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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闲话红学

中国的小说开始于唐,那时有说书人话,经过元代的白话文洗礼之后,到了明代,被一群高手接了过去,开始变着花样地玩,四大名著里面占了仨不说,还剩下个《金瓶梅词话》在一旁虎视眈眈,随时等着替补。晚明是个对宋理学全面反思的时代,有李贽这样的“女权主义者”,也有冯梦龙这样的“情教教主”,赶上当权者不是秦始皇,眼前没有大火,脚下也没有大坑,大家都可着劲儿地奚落理学。存天理,灭人欲,刑不上大夫,礼却下了庶人,而知识分子反抗的武器就是编故事,所以才有大量的小说出台,更别说冯梦龙精神旺盛的还要整理民歌。记得汪曾祺曾经说过: “小说是写生活不是讲故事!”这话是掷地有声,但小说如果没有故事情节撑着,一地鸡零狗碎人民群众也是不爱看的,当然像《金瓶梅词话》这样就更加不容易,又讲生活又讲故事,上台领了奖还高票房,所以才叫奇书。

小说到了清朝一片萧瑟,政府不鼓励,民间不提倡,写不好要杀头的。清朝的皇帝觉得汉人真是麻烦,明代留下一群知识分子七嘴八舌唧唧喳喳别提多讨厌,无怪要亡国。程朱理学这么好的玩意儿为什么不拿来用?在思想上全把他们阉割了,看谁还敢跟朕叫板!文字狱整一堆奴才出来,小说搞到后来只剩下《红楼梦》撑场面,好像残花败柳之中突兀伸出一树海棠,抢眼但也稍显怪异。而冯梦龙的男欢女爱,一脉暗香被蒲松龄偷偷接去,到底是不敢张扬,只好借狐狸花妖指东打西;至于《儒林外史》虽说是讽刺小说,也很耐看,但穷酸气是有的,只有《红楼梦》,作书人笔下元气充沛,神韵是来自明代的。

《红楼梦》问世的道路很曲折,曹雪芹著书黄叶村,知道的人不多,写了书只小范围阅读,都是亲朋好友。写长篇小说是个耗损人心力的事情,写到最后往往是拼体力耐性。没有考证过冯梦龙、罗贯中写小说是何等景象,他们有稿费可拿,书一写出,那边马上活字印刷坊间卖钱,想来下笔如飞,《三言二拍》写两遍也不可能吐血身亡。曹雪芹是精工出细活,又要字字推敲,呕心沥血,一部书磨蹭十年才写了一半,除了会喝酒写字之外,也不见他有别的挣钱本事,潦倒是必然的。乃至于三餐不继,举家食粥,我一直奇怪,这样情况下他还能不失笔下健朗,真乃奇人也。

跟曹雪芹同时代的有个袁枚,此人进士出身,又做官,所以有银两支持自己的小情小调,写过《随园诗话》。那时官场的小资们出这种“诗话”是种风气,无非一些吃喝玩乐的讲究,酒余饭后的赏玩。但《随园诗话》却因了一句话跟红学结缘。袁枚写道: 曹楝亭的儿子叫曹雪芹,他写了一部《红楼梦》,里面提到大观园,应该就是指我的随园了。

这一句话被后世的红学家多次提及,里面提到的曹家信息很被大家考证了一番,最后发现袁枚是顺着嘴胡说,曹楝亭根本不是雪芹的爸爸,而是他爷爷,至于大观园是不是他家随园就更不值得深究,小说里的园子自有它的虚构空间,可大可小,美轮美奂,而袁枚家的那个破园子是满足不了大家的想像力的。

但《随园诗话》却因此成了最早提及《红楼梦》的史料。可笑的是,袁枚本人却完全没有读过《红楼梦》,因为他接着说,《红楼梦》里写了很多妓女,真是妙啊。这话后来被郭沫若狠狠地讽刺了一下,考虑到《随园诗话》跟我一样只是闲话闲说,今天就不把他揪出来批斗了。

