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我感觉肩上落下一个不轻不重的力道。我惊吓地回过头去,一个长须银发,年过六旬的老人奇怪地打量着我。
“出什么事了,小丫头,为何停下来了?”他和颜对我说。
“天太冷了……”我望着他,这样说道。
他对我笑了笑,却没再说什么,催马走前而去。
这位花甲老人名叫张衮,官拜左长史,是拓跋珪的谋臣之一。他本是汉人,性格笃实,且才高八斗,而我之所以对他印象深刻,全因记忆力有个印象,历史上有个提出“离散部落,编户齐名”的叫张衮的人,只是寥寥几字,其他的无从得知。而一路又蒙他对我多有照顾,是以与他走得较近。
但这个“较近”,也仅限于偶尔交谈几句话而已。只因魏军中有一员猛将对我多有敌意,他便是拓跋珪的堂弟,之前对我喝斥的将士,陈留公拓跋虔。
以我这样的喜欢孔吉式美男的审美观来看,拓跋虔无疑是个奇丑无比的男人。
他皮肤像碳一样黝黑,他的身材像我前世所知的健美先生一样魁梧高大,而且他浑身蛮力,力大无比。他的长矛刃下缀有铜铃,他的硬弓沉重得让马儿不能健步如飞……这样一个恐怖的男人,在魏兵眼中,却犹如天神般不可一世。
可就是这样的一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对我百般刁难,使得我频频措施与拓跋珪交谈的机会。
然后,拓跋珪像是忘记了与我的承诺。或者说他根本就忘记了军中还有我这么一个人,接下来的几天,我再没见过他。
直到大将伊谓率轻骑在木根山将逃亡的直立堤抓获,刘卫辰的部下向拓跋珪献上了刘卫辰的头颅,在十二月刀割般的寒风中,我终于见到了他。
那时魏军兵至盐城,擒获了刘卫辰的宗族五千余人。拓跋珪忆起当初刘卫辰就是引得苻秦打败代,间接造成了代的灭亡,遂命令侩子手将他们一一斩杀,并抛尸于水中。
在我的记忆里,那天的苍穹是我所没见过的阴霾,黄河的怒涛也从未如此汹涌过。雪持续不断地飘落,却是一成不变的细小,似是在点缀着这个凄惨的世界,为这五千人所不平,所哀悼。
随着杀戮者的手起刀落,浑浊的黄河水也变成了骇人的红。然后在他们的哭喊声与惨叫声中,我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刘勃勃正在其中。面对亲人的相继惨死,他没有像众人一样或惊叫,或哭泣,他只是浑身战栗着,睁大了漂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凶手手上沾满鲜血的刀戟。
在我的印象里,他是个骄横却爱哭的孩子。可是现在,他居然已经恐惧的没有掉下一滴泪,从始至终与他哭泣的母亲缩在一角,不吭一声。
在黄河一声高过一声的咆哮中,五千人变为一千人,一千人再变为一百人、十人……天渐渐阴沉下来,最后腐尸满地间,就只剩下苻氏,刘勃勃,以及另外两个哭得天昏地暗的女子。
侩子手干净利落地收拾完那两个女子后,一把将苻氏怀中的刘勃勃拽起,苻氏忽然像是受了惊吓一般跳起来:“不要——”她嚎叫着,死死地抓住侩子手的裤腿,哭叫道:“杀我吧,求求你不要杀他,不要杀他——”
“等等!”
我终于忍不住冲了出来。
苻氏被突如其来的我吓得一愣,惊慌的泪眼在看清是我后,她惊叫道:“你——”
“没错,是我!”我匆忙打断她的话,在众目睽睽下,强装着镇定。稍稍平复了疯狂跳动的心脏后,我用一种近乎冷漠残酷的语气,指着她说:“这个女人,尽然连死都不放过我弟弟。”
哗然之声四起。在这震天的涛声中清晰地落进我的耳朵里面。我明显感觉到拓跋珪冷眼注视我的犀利目光,拓跋虔对我讥讽的哼声,苻氏一时间震惊呆愣又不明所以的眉眼,以及,侩子手手中,刘勃勃直直地看着我的乌溜眼睛。
我确实是疯了。
张衮上前拉住我:“姑娘是在说什么胡话?”
“我没有说胡话。”我看着他,毫无玩笑意味地说。
“他母亲将他托付给我,自然便是我弟弟。”
张衮褶皱的脸上满是困惑,我却听到拓跋虔大笑着,用别有深意却是异常尖刻的语气说:“我早就说过,她根本就是别有居心!”
他的手,犹如一把利剑,直直地指着我,如此说道。
而我迎着他咄咄的目光,平静地说:“我是别有居心。”
这样说着,面上一派诚恳地望向拓跋珪:“我确实是为了保命才去找大王,或者更确切一点,我是为了让魏国更强大而去。”
“一派胡言!”拓跋虔没了耐性,粗鲁而恼怒地拎起长矛朝我走来。
在经过拓跋珪时,拓跋珪却随手拉着他的臂。
“让她说完。”他冷冷地说。
拓跋虔身形一顿,粗犷的脸上满是不可置信的神情。我望向几米外负手而立的男子,暗暗吐了口气。然后,我用一种随意却不是恭敬的语气对他说:“魏王可以让他放开我弟弟吗?”
拓跋珪望了我一眼,手微一挥。侩子手立即放开了刘勃勃。我装模作样地跑上前将刘勃勃紧紧拥在怀里,啜泣间,我竟感觉到他在我怀里抑制不住地颤抖。
我低下头去看他,他终于有了一丝生气,双目中滚动着恐惧的泪水。
这个时候,我忽然想起了慕容瑶。想起他落寞地坐在梧桐树下的样子,想起他忧伤地看着我的样子。望着怀里颤栗不已的小小人儿,一时竟难过得不能自已。
这时,我却听见一个冷如寒冰的声音,波澜不惊地说:“若是给不了我合理的理由,你,最好做好为我死去的将士陪葬的准备。”
——若是给不了我合理的理由,你,最好做好为我死去的将士陪葬的准备。
他用一种观看鼹鼠垂死挣扎般的冷笑面容看着我。
我想,既然走到这一步,那么也顾不得生死了。
于是我大着胆子说:“大王可记得当初燕王慕容垂造反后,苻坚屠杀长安鲜卑人一事?”
“记得,那又如何?”
“那么,你也应该知道慕容氏人悉数逃出了苻坚的残杀,其中一部分投奔了慕容冲,其中又有一些逃去了别的地方。”
“然后呢?”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似是在等我说下去,又或者,只是在等待我把戏编下去。
“他便是慕容纳的幼子,慕容超。”我正色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