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几日的暴雨使得我们不得不在路上耽搁了几日,于是到得襄陵时已是七月末。
连日舟车劳顿,天才擦黑全部人便早早休息下,我因为平时在马车内相比之下不算苦累,于是自告奋勇地陪安同清点打理货物,一直到酉时三刻才得以休息。
那时安同早已离开,只我一人在屋内。收拾好一切后正打算好好睡一觉,却听外面渐渐升起一阵嘈杂。那声音越来越乱,期间还夹杂着孩子的哭声,我不禁想起了那晚长安遭袭的混乱。
狐疑地打开门,只敞开一条窄缝,只见街道上人们逃命半拖儿带女纷纷往城门跑去。我心中顿感不安。这时耳后也响起了杂乱的脚步声,安同与一干睡意惺忪的伙计边套衣服边不明所以地从屋内出来。
“出了何事?”他问。
“不清楚,不过大家看起来似乎是在逃命。”我不安地说。
安同闻言脸色大变,急匆匆地走下楼:“没想到这么快就打来了!”
我不解地问:“谁打来了?”
“燕军!”
燕军?哪个燕军?如今天下有远在中山的慕容垂建立的燕国燕军,和近在咫尺的慕容永统领的燕军,他所指的,是哪一个?
安同急躁地催促:“大家赶紧收拾货物准备离开!”
原计划是去中山,然而中途遭变,安同当机立断决定即刻北上。我隐约猜到他的意图,不敢多言,只匆匆收拾东西。
才出城没多久,忽听车外不知是谁失声惊喊了一句:“他们来了!”瞬间马蹄声、惊叫声、哭喊声、倒塌声……从四面八方传来。
马车猝然一晃,我措手不及地撞在车壁上,“砰”地一声撞得我头晕眼花。帘子被人粗鲁地卷起,安同朝我急喊:“赶紧出来骑马!”
出了马车才见外面又是另一番天地。夜太黑,我只能看见四处逃窜的影子你推我攘地没命疯跑。车辕全被卸下,大家丢了货物全部骑在马上,我赶紧催马紧跟在安同身后。
“燕兵来了!”
“孩子!我的孩子——”
“快逃啊,鲜卑魔鬼杀过来了!”
……
形式还不清楚,而大家已然草木皆兵,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响彻整个郊外。我听得心慌意乱,不知不觉中又与安同他们拉远了距离。忽然斜刺里窜出一个黑影,猛地撞向马肚,马儿轰然朝另一侧倒去。我抱着头在地上连滚了三四圈,最后四肢酸软无力地瘫倒在地上,眼冒金星,只看见有个影子飞快地骑上我的马,飞驰而去……
头痛欲裂……是哪个该死的偷马贼……
“轰隆隆……”
地皮在颤动,仿若地震一般。强忍着身体的酸痛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不知我到底昏睡了多久,只因这时天已破晓,前方扩散过来一片黑压压的阴影。
我震惊地望着眼前的场景,腿犹如绑有千斤重石一般愣是无法挪动分毫。
货真价实的……冷兵器时代……血沫横飞……面对着堪比修罗地狱一般壮观而可怕的景象,我害怕得浑身战栗,双眼发直。
一个不明物体在空中划下一条优美的弧线落在地上,咕噜噜地滚到我脚下,他看着我,双目圆瞪,满脸刺目殷红的血。
我忍不住捂嘴骇然抽气。铁器碰撞声越来越尖锐响亮,这个时候逃已经是来不及了,而我只能等待着被乱刀砍死。
“嘿嘿,瞧我看见了什么,一个小东西。”
奸笑声不知从哪个方向传来,忽然一道温热的液体喷溅到我的脸上,浓重的血腥味扩散至鼻息,胃里抑制不住地翻天覆地。
我已经分不着南北,只得抱着头蹲在地上默默尖叫: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咻——”
破空之音突兀地穿进马蹄声与兵器的铿锵碰撞声中,只听“砰”地一声,一个士兵在我面前直直地倒下。
——在他的胸口插着一直羽箭,殷红的血液在兵服上慢慢开出一朵诡异的花。他痛苦地抽搐了两下,便浑身僵硬再不动弹。
我觉得我已经彻底崩溃了。只希望谁能痛快地给我来上一刀,或者有条马蹄踏下来,让我结束这非人的折磨。
然而手臂上忽然一紧,有人托着我的腰将我麻利地将我搂上马背。
“果然是你!”一个熟悉而好听的声音激动万分地落进我的耳朵里。
混乱的意识渐清,我看见一张俊逸的脸。他捧着我惨白的脸,欣喜若狂地竟紧紧将我抱住,力道好大,仿佛要将我揉进胸膛里似的。忽又扳过我的肩,石岸般的剑眉拧成一线。
他说:“窦仪,你还好吧?”
太过惊心动魄的生死悬于一线让我大脑打结,彻底忘记了说话,只是眼睛里已饱含了不可置信的泪水。
他晃动我的肩,紧张地问:“你怎么了?受伤了吗?”
“见到你,真好。”我有气无力地说着,很想扑在他怀里狠狠地哭一次。可是我并没有,因为这时慕容盛忽然脸色一变,他急吼道:“抓紧我!”紧接着“铿”地一声,火花迸溅,他挥戈挡下前方砍过来的一刀,身后又一声“铿”响,一个身着铠甲比他大不了几岁的男子手持戈矛催马过来。
“道运,秦军已是瓮中之鳖,速战速决!”
慕容盛蹙眉不语,挥戈一刀又一刀砍杀冲过来的敌人。他的眼中布满了疯狂的杀戮,铠甲上沾满了敌人的鲜血,是那样的触目惊心,令我不敢直视。
不一样了,他果然不一样了……相比于以前的沈实敏捷,此时的他,更添了一分狠戾。我忽然有种怅然若失的心酸——是战争让他成长了,还是使他改变了?
不远处有一名身着盔帽铁铠虎背熊腰的男人一连斩杀数人,他虎虎生风地挥舞着手中的长戈,嘶吼:“****的鲜卑杂种,老子俱石子跟你们拼了——”
“哼!”
慕容盛不屑地冷哼,反手抽出挂在马鞍上的弓箭,完美地弯弓射箭。
“咻”地,杀红眼的男人措手不及地遭了眉心一箭,险些摔下马去,混乱间被簇拥上去的士兵乱刀砍死……
鲜血四处喷溅,将我彻头彻脑染成了血人。我心神惧颤,呕吐不止,只觉得这样活着真是生不如死,于是闭上眼,紧紧地抱紧慕容盛的腰,将所有的怨恨与无助全部化为心头歇斯底里的咆哮。
我如何才能摆脱这样的折磨?
如何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