20年代,在胡适还没有出来抗红学大旗之前,红学是索隐派的天下,王梦阮、沈瓶庵有《红楼梦索隐》,蔡元培有《石头记索隐》,这派的武功一言以蔽之,就是“猜谜”。

王梦阮说黛玉是董小宛,因为小宛名白;故黛玉名黛,粉白黛绿之意也。蔡元培说薛宝钗是高士奇。因为薛就是雪,而林和靖咏梅曰: “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

大体上索隐派都是这么个套路,沾边儿就靠,猛一眼看上去属于嘴大无脑,仔细看看,他们其实是乐在其中——写自己的,让别人说去吧。

我曾买到蔡先生的《石头记索隐》,刚开篇便定了基调: “《红楼梦》那是政治小说”,蔡元培是有政治抱负的,所以把《红楼梦》也往政治上靠,然后就开始对号入座,用的方法是老派文人最拿手的治经学。事事往孔孟思想上靠,所以才硬说《红楼梦》是反清复明,我看了两眼实在看不下去了,那捕风捉影的本事确实不是白给。这书被我扔在抽屉里好久,今天要写《闲话红学》,只好找出来认真再翻,蔡先生执拗的样子让我边看边乐,想来这么猜谜颇有趣,否则他也不会一写就几万字了。

中国历史上没有一部小说,跟《红楼梦》似的,费了世人那么多口水。这个要怪罪曹雪芹。因为他明明是写小说讲故事,却不肯有老实的态度,开篇他用了很大的篇幅给自己抬轿子,说自己这部书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自己扯心扯肺,涕血成书。又有一个叫脂砚斋的跑出来帮闲,也是哭得一塌糊涂,捶胸顿足,扬言谁要不明白微言大义,就是没长眼睛没长脑子没长爱心。闹这么大的动静,谁还敢等闲视之?所以有了索隐一派,想来他们的初衷是好的,都是为了帮曹雪芹做注脚,为死人代言谈何容易,所以两百年来,他们自己的阵营也是四分五裂,统一不了。有“明珠家史说”,有“清世祖出家说”,上面说的王梦阮和蔡元培就是一例,他们各说各的十分过瘾,彼此之间还互相瞧不上眼,其实要划分起来都是一个战壕的战友。

我以前不喜欢索隐派,觉得他们是妖言惑众,现在慢慢体会到,他们原来是太善良,一下子就上了曹雪芹的当。

我小时候看《红楼梦》是跳过这些花招直接去看林黛玉进贾府的,就好像看三言二拍总是要过滤开篇的劝诫,年纪轻,自然不耐烦去看人家讲道理。而人生哲理这类东西,除非自己经历过,否则无法捕风捉影。现在想想,曹雪芹写这些东西只怕也是套路来的,他那时二三十岁,能有多少体会?“一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说不定也是感他人之慨。我那时候手边有个《三家评本红楼梦》,哪三家记不得了,横批竖批上批下批,挤得密密麻麻,统统不看。后来长大了,决定学大尾巴狼,竟然知道要找脂评本来看,费了很多脑筋整理思路,花了很多钱买影印本,跟着红学大家一路狂奔,反而没了小时候的轻松愉快。所以说,任什么好东西一旦搞成什么“学”,名堂就多起来了,弄的人很辛苦。

后来看见毛泽东阅读《红楼梦》,那样推崇“好了歌”,还号召大家来品味其中的社会性,知道他也是拿这小说当教材来用了。

《石头记索隐》面世时,正好赶上胡适在提倡科学的研究方法,于是很不幸,蔡元培被胡适拿过来开了刀。其实蔡先生并不把这个当成学问,只是闲着无事猜个谜,但被胡适在学术高度上挤兑了一下,不得以,只好口齿不清地辩解,但抬了一阵子杠最后还是不了了之。

胡适写了《红楼梦考证》。这篇文字当是考证派红学的开山之作,那一年是1921年。

胡适说研究《红楼梦》有两个问题,一个是作者,一个是版本。这后来成为考证派红学的研究方向。后头这派又分裂出一支成曹学,当然这是后话。

针对索隐派,胡适提出了科学的考证,其实是他一贯主张的方法论,简言之: 用历史的方法做考证,用文学的眼光做批评。潜台词: 不要再猜谜了!

