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中饭吃什么这个问题,一部分人叫外卖或者出去吃,一部分人带了爱心便当。那些带盒饭的人都是家里有人开锅做饭的,也有一位像她一样单身借住在外的女性下班回去后还动刀动铲,做两个菜又当晚饭又当明天的早饭、中饭。她有一阵子揣着自力更生、脱胎换骨的劲道跑去图书馆借了几本菜谱,看得直流口水,但是理智使她收了手,那些大鱼大肉不是她看看菜谱所能做出来的,每次她看到老妈把鱼放到油锅里后滚油四溅的情形就怕得急忙跳开。多年前的年关时节,她百忙之中抽空站在老妈的边上挽起袖子参观学习,不慎被溅出来的滚油烫到手上,那个痛啊——好比赤手剥了几只朝天椒,又刺又痛又胀了一整夜。她在家偶尔心血来潮时,会积极主动地要求炒碗炒蛋,向家里人炫耀自个的实力,然而老妈总是这样回应她“你算了吧,还是我来吧”,可在家又老怨她“什么事都不会做”。她确实很多事不会做,但是成全她这块“废柴”的,除了自身的本质外,老妈也有很大的功劳吧。
对于烹饪,她的实践经验相当薄弱,不过理论知识有一定的基础。这几年看菜谱积累了不少,百家饭也吃了不少,在做个美食家方面她自认为有很大的潜力。有时候等外卖等得心急火燎饥饿难忍,她挤到吃盒饭的人群里,时常能蹭到几样私家菜品评一下。盒饭族里有一位新结婚的同事,同事的老公每天给这位同事准备了两大盒带汤带饭荤素皆有的爱心便当,她边吃边羡慕得连吞口水,直夸做饭的人真是上海好男人。如今市面上,能把“上海好男人”的光荣传统继承下来的上海男人愈来愈少了,要是听说谁家里由老公“买、汰、烧”,女人们个个极其嫉慕地拍住对方的肩头说:“侬真是有福气呀!”
每天中午等外卖常常等得胃腹抽筋,说不定天长日久的容易得胃穿孔的毛病。所以碰到好天气,没盒饭可带的人喜欢出去游猎附近的大小餐馆,吃点花样。外出就餐通常是拉帮结派去的,只是有时候因口胃不同凑齐人数比较困难,而且餐馆上菜的速度又极慢。到了饭桌上,吃起来切记不能慢慢腾腾,必须跟得上速度,不然等你独个细嚼慢咽的功夫,一锅水煮鱼只够捞底下的黄豆芽吃了,再温吞点的话,光剩一锅油汤给你抹嘴巴。
有一天公司来了位新人,她见新人凡事木木愣愣的,不禁遥想起当初这样的自己,将心比心的,凡是能帮新人的地方总想帮帮,就比如中午出去吃饭吧,她走在路上提醒新人,等会出手要快。新人不明情况地问她,什么出手要快?她挑了挑眉尖,不愿道破天机地回答:只能意会不可言传哟——等会出手要快就是了。想必上菜的时候新人很快明白她的话了吧。这位新人起先很是矜持,矜持的结果便是当天下午四点不到肚鸣巨响,等到第二天新人跟她们完全一个速度了。她还记得新来乍到的自己跟同事们一起吃匹萨的事情,那时坐在经理位子上的还是前任经理,匹萨是经理给因开会耽误了吃饭时间的员工们叫的外卖。现在想起来,应该说她是从吃匹萨开始认识南希的。当时,她看到对面大快朵颐的南希时,眼睛都看得直了——南希的嘴里还在嚼着,手里又撑起盒子里一块比巴掌还大的匹萨,略略摊到掌心后,像擀花卷似的把它一卷就往张得像河马般的嘴里放进去了。她从没见过有人吃西洋匹萨能吃出中国枪饼的劲头,尤其对一个女孩子来说,那种形象太雄豪,太令人瞠目结舌了。看得她赶紧策马加鞭跟着南希的速度跑,可是她想去拿第二块时,眼前的情形像变了戏法一样,刚才满满当当的盒子个个磬空,只剩下掉落的残渣证明它曾经不是空盒子。那时她得到了一条经验:“该出手时就出手,风风火火向餐桌。”
