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18岁的常非庸完全是一副小伙子的派头了。一米七二的个子,修长的身材,瘦瘦的手臂、瘦瘦的腿,长长的脖颈,喉节明显突凸,唇上深褐色的细须密密匝匝的。
他是荷城第一中学高二年级美术特色班的副班长。他在班上50多个同学中,威信挺高的,群众关系很不错。这与他的文化课和术课成绩俱佳有关,也和他的热心助人的古道热肠有关。当然,使他在班上成为最受欢迎的班干部最主要的原因,是由于他的似乎是与生俱来的幽默。
这天下午的第一节课是政治课。班主任兼政治老师是位中年女士,姓董。董老师讲了十来分钟市场经济后,已注意到后排的几位同学精神不振的情况。她没有特别指出,而是离开备课笔记,即兴插入一些诸如柴油米酱的物价、酒吧茶吧网吧的消费之类的话题,旨在提高一下同学们的听课热情。
常非庸已伏在桌子上,进入似睡非睡状态。当董老师用平缓而清亮的语调说:“当代人的精神消费从来是吝啬的,日常费用占起居方面的花费……”猛地见西窗后排的常非庸霍地站起来,睁开慵倦的眼睑,大喊一声:“到!”惹得同学们惊讶至极,继而大笑不止。
笑过了。董老师走到常非庸身边,朝他看看:“常非庸同学,我可没有点你的名呀?!坐下、快坐下。”
常非庸懵里懵懂地朝老师看,嘟嘟囔囔地落座。头一歪一歪地,肢体语言的意思是:怎么没有叫我呢?你董老师可是清清楚楚地点我的名字的呀!
当董老师再次重复“日常费用占起居方面的花费……”这句话时,她恍然大悟,不禁莞尔。这些正处于成长期的少年,学业重,做作业每每要到很晚,尤其是美术班的学生。他们不仅要学好普通班的文化课程,还要挤出时间掌握术课。董老师是知情的,也是理解的。所以班上有同学在上课时打瞌睡,她从不加于制止,也不点名批评。“日常费用”句式里的后三个字和常非庸的名字谐音,难怪要惹得他直挺挺地站起来。自此,常非庸就落了个“瞌睡虫”的外号。虽然这个外号不太雅观,但同学们和他更亲近了。
2.
初夏的一天,美术班的同学在美术老师的带领下,兴致勃勃地去郊外云巢山写生。清澈的小溪淙淙作响。山花灿漫。清凉的山风一阵阵吹来。完成写生作业的同学都放下画笔,到浅水中戏嬉。男同学则脱剩了裤衩,到半人深的溪湾里游泳。
整个班只有两个同学的行动比较怪异。
一位是美术课代表黄馨薇。黄馨薇平时寡笑,脸上常露冷色,同学们暗地里称她为“冷蔷薇”。她的写生作业早就完成,画夹支在一棵大树旁。画板上的那幅画充满灵气,枝法娴熟:深绿色的远山,银白色的溪湾,淡淡浓浓的野花,色彩很和谐;只是画面的上端部分和现实的风景差距较大,云彩画得过于沉重了一点,把飞翔的鸟儿都遮饰得隐隐约约的。
黄馨薇穿着长裤、长袖衬衣,坐在画夹旁,垂着头似乎在想什么心思。
带队的美术老师对黄馨薇的画画天赋很欣赏,但她的落落寡合令人纳罕,便关切地问:“黄馨薇同学,你怎么不去浅水滩玩呀?”
黄馨薇低声地回答:“我有点累了,想歇一会儿。”
被同学们称为“冷蔷薇”的黄馨薇,是个很正统的女孩,她虽然长得很俊俏,身段也很苗条,但不知为啥,她总是穿长裤子,从不以双腿示人,美丽的裙子似乎与她无缘似。细心的同学不免多出一份猜疑,但也弄不清其中的奥妙。
另一位行动怪异的同学便是“瞌睡虫”常非庸。他此刻正躺在树荫下睡觉,而且很快发出香甜的鼾声。那个喜欢来点恶作剧的小胖子鲍小宁,用草茎去触他的鼻孔。常非庸被弄醒了,朝鲍小宁瞪了一眼,遂又酣然入睡。这个“瞌睡虫”果然名不虚传。
常非庸的写生水平也相当高,画面与黄馨薇的那幅画大同小异。比较明显的差异是,他的那幅画上,天空湛蓝,云彩淡淡,鸟儿振翅飞翔;而且水粉颜料用得很薄,近乎水彩画,似乎有点舍不得用颜料。两幅画都被美术老师批上“优”等。
“瞌睡虫”和“冷蔷薇”这两位心里互存好感的尖子生,似乎注定要捣鼓出一场风波来。
3.