胡适的《红楼梦考证》平心而论,还是很粗糙的。那时候甲戌本还没有被发现,甚至脂本都没有被意识到,胡适手里只有程本跟戚本。现在我们都知道戚本是响当当的脂本,但那时胡适却认定戚本晚于程本,因为上头左一条批,右一条批,乱七八糟的,哪有程本干净漂亮,整洁养眼。这种类似挑苹果的褒贬方式听起来很可笑,犯下的错误在今天看来十分幼稚,可我却不忍心指责,因为胡适对红学的功绩在于但开风气,而不是完善光大。反面观之,在当时资料不充分、认识不全面的情况下,胡适给红学指出科学的研究方向,多么难得。

胡适列举了他能找到的所有的关于曹家的史料,虽然很不完全,不过整个框架初见端倪。好像门捷列夫开出了元素周期表,后面的人负责按图索骥。

1927年甲戌本这一红学史上最珍贵的版本被发现,后头更多的版本被接二连三地发现,掀起红学一个又一个高潮。这跟胡适提倡版本研究也有关系,这样的看法直接影响到海外,80年代俄国人发现了《红楼梦》孤本竟然也知道通知北京,中苏关系都零度以下了,红学家们依然风尘仆仆奔赴列宁格勒,鉴定了列藏本。

胡适应该是第一个重视曹雪芹的人,他很明白地说: 《红楼梦》是曹雪芹自传。虽然关于这个大有商榷之地,可比较蔡先生只管往皇室贵族上牵强附会,眼光不晓得高明多少。清人说: 才学识三长,识为尤重,所以尽管后人常常诟病胡适做学问的本事,但在见识眼光上,他无疑是领袖般的人物。

胡适写东西,常常有很温和的态度,即使与人争辩时也不失读书人斯文本色。他在表述自己观点的时候,不急不缓,会把繁杂的东西说得十分条理,同时也给对手留下很大的余地。这不是一般的能耐,态度如此宽容,难怪新文化运动由他来扛旗,像鲁迅那样嗖嗖不停甩匕首的,犀利是犀利,只是谁还敢往他身边儿站。

1923年,也就是在《红楼梦考证》出版两年之后,俞平伯的《红楼梦辨》问世,这样考证派红学两大巨头胜利会师,站在一面红旗底下热烈握手。而第三员大将,周汝昌,此刻还是个小朋友,也许正在摇头晃脑地背《百家姓》,但他的舞台是在三十年后的。

俞平伯的考证方法跟胡适的一致,只是跟文本扣得比较紧,他对曹家历史兴趣不深,却费了很大的篇幅去讨论后四十回跟前八十回在思想性上的差别,一边讨论一边生气,拍着桌子大喊: 后四十回绝对不是原著!嗓门儿大的险些把高鹗吓活了。

清代的小说家们地位不高,庙宇之上的人写小说是解闷儿杀时间,写完折子请完安,弄个闲情逸致玩玩也颇风雅;市井之中的人写小说是指桑骂槐泄私愤,能弄俩小钱儿打个小酒儿不用学孔乙己。曹雪芹就是这样,兼着感怀身世,顾影自怜,写了一辈子没写完,高鹗拿过来给磕磕碰碰续完,其实是学雷锋做好事,照顾瘾大的王爷贝勒,还不留名。一开始硬说是老曹原著他整理的,结果碰上俞平伯手持照妖镜,一二三四五给列出了铁证如山。

不过俞平伯毕竟还是持冷静的文学分析立场的,在一定程度上肯定高鹗的续书,多少人把黛玉从棺材里拎出来摁着膀子跟宝玉拜了堂,高鹗笔下愣是不给续命灵丹,保证了《红楼梦》大悲剧的结尾,没有去媚俗,这点上就不容易。所以俞平伯也说“续书是失败的,但是光荣的失败”,只是这夸奖听起来蛮不是味儿。

俞平伯先生是搞学问的,而且性子有些执拗,所以下笔颇黑白分明,砍瓜剁菜一般就把《红楼梦》给抖落一遍。他的《红楼梦辨》可以跟胡适的《红楼梦考证》放在一起看,一个笔走龙蛇,一个温文尔雅,姿态虽不一样,但道理倒是说得都透。

