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原本宁静的夜晚,因为突发的火灾而变得人心惶惶。索性损失与伤亡不大,事后查明才知道原来是一些长安的百姓乔装潜进军营里放火,然而后来风向突变,火又回头烧过去,燕军没烧着几个,倒是将他们几乎全部烧死。严刑拷打残活下来的人才得知其中的故事竟是与苻坚有关。
苻坚一定是被逼疯了,不然坚持了一辈子仁义的他怎么会做出此等阴险的事?
终于,在六月中旬,孤立无援的长安被慕容冲的铁骑攻入。
昔日的繁华如烟逝去,而今城中断瓦残垣,十室九空。苻坚与其宠妃张夫人以及年幼的两个女儿一个儿子不知所踪。太子苻宏带领几千人向晋国投降,谋臣权翼带领几百官员投奔姚苌建立的秦国。其他人也跑的跑,死的死,剩下数以万计的老弱病残无处藏身,竟被慕容冲下令活活杀死。
我以为我已经可以做到无动于衷,然而真到那一刻偏又不忍去看去听,于是一个人偷偷跑到长安城外一处僻近的竹林里做了半天。
揉着发疼的太阳穴,我暗自叹息。我早该麻木了的,不应该这样扭扭捏捏、于心不忍。慕容盛说得对,渺小如微茫的我们,在他们利欲熏心、野心勃勃的千军万马铁戈尖插下,能做的,只有顺其自然。
因为,在这个乱哄哄的冷兵器时代,活着,就已经大于一切。
战后的长安城惨不忍睹,慕容冲只得命人修复城墙宫殿,大有就此住下来的意思,只是苦了那帮归家心切的鲜卑兵,每每听到抱怨的话语我总会心惊肉跳好半天,害怕某一天会发生什么变端。
自从住进了长安恢弘的宫殿,我的床铺便被慕容瑶自作主张地安排在他寝宫的外间,与他的睡榻只隔一壁。
过惯了兵荒马乱的营地生活,而今突然能舒舒坦坦地睡上安稳觉,我反而在床上翻来覆去无法入睡。意识混乱,脑海里走马灯似的掠过每一个人的身影。
高高瘦瘦,面容清癯又野心勃勃的姚苌,绝代风华却历经世间冷暖、为人阴险残酷的慕容冲,一代仁义天王苻坚,以及,在姚府后院有过一面之缘的英武男人,慕容垂。
他们或许有意无意地卷入这条纷乱的洪流,但是在潜移默化下却不由自主地成为洪水中不安分的那个主角,只是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为何我会突然出现在这里,我作为姚明珂存在于世的意义又是什么?
我叹息着翻过身,里屋忽然传来慕容瑶轻轻的叫唤。
“窦仪。”
“怎么了?”
“进来陪我睡可好?”
“你已经八岁了,又是男孩子,要学会独立,知道吗。”我说。
翻过身将被子蒙住半个头。这个小毛头对我的依赖似乎越来越强,这可不是什么好事。
半晌之后感觉身后有什么怪异,我睁开眼睛翻身看去,蓦地吓了一跳。
“你……你怎么出来了。”我不悦地撑着身子坐起来:“居然还打赤脚,慕容瑶,你到底想干嘛?”