前任经理走后,同事们换了一两拨,新来没多久的同事在饭桌上给前辈们展示起更胜一筹的夹菜功,正像“姚周”③滑稽戏里说吃的一样,某人夹菜的当会,拿长筷子从边角往正中通底一抄,连体大块的往自己盘子里送,嘴里还过意不去地怨念厨师:真是的,哪能都是连块头的啦!刚上来一个热菜,那边的一位右手提起调羹,左手把自己的饭碗贴紧盘子边,两调羹拨下去,这盘菜的五分之一没了。这时候,场面上最斯文的往往是男同胞,好在他们爱喝点小酒解闷,等女士们一轮轮战斗鸣京息鼓后方才动筷,所以打扫盘子的活全包到他们身上,一点不浪费。『③姚周:上海滑稽戏泰斗姚慕双、周伯春。』
饭后,同事们极其融洽地挤在弥漫着青椒、带鱼、韭黄等各种饭菜味的小房间里,围桌而坐,又因坐的地方不够坐而叠身相坐,或者添凳加椅另坐。先把早晨从地铁里拿来的免费报纸、《晨报》、《申报》等一张张翻过,而后进行直到下午一点前的时势会议,什么风月八卦、女人男人都谈,从名人谈到自身,从遥不可及引申到虚无幻想,还有像股市点位、猪肉价位啦,中国队今天又拿几块金牌啦,国家领导人出访啦,汶川地震情况等等无一不谈,只是不聊手头工作。不论刮风下雨,无论秋冬寒暑,只要今天去公司报到,大家便会秉持“每天一会”的良好会议精神。
正在这时,她注意到小房间里一个在抱成一团人群之外的人,其他人都嘻嘻哈哈的,坐在边上的汤咪在闷头嚼饭,与里面的气氛格格不入。汤咪侧身对着玻璃,高高地夹起米饭正往嘴里送,饭粒漏出嘴角掉在衣服上。她的目光落在了那张蠕动的嘴唇上,它似乎在发抖。看到汤咪,她随即忘了刚才回来路上受到的打击,那种事跟汤咪受到的打击算不得什么。
早上所有人都看到了“楼上的”今天凌晨发出的那封邮件,内容是不予正式录用汤咪的通告。虽然她只是被抄送的对象之一,但是当看到这张红框黑字签名盖章的繁体字《辞退通告》里写的不予录用的种种,她很看不过去了。午饭前,南希把加盖红印的这张纸贴到了大门旁的墙壁上,但凡进出者都可看到,有那么种封建时代悬门示众的意思。很多同事不忍去看,远远的绕过了。她不知道如果自己有朝一日被“楼上的”也这么来一套的话,是否能沉得住气。这种做法,实在太不给人尊严了!
汤咪在公司最忙的时候来了,在忙完最忙的一拨后这样子叫他在众人面前滚蛋。她跟汤咪不是一个部门,不知道他的工作情况,经常看到他奔进奔出,手上有做不完的工作。她闲下来时,很不好意思去闲看汤咪。昨天有人给汤咪发了两封针对他工作的挑错邮件,邮件正页例了好几条归纳性错误点,并附了可供参阅的几个范例。这个公司有个惯例就是稍微有点事,即使人坐在旁边,也不跟他口头提示,发邮件再来告诉他,而且邮件抄送公司所有人,这仅是针对中文邮件,若是触动英文字面,那肯定抄送集团的N多人了。这是前任经理留下来的遗风,以此点而言,好像是“楼上的”唯一把前任经理的工作作风贯彻执行下来,并在前任的基础上发扬光大的。这就是所谓的摆事实讲道理、口说无凭立字为据,留下证据是做事的第一要点,所以不管什么,每做一步事之前都要有一种准备打官司的觉悟。推诿责任的情况经常在国内与国外的衔接部门间出现,时常会被突然间发来的标识有IMPORTANT字样的邮件吓唬到,问题好像并不急切去解决,而是先来判断责任到底在哪方。她今天早上收到了四五封如是的抄送邮件,标题上看到N多个“TO:”。这件事情像磨面粉一样磨来磨去,旁观了几天的人越看越糊涂,到后来不再有耐心去打开来关注了,而是一看到这种邮件立即删进垃圾箱。昨天看了那封挑错邮件后,她暗感汤咪的情况不太妙……
她缩回目光,唯恐被汤咪发现有人注意着他,这时候最不能令脆弱的他觉察到别处来的视线。她这样想倒不是可怜他的境遇,也谈不上同情,这里的哪个人不是忍气吞声地向“楼上的”低着头呢?
被逼急了,还是走的好,必定要无牵无挂地走啊!绝对不要这样没有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