俞平伯还有一个好处是他对《红楼梦》持冷静态度,他并不把《红楼梦》提高到一个高山仰止的境界,对于一个文学评论者来说,这样的冷静十分必要,后来的周汝昌对《红楼梦》就缺少这样的距离,如今周老每年都给曹雪芹过生日,自己家人生日都记不大住,你说他老人家这是闹的哪门子。

俞平伯在《红楼梦辨》里就很大张旗鼓地说,《红楼梦》是部优秀的作品,但并非尽善尽美无可非议,在世界文学中的地位也并不高。1923年说这话倒没什么,顶多出来一干人等在后头拍拍砖头,但1952年再版的时候,俞老还是只字不改,结果伟大领袖亲自出来拍砖头了。

《红楼梦辨》1952年再版的时候改名称叫做《红楼梦研究》,内容并没做多少改动。只是没想到1923年跟1952年是完全两码事,1923年有人说俞老您这说的不对、那儿说的不妥,俞老高兴了可以说,对对对您说的是!不高兴了可以抓起块石头来磨刀霍霍向了猪羊。偏偏1952年,伟大领袖毛泽东左顾右盼觉得都开国好几年了,思想界里放眼望去怎么还是胡适放的那些羊,要想搞统一思想,五四以来的胡派思想是只拦路虎,情急之中,机缘巧合,正张着大嘴惦记,蹦出俞平伯这只“黏豆包”。

很多人都说当年李希凡和蓝翎对俞平伯的批评,直接掀起了后来的文艺界整风运动。但李希凡和蓝翎那时二十几岁的样子,能有多大的本事掀起这样的浪头,他们只是被人拿起来做了冲锋枪,还是在不知情的情况下,这后头是谁扣动扳机是不言而喻的了。

50年代初,文艺界在巨手的指引下,开始杂乱无章地批判俞平伯,不明就里的只知道批判俞平伯批判《红楼梦研究》。后来毛泽东亲自写了信函,大家才明白过来,噢,真正要批判的原来是“胡适派资产阶级唯心论”,这才赶紧调整批斗方向,还好毛主席力挽狂澜得及时,俞先生身上被踏的脚才千八百只而已。

这场浩劫完全可以被看作是“文化大革命”的一场小小预演,如果说“文化大革命”是给全国人民洗脑,那么这次,可以说是给知识界洗脑。而毛泽东的最终目的,不是教导大家怎么看《红楼梦》,也不是打倒胡适,他的真正目的是实现马克思主义在思想界的一统江山。所以借此把《人民日报》的编辑班子大换血,又扯出什么《胡风集团》来杀鸡儆猴,一个《红楼梦》搞这么大声响,不要说大洋对岸的胡适始料未及,我猜曹雪芹在棺材里也会目瞪口呆的。

寄居美国的胡适,悲恸地写下: “我的在中国的朋友们,他们没有说话的自由,也没有不说话的自由。 ”寥寥数语,催人泪下。后来毛泽东私底下多次表达欢迎胡适回国的愿望,但胡适不仅不买账,反而更加努力地骂共产主义。

我翻那段历史,常常掩卷叹息,说不明白,宁可不说,咱还是闲话红学。

这边闹得如此厉害,此时的周汝昌却躲在四川写他四十万字的《红楼梦新证》,他哪里知道这外头的戏都唱到哪处?这书,但看名字就知道跟胡适一脉相承,交到编辑手里的时候,编辑直哆嗦: 还真有不怕死的。

要说编辑还是很厚道的,把文中许多“胡适”变成“妄人胡适”,大体看了看,就这么着吧,往前台一推是死是活全看自个儿命大不大了。

1953年,《红楼梦新证》出版,刚开始的时候,也受到批评,因为太明显了,考证方法完全是胡适的,也同样是坚持自传说,跟胡适简直一个鼻子出气,不批斗他批斗谁?周汝昌这才知道害怕,专门撰文大着嗓门儿说鲁迅,拼命想站鲁爷旁边躲躲风雨,但鲁迅又没提倡什么方法论,也不搞红学,一干文人都是打那时候过来的,火眼金睛一般,周汝昌的瞎扯大旗是无法蒙混过关的。大家正挽起袖子准备群殴周汝昌的时候,毛泽东暗地里出了指示保下了周汝昌,这时的周汝昌连惊带吓,住了院,毛主席还派了李希凡去看望他,真是无上的恩典啊。

