轩。
夏天晌午的日头正毒,兜子为我撑着纸伞缓步移出聚铭斋,抬眼瞧见舅母往这边走,略一福了一福说道:“鸢儿见过舅母。”
舅母很是美貌的女子,温柔贤顺,平日里我的吃穿用度除了姥姥外全靠舅母张罗,并且跟靖姐姐一般无二,待我视同己出。
“鸢儿这是要回去吧,现在日头毒,不如跟舅母去屋里坐坐?”舅母含笑抚着我的头,亲昵如雨后清风。
见舅母拉我去她那坐坐想是有话要叮嘱我吧。
“前日我已问过你的那几位先生,都夸你这孩子机灵,学什么都快,只有一点让舅母放心不下啊!”舅母这里多植高大树木,在堂前坐着很是阴凉,风吹身上也不似刚才那般燥热。
“你人还小,学的东西多,舅母怕你累坏了,如果觉得功课多就说出来,咱不学?”望着舅母眼里的探寻,我笑着说:“舅母多虑了,鸢儿并未觉得多累,如若不学些东西这漫漫长日岂不是度日如年啊,鸢儿谢舅母关心。”
舅母抚着我的头眼里满是疼爱,在这里,我享受到的是比自己亲生父亲还多的疼爱。
那个六王终于还是拜师成功了,日日跑这府里来跟姥爷求教,弄得姐姐终日魂不守舍,碍着规矩才未天天往姥爷书房跑,但是每日必会在前门附近转悠等着六王来,遇见了便只是说一句“好巧啊”,遇不见这一天便坐卧不安。
而我还是一如既往的跟着几位师傅潜心学习,不想辜负姥爷一家,也不想将来让爹和几位姨娘小瞧了去,还有,不想辜负了我娘。
靖姐姐告诉我,姥爷刚开始拒绝六王是因为当时为立太子之事朝廷争得不可开交了,而六王此时拜师难保不是拉拢之意,权权相害之事历来不鲜有,所以当时姥爷也是想明哲保身图一份安稳。可不想大皇子被立为太子之后,六皇子依然谦恭如斯,姥爷见他如此便答应了。靖姐姐对六王的仰慕让我有些受不了了,只要是六王的事便事事包打听,完了便跑来于我“详谈”,着实是烦恼也无奈了,弄得我天天赖在先生那不走,这样才清静些,不然她那些让我似懂非懂的“闺房密语”非要我天旋地转不可了,兜子和安儿俩人最近还总笑我。
子就这样平平淡淡的过了三年,一切如旧,只是靖姐姐已到了待嫁之年,就在这一年发生了太多让人无法预料的事。
那一年我八岁,六王妃在六王府被毒害了。
事情总是始料未及的,几日后皇上选了靖姐姐为六王续弦。
对于我来说,第一个消息无关痛痒,三年里我总共见六王次数就不多,说的话加起来不会超过十句。但是就这样姐姐就嫁去了?真真是始料未及。
六王本就是被皇上所疼爱的皇子,当初如果不是于姥爷齐称“三大外姓贵族”的另外两家——定国公谢家和鲁国公宋家加上宁王联手支持沐王,说什么立子当立长之类的,还搬出祖训法典来,这太子之位早就落入六王囊中了。
现下,王妃刚死,凶手虽还未缉拿归案,但是皇上与皇后体恤六王便为其选妃续弦。靖姐姐本就嫁六王心切,大殿之上争得翘楚,皇上皇后对姐姐的家世学识以及举手投足间的大家风范颇为满意,当下便指了婚,八月十六日正式迎娶其过门,圣旨亦是当天就下来了。
全府上下也许就我会如此落寞吧,想着还有半个月姐姐就要离开陈府搬去睿王府邸了,我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在一起无忧无虑的日子为何这么短暂呢?嫁人,在我看来是很遥远的事,可是姐姐却被“嫁人”夺走了。
“鸢儿,坐在这里发什么楞呢?”我抬头见是姥姥一个人,姥姥年近六旬但身子一向爽朗康健。
“没什么,练舞乏了,坐着休息下。”我答的甚是无精打采,姥姥在我身边坐下,打量着我身上新添的伤。
“手伤好了吧?练琴划伤的话很容易留茧子呢,你这身上也是新伤旧伤没断过,练舞别太用蛮力,别又扭伤这弄伤那的,大家也都跟着心疼……”姥姥自顾自的说着,我再也忍不住了,趴在姥姥身上哭起来。
“我知道你舍不得贞贞,但是她这是追自己幸福去啦,将来都会嫁人的,瞧你姐姐多高兴呢。”姥姥抚着我的背安慰道。
“姐姐她没良心,我们对她好,她还走。”我撅着嘴就是想不透。