我极为气恼。若是他有个感冒发烧的,慕容冲一气之下还不把我这个卑贱的婢女给活活拔下一层皮来。
他却毫不在意地轻笑,不由分说地爬上chuang来。
我唯有干瞪眼,无奈地说:“真是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搂过他的双腋将他抱到内侧,他出奇的听话,不吵不闹,任我为他盖上薄被,只是一双乌溜溜的眼眸分外清亮地盯着我。
我轻声哄他:“乖,把眼睛闭上,明日你还得随陛下出宫呢。”
他垂下眼睑,低低叹息这说:“以前母亲也如这般……真好……”
然后他在我怀里寻了个舒服的睡姿,轻轻呻吟了一声,便闭上眼不再说话。呼吸均匀,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
而我却着实因他这句话而怔了许久许久。
难得可以睡到自然醒。眯着眼看着一边熟睡的慕容瑶,安安静静,睫毛浓密又纤长,漂亮得像个没有生气的洋娃娃。我不由得用手指去摸他粉嫩嫩的小脸,再把他不安分地环在我腰上的手轻轻拿开,才翻身坐起。
然后我吓得一怔。
吕英端着洗漱盆子与另外两个婢女在门口神情古怪地看着我。
我忽然明白过来。
宫里的婢女与小黄门大多是从阿房带过来的,平常慕容瑶对我的特别对待,她们自是看在眼里,背地里也曾听过有人骂我是小妖精,短短几日便迷惑了她们冰山一般不易亲近的小皇子,这下见我与慕容瑶同睡一榻,指不定又会在背地里怎么诋毁我呢。
唉,我在心中连连叹气。我已改变不了自己早已根深蒂固在她们心里的糟糕形象,也只能由着她们了。
起身的动静不小心将慕容瑶吵醒,他懒懒地拉着我的衣角,说:“以后都这样好吧,窦仪?”
他的话是疑问句,但语气却是毋庸置疑的肯定。我背着吕英对他挤眉弄眼,嘴上格外谦卑地说:“殿下,该起身洗漱了。”
他不悦地蹙眉:“你怎么……”
然后他坐起来,眼睛往屋里一寻,最后望着战战兢兢侯在门口的人儿,手指着案几,不悦地说:“东西搁下便是,记着以后亦是如此,不用侯着。”
“是!”
吕英等人躬身退下,临出门前她瞥了我一眼,眼里有什么一晃而过。
看来这回当真要臭名远扬了。我郁闷地想。
“为什么要这样子呢。”我忍不住轻轻地说。像是说给自己听。
走去里间的柜子里翻衣服,我却听见外间他的声音幽幽地说:“我不喜欢她们,一点也不喜欢。”
因为慕容瑶随慕容冲出城,不便带我,我得了空可以休息半日。
原本在午休,迷迷糊糊地听见耳畔有走动的声音,不时还有什么磕磕碰碰发出尖锐的响声。几回下来我睡意全无,索性起身,走至帘前挑帘望去,看见吕英同两个宫女在里间拾掇置放物件。
平常这个时候慕容瑶会被我强行叫去午休,我顺带也会沾会儿光偷会儿懒,可没见她们会像今日这般肆无忌惮的大胆。案几被碰得“砰砰”作响,置放竹简居然也可以发出那么大声响。这又是什么意思呢?我怔怔地望着她们。
见我站呆在帘边,吕英作出一副惊诧的神情。
“呀,你怎么会在这里?没随殿下出城狩猎吗?”
难道她不知道狩猎是不准婢女同行的吗?
我面上挂着笑:“吕英姐姐说笑了,殿下狩猎怎么会带上我这个微不足道的婢女。”
然后我走到案几旁将掉在地上的羊皮地图拾起来。上面仍是我看不懂的字符,拍了拍灰尘,将它折叠好了放在案几上。我还记得慕容盛曾说过要教我鲜卑字,不知道他还有没有忘记。
然而吕英却停下手中的活计走至我身旁,她意味深长地笑着说:“整个宫中谁不知道你与殿下最是亲近,若是有朝一日攀上枝头,可不要忘了我们这些姐妹啊!”
攀上枝头……是啊,我是只不知天高地厚,尽会趋炎附势攀龙附凤的小麻雀。
“姐姐说笑了,窦仪才不过八岁,如何……”
“怎会是开玩笑!”她眉头高高地扬起,打断了我的话,“我看妹妹年纪轻轻心思却极是聪慧,轻而易举便能左右殿下意愿,这可不是一般人能做到得。”
“以后可须得妹妹照顾照顾了。”她居然格外谄媚地说。
我沉默无语地望着她。听着她讨好却极度嘲讽的话,真不知带该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