这个美术班,有18位女同学,其中11位是住校生,家在农村或较远的集镇。
那是初夏里的一个星期六,和黄馨薇同寝室的三位女同学都回家去了,寝室里就剩下她一个人。晚餐后,黄馨薇洗了头,让长长的黑发很飘逸的垂肩下,却也没有进一步轻装简衣的打算。
晚上8点,常非庸步入校园,径直去女生寝室看望黄馨薇。两人聊天,兴味甚浓;还下了几副象棋。他的脚像生根似的,一直没出来。直到次日凌晨2时,隔壁男生寝室的小胖子鲍小宁欲出门上厕所,启门刚探出头,正好撞见常非庸慌里慌张从女生寝室里溜出来。鲍小宁看清楚那个男生是副班长常非庸,十分惊讶。而“瞌睡虫”由于背朝小胖子,并没有发现他。
星期一大清早,“瞌睡虫”就被叫进校长室,班主任董老师也在座。
校长是位40来岁的教育专家。这个中学的美术、音舞、体育特色班,就是他倡导的。虎办六年来,成绩斐然,学校声名远播,学生各方面素质俱佳期,已有一定数量的毕业生被子艺术学校、体育类专业的师院录取。且校风不错,从没出过什么岔子。
校长很严厉地说:“常非庸同学,你说,前天晚上,你去黄馨薇的寝室,有这回事吗?”
常非庸没有抵赖:“校长,有这么回事,我是找过她的。”
董老师的脸上写满焦虑:“为什么要耽误这么久?你是几点钟出来的?”
常非庸揉揉眼睛:“我也记不清了,反正很晚了。”
校长的眼睛睁得很大:“有同学看见你是在半夜2点钟才从女寝室出来。你在里面干什么?”
常非庸一时语塞。应该说他一直在留意那位“冷蔷薇”。他的心里常冒出一个怪念头,想看看她的手臂和大腿。这么漂亮的女孩,一定会有一双漂亮的手臂和大腿的。这个念头很荒唐,但就是挥之不去。甚至在梦里也做这样的想象:她的长衣服脱去了,露出白皙、修长的腿和美巧如藕的胳膊。他对她在服装上的“守旧”,宁可理解成是她的艺术素养和气质之所然,是一种前卫和“酷”;还有种推测是缘于她的家教甚严——老式家庭,管教特严厉;最不乐意接受的是由于心理障碍或别的骇人的原因。那天去云巢山车生,她的寡合以及她的写生作业上上沉重的云彩,更引起他的好奇。于是乘她一人独处,他便冒然造访。原想她在寝室里会衣着单薄点,谁知道她依然如故,使他的探索难于开展。更糟糕的是,到后来由于“瞌睡虫”作怪,未及撤退,这位“瞌睡虫”便就地睡着了。
“瞌睡虫”常非庸挠了挠头发,支支吾吾地说:“校长、董老师,那夜我没、没干什么呀,我、我睡着了。”
董老师气呼呼地说:“亏你还是副班长呢,这太荒唐了。你当女寝室是你的家呀?!真是瞌睡不醒!”
校长把董老师叫到一边耳语了几句,董老师脸上的表情才由阴转晴。
校长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对常非庸说:“这件事反正很严重,影响很不好。你是班上的副班长,校规应该是知道的。你要深刻反思,写出一份像样的检讨来。把事情的前前后后都写清楚,不得隐瞒。这件事,在没有搞清楚之前,我们会为你保密的。但这须取决于你的态度。”
“态度?态度!”常非庸反反复复地说着这个字眼,精神恍惚、步履踉跄地离开校长室。
紧接着董老师把黄馨薇同学找来谈话。
“冷蔷薇”黄馨薇一进老师办公室的门,心里就有些慌惶,脸上没有笑意。校长和董老师板着面孔,气氛非常紧张。
董老师问:“那天晚上,常非庸同学来你寝室干什么?”
黄馨薇轻声地回答:“没干什么呀,只是聊聊天。”
董老师继续围绕这个话题:“哪有这么多话可聊?老师对你负责,对你的前途负责。你得老老实实地说。”
“冷蔷薇”抬起泪眼,说:“同学之间不可以聊天吗?”
董老师婉言:“那要看聊些什么内容。听同学反映,副班长常非庸是半夜2点钟才离开你寝室的,是吗?”
黄馨薇擦了眼泪:“我也不清楚,反正谈得很久,主要是聊韩寒和他的《三重门》。我和常非庸还下了几盘棋。他先睡着了,睡在另一张床上。后来我也睡着了。当我醒来时,他已经走了,别的我也想象不出来了。”
校长的耐心已到了极限:“我们不需要你想像,而是如实反映问题。回去写份检讨书来,把那天情况写清楚了,细节末梢都要写上,不能遗留……”
“冷蔷薇”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木愣愣地走了。
4.