“呵呵,又不是不回来,瞧你小气的,大了都要有自己的一片天。鸢儿现在这么努力还不是想飞得更高看得更广阔么?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啊,姥姥知道鸢儿不会辜负自己的名字的,也不会辜负你娘给你取名鸢的这份心。”姥姥脸上印着夕阳的余晖,神圣不容侵犯。
我想,我这一生都不会忘记,“鸢飞戾天,鱼跃于渊”,我原以为“鸢尾”才是我名字的含义,以为自己的名字只是一种如蝴蝶般优美绚丽的鸢尾花,没想到娘对我的寄托竟是这么大。
这是我离开林府之后第一次愿意正面面对曾经在里面所遭受的一切,多年来每每被噩梦所惊醒,每每汗流浃背,那段记忆仿佛梦魇般挥之不去,成了心中经年未愈的伤疤。
娘的不受宠,我在林家便也没地位,二娘恨着娘碍着她的事,兄姐调唆着两个妹妹来欺辱我,下人也时时不忘欺压,在林府,我生不如死,动辄挨骂挨打。
爹的藤杖,在我身上不知打出过多少伤疤,娘总是看着伤疤哭,然后拿着三姨娘偷偷派小妹妹拿来的阮痕膏一点点帮我擦,怕女孩子家将来留下满身的疤。我从来不会在娘面前哭,疼到昏倒也会咬紧牙关忍者,汗水夹杂着血水,成了家常便饭。家里真的除了三姨娘会可怜我们母女,会背着耳目送些急用品,府上其他人不是对我们落井下石便是隔岸观火,明明知道是姨娘兄姐欺辱我却从来不会有人站出来说句公道话。有一次姐姐在父亲藤杖上隐了几根铁钉,那天父亲一杖打下我便晕死过去,至今身下只剩下几点浅浅淡淡的印记,谁也无法描绘我在他林府的惨烈,血喷上墙,连父亲脸上身上都沾满我的鲜血,然而结果怎样呢?不过让丫鬟把我拖下去给了些药钱,而长姐只说她玩劣不知会这样父亲便当什么事都没有。我并不是不会哭,每次委屈都会等娘和安儿几人睡下后偷偷跑到柴房掩门缀泣,以后的日子里便愈加谦卑,苟延残喘的希望能将日子风平浪静的过下去,每每被辱总要隐忍,这便是在父亲藤杖下打出来的求生的本领。
可是,在娘心里,还是对我抱着莫大的希望,遍请名师,亲自指导。娘,鸢儿记下了,鸢儿何曾让您失望过。
想开了,便不在我靖姐姐出嫁的事懊恼了,毕竟是姐姐自己愿意的。
为姐姐准备嫁妆着实让我吃不消,连功课都停了来帮舅母打下手,绣花这类活儿我做不来,都是舅母和请来的帮工细细做的,舅母怕我出错便把缝缝边角之类的小活儿指派给我,姐姐则是一件件的穿试衣物挑选首饰,这婚到底是急了些,弄得陈府上下没一个人闲着,兜子安儿在姥爷那应付着天天来来往往前来道喜的达官贵人,端茶端得手软。唯有六王倒是清闲,还是每天来缠着姥爷,只是婚前见不到姐姐了。
“林鸢见过六王爷。”我端端正正的行了个大礼,六王楞了一下似乎才想起陈府里还有我这号人物吧。
“鸢妹妹多礼了,以后见了本王不用行这么大礼,小姑娘长高不少呢。”六王比我高好多,摸摸我的头都要弯下腰。
“靖姐姐要我把这封信交给六王。”我怯怯的,六王身上那种王者的威严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丢了信便急匆匆跑开了。
姐姐是真心爱慕六王,多年来终于夙愿得偿了。
出嫁那日,舅母跟姥姥在屋里陪着姐姐梳头,看着喜娘把姐姐的青丝盘起,我也跟着舅母哭了起来,姐姐的妆也哭花了,不得不又重新上装,穿着凤霞彩衣的姐姐妩媚端庄,满脸的娇羞,连我看的都痴迷了,瓜子脸上两绯红霞自然天成,峨眉淡扫,朱唇轻点,眼里的熠熠神采顾盼生姿,举动间步步生莲,看得姥姥也点头含笑,姐姐的美本来就如此动人心魄,那六王怎会看不上。
姥姥没打算让我随姐姐到王府,因为我太小怕去了不知规矩,她身边跟着自小侍奉的两个丫鬟,我知道,姥姥是怕我身份尴尬,到时被人问起不知如何介绍自己罢!
鞭炮响起,迎亲的队伍来了,那浩浩荡荡的仪仗队伍让整个汴京的女子都红了眼,姐姐,今日是你的好日子,你一定要幸福,今后鸢儿愿意陪舅母一起上山吃斋为姐姐祈福,你一定要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