《红楼梦新证》出版距离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只有一年,但受到的待遇截然不同,《红楼梦新证》半年之内再版三次,毛主席都点头说好。两本书,一前一后,为何差别如此之大,我想比较天真的猜测是《红楼梦新证》集考证派红学之大成,毛主席是识货之人,所以起了爱才之心。而比较刻薄的猜测是,当时整风运动已经轰轰烈烈地开展起来,没有理由再要一根导火索了。历史,总是这样面目不清,也许两个原因都有吧。

《红楼梦新证》正如前面所说,是考证派红学集大成者。周汝昌列举了当时几乎所有的关于红学、曹家的史料。那时没有互联网,没有“古狗”,一条一条的史证都是他细心在故纸堆里搜寻的,为了了解曹家的获罪经过,他甚至还去故宫查取了康熙朝后期的大量奏章,态度之认真,考证之仔细,证据之全面,令人肃然起敬。

我在网上拍得一本1953年一版二印的《红楼梦新证》,繁体竖版,纸已经发黄发脆,我每次翻阅的时候都小心翼翼,好像捧着个青花大瓷瓶。周老那时才三十几岁,四十万字的书写得文风古拙,但意气风发,隐隐有风雷之气,虽是罗列史料,但读起来并不艰涩。

他以前是学西语的,芳官改名叫“温都里纳”,他竟然能考证出这是法语“玻璃”之意。至于画出荣国府地图,对照贾宝玉曹雪芹年表,总结各个版本脂批差异,列举程高本跟脂批本文字高低,没有一般的功力和眼光是做不到的。看完《红楼梦新证》,我只有一种感觉,《红楼梦》话说到头了。

《红楼梦新证》日后被我用来作宝典,不为别的,只为里面大量的史料年鉴。后头再有人凑论文,混文凭,写红学的东西,是不是以点概全,嘴大无脑,只要查查《红楼梦新证》就知道了。

周老是喜欢湘云的,从年轻那会儿就开始,他在做完历史考证之后,曾对脂砚斋有了一番猜测,他说脂砚斋只怕是个女子,而且是个娇憨女子,说不定就是湘云!周老跟胡适一样,一口咬定曹雪芹就是贾宝玉,又中了“红袖添香好读书”的毒,不忍心看曹雪芹写这么伟大的书还耍光棍儿,所以给安排个姑娘。虽说愿望是美好的,只是他怎么不想想,湘云能眼睁睁看着曹雪芹在文中跟黛玉蜜里调油?还要批书叫好,就算她冷静非凡肚里能跑两趟船,曹雪芹也不会如此唐突佳人啊。

在这点上,还是张爱玲说得对: 曹雪芹是曹雪芹,贾宝玉是贾宝玉,苹果跟橘子,两码事。

但周老不这么认为,接下来的五十几年,就长在红学上了,一心一意地把湘云往宝玉房里拉。近期他常有新书面世,我每本都漂洋过海订来,阿弥陀佛,周老您视力都不行了,就不要再写了吧,一世英明,都葬送在您这老而弥坚的手上了。

年纪大了以后,周老越来越多剑走偏锋,搞了个曹学,天天研究曹雪芹老家是不是铁岭。这也难怪,现在红学界搞的那些东西都是他年轻时玩剩下的,这么多年了,没个新鲜的,这不逼着他老人家上黑木崖吗?红学界劝不住他,只好冷嘲热讽旁敲侧击,周老一生气,老顽童脾气发作,脱离红学界,宣称自己不是红学家。红学界这帮人拉也拉不住,只好叹口气,唉,随他老人家去吧。

《红楼梦》仅仅一本小说而已,研究这许多年,如果没有新材料的出现,总有研究到头的一天。大家为了不重复旧话不走老路,只好消尖脑袋地惊世骇俗,涌出一堆一堆的神嘴。

80年代末有霍氏姐弟推出《红楼解梦》,一时之间洛阳纸贵,大家多少年没看到不重样儿的了,一群老夫子当中突然出现个小妖怪,众人反应不过来都蒙了。

霍氏姐弟其实更适合去当娱记,他们的研究路子是大胆假设,绝不求证。说出的话都不大靠谱,连黛玉是雍正皇后这样匪夷所思的事都敢假设。我常想他们这本事去香港当个狗仔队应该没问题,生对了年代说不定还能逼死一个半个阮玲玉。