不久,董老师真的收到常非庸和黄馨薇的检讨书。内容是这样的——
常非庸的检讨书
班主任老师:
我对黄馨薇同学很好奇,很感兴趣。原因很简单。她在夏天从不穿短袖衣衫和裙子,我不知这是为什么。我猜测,她在寝室里或许会轻装简衣的,所以就单独到她寝室,想看个究竟。我没别的动机,也没想和她“拍拖”念头。至于出来时很晚了,那是因为我不慎睡着了。谁叫我是个“瞌睡虫”呢?实在无奈,不是有意“做秀”。现在我为自己有如此的“好奇”和夜访女生寝室的举止,甚感不安,认为自己无聊至极。我所要探索的,轮不到我来探索;女孩子们关心的问题,轮不到我来关心。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特此郑重检讨,下不为例。
致礼!
检讨人:常非庸
董老师阅罢,在这份检讨书上,用红笔打了个大问号,暂且不理。
黄馨薇的检讨书是这样写的:
检讨书
董老师:
副班长常非庸是个很幽默的人,上课常打瞌睡。“瞌睡虫”的雅号货真价实。
我对他有好感,但没想过要和他谈恋爱。他平时比较关心我,喜欢与我聊天。我与他聊天,没别的动机。他的喉节很突凸,说话的时候一动一动的,很逗人的。至于他为什么总是睡眠不足的样子,我没有探究过。我不清楚他为什么要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独闯我的寝室,他也一直没向我说明他这么做的内情。另外,附带说一句,那晚,我和常非庸共下了三局象棋,胜负各一局,最后一局是和棋,算是打个平手吧。
女同学接受男同学在自己的寝室里玩得很晚是错误的。更错误的是,我在常非庸同学睡着后,自己也睡去了。虽然各睡一床,但实在是不应该的。特此检讨。以后一定改正,看我的行动吧。
此致
敬礼!
检讨人:黄馨薇
董老师满脸困惑,她在黄馨薇的检讨书上用红笔打了两个大大的问号。她轻轻晃着头,把两份检讨书放在一起,用别针别住,把它们放到橱里最深处的角落。
由于董老师做了那位目击者——小胖子鲍小宁的思想工作,他愿为班级和学校的荣誉着想,为此事守口如瓶。班里别的同学都不知道这件怪事、丑事。高二美术班的学习生活依然紧张有序地推进。沉重繁多的作业,虽然很消耗体力,但很难消损在成长中的少年的欢乐和烦恼。
5.
常非庸的检讨书写了有半个月了。这天夜里,他在荷城市郊的新世纪酒店干了一个半小时的活,再过半小时,他便可歇手回家。
常非庸的家境比较窘迫。父亲在一年前病故,母亲在绸厂当车工,不久也下岗了。他家还有一位没有劳保的体弱多病的奶奶。生活很艰辛。母亲只好去打钟点工,搞家政服务,工作很累人的,但收入还不错。只是要偿还父亲生前治病欠下的一笔债务,家庭经济仍捉襟见肘。常非庸也就想辍学,以减轻大人的辛劳。但母亲和奶奶都不同意。这几个月来,他每天晚上回家都很晚。他向母亲解释:在学校晚自习。其实他是在这家酒店当洗碗工,每天晚上回家都很晚。他向母亲解释:在学校晚自习。其实,他是在这家酒店当洗碗工,两小时,老板付给他6元钱。晚上7点钟到9点钟,他就在酒店洗耳恭听碗。回家后,他再做作业,睡得很晚。洗碗洗下来,他已积攒了500多元钱。他是这样考虑的,因为美术班费用高,画纸、笔、颜料,加上各类参考书,开销很大;学校有时还要收点补课费。他不好意思、也不忍心常向母亲要钱,就想出了这个“自助”办法。有了“私房钱”,遇到学习消费时,就不必向向母亲伸手了。
这瞬间,常非庸在一个包厢里,看见一张熟悉的面孔——“冷蔷薇”黄馨薇。她正独自一人在喝酒。
他走上前去招呼:“黄馨薇,你怎么在这儿?”
黄馨薇抬起头,见是副班长,很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身上围着饭单的常非庸见自己的情况隐藏不住了,就笑着坦白:“不好意思,我在这儿打工。”
“冷蔷薇”对他的回答,似乎并不感到震动,又提起酒杯朝嘴里灌:“你打工,我闲逛,又碰到一起了,嘻嘻嘻嘻。”她明显有几份醉意了。
常非庸觉得情况不妙,忙夺下她手中的酒杯:“黄馨薇同学,你不能再喝了。”他此刻甚感内疚。那天酒店停业装修,他没碗洗了,临时决定去学校找她聊天,没想到竟捣鼓出个“夜宿女生寝舍”的笑话,很没脸面,还连累了她写检讨。至今,他没遇到机会和她单独谈话,以致连抱歉的话都没对他说。
“冷蔷薇”推开他,硬邦邦地说:“你别来烦我!”
常非庸弓身垂手:“我知道,你在记恨我。黄馨薇同学,那天晚上我不是故意要连累你的。实在是没办法,你知道我有个“瞌睡虫"外号嘛,真是对不起你。”
黄馨薇醉眼迷离:“说这些干什么?我早就忘了。怎么样,你也来喝一杯?咱俩来干杯……”
他非常尴尬地说:“不、不,我要干活——洗碗。”
“胆小鬼。‘瞌睡虫’别来烦我!”她睥睨他,嘟囔着,掉头喊侍应生,“买单!”
黄馨薇付罢钱,踉踉跄跄地走出店门。常非庸一看情况不妙,便跟老板打了个招呼,奔出门去追她。
这条市郊马路虽然冷僻一点,但车辆还是不少,不时有摩托、的士往返其间。“冷蔷薇”一脚高、一脚低在路边沿凸道上踯躅。在一辆红色小车驰来时,她的身子霍地像蝴蝶飘起来一般。紧跟在她后面暗中护卫的“瞌睡虫”猛地冲上前去,抓住她的手臂。小车一个急刹车,她还是被撞着了膝盖,瘫倒在地。顿时,她的裤腿上有鲜血渗出来。小车司机可急坏了,跳出车门,嘀咕着和常非庸一起把伤员抬上车。小车直驰医院。由于常非庸及时拉住她,也由于司机刹车及时,才未酿成大祸。
“冷蔷薇”住院了。她虽然侥幸没伤着骨头,头部和膝盖也只是受了点轻伤,但医生发现这位女生情绪有点反常,所以需要进一步观察和诊疗。
在病房里,常非庸才发现了“冷蔷薇”的真面目,原来她的腿部和手臂上多毛,系多毛症。她苏醒过来了。滴针在输液。他握住她的手,诚恳地说:“我终于弄明白了。你、你这是多毛症,并不是什么大毛病,现代医学完全医得好的。不过有个前提,不能‘讳疾忌医’哟。”
黄馨薇凄苦地摇摇头;“不、不,我不想活了……”
她的家在距离城区40多公里的小镇上,父母办了个竹器工艺厂,家境殷实。但她比贫寒子弟却多出一个苦恼。从发育起,她的大腿和胳膊就长满了又黑又粗的汗毛,并逐渐增多,看上去有些吓人。这使她变得很自卑,只能用长袖衣和长裤来掩饰。老师说明天的体育课又是游泳,她已经一而再、再而三地逃避了,再逃避似乎找不出别的理由了。她越想越害怕,就动起了“一了百了”的壮烈念头。结果“壮烈”不成,却在自己合得来的男生面前“露馅”了。
副班长点了点她的鼻子,说:“你真是个傻女孩,以前‘除毛效果不好,是因为疗法不正确。要相信我,还有班上的同学,大家都很喜欢你,不会因为你身上这么小小的、暂时的缺陷就讥笑你、远离你。你是搞绘画艺术的,本应该更富有当代意识。首先,要树立信心,摒弃自卑……”
她的眼眸噙着泪水:“副班长,也许你是对的……”
常非庸轻轻地说:“其实每个人来人间一趟,都不容易,都有难念的经、难言的困难。重要的是不能自卑。你说,一自卑我还好意思在那家酒店洗碗吗……”
“冷蔷薇”听着听着,睡着了,睫毛上还挑着泪珠。
翌日,老师和同学都陆续来看望黄馨薇,带来了一束束鲜花和一袋袋营养品,还带来了友情和理解。校长和班主任董老师终于了解了个中奥秘,对那夜的“违规”事件也有了崭新的看法。
6.
一年后,常非庸和黄馨薇双双考入了大学——他进了省美术学院油画系,她则跻于一所名牌师大的艺术设计系。
“瞌睡虫”的雅号,一直伴随常非庸走进新的酸甜苦辣俱全的成长岁月;而黄馨薇除去了心中的阴霾,微笑常挂在脸上,新校园里的她不再是一朵“冷蔷薇”了。自然的,这两位大学生每每忆想起高中时代的往事,心里的温情越来越浓郁。他俩频频用书信、电话、短信、网谈等方式,表达各自的励志信条和久远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