他们的《红楼解梦》出到第四辑,我每辑都买,列在书架上,红彤彤一片好不漂亮。其实我并非要给他们抬轿子,只是人民群众也有看热闹的权利。

说到底《红楼解梦》不过是上个世纪索隐派借尸还魂。但是,态度并不招人喜欢,没有坚实的旧学底子,还常常自说自话,标榜自己是曹雪芹肚子里的蛔虫,有时说着说着,突然分出个身子拍自己肩膀,大赞说得好!我一个没提防就会吓一跳。

后来刘心武好好的小说不写,也来凑热闹,自己创建了个“秦学”。他很久以前写过《秦可卿之死》,文学家玩票客串一把红学家,颇让人耳目一新了一回,但年老之后不知道怎么想的,决定也跻身红学了,而且专门研究秦可卿,举出“秦学”的大旗,我看了头皮直发紧,原来学派是这么好建立的?

刘心武也是下过工夫的。翻了些清史,说出的话都比较吓人,什么秦可卿是康熙废太子的女儿;而冯紫英曾经发动过政变;贾家娶了秦可卿是两边捞政治资本;贾元春讨厌“玉”字,是因为“来时本姓秦,未嫁先名玉”。他就这么一步一步地走向深渊,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已经给索隐派做了招魂幡。

《红楼梦》中说可卿死后用的棺材本来是“义忠亲王老千岁”的,但他“犯了事”,所以被贾家贱买。这个“义忠亲王老千岁”被刘心武考证了一番,靠到了康熙末年夺嗣一事,正好周汝昌也曾经做过这方面的一些考证,所以两人书信往来,一来二去,谈出了感情,不免引为知己,互相吹捧起来。后来刘心武出书特意选登了一些他们的信件,我看之后一个大红脸,无言以对。

平心而论,刘心武到底是小说家,他的“秦学”实在不成为学问,后来他高兴起来又写了《元春之死》、《妙玉之死》,我只好替他惋惜,小说竟然也越写越差了。

而另一位小说家二月河就要低调的多。二月河在没写清朝皇帝之前是搞“红”的,搞了半天无人喝彩,后来还是红学家冯其墉给他指了条路说,你这不是搞学问的架势,你应该去写小说。二月河恍然大悟,这才大红大紫,他写《康熙大帝》也夹了私货,里头魏东亭的人物原型就是曹雪芹的爷爷曹楝亭。二月河名声响了,被各地的红学会叫去撑场面,但他挂名而已,不见闹什么动静,不过日后一提起冯老的知遇之恩来,从来都是感激涕零,没齿不忘。

现在红学界撑大旗的是冯其墉,冯老为人四平八稳,他跟周汝昌不合,这大概是红学界的八卦,但冯老人很厚道,人前人后常提周老名字,他自己年龄也不小了,但说起周老来都是一口一个“老一辈红学家”,扛大旗的多是这样宽容的人物。而另一位红学干将蔡义江先生学术上没得说,文章也聪明,就是厉害的跟个小锥子似的,话里话外那个挤兑周老,我看了也忍不住地笑,你说六十多岁的人,跟个八十多的老头子较什么真儿。

李希凡当年批判俞平伯的时候还是毛头小伙子,现在也往八十上数了,他长的方头大脸,一眼看过去就是个有福之人,无怪当年被毛主席挑中,也因此搞得全国闻名妇孺皆知。他托了红学的福,一辈子衣食无忧,近年来的心态十分平和,常做些反思,下笔也很宽恕,虽还是红学界的领军人物,但不大管红学界的烦事。

我曾经见过一张他年轻时跟俞平伯的合影,那是在《红楼梦学刊》成立酒会上,1980年,他笑嘻嘻地欢言得所憩,俞老举酒杯冲他照着,面无表情,恩怨尽在不言中。

至于红学,现在是一片死水,毫无波澜,不过这样也好,应了曹雪芹的那句话: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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